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母亲匆匆地踏上归乡的路途。祖父在经历了八十一年漫长的风霜之后结束了辛勤劳作的一生,命归黄泉。我和母亲是为参加祖父的葬礼返回故乡的。
我们在黄昏的时候走进村庄,村庄如同死了一般,没有声音没有炊烟没有灯光。甚至看不到站立在村庄旁模糊的人影。我的心越来越冷,那种对故乡遥远的亲切感几乎荡然无存。
在暮色中我们已看到了老家的门楼。母亲在黑暗中对我说:“进家后要哭,不然人家会笑话。”我对母亲说:“这是不可能的。您不用管我。”我从来没有伪装的泪水和哭声。因为我和祖父仅是血缘关系。
母亲是用一个专门准备好的手巾捂住嘴哭着从街上走进屋中的。我平静地走进屋子,把行李放在柜子上,平静地望着一切。祖父的棺材对着门口放着,门外高挑着一个帘子,院子里铺着来吊孝者磕头的麻袋片等。棺材还没上漆,木头的纹理清晰可见。我知道我那辛劳一生身躯佝偻的祖父就躺在里面。而在我心中他好像还活着一般,就如同每次我回来时看到他那样。
晚上我是在离祖父的棺材最近的土炕上睡下的。灯光彻夜亮着,照着祖父的棺材。而我只是觉得祖父躺在另一张床上歇息。而在这之前我是多么恐惧棺材啊。那是一条生命载到另一个遥远世界的船呀。而此时这恐惧跑到哪里去了,原来面对死亡的时候竟是如此的平静。如果此时我也闭上眼睛,除了我会在另一个早晨醒来,我和祖父有什么两样。我和死亡相距如此地亲近!
我躺在祖父母几乎住了一辈子的老宅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我望着挂满蜘蛛网积满尘土的屋顶和各个幽深的角落。虽然已离开故乡十几年,可这里还是那么熟悉,就像熟悉祖父母。他们就是在这里完成了他们善良、执着、辛勤劳作的一生。
我祖父绝对是那种吃苦耐劳的农民中更加出众的一个,但可悲的是他们从来没有考虑过这种劳作的意义。他以超越生命限度的赤诚面对泥土,他是真正的土地的魂。因此祖父能干活能吃苦能受累的名声在故乡的土地上名闻遐迩。“咳!干了一辈子活,受了一辈子累。这也是一辈子。”几乎所有的人都这样评价我祖父。而好认死理的祖父在这种评价中更加拼命地干活。我常想在祖父头顶上肯定悬着一条无形的鞭子,这条鞭子不时地抽打着祖父的命运。
祖父很瘦,但有一副好身板,全身都是些粗糙的皮、结实的筋和坚硬的骨头。一辈子没生过头疼脑热的病,祖父的去世纯粹是枯黄了的叶子向泥土的飘落。祖父很小的时候父母相继去世,便只好跟了人家。一成年就开始给别人家当长工扛活,攒钱娶了我祖母之后又开始置办房子置办地。我老家有好多地是盐碱地,祖父专买这种地,因为这样的地便宜。到了解放时已置办了不少,偏偏划成分按地亩数。扛了一辈子活落了个富裕中农。祖父活着时我曾问他,你置下那么多的地到底是为啥?祖父回答,指望着能和人家地主一样。我想如果祖父当时一直置办下去,也许真的会成为一个小地主。所以给祖父划一个富裕中农,他倒也不在乎,仍旧拼命地干活。地里的、场上的、队里的、自留地的,从来没有闲着的时候。冬天夜里给队上打更看仓库,夏天夜里给队里看庄稼,早上吃饭的时候准背回一筐柴禾,而筐底下是拾来的粪便。大年初一也不耽误。而且为了干活,祖父冬天更多的时候好穿一条裤衩,两条很长的棉裤腿,里面是一条夹裤。祖父把他的整个生命和泥土融合在一起,我不知道祖父的这种力量来自何处。他是那样自然地完整地把生命献给永不停息的劳作,从来没有过一个累字。永无休止地干活成了他唯一生存的方式。他所期望的一切似乎都在劳作中得到了。祖父多像一粒在泥土中生长着的粮食啊!
祖父去世前,他瘦长的身躯已经佝偻了,整个身躯在腰部几乎弯曲了九十度。我常想那也许是祖父往泥土中沉入的前奏。可祖父仍然是不停地干活。积肥、拾粪,每天都要把整个大院子扫得干干净净。可有些活他使出全部的力量也干不动了,为此他常常骂人。他死的时候父亲在他跟前,他躺在炕上总是不停地问这活干了吗?那活干了吗?他似乎感到不行了,父亲劝他睡下,然后把灯给他拉灭,他便吃力地自己再拉开。待一会儿父亲再劝他睡下,把灯拉灭,他便再拉开。反复几次,他对父亲说:“别再拉了,我怕黑,我要点亮。”便睁着两只眼,看那被熏得漆黑的屋顶和檀条。临死那天把父亲叫到炕边,说:“临走我有两个事要说,头一个,咱那头牛我是买不了啦!可干活没牛咋行,真该买一头。”停了一下又说:“后一个事是……”话便停下了,便瞪着眼想,“我咋想不起来了!”就有些急,甚至急得想哭。随后祖父一夜没合眼,直到第二天永远地闭上眼睛,终于也没想起第二件事来。后来父亲给我讲起这件事,我老是想哭。祖父就这样带着遗憾走了,也许土地知道他的遗憾。而他最后的愿望是想买一头牛。
临出殡前的两天,父亲问我,就要砸棺钉了,你看你祖父一眼吧!当时对死亡的恐惧以及来自我人生观的一种不可名状的东西促使我拒绝了,但当砸棺钉的撞击声猛烈地冲撞我时,我骤然间后悔了。在这种后悔难过的心情中我一直蹲在棺材边,默默地看着老木匠把最后一个棺钉挤进木头,默默地看着老木匠把棺材刷成一个沉重的黑块。透过那黑色,我仿佛听到了祖父在另一个世界上走路的脚步声。
一直到出殡前,我一滴泪水和哭声都没有,心中平静得像祖父活着一样。在我生命的历程中,我和祖父并无深刻的感情。我参加他的葬礼,是因为我身上流淌着他传递给我的血液。我是把祖父当作无数淳朴善良、吃苦耐劳、克勤克俭的农民中更优秀的一个尊敬他的。即使他不是我的祖父我也会这样。但是出殡那天当八个壮实的庄稼汉子在司仪的喊声中抬着祖父的庞大的棺材从祖父住了一辈子的屋中往外走时,我再也忍受不住了,来自灵魂深处的泪水夺眶而出。这是最后的送别,此程一去将永无归途。祖父将永远地离开这座屋子和这个大院子,再也不会背着一筐柴禾回来了。一个人的生命结束得如此简单如此无可奈何。我随在一大片穿孝衣的人群中,一路上我紧紧地盯住祖父的棺材,像是要用目光抓回点什么。到达坟地的时候,当我看到已挖好的坟坑像土地张开的巨口,而祖父的棺材在大片的人群当中一点点地向着那巨口下沉时,我又一次泪如泉涌。我的泪水绝无一点虚伪的杂质。那一瞬间我想起了祖父的一生,想起了人的生命是如此的短暂,想起了这以外的更多的东西,以及自己的艰难的人生之路。我的泪水已经完全超越了对祖父过世的哀悼,上升为一种自觉的更深刻的生命行为和人生的态度。这是我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看到生命结束时的形式和形象。在所有穿孝衣的人当中,我是最后一个拭干泪水的人。
黄土飞扬,土地的巨口在吞噬祖父之后,正在重新闭合。透过泪光望去,土地在向着四方无尽地漫去的同时,似乎在缓缓上升,而我们在随着脚下的泥土下沉——我有一种正在被埋葬的感觉。人从黄土来,又回黄土中,这是任何一个人都逃不脱的命运。我的心在激荡澎湃。我想,我生命中的某些东西肯定在此时改变了。我望着村庄、人,望着土地,我想:祖父真的是土地上长出的无数粮食中的一粒,在成熟之后,弯腰向土,并向着泥土的最深处沉入。这是一种多么永恒而又宁静的回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