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傍晚,池家一行人纷纷告辞。暗色的夕阳中,池何央正在一辆一辆地找自家爹娘所乘的车。因为蒲老太爷硬要她给那些五光十色的大虫子画了几张画,实在难以推脱,出来的就不如其他人早了,再加上除却池老爷子的车辇与其他有别之外,其余的都是差不多的样式,只在车厢的暗纹上有些区别,然而这在黄昏的暗光下根本看不出来,她又不好意思大声喊爹娘在哪儿,只得一个个贴着轮子小心听过。
临近一车时,只听见里面说道:“快把这碍事的拿出去扔了!凭什么给她的是金嵌珍珠的,轮到我就是一个线缠的垃圾货!烦人!”
是池何澹的声音,听得池何央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不怪池何澹不懂,缠线可是一门精密又难得的传统手艺,虽说制出来的东西不如金银亮眼,但制作过程可谓是费时费工又费力,颜色又多变讨喜,虽说看着便宜,但实际上没几人带得起满头的缠线首饰,可是京城中用腻了金银的夫人太太们内敛低调的一种选择。蒲老太太送给池何澹的那只带金花簪,怕也是京城里来的,更是大而精妙,用料非凡,难得一见。本身懂缠线的手艺人就少而又少,能有此功力的人更是百无其一。池何央一时间有点点心疼,那支做工精巧的步摇若真是让池何澹扔了,怕是世间就难寻第二个了。
可惜池何央并没有太多心神供她耗费在池何澹身上,她还得赶紧回到父母身边。天色渐晚,再不回去就要到了天黑路难行的时间段了。很快池何央便找回了父母的那辆车辇,一行人即浩浩荡荡地回了池府。至于那支漂亮的步摇,大抵是殒命在这一路来的哪个花丛里了吧。
一路颠簸回到家中,还没等池何央休息一下自己被车轮子颠麻了的屁股,就有人来传信:“二小姐,咱池老爷子有请。”
池何央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虽然事儿是与她有利的一面,但她确实是不想动了,折腾了一天,就算是神仙也累了:“祖父何事如此着急?今天已晚,劝祖父歇下吧?”说罢盯着那传话的小丫鬟,想从她身上探出池老爷子的意思。
“明天人就不齐了,有些话可能就不太好说。”那小丫鬟似笑非笑,低头恭敬道。
确实是,明日初二,正是池家媳妇们回娘家的日子。若是真算起大房明里暗里亏待二房的事情,明天必定是当事人何氏与卢氏都不在,能替池何央说话的陶氏与尹氏也都回家了,只剩男子们与池家未出阁的女儿们,想是扯不清楚什么东西。若是想了却了夜长梦多,果真还就得趁着今晚说通了。
只能先撑着了,池何央默默叹了口气。她还是有些不太习惯这年轻的身体,也想不起来自己十二岁的时候体能是否就是如此差劲,动不动就累得慌,一点也没有十二三岁闹死狗的样子。
一路到了池老爷子的院子里,一眼便看见卢氏和池何澹已经在门口候着了。卢氏在宗庙里关了许久,才刚出来又来不及用脂粉掩饰,衣裙也尽是素色,极尽简朴,瞧着是尤为的沧桑落魄,一点也看不出是平日里那个风姿绰约的妇人模样。
池何澹像是也刚一落地就被池老爷子叫过来了,一头钗环半点未动,那货真价实的金色此时正在门口灯柱的柔光下闪闪发亮。
池何央看着那璀璨的金色,忽地想起了上一世她成婚的那天。那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池何澹穿着大红镶金的婚服,环佩簪珰泠泠作响。而她一身水红,朴实无华地跟在池何澹的身后,那时池何澹的头上就是这样明媚的金色;后来她屈膝下跪,卑微地为池何澹奉主母茶,池何澹得意洋洋的笑容之上也是这样明媚的金色;最后她死了,死得七窍流血,尽管那时的池何澹满目惊恐,仪容不整,但她纷乱的发丝上仍旧是那样明媚的金色。
我恨!池何澹死盯着那耀眼的金色,突然是如此的恨,积蓄已久的仇恨从她的四肢百骸涌上她的喉头,几乎要化作一口恶痰狠狠地啐在池何澹那张自始至终都笼罩在金色下的丑恶嘴脸上。
你就是那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渣滓,神佛外壳恶鬼内里的妖魔!我恨不得杀了你!
但她忍住了,她从嘴角挤出一丝冷笑,把滚烫的血压回心底,把曾因困苦而低埋的脖颈高高扬起。
你何曾配得上这样的金色!你这种由内而外都黑得令人恶心的人,就应该被人把头狠狠地摁在污泥里蹂躏,而我,就会是第一个动手的那个人。
大房与二房的人陆陆续续地到齐了,堂屋的门向两侧洞开,池老爷子院中的掌事任嬷嬷打帘出来行礼道:“各位久等了,池老爷子有请。”
大房一家与二房一家迈入了堂屋。各人俱是面色不同,池治柏夫妇淡然,池澄汶夫妇坚毅,池何央被陶氏拢在怀里,面容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池治松洒脱而目色深邃,卢氏慌乱,池何芃轻蔑,池何澹不明所以。好一出人间闹剧!
入了堂屋,不由得让人觉得眼前一暗,仿佛还没有屋外的夜晚亮堂。满屋的烛火都熄着,只有屋子四角的灯柱点了几节短短的蜡,在来客衣角掀起的风中惶惶颤抖。
池老爷子独自坐在正前的主位上,面容掩在黑暗之中,看不清表情。何氏坐他下首,一半脸被屋角的灯火照亮,看着仓皇而无措,缩坐在圈椅之上。
“你们来了。”不是问句,只是四个字的无力陈述,池老爷子的声音低沉而沧桑。
尽管屋里气氛诡异,但各人还是依礼见过。整个过程池老爷子都没有抬头,只在阴影中能看见一团黑色时不时微微颤动,以表示他听到了。
而后一众人纷纷入座,各自坐在沉寂的黑暗中,等待着池老爷子发话。过了许久,可能是一炷香,也可能是一个世纪,池老爷子终于发出一声几近微不可闻的叹息,混杂着前所未有的无力,道:“来吧。”
他转向何氏,问:“何氏,家中女眷的衣饰一类是否是你在掌管?”
何氏读不清个中意思,只好回到:“回老爷,是妾身……是妾身在掌管。”
“你今年留给女儿们裁新衣的料子是何日发下去的?”池老爷子那没什么指甲的五指敲击在扶手上,只落出一声声闷响,听着仿佛节奏不齐的心跳。
“是……腊月十五。”何氏愈发慌乱,连声音都在抖了。
“那你发给了谁?”池老爷子于黑暗之中赫然抬起头来,一点烛光映得他眼中目光如炬,直直望向何氏。
“妾身……妾身发给了……”何氏求救般地望向自己的儿媳卢氏。卢氏此时也没了主意,再加上刚从宗庙放出来,精神恍惚,此刻只知道愣愣地盯着自己的裙门。
如何回答?让老爷知道自己厚此薄彼,自己这些年来岂不是功亏一篑?何氏心中如同有热水翻滚一般难耐又焦躁,沉闷的气氛如同生绢裹挟,让她难以呼吸。她再次望向儿媳,却只看到一个无声的发顶。她艰涩地开口:“妾身……给了大房卢氏。”
“你明知长次两房并无甚分别,为何只给大房卢氏?”池老爷子紧盯着何氏的脸,像是要从那眉眼之间看出个所以然来。
“婆……老太太或许是想着,弟妹一向乐得清闲,这才先给了媳妇呢。“卢氏讪笑着瞥向陶氏,眼中有一丝恶毒的狡黠。
池何央不禁一阵恶心。看来祖先的教诲丝毫没有净化何氏的灵魂,到了这个份上还想拉别人下水,当真险恶之心。
陶氏的脾性一家上下都是知道的,她自恃书香门第,并不屑与商户芸芸来往,尽管池府是她的夫家,可心里还是或多或少的有那么点儿看不上的意思。这搁在平日里大家都是一并揭过去的,并不会刻意提起,毕竟在座的各位细说起来都是商门子弟,谁听着也不会好受到哪里去,陶氏也并没有天天因着身份给谁脸子看,时间长了也就当它不存在罢了。
可卢氏偏偏要在这池老爷子生气的时候提起这桩子事情来,明摆着就是要火上浇油、雪上加霜,让人不痛快罢了。更是居心险恶要把事情的由头全推到陶氏脑袋上,让她做了这让全家上下一股子乌烟瘴气的罪魁祸首呢。
池何央心下暗道一声不好,想要提母亲争辩却又无从下手,毕竟就算卢氏再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她仍旧是自己长辈,她和母亲之间的事情也只存在于长辈间,而作为小辈的池何央只能一边儿看着,就算有什么话也只能在自己心里翻滚罢了。
池何央满心焦火,漫无目的地抬头四下张望,正对上池何芃充满歉意的眼神和通红的脸色。池何央微微笑了笑,宽慰地摇了摇头,这才见池何芃轻松了一些。
自己不能张口,只能看母亲如何是好了。池何央上一世并未见自己母亲与谁起过争端。或许是真的没有,也或许是自己对母亲疏于关心,总之她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母亲面红耳赤的片段,印象中,母亲甚至连与父亲之间都未曾有过夫妻口角。池何央忧心更甚,这样的母亲,如何才斗得过卢氏那只狡猾又恶毒的豺狼呢?
池何央正担心着,就只听陶氏嚯的一声站起身来,速度之快,拐得她两侧的椅子都跟着一抖。池何央被着一震回过神来,颇是吃惊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说我自是甚高,我认;说我目中无人,我也认。可你要说我对家中事情放任自如、当甩手掌柜,我是一千个、一万个不认!”陶氏目光如炬,振声如雷,不顾卢氏的闪躲与惊慌,只顾直直地盯着她,“我嫁与池家二十余年,为池府、为二老爷开枝散叶、打点上下,可曾有过半点怨言与不情愿?院中一概事务都是我亲自打理,只从小贞与澄汶成婚以来才逐渐交付于她,可曾有过一丝疏漏?若是不信,你大可支我二房账目库房一类的文本细看!”陶氏一甩衣袖,猎猎有声,“我为这个家尽职尽责、无怨无悔、卖心卖力,卢温绾,你说我不负责任,你可要拿出证据来!”
“公公明鉴,别说是腊月十五,即便是腊月二十,儿媳也从没有见过二房院中应有年货的半点影子,年年如此。”陶氏端端正正向池老爷子行了一礼,“即便不算今年,央央也已经有四年未能得到按时裁制的新衣,而不得不的着旧衣过新年。今日若无蒲外祖母发现,怕是还有之后许许多多年。儿媳无意指摘,您只看大房与二房的女儿,便是一目了然了。”
众人闻言望向在场的池家三个女儿。大房次女池何澹妆容明媚,满头珠翠,花枝招展,大房长女池何芃虽不如妹妹张扬华丽,但好歹也衣着得体,装饰恰当。
反观二房的池何央,衣裳朴实无华不说,颜色还老气奇怪,若非这小姑娘气质拔群,镇得住这一切,可不是要让见了的人都笑个好歹。头上更是只有两支拔了整个发髻就会全线崩塌的必要钗簪,别无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