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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月亮从后山升起的时候,村子灰蒙蒙的像不知不觉地落了一层薄霜。后山沉默着宛如大梦初醒的苍龙正吮吸着脚下的这条窄水。这个秋风飒然的夜晚似乎一切都凝固了,风声不过是生命的一种象征。竖立在村外的槐树和苦楝树随风做轻曼的舞蹈。狗儿们蜷伏在自家的门槛上昏睡,槐花的芳香使它们和人一样地陶醉了。树影是青黑色的。于是你不难识出于这块深色的背景中移动的那匹白马。月光把它染成银灰色。它一定是累了,以致主人不忍再压迫它。主人迟缓地走在它边上,不时抬头看看轮廓模糊的月亮。

在这样的时刻,大少爷叶千帆对他的大白马产生了感激之情。他不止一次地想到,当初把马带回来是正确的。如若说它给了他方便,倒不如说给他带来了安慰。他难以想象失去它将会是怎样的情形。月色朦胧,他觉得浑身有点酥酥的。一天的奔波使他总想到微醉后的睡眠。他想一到家便把自己放倒。可是这时白马打了一个响鼻,他的筋骨旋即绷紧,同时把右手放进裤袋,握住了那个光滑的木柄。他知道有人来了。

但是他没有料到来人会出现在背后。他正欲调头,忽然闻到一阵清雅的茉莉花香。他站住了,悄悄把裤袋里的手松开。于是月光把一个女人的影子送到他的眼下。这实在是个美丽的女人。

大少爷,你出去一天了。她说。

他听出了这句话含有责备的意思。他把身子侧了侧,但没有看她,也没有说话。他看着那条杏黄色的手绢,香味就是从这上面散发开来的。

大少爷,她说,这个家你该操点心了。说着她走到他的对面,把玩着那条手绢。

他这才开口:如今老二回来了,家里的事你就同他商量着办吧。他比我精明。

你这么信得过老二?

难道你信不过?

她冷冷一笑:我是个外人。你们兄弟间的事我可不想插嘴。

我并没有拿你当外人。虽然……

你别说了。我迟早要离开的……她停顿了一会儿,又说:我觉得,这个家还会闹鬼。我受不了。这样下去我会发疯的。

叶千帆心里“咯噔”一下。他很诧异这个女人的嗅觉。似乎什么事也瞒不过那双丹凤眼。他想到父亲的死,想到那个飞来的男孩,想到时常在半夜里听到的她的惊叫以及莲子所说的那孩子的可怕梦境。他觉得这些东西仿佛被一只手编排着,之间有着不可思议的联系。他看着她。这张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苍白和阴郁。他想这女人肯定看出了什么。

你放心,我会把一切都弄清楚的。他低沉而有力地说。

她似乎很不以为然地挑挑眉毛。那意思是说,你没法弄清楚。

我需要你的帮助。他进一步说。

帮助?她笑了笑,我能帮助你?大少爷,你真这么看得起我这个女流之辈?

我是说……

行了。她打断他的话,我懂你的意思。不过我得告诉你,我可不是你裤袋里的那个东西!

他感到太阳穴狂跳了几下,指尖变得冰凉。他不想再说了。这个女人太敏感了,他想,她会把事情弄糟的。可是她分明知道了什么。现在她是不会说的。至于为什么不说,有多方面的原因。首先,她对“有些事”也没有足够的把握,不过是那种捕风捉影的猜忌。就是说,她也在私下调查。其次,如果她掌握了关键所在,不说出来是由于某种障碍。她有所顾忌。最后,她故意不吐真情。她要以此来作为资本或者武器,获得所想得到的利益。叶千帆觉得头脑在经过片刻撞击之后转为更加清晰。他也笑了笑。他是有意笑的。这并非是在掩饰刚才的惊异,而是在暗暗地给面前这个女人心理上施加压力。果然,她的睫毛垂下了。

大少爷,你别这么看着我……她说,语气倏然温柔,我感到冷。

你应该待在家里。他说。

家里?她抬头看了看他,不,家里太闷……

叶千帆凝视着那张美丽的面孔。慢慢地,他仿佛从这上面发现了父亲的微笑。这个可怕的印象像一根钢针似的扎在他的脑门上,他几乎是粗野地抓住了唐月霜的手。这手真凉!

她晃了一下,便如芦苇一般倒过去。但是他就势把她托上了马背:

风大了,回家吧。

叶千帆回头的时候,发现左边的林子里有一个男人的影子,一闪便不见了。

那个夜晚出现在林子里的影子可能就是王裁缝。

自从我拜访了他,他好像洽谈了一笔大生意,兴致很高,每天都要找我说上几句关于从前的事。这位读过几年私塾且又跑过几处码头的生意人,谈吐是有声有色的。尽管陈士林多次提醒我,王裁缝的话水分大,不中听。但我却不这么看。我不愿意放弃任何一点头绪,哪怕是可疑的头绪。况且,至少是现在,我没有足够的理由来判断是非曲直。换言之,任何人的话都有可能是真实的抑或可疑的。再说,我怎么能拒绝一个老人的热情呢?

王裁缝在叙述“那个月夜”时,神情十分诡秘。他说那晚他闹肚子,出来上茅厕,因为嫌脏怕臭就挪到林子里。“我先看到了那匹马。”他说,“叶千帆背对着我在同二姨太说话,声音轻得像蚊子。后来,他就把她抱上了马。”我问他能从背影上断定那人就是叶千帆吗?他说都是乡里乡亲的,一望便知。再说,那白马生人是降它不住的。我进一步问道:“会不会是叶之秋呢?”他连连摆手:“叶家老二个头要矮一些,也单薄一些。”

我又说,这件事是否证明叶千帆与唐月霜有“关系”呢?

王裁缝眯眯一笑:“这个嘛,也难免。当初叶念慈把姓唐的领进门,谁都说是引进了祸水。人老了,精血不旺,奈何不了玉蝶娇蛾。那年月少爷与姨太轧私也是常见的事,况且姓唐的本来就是青楼粉黛……她后来生了一个孩子,天晓得是谁的种?”

我暗自惊讶:“那孩子呢?”

“死了。”王裁缝说,“听说一落地就死了,恐怕也是报应。”

“这是哪一年的事?”

“大概……民国二十九年前后吧。陈毅正打着黄桥,日本人封了江……”

“那就是一九四〇年秋天的事。”

“对对,是秋天,芦花全白了。”王裁缝取下老花镜用衣袖拭了拭,又说:“我早就看出叶家那屋坐向不对头,埋着凶险,藏着灾祸。作家先生,这可不是迷信哪!”

……

我至今认为自己是个无神论者。我只信仰自然。但是,很久以来我时常为一个问题所困扰——许多事情,包括现象,说不清楚。比如说麻将,成败之关键并不完全是操作的技能,还要依靠“手气”。如果你起到一手坏牌,任你手挥五弦目送飞鸿也是枉然。这手气是怎么回事我无从说起。我去打麻将时还常有一种预感:我将会摸到怎样的牌,果然就得手了。甚至这张牌桌面上已打出了三张,我仍然可以吊孤。这现象又难以解释——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的。我在无事可做的时候,喜欢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有一天我怀疑,这天地间仿佛有一种力量支持着冥冥中的玄思,又仿佛存在着一种“场”,发生着意外的效应。我不能证明这些,我只是感觉得到。

我自然不会依照阴阳五行风水学说去对这座老屋进行研究。我不信这个。所谓“闹鬼”一般不过是人为的结果。一类可理解成主观错觉,当然是客观因素在暗暗地起着作用,从而钳制着人的心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便是现成的例子。另一类则是小人作祟,装神也罢,弄鬼也罢,都是小人。装神的欺骗与弄鬼的恫吓都是不难戳穿的。还有一类,诸如南方民间传说的灵魂显现,有关专家业已做出了准科学的分析,认为是可能的。但由于证据的不足被官方视为异端邪说加以禁止。因此我们在束手无策的情况下只好将其归结为偶然与巧合。

这部小说的写作,按流行的原则是缺乏规范的,至少是不够严谨。材料的芜杂造成作者的忙乱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另一个原因则是我的想入非非,甚至胡思乱想。于是使这部小说带有一定的神秘主义倾向。不过有一点我必须说明,我不是在故弄玄虚。我的全部努力都是在追求真实。

——作家手记

我之所以把王裁缝看作可能是从前那个月夜于小林子里一闪而过的人影,是因为那天晚上林中至少还有另一个男人。这个人后来往河边去了。

“我不知道他是谁。”糙坯子说,“当时月亮昏昏的,只能见到人影。那人是个男人。我去邻村给我妈抓药回来——她突然病了,好像是受了什么东西的惊吓。进了林子才发现那个人影。他贴着一棵树站着。我好害怕,以为是强盗,就蹲下来。过了会儿,那人就从右边出了林子,我想可能是去河边了,那天有外江的船靠在这儿……”

我问:“你在林子里可看见了叶千帆和唐月霜,还有那匹马?”

糙坯子说:“没有。那人一出林子,我就拼命往家跑。快到家了,我才看到他们。唐月霜骑在马上,叶千帆走在后面。我父亲在门口抽烟袋,大概等我等得不耐烦了,见面就骂我个狗日的,鬼没掐死你!我说我就是遇见鬼了。我把刚才林子里的事一说,大少爷便把我拉到边上,像你这样地问我,我也像这样说了。他点点头,好像心里很有数。”

“后来呢?”

“我父亲正准备把马牵进棚加料,叶千帆又把缰绳接过来,想再出去。这时候,楼上的一扇窗户突然推开了,接着听见叶之秋在说:‘老大,这马可经不起你再三折腾,当心别闪了腿!’叶千帆对着楼上看了一会儿,还是把缰绳递给了我父亲,然后就回自己屋了。唐月霜不知为什么笑了起来……”

我也感到非常可笑。本来我以为可以写下一段精彩的,现在看来没必要了。那个可疑的黑影差点儿把我引入了陷阱。我考虑怎样结束这次交谈。可是,糙坯子又说了。

“第二天,大少爷从河边遛马回来,我问他昨夜林子里的那个黑影是谁?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问。他笑了笑,说:‘郑海。’我那时已从大人嘴里知道了一点郑海的事,听叶千帆一说,我脑子就嗡了。他说如今大家不都是在打听郑海吗?我便去同妈说了,说我遇上了郑海。妈笑了,说你这傻小子,大少爷是逗你玩的!可我不这么认为。我想说不定那黑影就是郑海,有什么理由说不是呢?”

我问:“叶千帆是不是在搜寻郑海?”

他愣了一下,显然我的问题太突兀,他思索着,说:“这个我说不上。”

我又问:“听说叶千帆逼着叶之秋要人——就是郑海,有这事吗?”

他摇摇头,表示不晓得这些。

“叶之秋被狗咬过?”我说,“那么是谁给他治的伤呢?”

他连忙说:“是我妈。我妈有治狗咬的偏方,三天消肿,五天就能走路。”

“这方子是谁传给你妈的?”

“好像是一个游方郎中……”

“那郎中是谁?”

“我妈没说。或许是郑海——我不是在说笑话,当时有人就这么猜的。”

的确如此,不妨先猜着吧!

叶之秋试着活动了一下,觉得疼痛比两天前减弱了很多,但还是不能走下楼去。他没有料到一回来就碰上这种倒霉事。那狗不知从哪儿蹿出来,照着脚踝果断地咬了一口,他便被撂倒了。他记得那狗是黑色的,眼睛上方有两点白,耳朵像匕首一样竖立着,尾巴很粗,如果不是颜色的差别,他一定以为是狼。这件事是很奇怪的。虽然他离家多年,但村里的狗对他并不陌生,甚至摇头摆尾地表示亲切。这狗是谁家的?可能是个野种。可是,为什么偏偏要咬他呢?他想起几天前的夜晚对叶千帆说的话——当心别闪了腿。现在好了,叶千帆还是纵马如飞,自己倒成了被嘲弄的对象。他不能不感到沮丧。他甚至认为这是个不吉利的兆头,有点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意味。不行,得赶快站起来,否则会误事的……

然而上帝总是不失公平的,偏偏这儿有莲子,莲子又有专治狗咬的偏方。叶之秋的心情又好起来,他把这次意外理解成命运的一次玩笑,也可以看作一种情感的补偿——每回莲子替他换药时,他都感到特殊的甜蜜。这个四川妹子仿佛是上帝专门为他制造的。莲子未必需要什么偏方。她本人就是偏方!他挪到窗边,看着白晃晃的太阳。一只黄色的雀子喳喳自眼前飞过,似乎惊动了那满树的槐花,沁人心脾的芳香使幽静的书屋变得温馨,消除了惆怅和寂寞。

他听见了楼道上的脚步声,慢慢坐下来。门羞涩地推开后,他全部的视线被一只浅绿色的绣花鞋夺去了。他等着另一只脚迈进来,等了片刻,莲子才进屋。他从她游移的眼神中发觉了可疑的端倪。

你在同谁打招呼?他严肃地问道。

打招呼?莲子很疑惑,我想我是向你二少爷打招呼吧。

你停在门后面,看谁?

看门槛上的蜈蚣。

蜈蚣?

我不想踩死它。

这虫子很毒!

可它是味很好的药引子。

莲子说逮住它用酒泡着,煎药时用一点能清火解毒。莲子又说这虫子晒干碾碎调到草药里治狗伤蛇咬也十分有效。叶之秋觉得很有趣味,自然想起一句成语:以毒攻毒。他的脸容顷刻晴朗,似乎悟出了一个道理。他把受伤的左脚慢慢架到小凳子上,等着莲子来换药。他故意将支起的腿弯曲着,这样就能让莲子更靠近一些。在莲子蹲下来用酒清洗伤口时,他居高临下地用手指去梳理她乌亮的头发。但是他又突然想起刚才的那只蜈蚣。这毒虫竟爬上了自己的门槛!如果在夜间爬上床呢?他失口叫了一声。

莲子抬起头:我弄痛你了?

他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好。他很怕自己内心的虚弱被一个女子发现,于是转移视线去看书柜。可是刚一回头,他的目光便同立在门边的叶千帆遭遇了。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如果这一段再写下去,可能就是王裁缝对我说的那些。叶氏兄弟会发生口角,也会因此摊牌。叶千帆会主动出击,追问“偏方”的来路,也即是搜寻郑海的线索,要逼叶之秋交人。但是我不能这样写。正如陈士林所说,王裁缝的话一挤全是水。像这么大的秘事,王裁缝怎么会知道呢?此其一。倘若这偏方真是郑海所授,那么叶千帆可以采取另外的方式去问莲子——在叶之秋和莲子之间,容易攻破的自然是后者。此其二。第三个原因在于我,作为小说家我不愿意在此亮出王牌。这势必会导致阅读心态的被动。我极不希望这样。一位将去东洋攻读博士的青年批评家曾就本人的创作提出,说我不但不隐瞒自己的虚构,而总是把虚构向我的读者说明,甚至把作家的老底也兜出来,如同魔术师公开了他的手腕。所言极是。我喜欢创作与欣赏构成一种同步的关系。我没有必要对大家卖关子。很多事情我同你们一样不清楚,而且我的理解能力也极有限。这部小说该怎样发展下去,连我也不知道。这是实话。我的直觉只提醒着一个事实:它没有完。至少是现在不会完。

我于是等待新的转机。利用这个间隙大家不妨抽烟喝茶或者去小屋子方便一下。我呢,在等那位可爱的陈士林先生。他被同样可爱的秦贞女士招去了。这回不是喝酒。是出差,替乡里办点事。乡里穷,所以就全在乡镇企业身上吃喝拉撒还加上出差。办什么事我没打听。不过陈士林临行前告诉我,他两天就回来。今天是第三天。我写完两页稿纸,觉得有点儿乏,就重新泡了杯茶。听见田藕在院子里唱流行歌子,我便把脑袋伸到窗外。

“你能不能上来一下?”我说。

她抬头看了看我,笑了,点点头。

你没法体验在这山沟沟里同一位谈得来的姑娘聊天是多么愉快的事。我住下来不急不躁与这个因素有关。我倒不是说我怎么怎么爱她。我痛恨虚伪更痛恨救世主——好像人家姑娘的命运就全凭你他妈的能改变一样。我就喜欢这种情调,这种气氛。

一个女孩子同你熟悉了便显出顽皮是很自然的事。田藕就是这种女孩子。这种女孩子假如同你结婚了一定会变得很霸道。我想田藕也不例外。但只要不结婚,这样的女孩子就永远可爱。简直是一个时髦的悖论。我请田藕来自然是想让她看看我这两天写的稿子。我愿意把她当作这部小说最初的读者,也是特殊的读者。这样做我认为很有必要也很公道,作者和读者商量着办。

你凭什么做出这样而不是那样的解释呢?田藕明亮的眸子在质问我。这也是她读后感的全部反映。显然她更关心事实本身。她的质问不能说没有道理。我凭什么呢?凭我是小说家而不是历史学家?可我分明又是受到历史的启示才奔这儿来的。难道就凭我所见到的断编残简,于是就写出一个“和平军”少校与一个进步人士围绕一个英雄周旋的故事?那我可就太他妈幼稚了。然而有一个事实不容辩驳:我犯了先入为主的错误。我真扫兴。

正如后来陈士林所说:

“你的第一步就迈错了。”

是的,你错了。至少是部分地错了。这不能怪你。虽然你已是小有名气的作家,但你毕竟年轻。你不过三十啷当岁吧?太年轻了。人在这个年纪最聪明也最糊涂——你别见外,我是把你当朋友待的。我不乱交朋友。说实话,我老陈是诚心想帮你,因为你的工作实际上也帮助了我。互相帮助。

千万不要上材料的当。有些狗屁材料是最害人的。古人言,盖棺定论。其实有些人事即使盖了棺,也未必都能论定。你是读过很多书的人,这道理自不必让我多嘴。

我不知道你们作家写小说是不是先有个模子。但我以为这样不好。小孩子眼里是这么回事,比如好人坏人什么的。小说是写给大人看的,所以至少得有成人的感觉——这个我不懂,我不过是这么想的。我发现你还是很谨慎的,对有些没有把握的事不去说或者不说满。这样就很好。我要写,也会这么干。但你脑子里还积着其他的影响,这些东西不声不响地干扰着你,甚至支配你。因此你的笔下就显得不够轻松。比如你一写到叶家兄弟,有时方寸就乱了。这也情有可原,你毕竟不是那个时代过来的人。你只能靠材料去琢磨。如果你拿到的材料水分大或者根本就是假的,你就等于被人骗了。我这话是不是又说回来了?中午多喝了两盅。酒这东西,真是他娘的又可爱又可恨!

你写的那个月夜林子边上的事,有。唐月霜对叶千帆有意思,这也大致不错。我说过我那时虽小,但知道男女的事。女人心里一装上这茬子事,就会写在脸上。所有的女人都一样。我当初就从唐月霜那双眼睛里看出的。可是我不知道叶千帆心里有怎样的盘算。叶千帆是行伍出身,不苟言笑,又特别讲究体面。事情复杂就复杂在这上头。林中的那个黑影,也有。糙坯子其时不过十岁吧,他犯不着扯谎。再说当时船上人也喜欢上岸找女人过夜。或者干脆就按叶千帆所说,那人是郑海吧!他到这儿活动,比如说同叶之秋接关系,而叶千帆事先得到情报,等着捉拿他。这里就有了个漏洞:叶千帆干吗不拔出手枪掉头追踪,相反却回家去呢?我想的就是这个。想了很久。有一天我掉过头一想——叶千帆可能在秘密地保护郑海,而真正要抓郑海的是叶之秋!他突然归来就因为这个。

你别笑。我不是在说醉话。我也不怕背上污辱进步人士的罪名。我这人,最看重印象。打我从船上见到叶之秋,就觉得此人阴阳怪气的。我不是讨厌他爱占女人便宜,捏一下我娘的手什么的。你这么看着我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说我也是那样?你别解释,你小子就这意思。不过你又错了。正确的说法是女人爱占我的便宜。我这身肉全被软刀子刮光了!没办法,那刀子割得舒服……

也许我俩都错了。不过我劝你,凡事两头想想,要好一些。所谓“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我承认自己陷入了尴尬的境地。我很矛盾。这里的人实际上模糊了我的身份。更可恼的是,有时连我本人也忘记了自己是个小说家。我被误解了。我同时也误解了我的小说。

事情并非陈士林讲的那么轻松。这个精明人至少是片面地理解了我此行的目的。诚然,我是从前故事的追踪者,但这种追踪不存在方向性。是一次散步或者一次漫游。我的兴致很高。我之所以愿意把这些陈旧的故事写进我的小说,或者说以此来作为小说的蓝本,是因为故事本身的魅力。我以为这些都是纯粹的故事,非常有弹性。正是这个至关重要的因素,唤醒了我沉睡已久的创作欲。

不难看出在这部长篇小说里,与从前的故事平行的似乎还有一个现在的故事。从前的故事是现代人的回忆和作家的想象交融的结果。现代人希望并努力把从前的故事说清楚,就是说,他们需要这么做。他们和“从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影响着他们的命运。然而这种努力,有悖于我的愿望。我担心我的小说因此会失去最本质的东西,而成为一堆废话连篇的参考材料。不过一般看来这种担心是多余的。我相信这个阶段我运气好。

对于发生在四十年前的事情,我们不至于全然忘却,但也不容易叙述清楚。这中间的道路便是我的,同时也属于我的读者,尽管我与大家的选择不尽相同。

——作家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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