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的又一周过去了。我每天,和刘晓晓,早上七点五十分到达公司门口签到,中午十二点零五分准时出现在饭堂吃工作餐,下午五点零五分再出现在饭堂吃工作餐,然后在公司门口,汇入陆陆续续下班的人群里往宿舍方向走。可是,我再没有一次遇上过那个倒霉的家伙。
偷空回想起来,这个叫吴智勇的家伙真的好帅啊。先不要管他是不是人如其名的智勇双全,他长得帅——高高的个子,一身结实的腱子肉;动作更帅——摩托马骑得风驰电掣,虎虎生威,那身骑行服下一条腿支着地面的样子,或者弓着背一拧车把,“突突突”地尽撒亮闪闪的小星星。我第二次从这样的梦里,流着口水醒来的时候,心里特别空虚又特别充实的矛盾感觉。
唉,我在他面前算是糗大了。第一次,一个女生大庭广众下高谈阔论,江河狂泻。第二次,莽莽撞撞,还嘚不嘚嘚不嘚的臭贫。形象毁的不轻啊。我哪知道这么巧啊,都不知道怎么聊到那个该死的话题的,还偏偏一只不知道死活的兔子自己个儿往我这棵树上撞,孽障吧?他在我面前也有点儿糗——
我翻了个身,咬着被子角,想着那天吴智勇被叫时的尴尬样,再次笑得花枝乱颤。睡我上铺的刘晓晓,在床铺的剧烈抖动中,一边一只手摸索着抓住床沿,睡梦里秃噜着:“婷婷,又地震了,是不是?是不是?我妈说云南是地震带。快跑——快跑——快——跑——跑——跑——”,她又回到梦里去了。
我忽然也就不笑了。奇怪了,都一个多星期没看见他了。这个人忽然就消失了。是我做梦梦见的人和场景吧。呃,蒋组长是有这个人的,我跟了他一个礼拜了,他终于明白我不是神经病了。我明天问问他,有没有一个我本家的副总。还有,去掏大粪那看看——那个签名是不是——吴——智勇——三——个——字——。我也睡着了。
刘晓晓在喊什么?我努力集中精神听,“地震了。地震了。”完了,完了,这次是真的地震了。我在床铺上都睡不稳了,整个上下铺都在倾斜,我一个劲的往左边滑,我的左边是万丈深渊,我控制不住了,要掉下去了!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挣扎着,睁开眼睛坐起来,朝四周寻找逃生之路。
透过白色的纱眼蚊帐,我看见刘晓晓瞪着眼、弯着腰、撅着屁股,脸贴近我的蚊帐,高高的鼻子顶起我的蚊帐。她透过蚊帐正看着我,大大的牛眼吓了我一跳。我发现我还是躺着的。为什么我没有挣扎着坐起来?我眼睛倒是睁开了,就为了跟刘晓晓这家伙的牛眼对个眼?我抚摸着我的胸口,使劲往回按了按,我的小心脏快跑出我的胸腔了。它比我身体的哪个器官都害怕地震。
刘晓晓说:“婷婷,你魔怔了吧?我下个床都快被你抖到太平洋里去了。”我长出一口气,原来还是一场梦啊。我决定倒打一耙:“原来是你下床搞得跟地震似的啊。害我做梦地震了。梦里一个劲的逃跑,都跑死我了。”“是吧?昨晚我好像也梦见地震嘞。”刘晓晓歪着头,想了想,然后一甩头:“嗯——,不记得了。管他呢。”
很多年以后,我知道了年轻时候容易做梦。连恶梦醒来后都是美好的,因为所有的人、所有的事务都还是好好的在那。梦都是假的。我喜欢做梦,梦里可以看见想念的人;而且梦里面发生什么样的事情都没有关系,因为醒来的现实里,发现我们都还是好好的,什么都没有发生。后来,年纪大了,就不容易有梦了。怎么样都见不到了,梦境里,醒来后,什么都见不到了。没有比这消失得更彻底的。
我和刘晓晓美梦般的时光不知不觉过去了两周多了。这是我来丽江的第三个周五了。昆明的同学打来电话,说要来丽江旅游,顺便来看看我。丽江一年四季都是美景,确实适合玩耍。不过,我不想他来看我。本来下来丽江实习,就是不想跟这人纠缠太多。实习分配时他就说要找他家人帮忙,让我和他一起也留在昆明市内实习。吓死我了,万千别。我找了各种借口跟理由终于打消了他的念头。
现在,他怎么弄到我公司的电话的?我站在保安室兼传达室里面,身子靠在墙上,对着电话说:“陈峰,你这个月就别来了。我们才下来实习没多久,就要请三四天假,不太好耶。——就算是你能请下假来,我这边也不行啊。我跟晓晓我们几个都特别忙,带教师傅管得可严了。”
我看看保安室的几个工友一眼,转了个身对着墙壁,接着说,“当然啦,我们师傅管得严,是为我们好,我才没干多久,跟着我师傅学到了可多了。——现在也快进入多雨季节,下雨了丽江就不好玩了,以后吧,以后我跟晓晓我们专程请你们昆明的过来玩一次。——我现在开始存钱哈,来了就只管吃我的喝我的好了,现在别来了,我都招待不了你们。——好了哈,我要走了啦,我师傅在到处喊我了。——是下班了,还有其他事呢。就这样了啊。来了!来了!师傅。”我把话筒稍稍拿开一点,对着空气大声答应似的喊了几嗓子。
掏大粪去车间喊我接电话的时候,刚好是下班时间了。喊电话,别人不一定有这待遇。上班时间规定了不能接打私人电话;下班了,保安大哥可不会到处给找人接电话。保安室的电话虽然可以接外线,还可以打长途,都需要登记的。我有这待遇,是因为我这两个星期已经搞定掏大粪了。
我当面喊他端哥。端哥长,端哥短。签到的时候顺带给他捎带点我的零食,下班的时候从窗口丢几颗我在车间工友那淘来的香烟给他。他值晚班的时候,我没事的话从宿舍溜达的来跟他聊聊大天。搞定掏大粪,最初是为了套那个该死的吴智勇的消息,他为啥可以想签到就签到,不想签就不签,然后这两周他到底是人到了没签到呢,还是压根人就没到所以签不了到呢?
其实刘晓晓这幸运儿就在市场营销部实习呢。跟吴智勇一个部门。本来问她就知道了。可是我不能首先在晓晓面前提起姓吴的。提不了。后来,搞定掏大粪的连带作用是家里人,包括同学朋友打电话找我方便多了。还真是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所以我当初怎么就把吴智勇那么一大帅哥给开罪了呢?而且这段时间,工友跟我面前白话的,包括我自己观察的,这大帅哥很得上上下下的欢心啊。
就是这个人老是见不着面。还不光是见不着面,说不上话,我都觉得他跟我是在两根平行线上活动着的,完全没有交叉点。都还不及这几百里迢迢的同学跟我之间有交流。今天给我打电话的同学叫陈峰。上了三年多大学了,他就能狠心追了我三年多。都快把他自己追成我心目中亲人的感觉了。
记得进大学第一个学期没多久,我在一个什么联谊活动中第一次见他,他梳着个黎明头,穿了件深灰色的衬衫,关键是那条裤子,肥臀窄脚的萝卜裤,咖啡色的背带,特别时尚。更关键其实李哥哥长得还不错。浓眉大眼,微微一笑,还有一个坏坏的单边酒窝。他冲我乐,我心里想:真漂亮。居然男孩子真的也可以用漂亮来形容。当时我还想起了三毛初次见到荷西,她就是这么描述的。可惜,陈峰不是我的荷西。我在第一秒的内心赞叹后,此后很奇怪的再也没想起他的漂亮来。
第一次见吴智勇的时候,我眼光在他脸上搜寻了有三十秒,很陌生的一张脸,前世今生第一次见的一张脸。第二次见的时候,隔着摩托车帽,我甚至没看清他的眼睛,别说整张脸了。第三次见的时候,是他丰富、复杂表情的脸,表情盖过了五官。所以我对他真实的印象,基本上是整个的外在气质和形象的印象多,五官面目很奇怪,好像模糊无比。我怀疑我是不是根本认不出他来。
好像,他有点像眼前那边那个正在下象棋的男人。我心里冒出这个念头。下了班,保安室一侧的桌子旁经常会有下象棋的工友。两个人下,一群人围观。小地方的业余生活并不丰富,工友们也没有太多钱去潇洒。下象棋是个简单、喜闻乐见的活动。现在那个举着一颗棋子的男人,一张脸正对着我出神。这张脸似曾相识啊。我心里说,也呆呆的看着他,手还按在电话机上。
“智勇,走棋啊。——看什么呢?”他对面的工友在催促他落子。他突然被人从梦中喊醒似的,有几分慌乱地收回看我的目光,快速地张望了一下棋盘,将手中的棋子放进棋盘的一处。“屌。”对弈的工友不满地叫,“什么啊。这个棋子是你刚才提掉我的啦。出什么神啊?看美女看得发呆了。还下不下啊?兄弟。”
这一嗓子把我的神也喊回来了。这个人果然就是吴智勇。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好像几次跑这打听他来着。但是这会儿子,吴智勇好端端的坐在了我的面前,我却是立刻放下电话,赶紧快步走出了传达室。
走出去传达室老远,我想起来,不对啊,我干嘛像逃跑啊。要知道,我好像惦记他快三个礼拜了。我不是想着要跟他道歉的嘛,说对不起了,因为我不知道您老人家就叫吴智勇。我没有有意嘲笑你啊。
现在这个人就在我的旁边,很悠哉地下棋呢。我逃荒一样跑了,还唯恐跑慢了会被抓到。那话怎么说来着: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就在灯火阑珊处。我现在从灯火阑珊处逃跑了,没出息的我,道歉的话只有在心里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