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了座上的几位,一一问了过年好就找了个偏座歇下了,瞥了一眼座下瞧见了傅远,手上顿了一下——她拿了把锉刀,在修指甲。
“宁妹妹好兴致呢。”薛姨娘凉凉的开口。
“姐姐这是哪的话,不如姐姐们兴致好呢,这年初一的,围着烤火说闲话,只是今儿花厅有些热闹呢,这是怎么了,半大的孩子给姐姐们拜年么?”
“妹妹说笑了,晨起外头报了死了个绣娘丫头,才老太太觉着意头不大好,着我们审审呢。”
“我道是什么,死了个外头的丫头,也劳的如此兴师动众,旁人不清楚的,还不知以为我温家有多闲呢,这也来审。”
顾依攥了攥拳头,一条人命竟然如此轻贱。
温夫人呷了一口茶,弯了弯眉眼,“我说也是呢,只是妹妹不知,死的这位是妹妹的本家呢,我想着如何也要请妹妹来替她做主才是。”
宁姨娘慢悠悠的放下锉刀,抬头看了一眼底下跪着的人,“你们知道些什么,招了就是。”
无人做声。
“你们既都不说,我只当你们是一齐做的,打死了哪个不相干的,莫要说我心狠啊。”温太太同薛姨娘笑了对了一眼,薛姨娘福至心灵。
“箫儿,你还不快救救清白无辜的,你哥哥不屑查这样的腌臜事情,你也不屑说么?”
“回娘亲的话,这跪着的,少一个人呢。”
“哦?什么人?”
“在宁姨娘身边站着呢,叫邻春。”
那叫邻春的丫头被点了名,犹如惊弓之鸟。“没胆的东西,怕什么?二少爷此话何意,我这丫头为何要去跪着?”
“姨娘大约不知呢,这丫头背着您通奸杀人,通奸的汉子已找到了,外院司火的管事,叫邢祺。”
言毕带了个大约二五的汉子上来。
那邢祺看着一身蛮力,只是人带上来的时候已经有些虚弱了,嘴里的声音细弱蚊蝇,“我只知道这些了。”
明眼人一瞧就知道二少爷动用了私刑。
“这匹夫喊什么呢?”薛姨娘用帕子捂着口鼻,满心满眼的都是嫌弃。
“回太太、姨娘的话,方才邢祺招供了,说四个月前与邻春姐姐好上的,邻春姐姐吩咐他平日里多照顾些外头一个姓宁的绣娘。”温箫身边的小厮开口。
“邻春,你可有吩咐过么?”宁姨娘斜睨了一眼身后。
“回主子的话,邻春不认识这男人,你是哪里来的乌龟,也配与我相好么?我既不认得你,也万没有这样奇怪的吩咐。”宁姨娘很满意这样的回答,看了一眼温箫。
“温川。”
“少爷,邢祺还说,腊月二十九曾与邻春姐姐共赴云雨,还失手将姐姐的手腕绑青紫了,如今怕是没好,还记得姐姐背后有颗黑痣。”小厮旋即开口。
“杨青青,徐珍你们说。”
“邢管事确实对淑儿姐姐好的很呢,平日里我们用的碳火热水,从没有短的,我们只以为是账房的面子。”
两厢证人一说话,邻春自知包不住火,“扑通”一声跪下,眼泪就收不住了。
宁姨娘一时也有些慌神,不知是气急攻心还是什么,一脚踹了邻春,“你这蹄子作了什么死?在太太面前还不快招了!”
邻春只哭不说,“我瞧你也吐不出一个屁来,姐姐,依我看杖毙了这丫头才是。”
顾依心里不舒服的紧,做丫头的,主子若犯了,什么事,都得拿命来抵着。
“姨娘此话显得荒唐,您不想知道这丫头为何串通杀人么?”温渊打门外进来,挑了个顾依身边的椅子坐下。“我倒是好奇的紧,方才我叫阿斌去瞧了那绣娘的尸体,您们猜怎么着?——竟已不是完璧了呢。”
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孩子说女子不是完璧竟然如此轻佻,顾依心下有些恼了。她本以为淑儿姐姐清清白白的来清清白白的去,穿戴整齐的,没成想过世之前还平白受辱,叫人恶心。
“诶?小账房,你可知道这事?这宁淑儿不是你未婚的妻子?”薛姨娘一脸玩味的问。
傅远被点了名,脸色铁青,“我,我自然不知……我只道她是恪守妇道的清白姑娘,不知的,不知的。”
“你爱她吗?”
“自然爱她,我日日带着她绣的荷包同定情信物银锁呢。”傅远忽然强调了一下银锁,宁姨娘脸色有些变了,紧紧盯着傅远。
“哦?既如此,我猜是你杀得呢。你知道了她不是什么贞洁烈女,起了杀心,是也不是?”
“不是的,不是的,我不知此事,我若早知道去退了亲事就是,何故杀人呢?”
“丢了你大男子的脸面,不杀不行。”薛姨娘咂嘴,似乎已经断了这案子。
“我瞧着不像,他日日带着那绣娘贴身的银锁儿,如此爱她哪里舍得杀她,邻春,你说说为何要做此事?”宁姨娘又强调了一遍银锁,抬眸就用了一招弃车保帅。
“邻春自知有罪,愿以死谢罪。”众人都没想到邻春一头撞死在柱子上了,唯有宁姨娘在邻春死后松了一口气。
薛姨娘明显被吓着了,花容失色的扯了扯自家儿子的袖子,温太太到还神色如常,温家大姑娘也笑的颇有些耐人寻味。
温渊在邻春死后跳了起来,往身边的顾依身上一倒,“快来人抬走,我最见不得了!”——顾依一翻白眼,您刚才说淑儿姐姐尸体的时候可正常的紧。
“咳,各位姐姐,我瞧着大约是邻春从前在宁家就与这丫头有什么梁子,故与那烧火的勾结,先假意好心,再趁着丫头落单了心下不设防杀了她呢,如今邻春既已死了,这个烧火的也该一起杖毙,那绣娘既是我宁家的丫头,合该我来主持替她送葬,那个算账的,将她生前之物都交于我罢,我请了法师超度,再还与你。”宁姨娘婀娜的走到傅远身边拿了荷包。
几位座上的主子都未发话,明知道宁姨娘言语里有很多破绽,似乎在遮掩些什么,却都没有开口,薛姨娘更是脸色苍白的干脆先走了,此事看似就要了结了,顾依心里一阵一阵的疼,“不是的,傅远的荷包分明是昨夜淑儿姐姐给他的,这个花色前日才绣完!”——我虽为蝼蚁,却想蚍蜉撼树。
此言一出,阿珍抬眼看了一眼荷包,喃喃说,“正是呢,这个花样子,账房先生若没见到姐姐,不该有的。”
此言一出,宁姨娘脸色一变,“哪里来的毛嘴丫头,仔细一同打死。”
“姨娘急什么,依儿,继续说。”温渊自打方才就蹲在顾依身边,慢悠悠的说。
“还有淑儿姐姐的指甲,从前都是半寸长的,如今剪的齐齐整整短得,都很奇怪。”温渊听完她带着哭腔的说话,摸了摸阿依的头。
“正是呢,我方才没说清楚,那绣娘虽非完璧,只是缺不是行了情事,是强破的呢,裤子一撕开,腿上还洇着干了的血迹呢。”温渊似乎蹲麻了,站起来看着宁姨娘说。
“……你瞧我做什么,问那账房去。”宁姨娘攥着荷包,已有些结巴。
傅远见宁姨娘不肯帮他,一时没了主意,哑了口。
“姨娘方才接了荷包,这‘美人煞’算是做法完成了?”温箫阴恻恻的开口。
宁姨娘脸色白了又白,往椅子上一坐,喃喃道,“不知你说什么。”
傅远一听“美人煞”,知晓一切都已败落,看了一眼宁姨娘,也见那人并无什么帮自己的意思。
“我同淑儿除夕是见了,这荷包也是她亲手赠与我,我若知道此事性命攸关,断不会这样做,晨起听见传话儿的说淑儿出了事,就来了,如今淑儿走了,是我自己造孽。”傅远兜兜转转的,却一直没提宁姨娘的事。
“捡你知道的说。”温箫听烦了这男人不明不白的惨哭,不留情面的说。
“腊月初的时候,宁姨娘身边……”
“还是我自己来说罢,左右也逃不过这一遭。”宁姨娘理了理鬓边的髻,自知大约已逃不过这一遭,于是开口,“老爷已有多时不来瞧我院子里了,我自然着急,满温家传什么的都有,我只怕我再不动作些,我就要在这群杂碎嘴里死了!”宁姨娘恨恨的说。
“你们总说我做了什么不该的事惹了老爷厌弃,我自己竟不知做了什么,四个月前我同姑母去上香,求了一签才知呢,原是你们有人要害我,给我下了咒,你们怕我年轻体面,再生个一儿半女抢了你们的风头。你们既要害我,我自然要想法子自保,我找了几个月才在温家找到这么个本家的姑娘身世又很清白,这叫‘美人煞’,取一妙龄女子头发、指甲与我的头发指甲放一处,方能开坛,处子之血佐以丹砂调和喂与女子喝下,即可将我这咒转了,再寻她一贴身体己的物件压着,叫她冤魂不敢来找我,还能借来她的头一个儿子呢!”宁姨娘笑了起来。
“你这妖妇,你从未告诉我会伤及淑儿性命!”傅远吼到。
“啧啧啧,小账房好大的火气,你可曾读过书,你当真不知丹砂毒性?你赌上你与她的情分,赌上她的清白,同一个莫须有的孩子,为的是什么?不过是我许你的钱财名利罢了,我还要问你,你既然有她体己的银锁,昨夜竟不给我?你怕是早怕事情败落牵制我呢!如今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果然可笑,那绣娘真是愚蠢至极,被你拿来卖了,竟还穿戴好衣裳宽慰与你,啧,如此温柔乡,叫我好生怜惜。”
顾依越听心里越酸。低着头眼泪在眼里打转,她能想象淑儿姐姐虚弱又温柔的笑着同傅远说,“不打紧。”淑儿姐姐,何辜啊。
“你满嘴胡言,我从未想害淑儿性命,我只是想同她今年十月便可完婚,左右她也是我的人,多赚写银子往后她也不用绣花费神,我都是为了往后的生活!”
“住口,如今真相既已大白,合该想个处置的法子才是。”
傅远听见温夫人的话忽然安静了。
“傅哥哥方才说疼爱淑儿姐姐,淑儿姐姐去了也一心求死呢。”顾依也管不得什么礼节尊卑,低着头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咬牙切齿的想要傅远去死。
“你这丫头心如蛇蝎,淑儿在天有灵如何瞑目。”温家几位主子似乎颇有趣味的看着底下的奴仆们互咬,包括宁姨娘也懒散的剥着指甲。
“我心如蛇蝎?呸,傅远,你连我一个八岁的孩童都不如,淑儿姐姐待你一片真心,若不是爱你怎会不顾名节除夕去幽会,你可有一刻想过她若是被人撞上该当如何?你又可曾想过除夕雪夜她在途中毒发身亡叫天不应的痛苦!可笑,这双生花的荷包你根本不配!”顾依上去甩了他一耳光,转身从宁姨娘手里抢来了荷包,杨青青也顾不得失礼,将妹妹拉了回来,替她擦去眼泪。
宁姨娘不当心被抢了荷包,正要发作,那银锁可是她压身的物件!
“好一个泼辣的丫头。”门外忽有一声中气十足的老妇人说话,顾依抬头一看,温策扶着温老太太来了。
屋子里几位女主人即刻站起来问安。
温老太太点点头坐上了主位。“秋月。”
宁姨娘此刻才显得庄重起来,“姑母。”
“母亲,此事既已查清楚,儿媳也想着不如早做了结?”
“你说与我听听。”
“账房傅远草菅人命送押官府,姨娘宁氏偏信妖言,禁足。”
顾依听了拳头攥的紧紧的。
位高权重有人撑腰者杀人,不过草草了结。
“我素日见你也是稳重的,怎么今日做事这样不妥贴?秋月虽是我的侄女,却不该将此事与我混为一谈,她丢人是她的事,莫叫我们宁氏一族跟着丢脸,你按家法办了就是。还有,吩咐宁氏将她从族谱上除了,也莫要再送女儿来,省的我瞧了烦心,宁家越来越不会教女儿了,还不如八岁的丫头瞧着讨喜。”
宁秋月慌了,从老太太不保她那一刻开始就慌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生来可笑,宁家指着我讨好温家,如今不得老爷欢心连自己都姑母都不要我了,我若是温家主母,谁又敢问我呢?不过是死了个不轻不重的绣娘,可笑,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是温家主母。”
宁秋月疯了。
一直念着,我是温家主母。
太太可怜宁姨娘,到底没用家法,关到小院子里自生自灭去了。
此事像宁秋月所说,不轻不重的过去了,不过是个绣娘,隔天,温家再没人提起过。
只是顾依心里却扎了根刺,她还记得昨日回来前二少爷悄悄同自己说的一句话。
“没有地位哪怕死了也只能被大雪掩埋,日后算计别人,记得要天衣无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