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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支明禄拿着他家祖传的那把“万民伞”,悄悄去了雷公山中。他前瞻后顾,沿着羊肠小路一直来到雷公山的最高峰。爬到高高的悬崖边,摸到一条深深的石缝,他将万民伞塞到里面,捧起一些土封好,然后原路返回,悄悄回到了家中。

支明禄本来没想到要把“万民伞”藏匿。是支奎泰家中被搜粮食被扒,才让他有了这一举动。在支奎泰刚被关起来的几天里,他虽然有些惦记,但还觉得这是运动中的正常做法。他当干部后的这些年来知道,支奎泰的确是有错误的,譬如说和小白羊的关系,譬如说对集体财物的贪占。但因为支奎泰是他的远房堂叔,自己又是被他提拔起来当大队长的,所以平时对他也不好意思规劝和阻止。工作队进村之后,支明禄除了对他们撇开干部找贫雇农“扎根”的做法不能理解,但对“四清”运动的目的还是赞成的。他想,像支奎泰这样手脚不太干净的干部,真该在这运动中洗手洗澡好好改正错误了。但他没想到运动手段的酷烈。支奎泰被关进瓦屋大院后,他老婆经常找支明禄报告她送饭时见到的情况,说工作队不让丈夫睡觉,日夜轮流整他,而且不让家属见面,她每次送饭都由工作队员检查后转交,支明禄便有些担心了。他了解支奎泰的脾气,心想这么整下去非出事不可。等到这天女人又来大哭着说,工作队到他家把粮食全扒光了,支明禄便警觉起来,心想工作队的做法这么过火,你把粮食扒光,让人怎么活呢?他便将自家的粮食给了女人一些,劝她不要太伤心。做完这些他想,从工作队的做法推断,整完支奎泰,说不定就会整到他的头上。而他不贪不占,家里没有任何赃物,唯有那把“万民伞”让人不放心:支翊老祖是封建官吏,工作队也许会把他的遗物当作清理对象。他想,不管会不会整他,还是防着点儿好。他拿出“万民伞”,在家里藏来藏去总找不到合适的地方,便想到了当年放牛时发现的山中石崖。

藏好了伞,放心地睡了一夜,没想到他早晨刚刚起来,便听到瓦屋大院那儿传来了支奎泰老婆的响亮哭声。他马上意识到,支奎泰出事了,于是就撒腿向那里跑去。

瓦屋大院门外早已聚集了一些社员,老段和孙四棵却在门口脸色紧张地挡住他们。支明禄探头看看,只见支奎泰的老婆正在东厢房门口的地上哭着打滚儿。这时老段看见了支明禄,便招招手让他进去。他进去后,老段带他来到办公室,对坐在里面的穆逸志说:“穆专员,支明禄来了,让他处理一下吧?”穆逸志便对支明禄说:“小支,我向你宣布一件事情:支奎泰对抗运动,为了逃脱罪责,今天凌晨已经自绝于人民……”支明禄忙问:“他怎么死的?”穆逸志说:“这你就不要问了,反正是自己把自己弄死了。你现在帮他的家属把尸体弄回去,马上埋了。”支明禄惊讶地说:“马上埋?人死了都要停灵三天呢!”向前进插话说:“像他这样的四不清干部,腐化分子,还留着干什么?你快按照穆专员的指示去办!”支明禄看看他,再看看穆逸志,沉默片刻说:“奎泰书记是有错误,可也不至于是死罪。他怎么就死了呢?”穆逸志听了这话,铁青着脸对他说:“小支,谁说定支奎泰死罪啦?工作队是按照正常做法,帮他洗手洗澡认识错误,他不但不配合,还以死来对抗组织,这是他自己的问题嘛!”支明禄长吁一口气,接着走出去,从门口招呼几个社员,将死了的人抬出,将哭得死去活来的女人扶起,乱哄哄地出了瓦屋大院。

进了支奎泰的家门,支明禄便在周围的一片哭声中和别人一道研究书记是怎么死的。看看头发结成了血饼子,去摸了几下,便摸到了那根铁钉。他指给众人看,众人个个惊悚,支奎泰的老婆孩子更是哭声震天。有人说,总不能叫他带着这铁钉入土呀,于是就找来钳子来拔。哪知这个拔拔不出来,那个拔也拔不出来,都说这么结实,书记到底用多大的劲儿才能把它砸进去?支明禄抹一把眼泪接过钳子,两手攥得紧紧,使出全身力气猛地一拔,那铁钉才脱离支奎泰的脑壳到了钳子上。看着这根沾满了血的铁钉,在场的人无不大放悲声。

这时,支明禄便传达了穆逸志的指示,准备埋葬。支奎泰的老婆哭哭啼啼去找来衣裳,正要给死者换上,二咣咣突然跑来说,了不得,小白羊也死了,她是在自己家里上了吊。听了这话,女人将死者要换的衣裳一扔,疯狂地蹦跳着说:“俺也死!俺也死!老支叫那个骚女人在阴间占了,俺以后怎么办?”说着就去墙角抱卤坛子。众人急忙夺过坛子摔碎,劝慰了半天,女人才稍稍平静了一些。

这时候,只听外面传来一阵男女二重恸哭,原来是吕中三和他的瞎眼老婆来了。两口子往死者跟前一跪连连磕头泣不成声。吕中三边磕头边说:“书记呀,俺对不起你呀!是俺害死了你呀!”铃铛也说:“书记呀,俺没忘了您的大恩大德。你一年年救济俺,俺一家吃了多少你送的粮,穿了多少你送的衣!你还借给俺那么多钱,就这一回没借算个啥呀!……你、你不应该这么个死法,要死也得俺这不中用的人去死……”这时,支奎泰的三个孩子扑上去,将吕中三又掐又咬,支明禄撕扯了半天才把他们弄到一边。支明禄说:“吕中三你听着,老支这么死了,你真得担一份责任。不过,你今天领着老婆来给他磕了头,认了错,我想奎泰叔也就不再计较了。大人不计小人过嘛,他活着的时候经常说这话。好了,你们走吧!”吕中三两口子听了这话,大哭着冲支奎泰磕三个头,冲他老婆叩三个头,最后又冲在场的众人磕三个头,这才爬起身互相搀扶着离去。

然后,支明禄与他爹商量,将他爹早就做好的棺材抬来,将支奎泰成殓出殡,送到村东埋了。

埋葬了支奎泰,支明禄一直为支奎泰的死伤悲,在家里蹲了两天没有出门。到了又一天上午,工作队的老顾突然来叫他到瓦屋大院。他想,这是要整我了。他跟着老顾往外走时,他爹他娘万分紧张地相送,他坦然一笑道:“你们甭担心,我有什么错误?”

来到瓦屋大院,穆逸志和江妍等人都在那里。他问:“穆专员,找我有事?”穆逸志表情和蔼地说:“有事。支明禄同志,咱们坐下谈。工作队经过调查了解,你担任大队干部以来工作是不错的,经济上也没有多大问题。可是身为干部,不光要经济上清,还要在政治上清。你没想想在这方面你有没有问题?”支明禄问:“有。五八年的时候我带头去收庄稼,被拔过白旗。”穆逸志说:“这事我们已经掌握了。你主动讲出来,说明你对组织是坦诚的。好,你接着讲,还有什么?”支明禄想了想说:“有时候上级布置下来任务,我完成得不好。”穆逸志说:“嗯,这也算,不过这不是多么严重的事情。还有呢?”支明禄听他步步追问,心里就发毛了。他摇摇头说:“别的想不起来,请领导给指出来吧。”穆逸志说:“那好。你祖上出过一个县官是吧?”支明禄说:“是。”穆逸志说:“他留下了一把什么伞是吧?”支明禄心里猛跳一下,但很快镇静下来说:“听说是有一把,但留没留下来,我不知道,也没见过。”穆逸志冷笑一声:“小支,你这就不对了。我劝你赶快转变态度,老老实实向组织讲真话。”支明禄说:“真的,我不知道,也没见过。”这时穆逸志便向江妍使了个眼色。江妍脸色红红却不说话。穆逸志便瞪她一眼道:“江妍同志!”江妍看看他,咽下一口唾沫,这才吞吞吐吐地说:“这事你……你就别隐瞒了,因为有人……有人亲口跟我讲过……”支明禄听她这么说,脸色便唰地变了。他梗着脖子道:“谁说的?谁说的?这不是胡诌吗?”穆逸志说:“是谁说的,你很清楚。告诉你,人家阶级觉悟、政治意识都比你强,你的问题叫她掌握了,她当然会向组织上揭发!”支明禄听了这话,立即将眉头皱成了疙瘩。

这时,穆逸志又冲他微微一笑:“小支同志——你注意,我现在还叫你同志,以后还叫不叫,就完全取决于你了——组织上已经把情况了解得清清楚楚,希望你和组织配合,不要和支奎泰那样与运动对抗。”支明禄却说:“我家真的没有,不信你们去找。”穆逸志说:“你说这话,我就更有底儿了。工作队不去找,就让你主动交代。老顾老段,你们去和他细谈吧。”

这时,老顾和老段便站起来对支明禄说:“走,到东厢房去!”支明禄便跟他们走了。

到东厢房的墙根蹲下,支明禄看看地上还残留的一些血迹,心想,我也到这里蹲牢房了,我也要跟支奎泰那样被逼死了。但他想,我决不自尽,除非他们把我打死。就是被打死,我也却不会把那传家宝交出来的。

对这事有了主张,便转过心思去恨吕中贞了。他万万没有想到,眼看就要过门的未婚妻竟向工作队揭发了他!这个东西,她怎么能这么干呢!我×她奶奶!

心里骂过几声他又想,工作队的那个江妍与她同床睡觉,也许是她把这事诈出来的,也许是吕中贞无意中说出来的。可不管怎么样,当初我曾嘱咐过吕中贞,叫她对谁也不要讲这伞,可她怎么就讲出来了呢!

恨。恨得牙根发疼。支明禄蹲在那里,愤怒的目光射到面前的地上,似乎能把那土烤焦!

老顾坐在桌前抽一袋烟,然后就开始审问了。可无论他怎么追问“万民伞”的下落,支明禄都是矢口否认。到了晚上换了老段,他的态度依然如故。

正审着,头缠绷带的吕中贞突然出现在门口,后面还跟了穆逸志。支明禄一见她立马横眉立目,狠狠地向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吕中贞说:“明禄,我来看看你。工作队把你关到这里,到底因为什么呀?”支明禄说:“你装什么蒜?不是你,我还到了这个地步?”吕中贞吃惊地道:“我?因为我?”她转身看着穆逸志问,“穆专员,这是怎么回事?”穆逸志冷笑一下说:“小吕同志,你不要这样嘛。你怕什么?你揭发了支明禄的问题,组织上会给你撑腰!”支明禄这时腾地站起来吼道:“吕中贞!我真是瞎了眼,怎么还要找你这样的歹毒女人做老婆呢!你放你娘的狗屁!我家哪有什么‘万民伞’?支翊是谁?他死了二百年了,跟我支明禄有什么关系?你姓吕的丧尽天良,往我身上泼屎汤子,你到底安了什么心?!”

吕中贞一下子晕了,蒙了。但她镇定一下想想,便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她急忙说:“明禄你说得对,你家没有‘万民伞’!我没看见,我什么也没看见!”可她说这话已经晚了,穆逸志拍拍她的肩膀说:“小吕,你不要被他的样子吓倒。他是一只纸老虎,貌似凶猛,实际上内心十分虚弱。他组织上严重不清,藏着一个封建官吏的所谓宝物拒不交出,问题是很严重的!你大义灭亲,揭发了他,和他划清界限,这是革命的行动,正义的行动,党和人民是站在你这一边的!”说到这里,他对老顾说,“你们接着进行吧。”接着他将吕中贞的后背一推,就将这个愣愣怔怔的姑娘领出了门外。

等吕中贞再醒过神来,东厢房的门已经关上了。她看看那里,流着眼泪向穆逸志说:“穆专员,你们放了他吧,我真是没看见他家有‘万民伞’。”穆逸志说:“小吕,我已经向你说过,你有很好的条件,如果在关键时刻站稳立场,是很有政治前途的。你见过那把‘万民伞’,而且亲口向别人讲过,怎么又不承认了呢?这样不好,真的。小吕同志,希望你好好想想,不要再糊涂下去了。我期待着你的觉醒,期待着你向组织的靠拢。好了,天不早了,江妍,你带小吕回去休息吧。”

走到路上,吕中贞瞅瞅走在她前面的江妍,心里充满了无恨的仇恨!她把牙咬得咯咯作响,抡起拳头向着街边石墙狠狠地揍了一下并且破天荒地骂了一句粗话:“你娘个驴×!”江妍回头看了一眼,现出羞愧模样,站在那里说:“小吕,你告诉我那事,我是对穆专员说了,可请你相信,我那是无意的……”吕中贞不理她,气哼哼昂着头超到她的前面走了。

回到家里,吕中贞到自己屋里卷了铺盖便走。江妍问:“小吕,你要去哪?”吕中贞也不搭腔,气呼呼走出门去,走到了娘的屋里。吕牛氏已经睡下,见闺女抱着铺盖进来,惊异地问:“大霜,怎么啦?”吕中贞道:“怎么啦,毁啦!”说罢,她将铺盖一扔,扑到娘的怀里大哭起来。

当天夜间,吕中贞的牙疼病又犯了。她趴在枕头上哼哼了一夜,天明也没能起来。听见西屋里江妍起床走了,吕牛氏一边穿衣一边说:“我出去打听一下,他们到底要把明禄怎么样。”她出门转了一圈,回来跟闺女讲,昨天夜里工作队去支明禄家搜查了,把地也刨了,墙皮也剥了,就是要找那把‘万民伞’。吕中贞急忙问:“不知找着了没有?”吕牛氏说:“听说是没找着。”吕中贞舒一口气说:“肯定是支明禄早把它藏好了。”

吃过早饭,又有民兵来下通知,让她们母女马上到瓦屋大院开会。吕中贞猜到这次大会与支明禄有关,想去听听,却又怕支明禄当场骂她,怕众人对她误解,就让娘一个人去了。她在家托着肿起来的腮帮心急如焚坐立不安,等到东南晌才把娘等回来了。她两步迎到院里,想问结果又不敢,只站在那里两眼直直地看娘。娘苦笑一下说:“这回可好啦,明禄的纱帽翅儿撸掉了,成分也改了。”吕中贞问:“改了什么成分?”吕牛氏说:“富农。”吕中贞着急地道:“他家能够上富农?”吕牛氏说:“就是嘛。本来是下中农,一下子就成了富农,就因为二百年前老祖当过县官。”吕中贞便往门槛上一坐,直喘粗气。支明禄干不成大队长,这结果吕中贞夜间想到过,但她没想到会连成分也改。这就意味着,支明禄在支吕官庄很难翻身了,再也当不成她心目中的“政治家”了。

想起“政治家”这个词来,吕中贞便起了有一天晚上看到的情景以及与江妍的对话。

那是吕中贞让香炉打伤之后在家躺着,有好几天脑袋一直发昏,除了娘来喂饭把她叫醒,其余时间全是迷迷糊糊地睡着。这天晚上正睡在那儿,耳边忽然传来男人捏细了嗓门的歌唱声。她睁开眼睛瞅瞅,原来是巴教授在唱。他和江妍正背对着她坐在桌边,就着墙上油灯的光亮,共同看着面前的一张歌片。巴教授唱歌的样子是吕中贞见过的,他一边单手打着拍子一边摇头晃脑:

盼到春来呀春哪又来呀,

桃花杏花呀桃杏花开呀,

我好比并头莲花两离分哪开呀,

又只见哪蝴蝶儿飞去不想回来呀。

听着巴教授的歌唱,吕中贞又感觉到胸腔里像灌进了陈年老醋,把她的心浸得酸酸的、柔柔的,直想化作眼泪再流出来。她闭上眼睛,暗暗叹息片刻,等再把眼睛睁开时,却看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不知为何,巴教授打拍子的那只手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最后低到桌面之下,突然去抓住了江妍的一只手。江妍将手抽了两抽却没有抽脱,便不再抽了,就那么任由巴教授握着。而她的脸呢,在灯下红红的、亮亮的,比平时还好看十倍。

这是一幕隐秘情景。这情景被吕中贞无意间窥见,立即把这姑娘害苦了。她心慌,她气喘,她头疼,她浑身难受。她忍不住动了动身子,离她不远的那两只手立刻分开了。二位工作队员回头看看,脸上很不自然。巴教授问:“小吕你醒啦?”吕中贞装作睡眼惺忪的样子说:“刚醒。”江妍看看她,对巴教授说:“你回去吧,别耽误了小吕休息。”巴教授点点头说:“好,我回去。这一首《满江红》先放在你这里,你要好好研究一下它的艺术特点!”说罢,他冲吕中贞笑一笑,转身走出了门外。

等江妍洗刷一番上了床,吕中贞的情绪才平静了一些。灭了灯,她睡不着,那江妍也好像睡不着,在床的另一头翻来覆去。过了一会儿,江妍主动开口说话了:“小吕,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吕中贞说:“原来想收完秋就办的,这不是,你们来了,也没顾上和支明禄商量。”江妍听到这儿,便不再说了。吕中贞心想,你跟我谈这种事,那我也问问你吧。她说:“小江,你有对象了吗?”黑暗中江妍沉默片刻,然后说道:“没有。”吕中贞说:“你也二十三了,怎么还不找?”江妍说:“不是不想找,是没见到合适的。”吕中贞说:“你想找什么样子的?”江妍语调变得有些高扬:“我呀,我想找个政治家!”吕中贞惊讶地问:“政治家?什么是政治家?”江妍说:“政治家你还不知道?就是大干部,很大很大的干部!”吕中贞问:“你找个唱歌的不好吗?俩人往台上一站,肩并着肩唱这唱那,多叫人眼馋!”江妍说:“打住打住!我才不找同行呢,没个大出息!我就找政治家。他们手握大权,一举手,一投足,都对社会产生影响,我最佩服他们了。我要找丈夫,一定要找大干部!”吕中贞问:“能好找吗?”江妍说:“只要用心,我想是会找到的。”吕中贞问:“大干部年纪都大了吧?能有年纪又小又没结婚的?”江妍说:“当然没有啦。不过,政治家在我眼里永远年轻。”吕中贞停了一下说:“那你就找吧。到时候我去吃你的喜糖。”江妍兴奋地道:“好,到那时我一定通知你。我要在北京饭店举行婚礼,请我的老师同学都去唱歌跳舞为我祝贺!”

经过这一番交谈,吕中贞算是了解了这位女大学生的远大志向。了解了这一点,她也就对刚才看到的那一幕隐秘不放在心上了。她想,巴教授就是有坏心,人家江妍也不会跟她怎样的。也许,巴教授根本就没起坏心,人家搞文艺的人握握手是稀松平常的事,咱犯不上大惊小怪。

别人的事情不用费心思了,吕中贞把心思用在了自己身上,又开始想她的支明禄。她想,支明禄算不算政治家呢?放在全国肯定不算,可是光看一个支吕官庄,那他就是一个政治家。大队长嘛,全村第二号人物嘛,不是政治家又是什么?别看工作队来了他也灰溜溜的,可是他倒不了,他没有理由倒。等到运动过去,他照样在村里威风凛凛……

吕中贞没想到,支明禄还是倒了,而且倒得很快。

这到底是因为什么?因为我的嘴贱,跟那个江妍躺在一起无话不谈,结果就把支明禄害了。她抬手将自己的嘴唇狠狠拧了两把,悔恨的泪水流了满脸。

可是,想来想去还是这个江妍可恨!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看上去那么俊俏秀气的人,竟然藏了杀人的心肠。我看她好,就跟她说了掏心窝子的话,可没想到她偷偷跑去跟穆专员报告了!

想到这里,她从窗子里瞅着西屋里的灯光,把牙都要咬碎了。

这几天,吕牛氏每天出去打探消息。这天去了一会儿回来说:支明禄回家了。因为已经开大会处理过了,他的事就算了结了。吕中贞说:“那我过去一趟。”吕牛氏说:“你去找揍哇?”吕中贞说:“该揍!把我揍死了,你去跟他家说,愿意把我当媳妇埋到支家坟地里就埋,不愿埋就扔到后山上喂狗!”说着这话,两行泪又下来了。吕牛氏摇摇头,便躺到床上唉声叹气。吕中贞这时对着镜子打扮起来,她将头上脏兮兮的绷带撕下,搓干净头发上的干血块儿,然后用梳子一下下梳理起来。

正梳着,忽听到院里有人叫:“嫂子!侄女!”吕中贞歪着身子一看,原来是二咣咣挎着小包袱来了。吕中贞只觉得头皮一炸,已经愈合的伤口似乎再次迸裂汩汩流血。她明白那小包袱里是她给支明禄做的那些鞋垫,是送他的那条围巾。她将墙上的镜子扯下,卡喀一下摔碎在地上。二咣咣一边进门一边问:“怎么啦怎么啦?”吕中贞闭着两眼一字一顿地说:“天、塌、啦……”

用“步步惊喜”四个字,足以形容巴一鸣来支吕官庄之后的心态。

首先,他在民间艺术领域里的探幽寻胜有了丰硕收获。他多次感叹,是缪斯女神垂青于他,才让他有了这次下乡机会,并且让他碰上了会唱鲁南“五大调”的房东。支奎兰夫妻俩的肚子简直就是两个曲库,竟然储存了那么多的民歌。更重要的,他们不保守,把所有会唱的曲子都唱给巴一鸣听,并且为了让他做好记录还反复演唱不厌其烦。巴一鸣开会回来往往已是深夜,可那两口子还在等着他,让他们唱他们就立即开口。巴一鸣还庆幸自己摊上了一个同住伙伴孙四棵,那小伙子来自农村,憨厚老实,虽然不懂音乐却很敬重巴一鸣,对他的行为从不干涉,并且还在工作队里为他保密。加上这些天小伙子参与审讯四不清干部,经常在瓦屋大院里熬夜,留下巴一鸣一个人在支奎兰家,更为他的采风创造了条件。几乎是每天夜里,巴一鸣的手中都会多出一些资料。这些资料太珍贵了,几百前的古韵,凭着一代代人的口耳相传,现在终于变成白纸黑字落在了纸上。看那些歌词,清新隽永,素质雅健,唱春景、夏景、秋景、冬景、总景(五景);盼佳期、盼才郎、盼冤家、盼情书、盼四季(五盼);送多情、想多情、遇多情、盼多情、会多情、思多情、梦多情(七多);赞孔明、赞孟德、赞三国英雄、赞楚霸王、赞耕读渔樵、赞春光、赞肉头(七赞);恨别离、恨当初、恨冤家、恨薄情、恨佳人、恨爹娘、恨薄命、恨烟花(八恨)……把鲁南人的爱与恨抒发得淋漓尽致。再看看它们的音乐形式,也是十分独特别致,旋律、节拍、节奏、段落、句式、速度,等等,都按照“五大调”特有的规律安排得恰到好处。尤其是曲体形式,这在中国民歌宝库中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的。主曲体唱腔组合;夹曲体唱腔组合;迭板曲体唱腔组合……结构复杂,变化多端。巴一鸣相信,如果回到北京将它们整理成论文发表,一定会在音乐界引起轰动。他甚至想,要通过进一步的挖掘整理,将来写成一部研究专著,让中国音乐宝库增添一块可以随时供人把玩品味的瑰玉!

让他更感到惊喜的还是他与江妍的关系。他和江妍能够一同到山邑县参加四清,并且分到一个村子,是他始料未及的。他不知这该感谢谁,感谢学院党委?感谢四清工作团?感谢有情人顶礼膜拜的月下老人?反正与江妍相遇,他感觉这是一个神妙的、神秘的、神奇的甚至神圣的事件,这将让他晦暗的婚姻生活,不,是整个生命,出现亮丽的曙光。

在支吕官庄的这些天里,巴一鸣经常想起北京。他想北京的高楼大厦,想北京的车水马龙,想北京的同事,想北京的学生,唯一不愿想的却是他的家,他的妻子。他相信,在自己不在的这些日子里,他妻子扈娜早已不知让文化部的那个官员到他的家里,到他的床上,颠鸾倒凤多少次了。巴一鸣知道扈娜对于权力的崇拜,知道权力这剂最有效的春药会让扈娜以多么疯狂的热情在那个官员面前脱光并使出她全部的床上功夫。巴一鸣心里很明白,就凭扈娜那平平庸庸的嗓子,要想到国家重要演出活动上露面并且出国献艺,那是没有多少可能的。北京有多少个歌舞团,有多少个没能崭露头角的歌唱家?可她扈娜,一个省级歌舞团的演员却实现了。巴一鸣不知道扈娜和那位官员是什么时候勾搭上的,但让他第一次引起警觉的是去年扈娜第一次出国归来。扈娜刚刚三十出头,性欲强悍得像一头母兽,往常到外省演出个十来天,回来一定要把巴一鸣折腾个半死。可是,那次出国长达一月之久,她回来却像被阉了一样再不理他了。巴一鸣想了想,这次带队出国的恰恰是那个官员,而扈娜在较长一段时间里提起那个名字就像含了蜜一样甜的。他猜到这里就受不了了,便问扈娜不与他同房是什么原因,扈娜将眉梢一挑:“什么原因?跟你没感觉!”巴一鸣火了,摔碎了一把暖瓶吼道:“你想进北京,催着我跟你结婚的时候怎么就有感觉?”扈娜冷笑道:“五年前能跟现在一样吗?哲学书上说,万事万物都在变化,两只脚不能踏入同一条河流,你懂不懂?”巴一鸣恶狠狠地喊:“两只脚不能踏入同一条河流,为什么两条阳具能够插入同一条阴道?!”扈娜撇撇嘴说:“那你就不插呀!”……

一年多了,巴一鸣与扈娜的关系一直没有好转。好转起来的是扈娜的演员生涯。许多许多的演出,一次又一次的出国,让她的那张脸更加光鲜红润。当然,这期间也赏给了她的丈夫一次又一次的疑窦。巴一鸣发现,虽然他们夫妻间久已断绝了性生活,可是那床单上却屡屡出现让人极度恶心的斑点。在这一年里,巴一鸣更加怀念他的前妻甘胜男,也对那场反右斗争更加不理解。他与甘胜男是大学同学,婚后又在一起生活了三年,对她还是十分了解的。甘胜男出身城市贫民,她怎么能够反对共产党呢?就因为她性格倔强,敢说真话,结果就被打成了右派。还有一个说法:音乐学院声乐系分了五个右派名额,打了四个难找第五个了,拖到不能再拖的时候就定了甘胜男。巴一鸣永远忘不了声乐系完成了指标的那个晚上,不知是谁提议,举行了一次盛大舞会,于是到场的人全都狂舞不休——整人者庆祝完成了任务,其他人庆祝逃脱了一劫。巴一鸣看到这个场面是为了找到系书记,替甘胜男再做一次申辩。当他看到系书记正搂着一个女学生跳得如痴如醉,便明白自己再做多少努力也是徒劳的了。于是,他就拖着沉重的脚步向家里走去。踏进门后,满地的鲜血让他差一点滑倒。他努力地站直身体,才看见了倒在墙根的甘胜男,看见了甘胜男用血在墙上写的两个大字:“我冤”……

一年后,巴一鸣经人介绍认识了扈娜。扈娜当时还是河南省歌舞团的演员,她向巴一鸣直言不讳地讲,她到北京嫁人就是为了进京。进京就进京吧,这一愿望无可厚非。再加上扈娜还是个大姑娘,长得也很漂亮,巴一鸣就同意与她结婚。他忘不了第一次与她上床时的情景:他刚刚把扈娜抚摸了片刻,她就用肢体语言催他更进一步。他进入了之后,扈娜将他搂得死紧死紧脸上现出陶醉。不料,这时扈娜突然说:“哎哟我疼!”巴一鸣停止动作问:“你怎么才觉得疼呢?”扈娜讪讪说道:“刚才把这话忘了……”扈娜就是这么个货色,虚伪,欺骗,势利,逢场作戏……后来的日子里她的性格越来越暴露无遗。特别在她傍上那位官员之后,巴一鸣更对这个女人有了深入骨髓的厌恶。他曾几次与她商量是否离婚,可是扈娜却摇头不干。巴一鸣明白,她不愿离婚是那个官员不能离婚,一旦这份奸情败露,官员就做不成官了,扈娜也就不能再沾什么恩惠了。巴一鸣想,难道我就这么永远给你们当遮羞布不成?不行,我必须做出我的打算。他想来想去,决定等到适当的时候,坚决和扈娜离婚。什么时候适当?巴一鸣认为,等他找到一位红颜知己,头一天离了婚第二天就结婚,能够给扈娜以狠狠的打击和严重的凌辱,那就是最合适的时候。

参加四清工作队,远离了学校,却接近了江妍,这被巴一鸣认作是命运的安排。江妍作为他的学生,早就被巴一鸣注意到了。中央音乐学院是美女荟萃之处,哪一届学生中也不乏容貌惊人者,巴一鸣身为教师见得多了。然而,这个江妍却给了他格外深刻的印象。这不只是她的身段与脸蛋出众,更因为她的性格与气质迷人。不知为什么,这女孩表面上活泼开朗,然而在人们不注意时,在她不经意间,常常表现出一种让人心动的忧郁。他通过了解,得知江妍来自杭州,出身小市民家庭,他想,这便是西湖之灵秀孕育出的女子了。江妍的这种形象,也与巴一鸣的美学追求十分吻合:婉约,纤巧,玲珑似玉,高洁如月。巴一鸣想,如果能和这样的女子生活在一起,那将是一种什么样的情调!哎呀,到了那个时候,什么是生活,什么是艺术,恐怕是难以分清楚了。

支吕官庄四清运动的开始,也是巴一鸣追求江妍的开始。他在县里参加培训时听过领导宣布的纪律,其中一条便是“注意生活作风”。但他的理解是,男女之间,上了床才成为作风问题,不上床就不是作风问题。他想,我和江妍是不会轻易到那一步的。我即使追求成功,江妍答应将来嫁给我了,我们之间的实质性接触也必须放在“将来”。这是对江妍的尊重,也是对艺术的尊重。所以,巴一鸣就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暗地里向江妍发起了进攻。也真是天助老巴,让他有了“鲁南五大调”这一由头乃至武器。有了他搜集来的这些资料,他找江妍便有了堂而皇之的借口;借助“鲁南五大调”唱出的男女缠绵之情,他也有希望催化、催发江妍的那颗少女之心。他去了吕中贞家,将采风成果展现给江妍,江妍果然听进去了。这便是巴一鸣的初步惊喜。再一次去,江妍不仅仅是听进去,据巴一鸣的观察,她还被感动了。她一边听唱,一边看着歌片,那一双明亮秀丽的眼睛里水波荡漾。就在这个时候,他情不自禁地抓住了江妍的手。巴一鸣清楚地感觉到,那只小手想逃脱却不很坚决,他就更加坚决地抓住其不放,于是那手就老老实实地蜷在他的手心里了。他抑制住怦怦的心跳,试探着将那猎物捏弄了几下,呵,柔若无骨,且轻轻地抖着,这真是一只处女的手呀。可惜时间不长,那只手就让床上的吕中贞给吓跑了,不然,巴一鸣可以通过这只手传达给江妍更多的绵绵爱意的。

但这毕竟是循着设想的轨道发展的,而且是更进了一步的,所以巴一鸣惊喜莫名,回去后一夜没有睡好。他想乘胜进军扩大战果,便在第二天见江妍时,悄悄约她晚上到支奎兰家里一同采风。然而江妍不去,巴一鸣说,那我再到你那里,江妍未置可否。不料,当天晚上工作队开会很晚才散,他把江妍送到吕中贞门口,江妍没让他进去。第二天晚上因为已经将支明禄处理完毕,工作队没有开会,巴一鸣便在8点多钟去了江妍那儿。

到那里之后,才知道江妍已经是独自一人睡在那间屋里。他问江妍这是为什么,江妍叹口气说:“为什么?小吕恨我呀。我没有想到,小吕无意中跟我说了那把‘万民伞’的事情,我也是无意中在穆专员跟前说了一下,穆专员就把支明禄这么处理了。”巴一鸣说:“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就是阶级斗争的残酷性。”江妍忧心忡忡地说:“我觉得这事给小吕伤害太大,正准备找她道歉呢……”巴一鸣说:“道个歉也可以,但千万不要让穆专员知道。”江妍便点了点头。这时,巴一鸣说:“江妍,先不要想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了,来,咱们再欣赏一会儿《四盼》!”说着,他就从兜里掏出歌片,举到江妍面前,自己捏细了嗓门唱了起来:

七月初七巧有安排,

玉兰花儿开。

打扫秋亭夜来香花开,

等着那郎回来呀,哥哥来。

八月初一雁门开,

桂花香儿开。

九月重阳菊黄花儿开,

等着那郎回来呀,哥哥来。

……

歌声荡漾。心神荡漾。巴一鸣一边唱,一边希冀着这个夜晚他能获取新的惊喜。然而他不知道,江妍也不知道,在这个时刻,院里先有一双喷着怒火的眼睛在星光下闪亮,过了不长时间这双眼睛又闪亮在穆专员的面前。穆专员对着这双眼睛审视片刻,问道:“小吕,刚才他们在一起,你看见他们干什么了?”

“干什么?”

穆专员没有问下去,他觉得已经不用问了:一个大姑娘能说出这个词儿,难道事情还能假了吗?于是,他和向前进急忙去了吕中贞家。蹑手蹑脚进去,猛地把门踢开,果然看见了二人手牵手唱情歌的罪恶场面。穆专员往屋里一站骂了起来:“真是色胆包天呀!工作队分组的时候,我就不想要你们臭知识分子,担心出这种骚事,没想到真的出了,而且还这么快!”两个臭知识分子面面相觑,面如死灰。

当晚,吕中贞的闺房便成了临时审讯室,穆专员与向前进声色俱厉地让这一对狗男女交代罪行。然而巴一鸣和江妍说他们只是拉了手,对别的事拒不承认。穆专员气愤不过,当即叫来吕中贞做证。吕中贞带着一脸的冰冷进来说,她亲眼看见,巴一鸣进门后就跟江妍上了床,上床钻进被窝之后江妍才把灯灭掉。江妍浑身颤抖着叫喊:“小吕你不要乱讲!你怎么能这么讲呢?”吕中贞冷笑一下道:“你也说话不算数,不是说过叫俺吃你的喜糖吗?噢,错了,巴教授不是政治家……”说罢,她气呼呼转身走了。

巴、江二人继续接受审讯。巴教授被追问急了,便说:“如果组织上不信的话,就给江妍做体检好了。”穆专员便问江妍:“怎么样?你同意吗?”江妍满脸通红,却还是咬住嘴唇点点头。

第二天一早,穆逸志就赶到县城,向工作团领导做了汇报。副省长袁亢将穆逸志狠狠批评了一通,责问他到底怎么搞的,前几天不注意工作方法,让村支书自杀了,现在工作队员又出了作风问题。穆逸志低着脑袋检讨了一番,并请示组织上给他处分。袁省长说:处分倒是不用,因为有些人要对抗运动,有些人要腐化堕落,这都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重要的是要把下一步的工作做好,不能再出乱子。穆逸志松一口气,便请示怎么处理北京的那一对男女,特别是要不要将江妍送到医院检查。袁省长说:算啦,别那么张扬了,让音乐学院来带队的同志把他们送回去吧。

当天下午,巴一鸣与江妍带着铺盖,由老顾和老段押送到了县城。第二天早晨,他们又在音乐学院几个人的押送下坐汽车去了兖州。在火车站买好票,几个人上了月台。没想到的是,当他们乘坐的那列火车进站时,江妍突然一头撞了上去!

剩下的几个人被迫改变了行期。一直等到江妍的父亲从杭州赶来,将尸体领走,他们才又上车北去。巴一鸣到车上坐下,眼看着这个香消玉殒的地方在他视野里缓缓消失,便噙着泪水唱了起来:

冬天里还有大雪飘,哎咳哟,哎咳哎咳哟,

狂风折树梢呀,哎咳哎咳哟,咳哟。

乌云蓬松才把菱花儿照呀,哎咳哟只个,

奴的奴的个容颜多美貌呀哈,哎咳哎咳哟,咳哟。

单只见那树木成林,叶落尘埃,

西北风儿甩,咳哟,

可怜我朝思暮想泪满腮呀,

但不知那如意情郎几时回来哟,哎咳哎咳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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