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袁营中军帐内。
料理了一天的事务,主薄陈琳眼皮沉重,手腕酸痛。军中本无那么多事,然而他身为袁绍的主薄,要处理的却是四州之事,故而一天到晚也忙不过来。
看了眼帐外的光影,陈琳放下了手上的刀笔。天色已经暗沉了下来,外边点起了几盆炭火,守备的亲卫步伐身影交错,该是换防的时候了。这个时辰,按照军中的规矩,若无事陈琳便可以回去休息了。
揉了揉发酸的小腿,陈琳最后检查了一遍文书,准备起身告退。
袁绍此时也正准备休寝,帐内温度很高,他仅穿了一身白色中衣。
不过也就在这个时候,帐外忽然传来一声惊叫。
“来者何人?此乃大将军军帐,闲人不得闯入。”帐外亲卫统领拔刀喝道。
袁绍目光不悦地朝外看去,虽然什么都看不到,但是眉目却拧了起来。
陈琳眼看这种状况,便不好上去请辞。
他清楚袁绍最近心情不佳,时常因为下属犯的不当小事而有怒火,陈琳在袁绍身边坐着,观察此种情形已有多次。后来陈琳才听说,原来是偏将军麴义不久前惹恼了主公。
麴义和陈琳是老熟人了,多年前就在一起共事,故而麴义触怒袁绍也不是一次两次,也就不算太意外。
麴义在袁绍面前的表现永远犹如一个粗鄙莽夫,说些不三不四没有礼数的话。可这倒也罢了,因为对陈琳来说很多武将差不多都是如此。
关键是,其余武将见到袁绍之时,无一个不毕恭毕敬,而偏偏麴义眼神中没有丝毫对袁绍的敬畏。很多时候连陈琳也看不下去。他不好说什么,因为方式不对他可以上前提点两句,然而心中并无此意的话,他说任何话都是徒劳的。
外边喧哗的声音很快沉寂下去,或许只是某些天黑迷路的新兵,误闯了中军。按理说夜闯中军大帐的情形是要处斩,但袁绍宽厚,这种规定也就很少实行。
“孔璋,文书处理得如何?”袁绍边用手慢慢揉着太阳穴边问道。
“主公,重要文书都已经处理完毕,一般事务倒是还剩余几件。”陈琳恭恭敬敬地回答。
“好,今日便到此为止吧,留着明日再行处理。”袁绍道。
“诺。”陈琳站起身,忍着发麻的腿,朝袁绍拜别。
陈琳退到帐边,拉开了牛皮门帘,忽然听到一阵细碎的声音,干燥冰凉的夜色里传来了一声声急促喊声。
“主公,主公,我要见主公。”
“来者何……”亲卫们大怒,正要拦截,却见是一介文士,刀也就塞进了鞘内。
“原来是监军,”陈琳看到了文士的面貌,拱手致意,然后低声说道:“公与,主公正准备休息,你找主公为何?”
沮授乃是河北数一数二的名士,陈琳很是尊敬,也就好心提醒几句。
随后他视线越过沮授的双肩,看到其背后站着的一名狼狈不堪的士卒。这名士卒浑身上下破烂,衣袍的划痕处血迹斑斑,头发如同鸡窝般散乱着。而他的脸上流露的是一种木讷的悲痛之色。
“这是?”陈琳大感不妙,看到这一幕陈琳如何猜不出来发生了大事。说罢,他也就转身钻进帐内禀报。
袁绍在帐内早就听到他们的对话,看到陈琳的表情慌慌张张,连忙将沮授请了进来。
沮授并未来得及脱鞋,他就站在帐的边缘,做一简单的拱手,说道:“主公,大事不妙,前线传来战报,麴义三千大军中了埋伏,凶多吉少。”
嗤——陈琳在一旁听到,倒吸口凉气。昨日还传来捷报,今日就截然与之相反,可见兵事的诡变多端。可怎么会如此?
袁绍同样被此惊得从案上站起来,几步跨到沮授身边,盯着他问道:“麴义呢?麴义如何?”
三千大军的生死仿佛与袁绍没有任何关心,袁绍最为关切的便是麴义。今日他的心情之所以闷闷不乐,可以说就是由于昨日麴义传来的捷报所致。麴义打了胜仗,他的气焰便要高一分,而袁绍就不能不赏。麴义已经是偏将军了,再往上一步就是杂号将军。这不是袁绍所愿意看到的。并非是他不愿意赏,而是麴义此人野心太大。
“麴义生死不知。”沮授说道。
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袁绍意识到自己不该如此急促,而后转身坐回了主位。
“三千大军中伏?消息从何而来?”
“中伏之后,有残兵冲出重围,飞马前来禀告。”
“当真令我意外,昨日还是胜利之师,今日就成了败军,麴义当真辜负了我的信任。如此结果,莫非是公孙瓒亲自出马的缘故吗?”袁绍心情没有太轻松,也并非很沉重,三千大军的失败给了他惩治麴义的借口。
袁绍并非不关心士兵生死,乃是因为这三千士卒和先登营乃是麴义一手练就的嫡系军队,就算是袁绍也染指不得。否则史书上为何麴义死后,就再不闻先登营之名。
“公孙瓒绝不可能出战,”沮授道:“中伏后幸存的士卒就在帐外,主公可叫他进来询问。”
“准他进来。”
帐门打开,那名满身是伤的士卒跪倒在地,丝毫没有礼仪,便大声哭喊:“请求大将军出兵救救我家将军吧。”
袁绍听到这句话,面露一种厌恶之色。
一旁陈琳察言观色,连忙说道:“你且将自己经历好好说给我们听,你不说清楚,大将军如何发兵去救?”
沮授却摇摇头道:“此去北边马最快也要一个时辰,恐怕早就为时已晚。”
士兵听到监军如此说道,面目惊慌绝望痛苦,鼻涕眼泪一并流下,嚎啕大哭。
袁绍蹙眉淡淡地问道:“你经历何种埋伏?此事如何发生?且细细道来。”
就算袁绍并不待见麴义,可他也深知麴义之能,这样的惨败,若非遇到了强劲的对手又怎会如此?但寻遍公孙瓒麾下所有人,袁绍竟然想不到一个能够致使麴义落败的人选。这也就引发了他的好奇。
受伤士兵开始一五一十地讲述自己白日的经历,从突然遇见十余人的斥候队伍开始讲起,一直讲到埋伏出现,杀戮开始。不过他只是平铺直叙,并未说出什么前后因果。毕竟他不是麴义身边亲卫,接触不到具体缘由。
袁绍又撑着头,皱眉不已,听到现在他还连对方主帅的名字都不知道。
沮授也是头一次听到这段话,听完后满腹的疑惑。
“麴义将军为何要去追十人斥候?”沮授觉得这种行为十分怪异,与麴义以往进退有据的指挥作战完全不符。
沮授一问,这名士卒开始回忆,“许是斥候射箭激怒了将军,尤其是其中那位白袍白马的小将,箭术十分了得。”
“也不该如此啊。”沮授暗骂沮授愚蠢,如何能被几名斥候激怒,然后兴师动众倾全军追击,这是兵家大忌啊。若非如此,又怎么会进入埋伏圈,又怎么会有后来的惨败?
沮授继续问道:“快近天黑进入山谷丘陵,以麴义之能,难道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尚有理智的将领,都不会在天黑的时候进入如此明显的一处埋伏地点,山谷简直乃是天然的埋伏之地。作为宿将,打了一辈子仗的麴义怎么犯如此低下的错误?
士兵摇摇头苦兮兮说道:“我不知将军如何想的,我只知道前面斥候离我们越来越近,我们就快追上他了。”
唉,沮授心中叹口气,斥候就是引你们上钩的诱饵,快要到谷口时当然要放慢速度,叫你们不要放弃。
“敌军大概有多少人?”
“太多了,漫山遍野都是他们的身影。”
沮授有些失望,他根本没有问出任何有价值的情报,唯一能得出的结论就是麴义太过轻浮莽撞,误了大将军的大事。只此一败,北部对公孙瓒的威胁尽去,粮草就会源源不断从幽州输到易地,便要致使双方在易地拖延上更多的时日。
在北方拖上太久,南边兖州徐州的事他们便没有太多精力插手,在沮授看来,易地之战只不过是小事,主公真要问鼎天下,非专注于南方不可。
眼下南方正是风云际会局势未定的时刻,但袁绍却腾不出手来收拾,只好隔河望着曹操不断扩张势力。公孙瓒,冢中枯骨也,曹操,乱世枭雄也。曹操才是真正对主公霸业有影响之人啊。
袁绍静静地消化这些讯息,沉声问道:“那白袍小将倒是胆大心细,不知敌军主将是谁,莫非打了一场仗连对手是何人都摸不清楚?”
袁绍只觉得这名白袍小将端地敢于弄险,若非他在刀尖上跳舞,又岂能惹得麴义怒火中烧。其实最了解麴义的还是袁绍,多年交道下来,袁绍对麴义暴躁的品性一清二楚,也正因如此缺陷,袁绍才没将其视为心腹大患,迟迟没下决心对他采取行动。因为这样的人,好掌控。
袁绍对白袍小将的观感仅此而已,他根本没有将他往主帅上想。因为,能设下如此计策的,一定是个冷静沉着的主将。
士卒想了一会儿,便道:“大将军,我听闻有人在报自家名号,常山赵云赵子龙。”他在乱军中穿行之时,耳边忽然传来了这个声音,直到现在他还记忆犹新,但并不能确定此乃主将。
赵云赵子龙?常山?常山之人为何会到幽州去?袁绍暗有不解,但此事并不重要。如今是要打探清楚麴义的生死下落。
“派一支斥候飞马前往山谷,远远窥看。”袁绍下令。
“诺。”
“明日卯时升帐,众将都要前来。易地之战旷日持久,此次商讨去留之事。”
麴义既败,公孙瓒又有粮草,袁绍已萌生有退兵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