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二伏现在是新潮歌舞厅的保安了。他穿了制服,腰上系一根皮带,他照了照镜子,镜子里的这个人很神气。田二伏甚至有些难为情,这样不像个农民了呀,他想。但他心里是很满意的,他笑了笑,就走出去上班了。
上班是从下午开始的,因为歌舞厅上午不营业。下午一点以后,就会有人来了。下午来的人,不怎么热闹,用包厢的也不多,他们一般就是跳跳舞,在大厅里唱几首歌,也没有起哄的。有经验的人说,下午一般是同学聚会,或者单位的同事约好了来庆祝什么的,这样比较文雅,所以保安的任务就轻松些,像田二伏这样,他只要在大厅的四周走几圈。歌舞厅的灯光比较暗,他刚来的时候,什么都看不清楚,以后时间长了,就适应了一些,能够在昏暗的灯光下看清一些东西。按照规矩,保安和服务员是不能坐的。有的时候,下午下雨了,或者正赶上淡季,一个下午也没有客人来,就算这样,他们也是不允许坐下的,这样他们这些人也就练出了好腿功。只是在刚开始的时候,站得腿都发肿,有的人甚至从腿一直肿到脸了,说出来人家也不相信。有人问,你的脸怎么肿了?告诉他站肿了的,人家就会笑,你是用脸站的吗?腰也像断了一样,背也像断了一样,但是再后来就习惯了,习惯站着了,坐下来反而觉得憋得慌。这是比田二伏早来歌舞厅工作的人告诉田二伏的,但是田二伏不相信,怎么会呢?他想,坐着总比站着好呀。不过现在田二伏还没有尝到这种滋味呢!他刚刚来到歌舞厅上班,什么都是新鲜的。田二伏头一次上班是一个下午。人很少,他们坐在大厅的椅子上,围了一小圈,点了一些茶水和小吃,低低地说话。田二伏就这么转了几个圈子,努力地习惯在昏暗的灯光下看东西。
小姐,点一个歌。
小姐,加茶水。
其间有人这么叫过一两次,声音是低沉的,低沉到几乎没有。但因为歌厅里很安静,所以小姐听得见。小姐过去办好了,就再也没有其他事情了,他们唱歌也唱得不多,只唱了两三首歌。
咦,咦咦,田二伏想,这样就能拿工资了?
晚上会忙起来的。其他人说。
后来就到了晚上了,晚上果然和下午不大一样,他们许多人是喝了酒来的,醉醺醺、吆吆喝喝的。
喂,叫你们老板来。
喂,给我最好的包厢啊。
喂,要漂亮的小姐啊。
不漂亮不付钱的啊。
他们东倒西歪的,看见小姐就要动手动脚,弄得歌厅里这里尖叫一声,那里尖叫一声。
下作得来。
野蛮得来。
她们叽叽喳喳地说。因为灯光的关系,田二伏看不清她们脸上的表情。他听她们的声音是很气愤的,是受了欺负的样子。后来他就过去了,他去对这个人说,喂,你想干什么?
这个人乱动的手还举在半空中,他的嘴微微地张着,呆呆地看着田二伏,好像没有听见田二伏说的是什么。
田二伏有点生气了,他以为这个人是在装傻,所以他的嗓音抬高了一点,他说,请你注意啊,这里是公共场所,手脚规矩一点啊。
手脚规矩一点,这个人重复了一遍田二伏的话,但是好像仍然没有弄懂,手脚规矩一点吗?你什么意思?你是干什么的?
你欺负我们的小姐,田二伏说,我是来管你的。
接下来的事情是田二伏没有意料到的,因为所有的小姐都喷出一大股笑声来,她们笑得弯下腰,又直起来,直起来,又弯下去。
啊哈哈。
咦嘿嘿。
但是这个人却不笑,他盯着田二伏,你想干什么?你想打架吗?
啊哈哈。
咦嘿嘿。
你想打架,这个人说,我们出去摆场子。
哎呀,一个小姐拉住他的手臂,老板哎,别理他啦,他拎不清的。
先生呀,别跟他一般见识啦,另一个小姐拉住他的另一条手臂,她说,他乡下刚刚出来,老土!
她们这么将他拉来拉去,他的气也消了,算了算了,他说,看在小姐的面子上。
小姐又去推开田二伏,你走开吧,她们说,你走开吧。
咦,田二伏说,我来帮你们的,你们倒这样。
咦喔哩。
啊哈哈。
小姐们又笑了,然后她们就不理田二伏了,她们继续做她们的工作,因此歌厅里仍然是这里尖叫一声,那里尖叫一声,然后是说:
下作得来。
野蛮得来。
现在田二伏知道她们没有不开心,她们有这样的声音恰恰证明她们是开心的。田二伏以后还会知道得更多一些,比如说,就算小姐真是不开心了,这事情也不归田二伏管,这不在他的职责范围里。总之现在田二伏还刚刚开始在这里工作,一切对他来说还都是陌生的,甚至有时候他偶尔在墙上的大镜子里看到自己,也许是因为灯光昏暗的关系,他会一愣,觉得碰到了一个熟人,但是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后来才想起来,原来就是我自己呀。
晚上来的客人好像不大喜欢多说什么,他们坐下来就要唱歌的,因此点歌的单子一张一张像雪片一样飞起来,小姐来来往往地穿梭也来不及。
快点,小姐。
怎么这么慢呀?
我们点了半天也没有轮上,你们的生意怎么做的?
小姐像蝴蝶一样飞来飞去,给生气的客人送去些活泼。对不起,先生,对不起,老板,她们笑眯眯地微微弯着腰站在他们旁边,有些客人会看在她们的面子上,看在她们美好的身段和微笑的面容分上,消了火气,耐心地等待,反正他们也不会空着闲着的,他们仍然喝着酒,啤酒、红酒。因为他们在晚餐的时候已经喝过,现在再喝,就容易过量,过了量,事情就好办了,这是歌舞厅老板最开心的事情,因为如果他们真的喝多了,反而会觉得自己的酒量很大很大,这点酒算得了什么?如果再有小姐说,先生啊,你少喝点吧,身体要紧,他们就会再要一瓶。
先生啊,您不能再喝了。
谁说我不能再喝?
你瞧不起我呀?
于是他们又喝了,点的歌甚至都可以不要唱了,这时候如果他们再邀请小姐陪他们一起喝,那就更理想了。小姐好像是机器人做的,喝不醉,喝不倒,也不像他们这些人喝一点酒就满身的酒气,酸胖气,小姐是兰心蕙质,喝多少酒,身上也只有脂粉的香气,但是酒是眼见着它们一瓶浅了,更浅了,没了就再换一瓶,浅了,更浅了,又没了。
一般在大厅里就是这样的情况,这是田二伏的管辖范围。包厢的情况他不太清楚,有时候包厢的门打开了,小姐送吃的喝的进去,田二伏无意地看一眼,也看不太清里边的什么,有一次包厢里有一个人喝得太醉了,又吐又哭,又要打人,又要寻死,小姐没有办法,醉鬼的同伴也没有办法。他们就叫田二伏,田二伏哎,过来帮帮忙呀。
田二伏进去以后,看着那个又哭又闹的人,也是手足无措,他两只手张开着,怎么弄呢?怎么弄呢?
呜呜呜,呜呜呜,那个人声泪俱下。你让我去死,你让我去死,他说。
这不行的,这不行的。田二伏说。
呜呜呜,呜呜呜,活着有什么意思,活着有什么意思?他说。
有意思的,有意思的。田二伏说。
你光说有什么用?你帮帮忙呀,小姐她们也都是手足无措。她们说,田二伏你光说有什么用?你弄呀。
哎呀呀,田二伏头一次碰到这样的问题,他去抱那个人,那个人就踢他,他去扶那个人,那个人挥舞着拳头打他。哎呀呀,哎呀呀。田二伏说。
给他喝茶吧。有一个人建议。
不行的,田二伏说,喝茶更难过,要喝醋。
醋喝过了。
吃多潘。
多潘吃过了。
呜呜呜,啊啊啊。那个人痛苦得不得了。
掐人中。
但是那个人的手挥来挥去,他的身体在沙发上扭来扭去,而且他还不是固定在一张沙发上。他从这一张沙发扭到那一张沙发,像一条上了岸的鱼,一边翻着白眼,一边肚皮一挺就弹起来了,只不过他这条鱼是在包厢的沙发间弹来弹去,把包厢里所有的沙发都揉得不像样子。茶几上的水果点心被他扫到地上,饮料也打翻了一些,所以虽然有人说了掐人中,也有人试图去掐他的人中,但是他们掐不到他的人中。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给他吃安眠药。又有人提议。
吃了安眠药他就要睡了。
不能的不能的。田二伏说。
酒后服用镇静剂要出问题的。有一个人是懂的。
卓别林就是的,后来就死了。田二伏说。
那怎么办呢?
后来经理也来了,经理看了看一团糟的包厢,脸上仍然是笑眯眯的。常有的事,常有的事,他说,田二伏啊,你帮帮忙,把他背出去。
背到哪里去呢?他的同伴有些不放心,有地方吗?你们继续玩啊,经理说,你们放心玩啊。
田二伏就去背那个人,那个人仍然挣扎着。田二伏弄不住他,只好用了在乡下背粮包的办法,把那个人抱起来往肩上一掼,那个人就趴在他的肩上了,他的两只手顺势抱住了田二伏的头,抚摸来抚摸去。他说,我爱你啊,啊啊,心肝宝贝,我真的爱你啊。
啊哈哈。
哦呵呵。
嘿哩哩。
经理走在前边,田二伏背着一个醉鬼跟在后边,他们穿过大厅的时候,田二伏听见有人在议论。
醉了。
醉了。
人生难得几回醉。
田二伏想问问经理,他们要走到哪里去。但是他看着经理的后背,觉得经理一点也不想讲话,田二伏就没有问什么,反正叫我背到哪里就到哪里了。
这样他们走到厕所了,他们就把那个人放在一只抽水马桶上,让他坐在那儿。经理拍了拍他的肩。喂,他说,到家了,睡吧。
那个人坐在那里已经发出了鼾声。
经理把那扇小门带上,在厕所的角落里拿了一块牌子挂在小门上,牌子上写着:此位已坏,请勿使用。
有人来上厕所,听到里边的鼾声,都笑了笑,他们上完厕所就走出去,告诉他们一起来的人,有个人在厕所里睡着了,还打呼呢。
现在田二伏又归位了,他听到大厅里一堆客人说起醉酒的话题。
有一个人,他喝多了,上汽车,拉开后边的车门,就往后座上一躺,鞋一脱,就睡了。到家的时候,司机说,某先生,到了,他醒过来找鞋,但是鞋找不到了。
他脱在上车的地方了。
他以为上床了呢。
哈哈哈。
后来司机有没有帮他去找鞋呢?那我就不知道了。
还有一个人,也是喝多了,他走出饭店看看天,看到天上有个亮亮的圆圆的东西,他拦住对面一个人问了,先生,请问这天上是太阳呢还是月亮?对面那个人朝天上看了看,看了半天,他摇了摇头说,对不起,我是外地人,我也不知道。
嘿嘿嘿。田二伏笑了起来,说话的那个人回头朝他看看,别的人也朝他看看,他们一起对他笑了笑。
打架惹是生非的人毕竟是少数,田二伏在无事可做的时候,也会和闲着的服务员说说话了,她们都笑话他土巴拉叽,一口着着实实的乡下话,也不大懂文明卫生,有时候还想随地吐痰呢。其实她们中间有些人也是从农村出来的,只是她们出来比他早一点,她们已经先学会了像城里人一样说话,一样文明卫生,不随地吐痰,哪怕是在没有人看见的情况下,也不会随随便便,所以她们就觉得有责任带带田二伏。
田二伏哎,帮我拉一根绳,我要晒被子。
田二伏哎,帮我修这个台灯。
田二伏哎,我的猫爬到树上去了。
他们的宿舍都在歌舞厅后面的一排平房里,这是老板统一替他们租的,房钱从他们的工资里扣除。这样他们这些人上班在一起,下班也在一起,就容易混得熟。田二伏来了没多长时间,她们就使唤他干这个那个,好在田二伏是助人为乐的,而且反正他除了听听广播,业余时间也没有别的爱好,不像她们喜欢逛街啦、打麻将啦,还喜欢看录像,总之都比田二伏忙。
有一天有一个记者来采访她们,你们这里有许多外来妹,我采访谁呢?他问。
你采访荷叶好了。
她们就把荷叶推出来,因为荷叶年纪稍微大一些,文化也稍微高一些。后来记者就采访了她,并且把荷叶说的话都登在报纸上了。那个采访的事情,田二伏没有碰上,他还没有来呢,但是到报纸登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来了,就看到了,那一段采访是这样的:
21岁的荷叶每天要在歌厅上班十个小时以上,每周休息一天,这样算下来,如果不生病,一个月的收入是六百多,还不计客人给的小费。荷叶和同来的几个小姐妹在邻近租了房子,每月平均摊到每个人头上的房租只有四十多元钱,再加上自己买菜做饭,开销不算大。荷叶说,租房子给我们的人,看起来对我们客气,但是实际上他们还是看不起我们,因为毕竟我们是外地人呀。
不过,这小小的不快并不影响荷叶对城市的热爱。我想我可能不大会回去了,荷叶这么说,家里那么穷,我和我们几个小姐妹都不想回去了,在城里多挣点钱,找个可靠的不算太穷的城里人结婚,把家安下来,以后把父母接过来,让他们好好过完下半辈子。
嘻嘻嘻。
哩哩哩。
她们看到荷叶这么说,就去嘲笑荷叶了。
可靠的。
不太穷的。
城里的。
嘿嘿嘿。
神气的。
高大的。
像张丰毅。
像濮存昕。
其实在她们的笑声里,都隐藏着难为情的意思,她们笑话荷叶的时候,等于是说出自己的心思了。
你们都想到以后的事情了,田二伏说,你们想得蛮远的啊。
总归要想想的,她们说,田二伏难道你不想?
田二伏也会想一想的,但是一想到未来,田二伏的心里就隐隐地触动了一下,那是马小翠。她现在会在哪里呢?
田二伏有老婆的。一个人说。
没有的。
叫什么春的。
不是什么春,是翠,马小翠。田二伏说。
啊哈哈。
啊哈哈。
她们就笑成了一团。
在那张报纸上,关于外来工的采访还有许多,其中还有一个综合分析是什么影响了进城民工的“去”和“留”。有调查的数据:
一心想留在城里的外来民工:
18至29岁:91%
50岁以上:11%
女性:57%
男性:37%
未婚:65%
已婚:38%
田二伏把那张报纸压在枕头底下,他觉得自己工作单位的同事上了报纸他很开心,就把报纸收藏起来,有时候还会拿出来重新看一看。现在他很想向什么人写一封信,告诉他一些事情,但是他找不到写信的对象,他想了想,后决定以马小翠的名字开头:
马小翠同学:
您好。很久没有和您联系了,我现在也进城打工了,我在新潮歌舞厅做保安……
他写着写着,又换了一个开头:
马小翠小姐:
您好。
我不知道现在你在哪里,我也不知道我的这封信你能不能看见,但是我还是想给你写一封信……
田二伏的同事偷看过田二伏写的信,她们不知道田二伏的信是不会寄出去的,她们就捉弄起了田二伏。
有时候田二伏正在收听广播,她们就凑到他的耳边喊一声:
马小春来了。
马小翠,是马小翠。
噢,马小翠来了。
田二伏总是要抬头往外看看,尽管他受过很多次的捉弄,但他还是习惯这样看一看。
上午院子静静的,她们睡觉的睡觉,出门的出门,都没有在屋子里白白地待着。田二伏呢,肯定是在听广播,现在田二伏的业余爱好是受到一些影响的,主要是时间上的限制。从前他在乡下的时候,真是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都可以听广播的,就算是劳动的时候,甚至是村里开什么会的时候,都可以听听的。但是现在不行了,上班时候肯定是不可以听的,不上班的时候呢,同宿舍的人如果想睡觉,他听广播就会影响别人,所以田二伏去买了一个耳塞,将声音塞到耳朵里,这样就不会影响别人。开始的时候他有些不习惯,总觉得耳朵里胀胀的,不舒服,甚至还有些轻微的疼痛,但是听了一阵以后,这些不习惯和不舒服就消失了,慢慢适应了新的形式,如果他不用耳塞,就会觉得主持人的声音不真切,遥远得很,而且杂杂的,反而不习惯了,只有戴上耳塞,才能够找回听广播时那种贴心的愉悦。田二伏现在正在听着城市频道的《生活热线》节目,这是他常听不厌的节目,他也仍然习惯做笔记,将听到的有关内容记下来。他的笔记本上的电话号码越来越多,很快就要换新的笔记本了。只不过有一点和乡下不同了,在乡下的时候,老乡们有什么事情,会来找田二伏的,但是在城里却没有人来找田二伏问什么,他们都比他见多识广,他们也会听广播,还可以看电视,而且只要拿一张当天的晚报,上面是什么都有的。所以刚刚开始的时候,田二伏甚至有一点失落感,他仍然像在乡下一样,主动去给别人提供信息,但是别人的信息比他还多呢。
咦,这事情我早就知道了。
噢,那事情我早就听说了。
他们甚至还会指出田二伏信息里的错误和不实之处。
咦,不是这样的,是那样的。
哎,不是那样的,是这样的。
所以田二伏现在虽然依旧能算是一本百科全书,却不大有人来翻他这本书了。田二伏的信息越来越多,却无法输送出去。
田二伏想,城里和乡下到底是不一样的。
田二伏这么想着的时候,广播里正在说一个法律方面的小故事,说有几个警察冒着生命危险奋不顾身抓住了歹徒,但是踩坏了一个人院子里的萝卜,后来这个人就要求派出所赔他的萝卜。他的这个要求,遭到了大家的反对和指责,人家看见他都是指指点点地戳他的背脊骨,甚至他的单位也觉得他给他们丢了脸,就把他开除了。记者去采访他的时候,他就躲起来,他觉得这件事情很难为情……
隐隐地好像有人叫了一声马小翠,田二伏习惯地向外面看看,他就看见有两个男的已经站在了门口。
喂,马小翠在不在?
咦,咦,田二伏一时有些不明白,马小翠、马小翠怎么会在这里?
不在这里,能在哪里?两个人中的一个说,他的面相凶凶的,好像很生气。
他们中的另一个是更生气的样子,你想包庇她?休想啊!他说。
你们说什么呀?田二伏说,什么呀?
你想跟我们玩缓兵之计?
我们不会上你的当。
真的不在这里。田二伏说,要是在这里,我的信也有着落了,再说了,要是在这里,我还写什么信呀,天天见面说说话就可以了。他心里这么想着,但是没有说出来。
昨天还在这里上班呢,今天就不在了?骗谁呢。
上班?田二伏这时候把耳塞摘了下来,他听见他们说上班,就更听不懂了你们找谁啊?
王小香。
喔哟哟,搞错了,搞错了,田二伏笑起来,冬瓜缠到茄棵里了。
怎么会搞错呢?他们说,不会搞错的,王小香就是在这里的,休想逃走。
是在这里的,是在这里的,田二伏很热情了,王小香的熟人,就像是他自己的熟人一样的,你们请坐,你们先坐,这会儿她人不在,不过一会儿就要回来的,你们先坐下歇歇。要不要喝水?喝开水还是喝茶?
他们两个人怀疑地看着田二伏。这个人一会儿咬定不在这里,一会儿又说在这里的,又要叫他们喝什么,他们觉得他在耍什么花招,他们的警惕性很高,不坐,也不喝什么。他们是来向王小香讨回彩礼的,他们中的一个叫铁蛋,和王小香配过亲,彩礼也送过了,是五千块钱,后来他们的事情不行了,就退了婚,但是彩礼没有退。铁蛋叫王小香退,王小香说,那是你自己送给我的,我不退了。
王小香就进城打工了,铁蛋到王小香家里去讨,也没有讨着。王小香家里的人都和王小香的说法差不多。
我们又没有向你们要,是你们自己送过来的。
给了又要讨回去,想好事得来。
铁蛋虽然是乡下人,但是嘴巴也算是会讲的,另外他还有一个表哥做后盾,他们两个加起来,在嘴上也不会吃亏的。
不给彩礼你们肯嫁女儿吗?
给了彩礼你们还赖皮呢。
你想叫我们人财两空啊?
王小香家里人也觉得有点说不过他们了,他们现在已经有一点以退为进了。
没有办法,钱已经用掉了。
最后他们甚至只好出卖王小香了。
你的钱我们又没有拿到,只是看了一眼而已。
实在要讨,你找王小香去讨吧。
铁蛋和表哥就来找王小香了,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田二伏听了这样的事情,心里就想,你们的事情比我还好一些,我连彩礼还没来得及给呢,马小翠就已经走掉了。不过现在田二伏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看着这两个人很生气地站在他面前,挂着两条胳膊,也不走,也不坐,也不要喝水,有一点不知所措的样子。他有点同情他们,他想劝劝他们,但是他并不知道事情是怎么样的,所以他无从开口。开始他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但他们并没有什么反应,后来他想出了一个办法,他把收音机的耳塞拔掉,让声音传开来。
听听广播吧。
他们两个对他看了看。
是萝卜的事情。
他们两个又朝他看了看。
毛病啊。
毛病啊。
他们的眼神是这么说的,但是田二伏并没有读出他们的眼神来。他告诉他们,这是萝卜的故事,有一个人要叫警察赔他的萝卜。
什么东西啊?
他们两个的脸色更难看了,他们认为田二伏是在戏弄他们。他们早已经听说王小香在城里又找了一个对象,会不会就是这个人?看他这种样子,倒蛮配王小香那种样子的。他们两个对视了一眼,又说话了。
你少来这一套。
你别把我们当傻瓜。
你们是不是听说我们要来,故意设计好了圈套?
什么呀!
轮到田二伏莫名其妙了。
问你,什么名字?
问我吗?
不问你问谁?
我叫田二伏呀。
田二伏?田二伏吗?
他们中的一个向另一个看看,另一个想了一想自言自语地说,田二伏,田二伏?
是这个名字吗?
好像是……好像不是……好像是……
怎么不是呢?田二伏有点委屈。我明明是田二伏,为什么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呢?
好,就算田二伏吧,田二伏你是王小香的什么人?
咦,咦咦,田二伏笑起来,他实在觉得太好笑了,什么呀,这个话怎么反倒你们来问我呢?应该是我问你们的,你们,你,还有你,你们是她什么人?
我们,我们……他们觉得有点尴尬,说不出来。
咦,咦咦,田二伏说,你们连自己是王小香的什么人都说不清楚,你们不会是骗子吧?或者是犯罪分子?
你才骗子。
你才犯罪分子。
那么你们是干什么的呢?
你明明知道的。
你是王小香的对象,你还假装不知道。
咦?
咦什么?他们说,咦有什么用?今天是逃不过的。
田二伏突然觉得脑子有点乱。
田二伏哎,王小香拿了一堆电池来,给你啰。
哎呀呀。
哎呀呀什么呢?像个女人,大惊小怪的,王小香说。听广播费电的,我从前听的时候,两天就要换新电池,不换就嘶啦嘶啦的。
是的呀,是的呀。
收起来吧。
你哪来的这么多呢?
偷的。
嘻嘻嘻。
哩哩哩。
她们都笑起来了。
田二伏啊,王小香看中你了。
田二伏啊,王小香帮你偷电池哎。
田二伏啊,你长的像王志文。
像周润发。
嘻嘻嘻。
哩哩哩。
田二伏遐想起这些,就忍不住笑了起来。王小香好是蛮好的,想起她的事情有点甜丝丝的,但是她不是我的对象呀,他想。
那两个人站得有些不耐烦了,他们拖了凳子坐下来,田二伏说,你们喝开水吗?
不喝。
那你们,喝茶?
不喝。
那你们?我有速溶的咖啡。
不喝。
那,总要喝点什么,口干的。
不喝。
他们两个人又看了看田二伏,现在他们慢慢地觉得可能自己的想法出了问题,田二伏如果是王小香新找的对象,他可能不会是这种样子。他对他们很客气,态度也好,还要请他们喝这喝那的,虽然他们不肯喝,但是他们心里也是有点感动的。所以他们慢慢地打消了与他作对的念头。他们调整了一下思路,觉得可以从另一条路重新开始走,他们拿出烟来请田二伏抽。
田二伏平时是不抽烟的,但是如果有人请他抽,他也会抽一根,所以当铁蛋和表哥请他抽烟的时候,他就拿了他们一根烟,像他们一样点起来抽了。几个剑拔弩张的人,一点了烟,紧张的气氛就开始缓和下来。现在他们这里的气氛确实是好多了,他们开始说一些别的话题了。
你们是王小香家乡的吗?
是的。
我猜猜啊,田二伏说,我猜猜你们是来干什么的。
铁蛋和表哥就看着他,看他能不能猜出来。
我猜出来了,田二伏说,你们是想请王小香帮你们找工作。
咦,田二伏的话倒提醒了铁蛋和表哥,他们确实是想在城里找工作的,找王小香讨钱也是真的,但是两件事情都还没有做成,心里难免有点着急。现在田二伏说了这样的话,让他们感到有一点希望了。
王小香能帮我们介绍工作吗?
王小香是不是混得很好啊?
王小香嘛,田二伏说,要说好也是一般,要说不好,也还可以的吧。
那,他们两个觉得希望又在逃走了,有些泄气,那——
田二伏感觉到了他们的失望和气馁,他心里有一丝丝疼痛,他看着他们沮丧的脸,觉得有点于心不忍,要不,要不,他说,或者我——
什么?
可以帮你们想想办法的。
找工作吗?
找工作呀。
咦咦。
咦咦。
你帮我们找工作啊?
你帮我们找工作啊?
他们的脸上分明写着奇怪和不信任,但是田二伏是感觉不到这一点的,他不是个愚笨的人,但是他的敏感总是往好的方向去的。
可以试试的,田二伏说,我有点把握的。
哎呀呀。
哎呀呀。
你怎么不早说呢?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们呢?
他们两个激动起来,有点摩拳擦掌的样子了,好像就要上班,也会像田二伏这样穿着神气的制服了。
哎嘿嘿,你原来是领导呀,他们说。
嘿嘿,我不是的。田二伏说。
但是看起来你有点像的。他们说。
我堂叔是领导,田二伏说,他是老板。
所以呢,你是领导的亲戚,所以也有一点像的。他们说。
嘿嘿,别人也有这么说的,田二伏说,不过我自己不觉得。
现在他们的思路已经走得很远很远了,他们似乎已经把讨彩礼的事情丢到一边,暂时忘记了。
我们其实不一定在乎做什么工的。
我们也不一定要像你这样穿这种制服的。
我们也可以做做一般的活,体力活,什么都可以的。
比如洗洗碗、洗洗杯子、扫地也好的。
没有男的做这种事情的,田二伏说,男的只能做保安。
那我们就做保安吧。
田二伏想说好的,我帮你们争取争取,但是他还没有说出来,就有一群女孩子奔进来了,她们一路奔一路叫着。
来了来了。
来了来了。
什么来了呀。
派出所来了。
奔进来的人里就有王小香,她进来看到铁蛋和表哥,她说,咦,你们来了,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田二伏张望着,看着外面,看了一会儿,也不见有派出所的人进来,在哪里呢?在哪里呢?他问。
已经走了,他们来抓田老板的,看见田老板在吃面,就抓走了。
啊呀呀。田二伏一急,拔腿往外面跑了,其他女孩子也跟着又一起往外跑,王小香也跑,铁蛋和表哥在后面追着喊?王小香,王小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