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吐可当真是不得了,方才老道吃下肚的,分明是一大碗子宽面条,但现在从他喉咙中哗哗涌出来的,却是一长串又浓又稠的老黏痰。
而且全被老道士一丝不漏的全给接在了面碗中,这满满一碗痰液被他稳稳地端在手里,还于势不减的一直来回晃荡。
再往其中一瞅,好家伙!这里面红的、白的、黑的几乎啥都有,可谓是五味杂陈荤素不禁,一大碗全黏糊糊搅作一堆,要多恶心就有多恶心。
这还不算玩,碗里边此时更是散发出一股浓郁的酸臭味,只一个劲的往人鼻子里钻,刚刚还对老道敬若神明的伍哥也变了脸色,立马翻着白眼捂着鼻子往后连连退去,看他满脸嫌弃的神情,显然是这碗也不想要了。
“喝了!”
老道面无表情的把年碗对着高凌青一递。
“喝这个?”
高凌青是唯一一个忍住没有逃走的人,一听老道这话,他虽有些难以置信,但还是满脸死灰的颤抖着将面碗给接了过来。
看着自己手中满碗的精彩,高凌青顿时只觉得胃里像是突然多了跟棍子在不停搅动一般,一股股恶心劲呼呼的直冲脑门,他硬是连面皮都憋成酱紫色了,这才强忍住没吐出来。
佰为道士明显是个干脆人,见状也只是皱了皱眉头,二话不说便要转身离去,连再多看一眼都欠奉!
“等等道长,我喝!”
这句话高凌青几乎是喊出来,他也是真的逼上梁山了,脑子一抽之下,当即只把双眼一闭,鼻子也死死捏住,然后颤颤巍巍便将碗送到了嘴边,脑袋只一仰,便咕嘟咕嘟就往喉咙里灌去。
这下子在边上跟着看热闹的人少说也吐了一大半,不过高凌青喝着喝着就感到不对劲了,他只觉得这碗自己平生见过最恶心的老痰一下肚中,不仅没有想象中那种粘滑腥臭的感觉,相反还十分的甘冽可口。
高凌青随即睁眼一看,此时这瓷碗中装的哪还是什么老痰啊,分明就是一碗干干净净地清水。
老道也不知什么时候转过了身,他劈手夺过高凌青手中的瓷碗,直接将剩下的清水一饮而尽,然后将其稳稳的掷于桌上,这才往出镇子的方向十分潇洒的转身离去,同时大声地说道:“跟我走吧!”
“现在就走?可我父母还尚在,而且只我这一个独子!”这下倒是轮到高凌青犹豫了,站在原地踌躇不已,一时之间竟不知是去是留。
“无需担心,你命中尚有一弟,可让你家中一脉不绝!”老道恍然间已经走出了老远。
听下此话,高凌青旋即安心,急忙小跑着跟上了老道的脚步。
好半晌之后,与高凌青一同来吃面的人终于回过神来,便急忙跑到高凌青家中告知其父母,二老立刻携人来寻,可这时候老道与高凌青早已离去多时、不知所踪。
自高凌青走后两三年,果然如老道所言,其家中又添一子,名为高凌峰,传闻高凌青几十年后倒是再回过一次故乡,只不过当时他已尽显老态,双亲也是早已过世,没赶得上见最后一面。
与其弟相认之后,高凌青便于这山中寻了一洞穴归隐,这里常有砍柴人进山,便曾和他撞见过,但具体住址却不甚详细,没想到这下到被吕德虎误打误撞的寻到了。
吕德虎之所以了解的如此详细,还是因为他老妈讲这故事的次数属实是多了些,至于为什么讲这么多次,则是高凌青之弟高凌峰的缘故了。
吕德虎老妈大名叫高绍杏,而这高凌峰正是她爷爷的父亲,也就是她的亲阿祖,自家人的故事她可不得跟吕德虎多说几遍。
所以照这样算起来,要是高凌青还活着,吕德虎也得对他称一声老祖,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老祖,吕德虎一时之间还是十分感兴趣的,所以他干脆又重新往上看去,从第一句话开始仔仔细细地读起。
‘君不见昔日中华全盛时,安平后土亲祭祀,家国天下亦难复宁处,余溯流寻根久矣,只求吾道全……
这一整篇几乎全都是这样的古文所书,十分晦涩,吕德虎本来也不是什么好学生,只能是字斟句酌的琢磨了老半天,才渐渐明白了这里边的意思。
一页看罢,他再看向洞中角落那具白骨时,眼神已是变了又变,至于手中捧着的这本老书,此时似乎也变的分外沉重。
吕德虎不由得有些庆幸,幸好自己刚才没有真下脚将它踢碎,因为这具披着褴褛布条的白骨,实则就是高凌青本人,而那方古怪罗盘镜中封着的,也如他所想的一般,确确实实是一只存活已久的鬼物。
而这篇书文也同样是高凌青亲笔所书,不过落笔之时,他早已是耄耋之年。
自年少时远离家乡,阔别便有六十于载,这时候抗战早已爆发,泱泱中华各处皆灾,百姓亦流离失所。
高凌青自然也不是过的很好,他本就一生浪迹天涯,身上从不久留黄白之物,自然经常饱一餐饿一餐,说起来倒也不是百姓不信道,而是多数人连自己的肚皮都填不饱,哪里还有余粮去接济这些方外之人。
而高凌青本就不是善茬,更不会去做什么化缘打秋风之事,要不然他也坐不稳这黑儿会的前几把交椅。
不过虽有几十年来磨炼出的一身本事,高凌青近年来却是既不驱妖神,亦不斩精鬼,更不靠帮人卜凶问吉、拆字求姻来混得这两餐一宿,至于什么香火牌位之说更是被他弃如敝履。
反而是独自一人走遍险地,剑斩枪杀了不少倭寇,以至于后来名气大到不少连队中都传颂着这位独行道人的名头,无论国军共军,只要提及他时,都少不得要竖一根大拇指,受他恩惠的人更是不计其数。
一生漂泊、居无定所,高凌青此时已知自己时日无多,而相依多年的师父也早撒手人寰。
心中有了计较,高凌青便一路寻回了阔别已久的安平镇,即便是出家人临了了,还是念着一个落叶归根,而且他也打算趁还有点时间,想再寻一人将自己这脉给悉数传下,也不至于断了传承!
做了六十年的道士,高凌青现在一身本事早已不下于佰为老道,其实他之前倒也收过一个徒弟,只不过相处时间太短,在一次战乱中两人被迫分离,后来便一直杳无音信。
至于这徒弟所学的东西,说有半成其实都是抬举了,所以即便他还活着,也当不得众阁一脉传人,顶多也就是个道童之流,高凌青相认宗亲后,便一直住在其弟家中。
这一日,他照常四处游方,只为寻一个合适之人,了却这桩心愿,但却意外于安平镇不远的一处小村子内,发现了一处十分诡异的坟地!
高凌青第一眼看到这里时,他便感觉到了不对劲,只觉得此地虽看似平淡无奇,却似乎又隐藏着股不浅的恶气,让人心生寒意!
高凌青眼神骤变,比这坟圈子凶恶的地势他见的多了,但给他如此压力的却可以说是屈指可数,只要一遇到,无一不是九死一生之地。
“如此恶地,竟偏生被我这行将就木的老道士给遇上了,可见是天要绝你,只是收徒一事看来还是得暂缓些时日了!”
高凌青平生便一直是火药罐子脾气,这下也是一点就着,当下也顾不得什么了,将原本一门收徒的心思即刻给收了,转身便打道回府。
这暴脾气归暴脾气,可不就代表高凌青真是个莽汉了,若非如此,他哪儿还能活到现在这岁数,多半还得比佰为先走一步。
自此,高凌青便上了心,连着好几天,日日都孤身一人来到此地暗中观察。
他做这类事可从不像其他同行一般,大都得先讲个缘由、向当地人问个清楚,了解善恶桩桩,有无冤情之后才细细斟酌是否该动手,而且还得考虑是该超度还是镇压,再或者直接除去。
在高凌青眼中,只要是邪物,或是敢害人的精怪,若是被他遇上了,便通通一剑斩了了事,既清闲又不耽误功夫,若有恶人敢与他为难,那也便是一剑的事,这叫送你一程、与人方便!
因为他这性子,也不知道被佰为道士念叨了多少遍,虽然佰为道士也不是什么善茬,但比起高凌青这般百无禁忌,却又不知道好了多少。
高凌青几十年间亦成饱览群书之士,传记志异之属自也遍览,其中他最恶聊斋兰若燕赤霞。
什么人鬼情未了,当真是天大的笑话,若是他遇上这树精鬼魅,虽也是一剑当斩,但这聂小倩之流,也皆属害人不浅的鬼物。
明明吸人精气只为保命,还遑论害的只是色中恶鬼,这阴阳调和乃是人之天性,岂能因此便随意取生人性命,尤其可恶还振振有词为自己喊冤!
若这燕赤霞真是道家中人,那恐怕早已是被猪油蒙了心肝了,放着这般鬼物不除,还有助其于阳间人厮守的心思,此事若是真成了,那是真正败坏天地人伦,其性质之恶劣,已经不下于邪魔外道了!
以高凌青看来,像宁采臣这种百无一用的腐儒,若是敢为一妖孽来纠缠自己,那恐怕他也只能送君一剑,等这一切都除了个干干净净,那才能得一片朗朗乾坤!
这些日子下来,高凌青倒也有了些眉目,发现这个坟圈子的确是十分异常,并不是他多心看错。
几日间,不管这老天刮风下雨,或是骄阳高悬,只要身处此地,都会让人心中烦躁不已,有种暴起伤人的冲动,着实邪魅的紧,不过高凌青是何许人,神经之坚韧,岂是这些鬼把戏能撩拨的!
而且这坟圈子表面虽风平浪静的,但落在高凌青眼中,只远远地看上一眼,便能发现有一层十分稀薄的黑雾笼罩着,但若不是他事先注意,其实也很难发现,所以这儿的的确确是处不祥之地。
既然已经知道这处坟圈子如此邪门,高凌青也是当机立断,专门挑了一个晴空万里的晌午,带足了家伙事儿,孤身一人进了这坟圈子!
这时候虽然正是阳光普照,不过真正等高凌青一踏进去,还是立马感觉到股止不住的冷意骤然升腾起来,这里跟外界相较之下,好似就是两个完全相反的世界。
要知道这片坟圈子可不算小,一眼望去约莫也得有两三个集市大小,占地如此之广的凶地,饶是以高凌青的见多识广,也是脸色变了又变。
不过开弓没有回头箭,更何况是高凌青这种狠人,只是孤身处于这青天之下,他半躬着身子的背影就多少显得有些孤寂了。
忽然间,地头上没来由的掠过一道轻风,连连吹动的附近坟包上以往残留的泛黄的白布悠悠晃起,枯草遍地、鸦雀无声,真有种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气氛,四处皆一片死气沉沉。
高凌青心里一突,知道不能在这里多耽搁,便当机立断的从背后腰带中摸出一块黑色罗盘。
然后他反手将其摊在了掌中,其上煞红的乾、震、坎、艮、坤、巽、离、兑八字醒目异常,甚至亮的有些摄人心神!
这块八卦罗盘一展出来,其上一面铜镜在烈日下更是烨烨生辉,一时间连周围的寒气都被驱散不少。
“乾九、
兑四、
离三、
震八、
巽二、
坎七、
艮六、
坤一!”
每喝出二字,高凌青便要往某个方位踏出几步,且步步皆是稳之又稳,距离更是分毫不差!
若是遇上坟包拦路,高凌青也只是脚尖微点,整个身子直接一步跃起踏足其上,光视其背影,很难想象这是一位八九十岁的老人。
最终,高凌青行至这坟圈中一个角落中,他目光湛湛的扫视着四方,同时信手将罗盘掷于身前干黄的沙地中,随着一阵沙尘溅起,这块黑铁罗盘上的一个个铁块竟然自己开始缓缓地翻转起来。
高凌青双眼微眯,随着铁盘的变幻,口中喃喃念道:“艮以止之,兑以说之,乾以显之,坤以藏之,此印天地惊位,下动山泽通气,上应雷风相薄。”
片刻之后,高凌青眼中精光乍现,脚尖一翘,顿时将罗盘一脚翻起,稳稳的落在手中,同时他逼视着前方寸许来高的一处小土堆,寒声道:“就是你!”
此话一出,四周突然狂风四起,一阵浓郁的青烟自土堆中曲曲绕绕的扭出,这时候四周已经完全变了个模样,青天白日之下竟然四处黑气缭绕,将高凌青站立这块地方给围了个结实。
突然,一声轻笑不知从何响起,虽然是笑声,但让人听了却只感觉全身发冷,高凌青不为所动,一直牢牢盯着那股青烟,八卦铁盘在其掌间转的飞快。
当然,这只是吕德虎能理解的很少一点,很多地方都是他画蛇添足上去的,但是后面的文章要让他再给详细译出来,那几乎就是不可能的。
后面的情况也很简单,大抵就是高凌青老祖以毁了师传宝剑为代价,极其艰难的降服了这个鬼物,然后将它封入铁八卦中,不过由于自己也受了不轻的伤势,已经没有余力把它彻底给消除,所以高凌青打算靠水磨工夫来将它给生生耗死。
而且为了避免它万一逃出来,自己没办法再对付他,到时候又多生是非,于是高凌青索性就藏进了这深山之中。
但是他有些高估了自己的状态,没过多久他已经快油尽灯枯了,已经彻底无力再将这鬼物除去。
于是在弥留之际,就在这本书的第一页上留下这些话,估计也是老祖极其有远见的考虑到后人的文化程度,这书文里最后一段话倒是写的通俗易懂。
此书乃我众阁道脉久传之物,早已凝德生韵,是矣将其作封,八卦为印,凡见此书者,定已挪去,此至殆时邙魂皆动,自以速寻吾之后人,以其血结此书所载荡魂之篆,幸以众生免难。
二望此事了结,后者能传吾道脉,使众阁不灭,凌青自当百世相谢,切记众阁一道本为天妒,一代当留一人,若不为师,绝不闻于外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