这一夜云惜睡得不沉。云摩寺的种种萦绕心头。既有参堂密室的破解之法,也有白天与信真大和尚打的那一阵机锋——画上的人物和神佛都是假的,替代不了现实。当时是为了口舌争强,现在云惜也不禁自问:自己手底下画过的那么多的人物,以及壁画上三次再现的神佛,难道当真一点点真实的意味都没有吗?
可是,那回诡异梦境里的父亲虽然异样,却仍然给她亲切的意向。她知道那不是真的,但对于假的东西,自己怎么也有想要亲近的感觉?
自己学画,究竟是要把假的东西做得极其精致似真,还是说只是对世间的真实,做一种虚假的抽象?
思绪翻涌,云惜睡得很累很累。
也不知几更天时,她似乎听到了外边的某种响动。
很轻的响动,但是对于警觉的她来说,声声入耳。
云惜眼睛一睁,在黑暗中发出猫眼一样锐利的光泽。
她从床上轻手轻脚地起来,极为灵巧。这是寒冬,平日里起床都要在被子里反复斗争半晌,今天却意外地干脆利落。
她没有点灯,摸黑下地,走到门边,悄悄打开来。
她以为自己动静足够小了,没想到对面晏怀安“唰”一下也推开门出来。
不是说昨天累得够呛么。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云惜咬牙,赶紧竖起食指在唇间,示意:“别作声。”
晏怀安两只眼圈乌青乌青。
他是困倦已极不错,但云惜的安全却是他心里的头等大事。
所以他大概只睡了上半夜的两个时辰,便自然醒来。
为了自己防止再度睡着,晏怀安干脆披着被子坐到了桌子旁边,撑着眼皮盯紧外边的动静。
也不知道这么迷迷糊糊坐了多久,他忽然耳朵一动,听到了外头古怪的动静。
起先还以为是夜猫或者山间其他什么动物。但是没一会儿,他发现对面云惜的门打开了。
这把他惊得不轻。立即窜身起来,赶紧拉开门。
正要开口问她是怎么了?云惜已经打手势示意他小声。
毕竟有捕快的职业本能在,晏怀安生生把话头咬断在嘴边。对云惜点了点头。
两人蹑手蹑脚地出了各自房门,走到知客寮中间的通道上。
凌晨的寒风中,云惜的身子微微发抖。
不知道是因为低气温,还是因为内心的紧张。
晏怀安仍是裹着自己被子的。见状便二话不说,将身上被子一抖,披在了她身上。
被子上的余温席卷而来,让云惜瞬间暖到了心底。
她立即不抖了,扭头对晏怀安一笑。
这一笑,直把晏怀安笑得心驰神荡。
他靠近她,用极低的声音问:“怎么了?”
云惜没回答,只是指了指前方。
参堂的方向。
那些古怪的声音来源的地方。
天还黑着,但远处的天空已经有微弱的光。云惜努力地盯着前头,似乎有人影在动。
“糟糕!”她低念一声,“壁画!”
晏怀安这时才跟着反应过来,拔腿就跑。
云惜不如他动作快,但也在那人影来得及离开之前,堵住了去路。
晏怀安拿出捕快的气势来,朝那人影处断喝:“哪里来的贼人!”
他这次出来没有带刀。毕竟刀剑凶器,与佛寺格格不入。他就带了一根短棍在身,这会子正在腰间。
晏怀安伸手一抽,短棍在手,那人影静默下来。
居然不是一个,而是俩。
四周一片死寂,连威风拂过发丝的声音都清晰可闻。眼前黑暗幽深,似乎埋伏着几分危险。
敌我位置难辨,晏怀安没有贸然出手。云惜更是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一颗心怦怦跳得极快。
不过好在这时候,寺院的另一个方向亮起了微弱的烛火。
早课的时间快要到了。
人一起,就方便许多。
云惜对晏怀安道:“你在这里守着,我去喊人。”
“你去喊人?喊谁?诶,那边可都是一群和尚啊!”
“都这时候了,哪能顾上这么多?”
云惜话音一落,便朝僧房的方向疾步跑去。
说实话,僧人们的确被她吓了一跳。
一个姑娘家,孤身一人往一群男人的宿舍跑,的确有几分……胆色。
不过最叫和尚们害怕的还不是这点,而是因为云惜穿的是一身白衣。白色的衣衫在黑夜的背景下飘飘忽忽而来,很难不让人联想到鬼影……
那些心意不坚的和尚虽然平日里口称南无,但是看见这么个白影子,还是不免给一屁股吓到了地上。
大师兄信真心地最诚,当然,也部分是因为他眼神好,远远就看清那不是女鬼,而是云惜。
信真担心云惜跑得过近,便在众僧之中率先向前一步,朗声道:“女施主慢行,到底出了何事?”
云惜喘了两口气:“是,参堂那边。”
“参堂?”信真眉头一皱,“参堂那边出什么事了?”
云惜说:“一时半会说不清,总之官差在那里应付着,咱们过去,哪怕壮壮声势。”
十万火急的事情,信真走出两步,却又慢了下来。
云惜不解,问:“怎么了?”
信真面露犹豫之色:“这事不知大小,我不便自己决断,咱们稍等一下职事。”
云惜明白了过来。
参堂的建造完全是拙一和鸡鸣寺的主意。信真心细周全,应该是考虑到万一参堂那边真有什么事情,比如说损坏了或者怎么样,要是赶到现场的都是自己这帮师兄弟,跟拙一怕是难免说不清楚。
当然,云惜也看到了另一种可能——信真也许是在给那两个阴影中的人拖延时间。
如果是这样,那就不好办了。
虽然晏怀安有身手,但毕竟以一敌二,而且现下光线还不好。
虽然只是不多会儿的工夫,却让云惜等得心焦。
拙一跟在后头也出了僧房。
怪哉。这拙一也太跟晚辈和尚们打成一片了。头顶上顶着个职事的头衔,居然吃饭睡觉跟普通僧人完全没有任何区别。
信真简要说明了情况,拙一二话不说,立即带着人往参堂这边赶。
等众人赶到的时候,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
天亮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光线很快便蒙蒙亮到足以让人看清参堂旁的那个角落。
晏怀安手持短棍,铁塔一般站着。他面前还有两个人,也站着。
信正、信远。
初晨的光线也不能遮掩他俩脸色的苍白。看见拙一领着众僧前来,更是惭愧得抬不起头。
信正、信远的脚边,还有一些扎起来的竹竿。
大概云惜先前听到的古怪动静,便是扎竹竿时发出的声音。
群僧到来目睹此景,都不由谔谔。
他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大和尚信真更是颇为不悦,因为晏怀安俨然一副看守坏人的模样对待他的两个师弟。
“请问官差,这是做什么?我这两位师弟难不成犯了什么事儿?”
“哦,嘿嘿,”晏怀安答,“这得问你的这两位好师弟。”
信真正要问信正、信远两个,晏怀安已经兀自补充了一句:“不过问也多余问,这还不清楚?抓现行了呗。”
此言一出,僧人们中间发出不安的响动。
信真立即反驳:“现行?敢问官差,这是抓什么现行?”
“呵,信真师傅啊,我知道他俩被抓,也是丢你这个大师兄的脸。但是咱们要实事求是。众僧僧房连在一起。其他人都是这会子才起,信正、信远怎么独自早起了?而且还在这里忙活。忙活什么呢?难不成……他俩是有什么差事?而且是你委派的?”
信真眼睛转向信正和信远两个,脸上看不出明显的怒意。
信真继续道:“官差您既然这么肯定,那好,我倒想问一句,他们到底被抓了什么‘现行’?”
晏怀安古怪地看了一眼信真:“破坏壁画,够清楚了么?”
“不清楚——请问官差,壁画被破坏了么?”
“这个……”晏怀安朝参堂正门看了一眼,没窗紧闭。那把崭新的黄铜锁也完好无损地挂着。
不过他仍然说:“这是我们及时赶到,要是晚来了,壁画不就被毁了么。到时候伤心的是你们又不是我。”
“哦,呵呵,好。既然参堂大门未开,壁画想必也为被毁。那官差是要拿人么?请问用什么罪名理由拿人?”
晏怀安被他这么一激也火了:“我说你这个大和尚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要是壁画真被他俩毁了,现在就是抓现行也来不及了!”
“官差大人关心鄙寺,贫僧不胜感激。但是贫僧也曾听说,官府拿人最讲究的就是‘证据’二字。如今参堂完璧,壁画无损,我这两个师弟大概是晚上睡不着觉所以出来走走,顺便也是防备那可能的贼人,明明是一片好意,却如此被官差误会,的确是他们的不谨慎,实在是抱歉。还请官差原谅。”
“你!”
信真岂止是个和尚,政治手腕也是一流。别说现在没有确凿的证据,就算有,看在师兄弟的情谊上,一票和尚也会支持信正和信远。晏怀安势单力孤,实在不能蛮干。
不过就在这时,晏怀安破案一向的助力——云惜的声音响了起来。
“有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