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小的保安室逃跑当然是不在话下,但是这一逃,我又好几天没碰到过吴智勇了。可是毕竟一个公司里待着,时间一长,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和吴智勇到底还是碰面了。而且我们成了朋友。在他出差两周回来后,我们还成了但凡他在公司,我们几个便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不过我始终没有对他说出对不起。他也没有跟我提起我们之前的几次见面的情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们遇上了会点个头,说一句早啊什么的。我经过保安室的时候,他有时还是会在那下棋。我们有时也会在饭堂碰上,如果碰巧他边上有空位,或者我边上有空位,我们会坐在一起吃饭。我们兜兜转转地还没到同一个部门供职过,但我几天看不见他了,我知道他又出差了。他的工作性质是要经常出差的,满世界跑。
我呢,早已经在第一车间实习期满,转到了第二车间了。跟机械组装的第一车间不同,第二车间是电子系统部门,专门焊接电子板部分。这个车间清一色的女工,一条条流水线上打工妹们穿着白色的工服,每个人都低着头,无暇他顾,手上紧凑忙碌着。只见她们右手拿着一只黑色的电焊笔,在一块块四四方方,有大有小的电子板,有时候无声,有时候轻哧的一声,一点一点的焊接着,准确而迅速。
我看着那块黑色的面板上似乎毫无规律的银白色的焊点,实在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不明白文化程度都不高的打工妹们怎么准确地识别和操作的。几天以后,我自己也可以了。无非是熟能生巧。当一件事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被重复以后,已经不是技术上的事情了,而是一种机械的程序了。目不识丁的老太太也可以的。
但就是在这样的操作中,有的人带着心,带着脑,在简单枯燥、不断重复的工作中找到了路径,以至后来自己也能拉起一根生产线,将打工变成创业的积累。我和同学们躺在宿舍上下铺夜谈的时候,总是聊起这些社会见闻。初出茅庐,心怀大志,呵呵。我暗暗幻想自己是不是有一天也能这么励志。
我跟刘晓晓、还有吴智勇也聊起过这个话题。刘晓晓说创业就算了吧,她就希望毕业后能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就行。吴智勇,他总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他说谈理想,他就聊不下去天了。他说他的文化程度不高,不像我和晓晓,他没有上过大学,他说他高中都没读就辍学了。因为他不想学习了,什么ABCD,什么抛物线,他学不进去,就算一直上到了高中,他也会考不上大学。
“不像你,你一看就是家庭条件不错,父慈母爱的乖乖女,温室里的花朵,没经历过风雨的大小姐。”吴智勇说。“你跟我根本就是两类完全不同的人。”吴智勇还说。
不过,就算他自己说我跟他不是一路人,他还是会跟我一起说笑,一起吃饭,一起去唱卡拉OK,甚至他去出差了,偶尔还会给我打长途电话来。他跟掏大粪是满铁的哥们,掏大粪每次一定会千方百计的喊我来听电话,所以我没有错过一个他的电话。电话都是下午下班后的几分钟打过来,吴智勇一定计算过时间。
你跟我根本是两个世界里的人。这句话从我的左耳边进去,轻飘飘地从我的右耳朵边飘出去。我太喜欢跟他在一块儿玩了。他特别会让着我,完全没有第一次跟我的针锋相对。他会耐心地教我玩,再没有在我面前耍酷。唱歌的时候我高音上不去,或者走调走到找不着北,被别人吹口哨的时候,他会完全不顾及丢脸的站到台上来,站在我身边,跟我一起唱。
看,我有了一个这样的朋友。刘晓晓每次都跟我在一起,可是她居然没有说过他一句好话。她是不是介意自己闺蜜的位置被一个男生分享了呢。事实上她认识他比我更早,除了茶馆那一幕。他们在一个部门共事了一个月呢。虽然这一个月里,吴智勇出差了大部分时间。我也不懂为什么刘晓晓总是不会主动提起吴智勇,每次都是我想说吴智勇这样,吴智勇那样。刘晓晓就只会“哦”一声,再难有别的话,她只对吴智勇不时拿来的零食感兴趣。
只有一次,我提起吴智勇这样那样一百遍以后,刘晓晓慢吞吞地说:“婷婷,你知道吗?我听说吴智勇是太子呃,而且他很会——打架。”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这是什么话?吴智勇是太子?公司一直没有正总,就张副总负责全面,对总公司负责。吴智勇姓吴,他只是市场销售部的一名普通员工啊,都既没有职务,也没有受到特别的关照啊。起码在我看来是这样的。
“吴智勇是张总的外甥。所以他们一个姓张,一个姓吴。吴智勇不读书的,一早就是打打杀杀混社会的。听说他到这家公司来也没多久,比我们下来实习的时间早不了几天,而且据说是在老家呆不下去了,犯了什么事,为了躲什么事来的。咱们是不是不要跟他走得太近了啊?”刘晓晓吞吞吐吐地说。
咦,看来到底是一块儿共过事的战友哦,她知道的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呢。“那怎么早没有听你说过呢?而且你是从哪里听来的八卦,靠谱吗?还有,吴智勇一点都不像坏人啊,他人多仗义——挺好的啊。”我将信将疑地说。
我从小到大,虽然也算不上是什么温室里的花朵,不过确实是循规蹈矩的好学生,都是上学校读书读书,回了家学习学习,真的从没有像某些女生一样在大街上晃晃荡荡,连当打流的人的跟屁虫都没有过。如果有人打架,我都是溜得快快的、远远的,连热闹都不会挨边瞅的。那我现在是跟一个古惑仔做好朋友了吗?
又放工了,这一天天过得可真快啊。在公司上班的日子与在学校的日子虽然完全不一样,可是都是那么的开心快乐,过得那么的飞逝如电。晚上踏踏实实的、满满足足的闭上眼睛睡觉,早上心花怒放的、欣欣向往的睁开眼睛上班。
我和刘晓晓喜笑颜开地走出公司的大门,现在我们俩转到了同一个部门——采购部。
我们学习如何造计划,如何做统计,如何比价寻找货源,如何讨价还价做成本和利润核算。我们边挽着胳膊,边聊采购部的老油子们天南海北打捞来的趣事。采购部真的都是一帮泥鳅待的地方,我感觉。
这时候,一辆摩托车嘟的一声绕过我们一圈,停在了离我们几步路的前方。我和刘晓晓齐齐地停下了脚步,我聊得太得意了,被这突如其来的、久违的摩托车声吓了一跳,捂住了胸口。
骑车的果然是吴智勇,他一把掀开摩托车帽,甩了甩头发,扭头看着我们两个,歪了歪嘴地笑。我瞬间又看到了很多很多的小星星围绕着他噼里啪啦地闪。我三步两步地就蹦跳着过去了,我着急忙慌地连珠炮似的说:“咦,好久没看到你骑摩托车了嘢。还有,你从哪里冒出来的啊?你最近是不是又去哪里出差了呢?好像,你刚才不是从公司里出来的吧?你换摩托车了呀?好像这不是你之前骑的那架车哦?这架车更帅对不对?”
吴智勇看着我有几秒钟没有说话,只微微笑地看着我。然后他回身从后备箱里取出另一顶摩托车帽,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说:“走,我带你去兜风!”“兜风啊?只兜一小会会儿风好不好?我想学骑摩托车嘢,你教我骑好不好?一直把我教会好不好?”我有点心慌慌地热切地看着他,,又怕摩托车是我驾驭不了的,又怕他不肯答应教我。
“嗯。我一定教你,教会你为止。”吴智勇认真地承诺我,深深地点了点头。
我激动地跳起来,欢呼雀跃地回头对站在一旁表情复杂,若有所思的刘晓晓说:“晓晓,吴智勇要带我去兜风,还要教我骑摩托车呃。”没等晓晓说话,我又急忙回头对吴智勇说:“你可以带得了我跟晓晓两个人吗?我们两个一起,挤着坐成吗?”
吴智勇稍稍移动了一下他的脸,瞟了一眼刘晓晓,看回了我说:“坐不下。我就带你一个去,你去吗?”“去,去,当然去了。晓晓,我不管你了,你先回去啊。”我边说边准备上车,生怕吴智勇改变了主意似的。
“等一下。”吴智勇拉住我,他真的要改主意了吗?吴智勇拉住我说:“戴帽子。”我呆呆傻傻地笑:“好。”一边急急忙忙地接过帽子往头上扣,一边慌慌张张地斜斜地坐上去。“等一下,”吴智勇再次叫住我,“跨着坐。坐好了。”吴智勇将身体往前让了让,我扶着他的胳膊,小心地跨过去坐到离他只有小半尺远。
这摩托车太酷了,坐上去,哈哈,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渺小了。我们——靠得好近啊,我感觉得到他身体的热度,我们的大头帽子时不时地磕磕碰碰一下,好像时不时的“呗”了一下。我紧张得的手都不知道放哪里好。
他连着踩空了几下脚踏,终于把车启动,然后一拧车把一轰大油门,摩托车嗖地窜出去,我们的帽子又连着“亲”了好几下,磕的我都有点轻微脑震荡了,有点晕。我的手已经不知不觉,从紧紧地抓着他衣服下摆,到抓着他腰间的皮带了,渐渐地他越开越平稳而悠哉,仿佛一条中音阶的弧线绵绵不绝地延伸。
我两侧袖子是嗖嗖的凉风,前胸是悠悠的暖气,连前脑门都是暖风窜窜的。耳边都是风声,吴智勇一声不发,仿佛特专心地在驾驭着野马。我脑海里、五官里除了风声,什么都不剩了,巨大的空白着;心里却不明所以的满满的充实而安静着了。原来以为兜风是高速下看风景,却其实是,世界在这一刻都静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