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西北,冬天的原野是坦荡的,若不是隔不远便有一个方形或圆形的村庄静卧,大平原定会像大草原一样广阔壮观。这时,地平线远了,天高了,鸟的翅膀变得更锋利了。树变瘦了,池塘更干涸了,原野里的小屋更低矮冷清了。土地上不再有翠绿的庄稼,路上不再有奔跑的马车。太阳如一个冷血美人走在天边。阳光更清晰了,如一根根发亮的铁丝。
然而,大平原是一个多风的地方。风像一群拱破栅栏的羊,肆无忌惮地在原野里漫跑。树抖动着干瘪的枝干发出深沉而又尖利的呜咽,田野如同一只皲裂的手在忍受着默默的痛疼。风到之处,寒冷便增加一层,整个大平原缩着身子打颤。
原野仍在坚定而又倔强地铺展袒露着它的胸怀。天飘得更高了,地平线被刮得更远了,只有鸟儿不知飞到哪儿去了,大概是温暖它们孩子那稚嫩孱弱的生命去了!这时一点也闻不到原野那特有的气息了。空气流动的速度加快,呼吸到嘴里如烟一样呛人。
这时,人们大都躲到各自的炕头上去了,有的早已把脚丫伸进了被窝。人们抄着手拉呱,讲许多与风没有关系的故事。整个冷峻的原野仿佛一个大坟墓被遗忘在很遥远的地方。
原野里甚至找不到一个狩猎的汉子或者一个抬粪的老头,原野里没有故事。
但是,我们来了,我们这些小精灵来了。
最初是一个小脑袋从村子里从风里探出头来,如同春天桃树上弹出的第一个花骨朵,接下来便是一群,一群。
我们在风声中,在树枝的哨声中,在原野的牙骨撞击声中走出村庄走向地平线。
于是,田野里便出现了一片吵嚣声,我们和风一起在田野里呼啸,我们将自己无数稚嫩温暖的脚印种子般撒向原野。
天地间仍然大写着一个冷字。天空像一张阴沉的老人的脸令人感到敬畏,而那一条条暗淡的云就像这老人脸上一条条深深的皱纹,刻下艰难、辛酸、弯弯曲曲的阅历。
太阳在天上如一面锈了的铜镜,躲在云的后面,阳光的热量被过滤到大气层外面去了,只将晶亮的寒冷照耀到大地上,像久封初开的宝刃散发出来的寒气,而这晶亮的寒光被大平原上放荡的风吹得很紊乱,令畏惧者颤栗。
我们在这风的原野上迅跑着,无数只小脚丫在那冬天已被犁过又被冻僵了的土地上摩擦着。我们跑啊笑啊喊啊!天真和活泼变成了一种能看得见摸得着的流动物在田野里飘散开、沸扬开,空气因此而渐渐增加着温度,阳光似也热烈了许多。
但是,我们不会跑到更远的地方去,我们不知道自己是在一个笼子里,而我们又实实在在是在一个笼子里。我们从父辈身上继承了厮守土地的传统。我们时时记念着身后的村庄,那村庄像有一种磁力吸引着我们幼小的生命。鲁西的孩子生来就是为养育自己的村子而转动的,就像一头围着碾盘转动的驴,我们永远无法跑出这碾道。
原野里一棵极普通的树都是一种诱惑,冬天的树是没有叶子的,这诱惑也显得格外爽直,天空很沉重,而原野更空旷。风在原野用它刀子般的锋利,仿佛要雕刻些什么,但什么也雕刻不出来。我们这些孩子的眼睛什么也看不到,依旧是熟稔的一切充满着我们的视野。
“烧野火喽!”几个跑在前面的孩子喊起来。
“烧野火喽!”我们一起喊,这声音就像一团火焰。
我们找到一条已经荒废了的小河,这小河已很浅,像一条长长的洼地。但从它尚未完全被岁月吞没的形状看,它以前也一定流淌过晶莹欢畅的河水,有过一段抒情幸福的回忆。如今这小河到夏天还积存一些雨水,只不过那雨水很文静安分,整整一个夏天在这里积存着,直到被太阳的力量蒸发掉,所以夏天它的周围便长满了杂草。现在那杂草已枯成了大地的颜色,但仍然保持着它们活着时的姿势。无情的风在它们身上吹着,不时有草节被吹折了的声音,像在告诉世界,与其在寒冷的冬天里瑟缩着身子打战,不如被火烧掉来获得一丝温暖,也给土地一点温暖。
我们摸索着从身上取出火柴,像取出了一把打开这原野寒冷之门的钥匙。
“嚓。”在童心和欢乐的敦促下,在我们无数只目光的期冀下,在冷酷的寒风吹动下,在整个原野和冬天的呼唤下,一根火柴,像一个顽强的小生命,像一个在死寂的夜晚降生的婴儿突然爆发的第一声哭声,把原野给震颤了。此时仿佛能听到在冰冻的土地下面,有一颗心在静静地搏动着,有一条血的河流在律动着,这一切是只有希望到来之前才会有的奇迹啊!
远处是地平线,土地在上升,天空在下沉,天和地已没有了界限。有一片树林在自行创造着涛声又自行消失着涛声。而那条越远越弯曲的小路仿佛是从地平线上走下来的,给天真的眼睛赠送一种错觉和一片神秘。
远远地就是循着这种宏大的背景望去,在那灰茫茫的天穹下,你会发现那个点燃火柴的孩子双手虔诚而又谨慎地捧着一粒火苗,捧着一小片温暖和一小片希望,渐渐地将他稚嫩的身子弓下去弓下去再弓下去,一直弓到其中有一条腿跪在了养育他的大地上。这时他的眼睛中仿佛也闪动着一粒火苗,因此他的眼睛专注而又明亮,他小心翼翼地伸出那一粒火苗来,渐渐地向枯草靠近,靠近,终于,土地被点燃了。
冬天的杂草干酥,当火苗点燃它们时,“唿”地一下就着了起来,那没有生命的杂草在冬天的寒冷里忍受了很久的寂寞了,火焰给了它们最后一次表达自己的机会。
火燃烧着,燃烧着……
我们在荒草燃起来的一刹那间欢呼雀跃起来,我们的热情比野火燃得更旺。我们把一些草朝已燃着了的火焰上扔着,火就势更加旺盛地燃烧起来。火越烧越大,渐渐地有了一种气势,一种力量,我们围上来,伸出小手在上面烤着。火焰的光芒在我们身上淡淡地照耀着,我们仿佛觉得身上有种东西渐渐地融化了。
火在风的吹动下继续蔓延着,像水一样向外辐射,火烧过的地方留下一片漆黑的记忆,我们伸下手去抚摸一下,还能感受到这种记忆的温度,我们仿佛摸到了土地下面埋藏着的春天,那春天跳动着不太安分的心。
我们继续引燃更大的地方,最后几乎整个荒废了的小河都燃烧起来。小河此时流淌着的不是水,而是火,是火的涟漪火的波浪。这条小河在它荒废时也许没敢想象过它还会有今天这样的燃烧,还会有热烈的青春在这冰冷的冬天回还到它身上,但我们这些孩子给予了它这一切,而它当然也会毫无保留地回赠给我们这些孩子更多欢乐和财富。我们和大自然默默交换着一种最宝贵的东西。
火在继续燃烧着,黑色的土地在渐渐扩展,土地改变着自己的颜色。此时我们童年的一切都随这火焰蔓延着燃烧着,并温暖和感化着这脚下的土地。我们从每一粒火焰里都得到最新鲜的生命内容。
整个原野都被这烧荒的野火,燃烧得酥软了,冬天正像溃散的逃兵到处躲藏着,但它们已找不到藏身的角落。
世界上只有燃烧的希望是最有力量最能征服一切的。
我们又开始拔起草来,将大抱大抱的干草放到一棵站立在枯河边已经枯死了的像胳膊一样粗的树上,当我们每人一抱干草放到枯树上时,那枯树的枝枝杈杈上都驮满了干草。我们围在它四周,庄重地望着它。然后一个孩子便引一把火把这棵枯树点燃了,立时熊熊大火冲天而起,像要烧掉天上的乌云。枯树仿佛要向天空飞翔,扇动着火焰锋利的翅膀,但它所有的根死死地抱住了大地,使它纵有多么强烈的向往,终也没能飞翔起来。就像我们这群被诱惑又被禁锢的孩子。
就在这大火熊熊燃烧的时候,我们呼喊着向远处跑去,一口气跑出二里多地才停下来,当我们回过身来再看那堆大火时,那荒火显得更庄严更神圣了,如落日般辉煌。
荒火燃烧着,燃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