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之后,边疆卖笑的下等营伎薛涛,接二连三给高贵的韦太尉写了十首诗:
犬离主
出入朱门四五年,为知人意得人怜。
近缘咬着亲知客,不得红丝毯上眠。
笔离手
越管宣毫始称情,红笺纸上撒花琼。
都缘用久锋头尽,不得羲之手里擎。
马离厩
雪耳红毛浅碧蹄,追风曾到日东西。
为惊玉貌郎君坠,不得华轩更一嘶。
鹦鹉离笼
陇西独自一孤身,飞去飞来上锦茵。
都缘出语无方便,不得笼中更换人。
燕离巢
出入朱门未忍抛,主人常爱语交交。
衔泥秽污珊瑚枕,不得梁间更垒巢。
珠离掌
皎洁圆明内外通,清光似照水晶宫。
只缘一点玷相秽,不得终宵在掌中。
鱼离池
跳跃深池四五秋,常摇朱尾弄纶钩。
无端摆断芙蓉朵,不得清波更一游。
鹰离鞲
爪利如锋眼似铃,平原捉兔称高情。
无端窜向青云外,不得君王臂上擎。
竹离亭
蓊郁新栽四五行,常将劲节负秋霜。
为缘春笋钻墙破,不得垂阴覆玉堂。
镜离台
铸泻黄金镜始开,初生三五月徘徊。
为遭无限尘蒙蔽,不得华堂上玉台。
“我是您的狗、您的笔、您的马、您的鹦鹉、您的燕、您的珠、您的鱼、您的鹰、您的竹、您的镜,请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这只宠物……”
她低头了。
很快,贞元十六年(公元800年),薛涛被召回。
两年之后,韦皋向朝廷举荐她为校书郎——我们不知道这两年里,这个女人做了什么,以至于让节度使韦皋做出如此不可思议的举动,而显然,按照正常的发展逻辑,大帅肯接她回来,她应该在“被玩赏”的道路上走得更远——成为幕府里最头牌最持久的宠姬或者才华出众的伎人,然而没有,她被推荐为校书郎——这是个只有男人才能坐的位置。
永远有多远,官妓离校书郎就有多远!
校书郎是个什么官呢?
九品小官,是校对诗书的闲职,却是男人们跨进仕途的最佳门槛——“流内官”。
《红楼梦》里的贾政勤奋上进,本来要考进士出身,结果因为“皇恩浩荡”,受祖荫得到了“员外官”的职位,或许在别人眼里是艳羡之不及,但在贾政眼里,却是一种无法言说的遗憾,因为这是“流外官”。
朝廷的官职有很多,但有些官职是只有进士出身的人才能做的,这些官级不论高低,一律清贵无比,因为它们印证着个人价值与自我奋斗,宛如我们看不起富二代却尊重那些白手起家的创业者。
因此,“流内官”是一个苦读寒窗的士子的梦。
贾政如此刻苦,却不幸意外得了“流外官”,从此以后,他的仕途再顺利也有遗憾,因此他焦灼着,焦虑着,想让自己的儿子们刻苦攻读以得补偿,可惜生出了宝玉这种不屑功名的奇才——“不肖种种大承笞挞”一章里的毒打,焉知不是一颗士子父亲的苦心叹息?
而韦皋,居然想把这样的一份荣耀,一个赋予读书才子梦想的官职,赋予一个女人,一个他曾经当作玩物的女人?两年,她究竟做了什么?
薛涛低头,对韦皋说,我是一名官妓,我只是被您玩赏的宠物,而已——
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