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4988600000009

第9章

黄昏又一次潇洒地走来了。

我醒了,看看窗外的天色,才知道自己这一觉睡得很沉。中午糙坯子烧了一只野兔子,劝我多喝了两杯。这种山芋酒进口平和,后劲却相当足。离开桌子我便感到头晕,心脏跳得怦怦响,于是索性把自己放平。

连日来的调查把我整苦了。一旦停下来,就觉得特别的累。我想如果没有什么新的发现,就打道回府。当然我不是要半途而废。我需要休整。暂时把一些眉目不清的事放放,或许会更好。所以这一觉睡得十分安稳。只是在临醒前的那一刻,好像脑子里出现了颜色,是一片潮湿的红,且又活动着,奔腾着。后来在这颜色上又出现了许多斑斑驳驳的亮点,并不闪烁,但很明亮。我费了不少力气,终于看清了它们是一群眼睛,一齐看着我。这样,我醒了。不知别人是否有这种印象,黄昏将至的那一刹天非常地亮,西边像燃烧了似的。我把手伸到晚霞里,手便通红通红并且透明无比。等红色从我手上逐渐褪去之后,我靠起来,开始抽烟。这时我听见楼道上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是田藕来了。

她没有敲门就将门推开。看我还躺在床上,她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大方地走进来。我注意到她的双颊绯红,好像特别兴奋。我指指椅子请她坐。她没坐,她说:

“我看见那老人了。”

我愣了一下:“什么老人?”

“白头发,白胡须,而且是很长的……我想就是你在枫树下遇上的那个老人。”她有些激动地说,“肯定是!”

接着她说了刚才的事:

“我去池塘挑水,远远就看见旧河床上有个老人。我一眼就见到他的白头发,像芦花一样白……他低着头,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你不知道他是多么认真,连鸟从头上飞过也不去看。我是头回见到这么长胡须的老人,像神话中的仙人似的。可我并不感到害怕。我放下担子,慢慢朝他走过去。这时候他蹲下去用手刨着板结的沙子。他刨着了一块白色的卵石。他朝卵石上吐了一口唾沫,用袖子使劲地擦它。然后拿着它对着太阳看,看了好一会儿,他自言自语地说:‘没有水了。没有水……’我以为他要喝水或者想用水洗一洗那块石子,就喊了他。我说大爷你等着,我给你找水。我就去把水桶挑过来……”

“他转过身来看我,样子很慈祥。我舀了一瓢水捧给他。他接过去,可是没喝。他又把水倒进桶里,看了看我。突然他一手拎起一桶水朝河床中间走去——他怎么有这样大的力气!接着他把两桶水都倒了。他跪下去,贪婪地去喝地上的水——实际是舔!那河床太干了,水一倒下去便很快地被吸去了,像海绵一样。他眼巴巴地看着水一点一点地渗进沙子里,白胡须抖个不停。他‘扑通’一声跌坐下来,又去看那块卵石。我当时……”

田藕的眼圈红了,背过脸去看窗外。我扶着她让她坐下来,她不肯。她用带着哽咽的声音说:“我心酸,那老人的样子实在可怜……我不认为他是脑子不正常的人……我想,他,他与这地方,与那条已不存在的河,有着刻骨铭心的关系。我真该留住他!”

“他是不是沿着老河床往东去了?”

她点点头。

“他对你说他住哪儿了吗?”

她摇摇头。她说:“我问了,他只是笑了笑……后来他说出家人四海为家。”

“出家人?”

“对,他是这么说的!”

我一下把田藕抱住了。她似乎没有对这个举动表示应有的惊讶,而是闪着泪花花的眼睛看着我。有一刹我想把手松开,可是我感觉到她紧紧地挨着我,不过身体是稍侧着的。我没有吻她。(这样是不是很蠢呢?)我告诉田藕,不要把今天的事说出去,对她父亲也别说。她好像明白了我的意思,然后装出生气的样子把我推开。

谁也不知道那天晚上莲子去了河边。外江的船队是日头落山后靠岸的。莲子有意放慢洗衣的速度。在棒槌的起落间,她不时去看码头。那些船帆都纷纷落下。只有中间的一条,帆迟迟不落。那帆的上部有一块红色的方形补丁。莲子记住了那条船的位置。在她站起身的时候,她看见了一个穿青灰色长衫戴黑礼帽的修长背影。她感觉到了心跳的声响。

像以往一样,凡有船队来,村子里就显得格外热闹。这地方靠着这么一条清澈流动的水,营养出鲜活娇美的女子。她们从不下田——也没有多少田可下。她们一天的内容无非是管理家务。男人们经常出门卖货,做些简单的交易。于是天一黑,村子便安静下来。战争的硝烟仿佛不曾从这块瓦蓝色的天空飘过,连日本人当年也只是在后山上对着这里空放了几枪,便离去了。这条不宽但十分险恶的水是天然的屏障,给这里带来了安详。同时又引来外面世界的新鲜气息。船来了。外江的船队来了。那些船上的汉子个个都是有力气的,也都口袋里铜板叮当响。他们爱上这儿来。如若说是来做买卖的,倒不如说是图乐子。这里的女人好。她们不仅鲜亮而且通情达理。她们不是青楼之辈,不卖俏,不荡,不敲诈。她们就图你闯江过湖的体魄。在她们看来,男人就该是这个样子,能把女人整个半死。

但是那个修长的背影还留在桅杆下……

这天的晚饭开得很迟,因为等大少爷。他出去一天了。二少爷和六指都看见他骑马沿河滩一溜向东奔去。然而谁也不清楚他去了哪里。这顿饭吃得有些冷清,也吃得很快。唐月霜第一个放碗,她一边擦手一边对六指说:去河边看看吧!

六指便不再吃,准备离开桌子时叶之秋说话了:算了。老大可是不喜欢别人缠他的。他斜睨了一下唐月霜。

只要不是狗,倒也无妨。唐月霜说,然后冷冷一笑。

六指很为难地站着。这时莲子把他未吃完的饭碗递给六指,又突然说:哎呀,我把棒槌忘在河边了!她看了看唐月霜,就把围裙扯下来,匆匆出了门。她听见六指在背后嚷了一句:天黑,当心点!

那时候月亮还没有露脸,周围像一团雾似的朦朦胧胧。莲子感到脚下的路陡然变得很陌生,而且软塌塌的,没走多远竟连跌了两跤。等接近河边时她才觉得轻松一些。河边是不安静的。沿河的一排吊脚楼几乎个个窗口都亮着黄澄澄的灯光,倒映在河里,仿佛天的一角塌下了,星子全泛出了水面。一个窗口传出温柔的黄梅调:“郎对花,姐对花,一对对到田埂下……”为什么偏要到田埂下呢?那地方多脏!连草堆上也不如……莲子不禁笑了。她轻轻向那条船跑过去。这时她明显地感到心跳快了,乳房很胀很胀。她用手按着晃动的双乳,想使自己平静下来。但是不行,她几乎迈不开步子了。从河面上吹来一阵凉风,莲子打了个寒战。她停在离船大约十步开外的地方,转身看了看背后,这才轻轻咳嗽了两声。

她看见舱帘撩开了。她似乎是又紧张又羞涩地向船舷走去。天哪,这是真的!她的气短起来,两眼盯着舱门。她期待着一只有力的大手伸出来,像以前那样把她轻巧地提上去……突然,她怔住了。她的手碰到了一个冰冷的东西——

那是一支枪!

林是树林的古名。

林中有许多路,

这些路多半突然断绝在人迹不到之处。

这些路叫作林中路。

每个人各奔自己的路,

但都在同一林中。

常常看来仿佛一个人的情形和另一个人的情形一样。

然而只不过是看来仿佛如此而已。

以上是海德格尔的《林中路》。这些句子,或者说这首诗,是我偶尔从一本非文学性杂志上看到的。我觉得放进我正写着的这部小说非常合适。大约是在第二天,我记起了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的一句看上去十分平常的话——

“能看见正在眼前的东西是多么困难啊!”

——作家手记

我正准备收拾行李,陈士林突然进屋来,通知我去乡里接电话。“好像是上面来的,秦贞让我来催。”他似乎是故意地把“上面”咬得很重。我估计是单位有什么要紧的事,便随他下楼。出门时陈士林问我是不是打算班师回朝?我未置可否。他也就不再问,把自行车钥匙递给我,说:“你也不自由哇。像只风筝,看起来飘飘忽忽的,可线头始终在人家手里捏着。”我笑着答道:“世界上只有两个自由人,上帝和白痴。上帝主宰一切,白痴不被一切主宰。”(这句话我曾写进我的一部中篇小说)

刚进乡政府大门,秦贞就一脸是汗地迎上来。“我舅舅要和你通话!”她说。

我没料到是林重远。好像是被这位女乡长的激动所感染,我也随着她小跑起来。林重远显然是收到了我的信了,我想,还真够抬举小生的。在手触及话筒的一瞬,我蓦地想起田藕不久前的叙述——那个水泡着的眼球仿佛在我面前晃动……

“林专员您好!让您久等了……”

“你的信我昨天才收到,正巧今天来这里开会……你忙着吗小伙子?”

“谈不上忙。”

“如果这样,你到我这儿来一下,到县委第一招小楼。让小贞子派车送你。”

“那,是不是影响您工作呢?”

“没什么。你来,我们聊聊。放松放松,别累了,要劳逸结合。我了解你们作家,一旦对什么着了迷,就拼命。这可不好……好吧,你来,晚上我为你洗尘,现在正好赶上吃螃蟹……”

我正想放下话筒,秦贞立刻对我摇摇手。我就把话筒递给她,可对方已挂断了。秦贞努努嘴说:“给我们的款子到现在还不下来,还说重点扶持,屁!”我想了想,觉得是恭敬不如从命。再说,我也需要同林重远接触。我把林重远的意思告诉秦贞,她马上同意派车,并表示亲自送我去。我说这就添麻烦了。她说可以顺便催催那笔支持扩建窑厂的款子。于是就说定了,午饭后动身。

午饭是同陈士林一块吃的。糙坯子正在车间里给坯上釉,停不下来,让田藕给他送饭去。我到厨房洗手时告诉田藕要去县城的事。她说已知道了,陈士林刚才讲的。“行李我替你收拾好了。”她说,不看我。

“我只带毛巾牙刷就行了。”我说,“也许明天就回来。”

“还回来?”

“不是还有要紧的事没办吗?”

她看着我笑了一下,然后眨眨眼,示意陈士林过来了。

我就转过身去,对着外面的天空看了看说:

“这天该不会变吧?”

“难说。”陈士林一边用火柴杆剔牙一边说。

“带把伞吧。”田藕说。

“那多麻烦。”我说。

“城里人淋雨会伤风的。”陈士林说,“不过真那样也没什么,专员有专车护送你。”

“还是带伞吧。”田藕说。

“别!”陈士林吐掉牙间的火柴杆,“他请你的,你就是爹!”

我和田藕都给逗笑了,但是陈士林不笑。

这时“双排座”嘟嘟开过来,小司机把喇叭揿得炸响。陈士林骂道:“你娘死了,叫魂哪!”喇叭不响了,秦贞跳下车来又骂陈士林:

“看你被几滴猫尿浇的!”

陈士林坐到院子门口那块上马石上,吹着口哨,不知是吹的何方曲子,倒还顺耳。

“老陈你是不是也去一下?”秦贞说。

“是想让我给你舅舅磕头还是烧香?”陈士林斜睨着秦贞说。

秦贞生气地说:“我是在同你谈工作!”

陈士林懒懒地站起身,说:“那也好哇,不过你得让我去你家喝两杯。这要求不过分吧?你都许几年了……”

秦贞一时没词了。停顿了一下,又说:“走哇,我姓秦的是小气鬼吗?”

“不不,你……说句笑话何必当真呢?阿庆嫂!”陈士林对秦贞拱拱手,“我知道,你大方……我心里点着灯呢!”

昏黄的灯光摇曳着。刚才院子里的说话声让莲子清醒了一些。她活动了一下身子,才意识到是躺在自己的床上。那孩子听见声响便把头从桌子上抬起来,望着这边。他这些日子总是一声不吭地待在这院子里,像只生猫似的。现在他把油灯挑亮了些,同时把凳子朝床这边移了移。隔着夏布帐子,莲子看见他的脸上有斑斑的泪痕。莲子心里一酸,想支起身子,可是两臂出奇地发软。她说:林儿,扶我一把……给我把帐子撩起来……

那孩子把帐子钩好,扶起莲子。然后把一直用热水温着的姜茶捧给莲子。他轻轻地说:娘,你好点了吗?

也许是异乡人的同病相怜,也许是这孩子可想而知的不幸,这一声娘,在这深夜的小屋子里显得格外地亲切。莲子接过姜茶一口气喝了个干净。那孩子的脸慢慢松开了,傻笑着。可是莲子的眼睛却湿润了。她把那只精瘦的小手放在自己两掌之间,仿佛是用体温孵着一只行将破壳的鸡雏。这时候,她听到了皮靴声,接着是六指抽鼻子声,她便靠在床上,让那孩子去开门。

可还过魂了?六指伸头问,大少爷看你来了!

大少爷持重地走进屋。他的身影几乎涂满了一方壁。莲子轻轻喊了声大少爷,下意识地把被子朝胸口拉了拉。大少爷也微微点点头,在刚才那孩子坐的凳子上坐下来。过了片刻,他说:遇见什么了,莲子?

我……我想是碰见鬼了……

是老爷看你来了。你知道,他……

不,老爷不会吓我的。不会。

那你看清了什么?是头发竖起来的还是舌头拖下来的?

我,我只看见……

一团火。六指插话道,一团火就把这娘们儿吓成这样!

不是火!莲子提高嗓门说。

你刚才不是说是火吗?六指说。

那是什么?大少爷问道。

我也说不好,黑乎乎的一个东西……朝我逼过来……我就头昏,想吐,好像脖子被绳子勒住似的……

大少爷不再问了。他站起身,在床面前走了几步。他吩咐莲子蒙头好好睡上一觉,就离开了。他的皮靴吧嗒吧嗒地响着,使夜变得更加深幽。大少爷没有径直回屋,而是站在院子里大喊道:

六指,把青霜剑给我拿来!就挂在你的门头上,我倒要见识一下鬼!

“双排座”经过疙里疙瘩的路面之后,开始进入较好的柏油马路。于是我也就结束了坐轿子的历史,松了一口气。司机很费劲地换好挡,车便一马平川地跑着,不久驶上了县城的大桥。这座钢筋水泥构件的桥梁很长,分为三段,每段之间的高地都盖着房子,还夹有商店。所以这桥又兼有街的内容。有三条窄水从这里经过,然后汇成一条大河。这即是新的长水。它的一端依旧与长江相通。第一次整修这条河是在一九五七年。据说是热火朝天,仿佛预示着翌年的全面“跃进”。不久,灾荒席卷而来,热火随之而灭。修河的工程实际是半途而废了。每年汛期,这条暴戾的河总会威胁着河堤那边的生灵。到了一九七九年,第二次修河工程开始了。这一次人们似乎冷静一些,在未刨出新土之前花人力财力清理淤塞的河道。人们在河的两岸,也就是当初民工驻扎的地方,刨出了不少白骨以及一堆尚未腐烂的眼镜。这些眼镜,有的镜片还完好无损。有人用水洗擦之后再接着使用,说很好,看什么都不觉得模糊。当然像这样的事,县志是不会记载的。

突然一个刹车,我剧烈地一晃。听见司机把脑袋伸出窗外骂道:“活腻了?!”这腔调使我想到来时陈士林骂他的情形。我感到好笑。坐在我旁边的秦贞此刻正把一直支着额头的手拿开,她像打了个盹,两眼泛着睡眠不足的血丝。我觉得有些奇怪,因为这位女乡长是特别爱说话的,这一路上竟无话可说。

“秦乡长,要不要先从你家里过一下?”司机放慢车速问道。

“不了,直接去县委一招,晚饭后回乡里。”秦贞说。

“今天是星期六呀!”

“晚上我还有会……”

“不是推迟到星期二了吗?”

“少啰唆。我说有会就有会!”

我看看表,时间还早。我对秦贞说还是先回家看看孩子。她摇摇头,说两个孩子都在外面读书。

“那就看看孩子他爸吧。”我说。

她伸了个懒腰,说:“都看几十年了,还能看出什么新的名堂来?工作太忙……”

我便不再说。从秦贞的脸上,我已经看得很清楚了。也正因为我心中明白,使我对这位中年女子产生了一种很特殊的情感。似乎有理解也有怜悯,还夹杂着那么一点轻蔑。她脸上固执地滞留着残余的青春风采又让我觉得几分可笑。时间真是一把锋利的锉刀。想当年,她或许也是一位比较引人注目的姑娘。

车拐弯了。县城的街道像集市一样熙熙攘攘,噪声强烈。汽车从当中开过,那感觉就像食道癌患者咽下一块馍。好在街道不长,大约折腾了一刻钟,车便驶向了一条岔路。这条路严禁摆摊设点,而且一律栽着很好的塔松,显得非常幽静。明眼人一望便知,这条路通往要紧的场所。县委、县政府都坐落在这儿,隔路东西相望,皆坐北面南。路的尽头即为县委第一招待所,似乎有点三足鼎立的意味。那么这后一足虽然是虚置的,但又举足轻重。因为只有来自上面的人才住这儿,他们的所有活动都将影响到这个穷困县的前途与命运。

“双排座”在铁栅边门前停下来,等候传达室的那个矮老头开门。可他只是狐疑地打量着,并不起身。司机揿了揿喇叭,老头还是不动。

“你看,这车多碍事?连个吉普也不如!”秦贞说。她打开车门,跳下来。我也随她下了车,拍拍身上的尘埃。秦贞正打算去同矮老头交涉,这时一位眉清目秀的男青年从大门那边跑过来,一边喊“秦乡长”。秦贞一看,脸又舒展了,同来人握手,并介绍说他是舅舅的秘书小刘。然后她又郑重地介绍了我。小刘很腼腆地与我握手,说:“专员正在会上讲话,他让我领您先住下休息。”我说好的。小刘就对着传达室叫道:“老头,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司机又揿喇叭,这一次是不断地揿,越揿越快,所以听起来像个泼妇骂街。

原来是一只大蜈蚣!叶之秋把敷好药的脚从凳子上搬下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倚在门框上的老大。莲子抽身离开。她是埋着头从老大眼前走过的。叶之秋忽然想起一件事,他叫住已迈出房门的莲子。他说:去把青霜剑摘下来。

莲子看看他又看看老大。

叶之秋又说:你那里鬼走了,我这儿又来了。我就不信咬我的真是一条狗!

这时叶千帆亮出了藏在身后的青霜剑,挂上门头。他先了一步。他总是抢先了一步!叶之秋暗暗吃惊,他不能不佩服这个老大。现在他似乎才意识到,这个男人干什么都是静悄悄的,以至于你的反应始终要慢一拍。就像刚才他上楼来你无从觉察一样。而且你刚想到的,他已经做了。

莲子离开后,叶千帆进了屋。他像平时那样先从书柜里随便抽出一本书翻翻,然后坐在父亲生前爱坐的那张躺椅上,轻轻地摇晃着。片刻之后,他说:

我打算出一趟门。三五天就回来。家里的事就拜托你和太太了。

走水路还是……叶之秋问道。

骑马。这样利索。叶千帆说,再说,水上的邪气太重。

你是说,当初老爷子倘若不从水上走,也许会逢凶化吉?叶之秋说。

不。我看是在劫难逃。叶千帆说,明枪好躲,暗箭难防。他早就被人盯上了。

叶之秋点上香烟,慢慢装进烟嘴。他吸着烟,目光追随着悠悠飘出窗外的烟雾。他说:父亲为人善良,谁会暗算他?

善未必有善报。有人利用了他的善良。叶千帆站起来,而且这个人……

叶之秋说:你怎么不往下说?

叶千帆笑了笑,走到门口,用拇指试了一下青霜剑的锋刃,说:到时候,它会替我说的!

叶之秋移了两步,说:我不怀疑会有这么一天。

叶千帆做了个手势,说去窑头看看,就下楼了。叶之秋慢慢走到门边,也用拇指试了一下剑锋。这真是一把好剑。可惜自己不会用它!从小,父亲就不让他动这类东西。父亲崇文尚武,却对自己的两个儿子各有分工。也许这种本领的限制,是为了他本人的尊严与统治。但他不埋怨父亲。在他心目中,父亲是慈爱的,尽管这慈爱时常为严厉所包裹。他情不自禁地抚摸着指间的象牙烟嘴,又回味起刚才老大的话。他想老大可能掌握了什么,一星半点的。但是,他又想,老大平素是沉默寡言,不善言辞,更不会轻易向别人透露点什么。叶之秋不明白这个老大今天为何要一反常态?

他吸着烟,从门边移到窗口。他看见老大在院子里同六指说着什么,然后跨上白马出了大门。六指也跟了出去,但往相反的方向走了。叶之秋想,六指一定是去了河边。那个外江的船队还没有走。他觉得这个迹象与前几天夜里莲子在河边发生的事是有关系的。那天老大很晚才回来。吃晚饭的时候,莲子说把棒槌忘在河边,就去寻了。当时他就感到莲子在玩花招。但他没有制止。结果倒是十分意外的,莲子给吓住了,口口声声说遇上了鬼,还真的病倒了。等叶千帆回来,突然在院子里大喊大叫——这也很不正常。老大显然在向这屋里的人发出警告。这是很容易听明白的。然而这个深奥的少校似乎疏忽了,他的举动还会给人留下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印象——贼喊捉贼!

叶之秋把烟蒂弹到窗外,看着那匹大白马消失在村庄的背后。

自然是一次丰盛的晚宴。林重远俨然是以主人身份来特意款待我的。筵席安排在装潢考究的小餐厅。这一桌只有六个人。另外的几位是:这个县的副县长、随林重远下来的行署办公室主任以及林的秘书和驾驶员。本来林重远也让秦贞他们留下来。可秦贞执意不肯,说晚上乡里有急事,就作罢了。秦贞一个劲地催那笔款子,林重远说回去就拨。秦贞说,舅舅说话可得算数。林重远笑着回答:我说话从来都是算数的。这句话给我的印象是:又自信又亲切。坦白地说,我对像林重远这样的领导干部很有好感。他们是知识分子,言谈举止都显示着较好的修养。但是田藕不喜欢他,说他身上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气味”。我想这人的感觉实在是差异太大。

螃蟹是主菜。这地方的蟹个头不算大,味道却是十分鲜美的。我对吃蟹完全是外行。虽然也吃过几回,但还是不大容易分清哪些是该吃的哪些是不该吃的。我还觉得,蟹一扒开,样子就非常可憎。所以我不吃蟹黄,只吮腿子。当然我注意掩饰自己。林重远对付这物件显然手段娴熟。而且他的吃相也很优雅,修长的手指拨弄着如同演奏一件民间的乐器。间或他说些富有幽默感的话。其中有一句话在我看来是极有意味的。那是在快结束的时候,他用餐巾揩揩嘴唇说:

“螃蟹和大蜘蛛面目差不多,实质却截然不同。”

……

和林重远的谈话是在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节目之后开始的。我引用了他一小时前关于螃蟹和大蜘蛛的那句话,作为“导语”。这句含有哲学意味的话,我认为从某种意义上,概括了我这一阶段的工作。在大致介绍了我的调查情况之后,我说:“我觉得不仅郑海是一个谜,而且与他有关的人都可能是个谜。”

他微笑着问道:“那么我是不是也算一个谜呢?”

这个问题我很难回答,于是也报之一笑。接着我又补充或者是强调说:“我是说可能。”

他说:“历史是不允许有可能的。对待历史,我们要求的是:只能这样。当然这不等于说不要实事求是的态度,不要‘太史公笔法’。”

我说:“如果司马迁不受宫刑,《史记》会是怎样的面目呢?”

“那就没有《史记》。”他笑着说。这下是开怀大笑。之后,他又说:“一般看来,后人撰前史是比较方便的。其一,是历史本身经历了时间的锻炼,该留下的自然留下;其二,撰写者不会受到各种因素的阻碍。而当代人撰当代史,就难免会遇上这样或那样的局限。你所了解的,不过是历史长河里的一朵浪花。已经过去四十年了,在我看来眉目是清楚的,可是让你弄复杂了。是不是这样?”

我明确地表示不是这样。抛开我目下的调查不谈,我对他关于后人撰前史的方便,也不敢苟同。诚然历史经过时间的考验,使一些东西得到突出,这是问题的一面;另一面则是至少一部分突出的东西由于受到岁月的消蚀,所以它格外地模糊。后人对前史的态度仍然取决于后人的需要,古为今用也好,借古喻今也罢,总之是有倾向的。否则像秦始皇、武则天、孔丘、曹孟德这样千年的尸骨怎么也不能安宁呢?

他仍然是微笑着说:“所以历史只允许‘这样’。我们当然也不完全排斥‘那样’。这就需要从宏观上加以把握,不要去纠缠细枝末节。我年轻的时候,记得在《新月》杂志上看见胡适的一篇文章。好像是为了考证一个和尚的墓碑,洋洋洒洒写了近万言。我当时就觉得滑稽,大可不必嘛!像胡适这样的大学者,干吗不潜心去做大学问呢?”

我说:“也许在他看来,这便是大学问。”

他说:“不,是玩物丧志。”

他站起来,把外衣的纽扣一一解开,踱了几步后,他按按我的肩头说:“可别陷进历史虚无主义的泥坑哟!”

我说我并非历史学家。我不过是对这段历史感兴趣而已。至于我写小说,从来都是天马行空的。

“那也必须有马有天空呀!”他说。

“是的,”我说,“我要找的便是这两样东西。”我想,现在该走上正题了。

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曾把哲学家的行为与小孩子的行为看作同一回事。哲学家把自己的图画指给小孩子看,然后告诉他们说:这是一幢房子,这是一个人,如此等等。于是小孩子也涂画了一些符号,问哲学家:那么这是什么?我想哲学家当时不过是耸耸肩而已。在这位哲学大师的《价值与文化》小册子里,有如下一段话——

“因果联系的观点潜在危险在于,它引导我们说:‘当然,这必然会如此发生。’然而,我们应该想到:它可以这样发生——也可以通过许多其他的途径发生。”

——作家手记

同类推荐
  • 死亡证明

    死亡证明

    一份非正常的死亡证明将120急救中心的医生罗序刚,有着英模光环的110警察万广辉,为人师表的老师程丽英,无冕之王的女记者万卉卉等人卷进了一桩桩深不见底的黑色旋涡,他们的灵魂在金钱、法律、爱情与道德良知的矛盾中备受煎熬,这群青年人如何直面人生的非常考验?这是青年实力派作家津子围继《平民侦探》后的又一部力作。作品在交织的现实矛盾中深刻关注了当今社会人最基本的生存权力与职业道德底线的问题。
  • 跟孤独的人说说话

    跟孤独的人说说话

    十年之前,刚成年的魏家孪生兄弟在街头解救被醉鬼家暴的女人,不意突变为无力回天的命案。弟弟身陷囹圄,哥哥愧疚之余,大学毕业后远避日本留学,两个家庭就此崩溃。十年之后,弟弟出狱,哥哥新婚在即,指向真凶的警告却相继离奇出现。告发者、复仇者悄然而至,魏家上下陷入日日夜夜的煎熬,隔阂渐渐变成鸿沟……魏家人该如何面对罪与罚的拷问?如何面对人伦的撕裂?如何才能得到救赎?
  • 绿肥红瘦

    绿肥红瘦

    医院诊断结果:瘦肉精重度中毒,莱克多巴胺在脏腑积存并造成了严重伤害,已无法救治。小帅妈疯了般撕抓着小帅爹,“你个挨千刀的啊,偷着卖瘦肉精。卖给惠家的猪吃也就罢了,你怎么让自己儿子吃了啊,你个没天良的啊……”小帅爹蹲在地上不说话也不挡躲,只低号着一下又一下捶自己的脑袋。姜老师说,你们别吵了,小帅醒过来了。又对小帅说,有关部门初步认定,是惠双禄非礼于芳菲,发生打斗导致的意外,惠双禄已经被拘留了。
  • 蒙哥大帝之息影藏锋

    蒙哥大帝之息影藏锋

    拖雷死后,蒙哥遵母教导,息影藏锋,过起了无所事事的影子生活——吃饭、睡觉、看夕阳。然而六皇后脱列哥那勾结奸臣的弑君乱政行为,让蒙哥等来转机。脱列哥那假造圣旨,违背窝阔台传位给失烈门的遗命,扶持自己的儿子贵由登上汗位,引发宗王不满。而贵由登位后惩治宗王的行动又让矛盾加剧。蒙哥看准时机,重拳出击,终在拔都、忽必烈等一众宗王的帮助下,登上大位,恢复了成吉思汗时期铁血一统的局面。
  • 巅峰相对

    巅峰相对

    应文轩曾经是《星际》的明星职业选手,风光正盛时陷入了比赛开挂的风波,后来在风口浪尖中选择了退役,因此退出了职业圈,原本的天才少年变成了默默无名的游戏圈路人甲,但是在一款万众瞩目的新游戏《巅峰》推出之后,应文轩渐渐又重新燃起了对电竞的兴趣,凭借着自己自身的天赋,和对游戏钻研,应文轩成为了这个游戏第一批高分路人并加入了曾经的职业战队,然而应文轩发现自己当年的退役风波并没有那么简单。
热门推荐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使孩子人格健全的108个好故事

    使孩子人格健全的108个好故事

    孩子从他生下来的那天开始,便是一个独立的人、大写的人。父母从读懂孩子这本“书”开始,应注重培养孩子生存能力、合作能力、健全人格、创新精神、竞争意识、交往能力、抗挫能力、亲中能力、学习能力、时代感悟。当你翻开本书时,你一定会感受到它是一…
  • 大清体制内的改革者:曾国藩传

    大清体制内的改革者:曾国藩传

    "曾国藩历来是个受争议的人物。他被冠之以“中兴名臣”、“洋务之父”、“理学大师”的称号,但又有人称他为“曾剃头”、“曾屠户”。他官至两江总督、直隶总督、武英殿大学士,封一等毅勇侯。李鸿章的一生,是悲壮的、凄凉的。他虽然以外交能手自负,但没能改变大清国被动外交,割地赔款的局面。最终,他带着遗憾离开了人世。曾国藩一生毁誉参半,有人称之为千古一完人,而也有人称他为祸国殃民的败类。纵观曾国藩一生,可以说的跌宕起伏波澜壮阔。无论毁誉,曾国藩的一生都值得研究。"
  • 古希腊与古罗马历史纵横谈(世界历史纵横谈)

    古希腊与古罗马历史纵横谈(世界历史纵横谈)

    本套书用生动的文字, 再现了世界历史进程的恢弘画卷, 堪称一部贯通整个世界历史的简明百科全书, 串联起全部人类发展的瑰宝, 并以其光辉不朽的价值与流传恒久的魅力, 成就一部好读又好看的世界历史通俗读物, 具有很强的系统性、知识性和可读性, 不仅是广大读者学习世界历史知识的读物, 也是各级图书馆珍藏的版本。
  • 霹雳之诸天万界游

    霹雳之诸天万界游

    主角没想到会穿越到前世喜欢的某个霹雳墙头身上,恢复记忆后,还来不及欣喜,又要开始穿越异界之旅,幸得一路有人陪伴,不致于太过孤独。第一次写文,文笔比较白,请大家多谅解。本文无cp,无cp,无cp重要的事说三遍。最喜欢素素,是唯一本命,然而太难写了。
  • 九龙道祖

    九龙道祖

    天地灭,而我不灭。日月崩,唯我永生! 岁月荏苒,七重纱影半遮天,青灯孤影月为伴。 弱水三千,九龙塔现天地颤,不敌昔日你巧笑嫣然!当命运浮现,轮回之门开启的时候,一切都将回到最初的起点。已有完结作品《金身不灭诀》《九重至尊天》……坑品有保证。书友群:598155525
  • 假面骑士里的饕餮

    假面骑士里的饕餮

    一个gate绝望后进化为奥菲以诺肆虐在假面骑士世界的故事
  • 农家有儿要养成

    农家有儿要养成

    买大赠小,听多了,买小赠大,宝春却是头次听说。是古人的观念太开放?还是说那货是个奇葩!宝春刚穿到古代就面临着养儿大业。谁知儿子被养成了小狼崽,当面乖乖的,转眼就凶残地连亲爹都敢砍。是她教育太失败,还是血液里流淌的基因太可怕!这就是一个现代女医生,顶着人尽可夫的帽子,领着凶残护食的儿子,在古代,发扬医学,涉足朝堂,驰骋疆场,挥洒热血,最终收获幸福的爱情故事。某人逗比的求婚片段:他说:“春儿,大荣朝没有比我更养眼得啦,错过了你可是要遗憾终生的。”她哼:“比他如何?”指了指旁边美好精致的便宜儿子。他哼:“……”青出于蓝什么的,简直没有太讨厌!他说:“春儿,我血老热了,暖被窝没有比我更好得拉。”她切:“好得过地暖么。”他说:“春儿……”她怒:“再喊,扎不死你。”还有比春儿更土的名么!他说:“宝儿,孩子毕竟需要父亲啊……”咣当一声,便宜儿子手中的那把大刀落了地,狠狠地反驳了某人。
  • 一个人的修养,看失意时的善良

    一个人的修养,看失意时的善良

    继《决定你上限的不是能力,而是格局》之后,陶瓷兔子的又一部成长智慧集。一个人的修养,看失意时的善良。得意而不张狂已是很难,失意却不带戾气更是难能可贵。每天面对着工作的压力、家庭的烦扰和生活的琐碎,在这个节奏奇快、人人脚底生风的社会中,如何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方向?又如何才能坚守自己的本心?这本书有你想要的答案。
  • 恩仇黄骠马

    恩仇黄骠马

    却说明清两代,山西平遥地方商业发达,当地大户人家多以经商而致富,大字号的分庄遍布全国各商埠码头,因而赢得平遥古城富甲天下的美誉。大清嘉庆年间,平遥城有一家姓米的粮商,老财东名叫米万山,人称米财主。米家祖辈相传专以贩卖经营米粮为业,到了米万山这一辈,已是骡马成群,积粮如山,家财累千累万。这米家虽说富甲一方,米财主也是五十多岁奔六十的人了,然而却是仗着财大气粗十分狂妄,人前人后扬言说:“天上有个张玉皇,地上有我米万山,三钱银子一颗米,我每天要吃两碗干捞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