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故事都是从遗忘深处脱颖而出的。
——卡尔维诺
夏季的夜晚,燥热难耐。每一声蝉鸣鸟叫都令人心生不悦,更别说梦里的场景。那女孩说话的声音犹在耳畔,一字一句那样清晰可辨。
她清冷孤傲、不善言辞,每说一句话都如在刀尖上行走。她痛苦,却冷静自持。她说:“季学姐,人活着总有所图,不管目的好坏。我已经选了一条坏得不能再坏,却也是好得不能再好的路了。”
半夜一声惊雷,季悦笙从睡梦中醒来,缓缓睁开眼。
大二结束以来,她不知道做了多少次这样的梦。但她从没觉得这是噩梦,因为只有在梦里,她还能听见秋萌说话,还能做出最后的挽救。
只是每一次惊醒,结果都一样。
秋萌是真的回不来了。
意识到这点时,季悦笙已经进入了大三。
在警校的第三年,她依然还是体能测试班里倒数的那一个。百米障碍跑,那堵高墙她也只征服过一次。因为害怕,这种害怕来自于首次翻越时卡到胸部的疼痛感。
全区队的女生只有她在翻墙时会紧张地大声尖叫。还没翻过去呢,她就先站在高墙前把力气都用光了。
室友们纷纷嘲笑她:“我们D罩杯卡到才会痛,你都没有你痛什么?”
“贫乳也是有尊严的,我那也是两坨肉,也会痛的。”对此,季悦笙理直气壮地辩解。
每次谈到这个话题,寝室里四个人总是特别欢乐。但体能差劲的季悦笙,文化课却是区队排名第一的。
“唉,吃再多肉这胸部也不会长大了……”
莲蓬头的水哗哗地浇在她的身上,季悦笙忍不住低叹了一声。
“悦笙,别洗了!吹哨集合了!”
正在遐想呢,室友陆迪突然猛砸浴室的门,大声喊道。
才冲干净身子的季悦笙听见外面大家紧急移动的声音,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手忙脚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对外面还在穿衣、扎腰带的姐妹喊:“快帮我拿下作训服!”
“来来,拿去,快换上!”陆迪相当迅速地把衣服递了进来。
季悦笙唰地夺过衣服,定睛一看,又把浴室门打开,扯着嗓子喊:“不要胸罩啦!”说着,就把多余的胸罩给扔了出去。
一大队的同学全部集合完毕之后,汪队只是简单地交代了几句新学期开学的注意事项,提醒他们别忘记警容风纪。
“明天早上升国旗之前,把在家里留长的指甲都给我剪掉!夏天热,你们也要给我穿袜子!还有一些女生,头发都齐肩了,今天晚上都去剪掉!听明白没有?”
“明白!”
一些纪律,从大一进来开始就不断地被重复提醒,队长总是强调,不要把家里的坏习惯带到警校来。这样的强调不是没有道理,因为人一回家就开始原形毕露。
过了一个假期,什么铁一般的纪律都还给警校了。
“看看你们这些人,站没站相!一个暑假而已,有个别男生小肚腩都出来了!不要以为大三了就可以掉以轻心……”
本来准备解散,可是汪队一时兴起,又噼里啪啦骂了半个小时。站在队伍中,戴着作训帽的季悦笙感觉湿漉漉的头发不停地往衣领里滴水。
“还有你们区队!为什么集合比别人晚了这么长时间?”汪队一下子把矛头对准了季悦笙他们区队,“等会儿其他区队解散了,你们所有人在这里俯卧撑五分钟。”
“啊?”队伍里,有人发出了轻轻的叫喊声。
“不满意?那就十分钟。”
事实证明,汪队的“恐吓”十分有效。整个区队被吓得鸦雀无声,不敢造次,并且同学们下意识地把背挺得更直了,为的是不让汪队看见他们有气无力的站姿再接着发火。
距离熄灯还有十五分钟的时间,汪队终于放过做个俯卧撑都全身抖得跟抽羊痫风似的他们。
“我跟你们说,做俯卧撑的时候,我好怕被别人看到我里面没穿内衣。”季悦笙捂着脸同室友们说。
傅骁骁听后立马豪放地大笑起来:“你那旺仔小馒头似的胸部,别说黑灯瞎火看不见,就是青天白日都难以分辨。”
“哈哈哈,Don't mind(别在意)!”其他人肆无忌惮地笑着拍拍季悦笙的肩。
季悦笙很气,但能怎么办呢?体能差,又打不过这几个彪悍的女人。嘴皮子又没有傅骁骁利索,在这个寝室,她简直沦为了生物链最底层的存在。
“不然你们帮我想想怎么丰胸呗?”无奈之下,季悦笙决定求助她们。
傅骁骁立马挤到她身边,神秘兮兮地问:“你和祁司现在怎么样了?”
“丰胸和祁司有关系吗?”季悦笙还是太单纯,随便一下就被套路了。
“你这人思想就是龌龊!”陆迪也凑了进来,强烈谴责她,“我们现在关心的是祁司和你的终身大事!这比丰胸还重要!”
季悦笙停顿了半秒,望了眼不作声的静静,问:“你听懂了吗?”
静静撇过脸:“我不想参与这么下流的话题。”
“悦笙。”
正说着呢,她们四个迎面就撞上了刚从小卖部出来的祁司和他的几个室友。
“我们正好在说你呢,祁司你什么时候娶……”
“啪”的一下,季悦笙使劲地捂住了傅骁骁的嘴巴,牢牢地将她锁在自己的臂弯中,然后笑容满面地对祁司说:“晚上好。”
祁司眼眸如星光璀璨,温和地笑道:“好久不见。”
“你们两个……”身旁的男生看不下去了,耿直地说,“放个暑假而已,还整这一套相敬如宾的,搞得我们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就是!你们俩这么恩爱,为什么还不在一起?”静静突然激动,“都大三了,你们这是要闹哪样?祁司你再不下手,悦笙的胸就要没了!”
Oh,shit!静静这个披着羊皮的草泥马!
季悦笙真是防不胜防,捂住了傅骁骁的嘴巴,没想到却败给了静静。
“什么什么?”男生饶有兴味,抓着静静问个不停,“悦笙的胸没了是什么段子?”
虽然祁司把这句亲密的玩笑话完整地听进了心里,但看着季悦笙湿漉漉的头发,便关切地说:“快点回寝室把头发吹干,免得感冒了。早点休息,明天下午社团见。”
“哦哦。”季悦笙打从心底里感激祁司没有追问的大恩,想着回头就要让傅骁骁把全世界最黄的笑话讲给静静听,惩罚她的假意纯洁。
男生被祁司强行带离现场,留下几个女生仍旧放肆大笑。其中只有陆迪在思考一个令人费解的问题。
“祁司到底对悦笙有没有非分之想?”
对于这个问题,重新获得自由的傅骁骁最有发言权:“你是不是傻啊?他要是不喜欢悦笙,犯得着和她一起建社团吗?他要是不喜欢她,还会每天围着她转,害得她到现在都没有追求者吗?问题的重点是,悦笙喜不喜欢祁司?”
季悦笙此时正费劲地擦拭着手掌心傅骁骁的口水,漫不经心地答:“所有男生里面,我最喜欢他。”
“哦,苍天。”傅骁骁掩面,“我说的不是这个喜欢。”
“那你要这么比的话,全校男生里面我最喜欢大四的顾森师兄,全民男神啊。虽然我只在校内网上看过他的照片。”说到这个,陆迪也来劲了。
“顾森?”季悦笙陡然间眼睛亮了起来,拉着静静兴奋地说,“还记得大一那会儿我们站岗碰见了和顾森学长在一起的子桑学姐吗?”
静静一边往前走,一边点头。
“子桑学姐真的长得太好看了!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女生啊?!”季悦笙双手托腮,一脸花痴的样子。
傅骁骁和陆迪站在一块,狐疑地打量着季悦笙,冷着声音问:“你该不是蕾丝吧?”
“我也想啊,可惜我长得不好看。”季悦笙扭捏地说。
“我去!”室友们立马提高了警惕,离季悦笙半米远,“别把你的魔抓伸向我们,我们可是喜欢男人的!”
“拉倒吧,你们比我还丑。”
“季悦笙!”
次日,上完课的祁司比约定时间早了五分钟站在季悦笙寝室楼下等她。来来往往的学妹们总是会投来一些暧昧不明的目光。
“师兄好。”
寝室楼里进进出出的学妹们总是非常有礼貌地同他打招呼。大家虽然都穿着一样的警服,看上去也特别老成,甚至难以分辨年龄大小。但是不同年级,身上别着的警号不一样,一眼就能分辨出前后辈。
“久等啦。”季悦笙从寝室里跑出来,声音欢快。
祁司搀了她一把:“小心点。”
季悦笙不以为意,想到两个人要去社团,脑子里立马蹦出了一个相当严峻的问题:“上个学期,应书记说要废社……”
“就目前来看,我们社团确实非常危险。”
祁司没有象征性的安慰,毕竟难题摆在眼前。建社团是季悦笙的想法,那是她在大二因为深受某件事情困扰而产生的。
他深知此事对她意义重大,所以才会在讨论时如此慎重。
季悦笙自己也明白,这个社团成立的时间太短,而且无法和正常的一些社团相提并论,甚至每次学校有活动,他们社团都无法参与。
“社团有存在的意义,只是我们确实需要时间来证明它的价值。”祁司看了她一眼,揣摩她的情绪,“一个不是心理咨询室却类似于心理咨询的社团,其定义本来就很模糊。”
“感觉自己好像做了超出能力范围的事。”季悦笙很有自知之明地叹了口气,眼睛直视前方,“如果当初我能再多个心眼,或许秋萌就不会出事了。”
“她的事我们都不清楚,知道的人也三缄其口。你不用太在意,也别擅自承受未知真相带来的悲剧。”祁司轻声细语地劝道。
季悦笙摇头解释,声音里藏着懊悔:“我明明从她的话语里听出了潜在的危险,却以为那不过是小女生矫情的情绪。她的绝望和厌世,没有半点掩饰,我却像个傻瓜一样放任不管。如果我没有任何作为,那我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
“所以,社团不能废。”祁司肯定了她的想法,也见识过她深藏不露的能力,于是,他认真地安慰,“不过首先,我们还是给社团取个像样的名字吧。”
听到这个,季悦笙难为情地笑了起来:“‘超厉害’社团听起来真的很糟糕吗?”
“有羞耻感。”祁司直接承认。
两个人刚走到社团门口,就见一大队的某个女生拎着包盯着他们社团的牌子,踌躇不前。
“关沁?”季悦笙虽然和其他区队的人交集不多,但因为他们大队本身女生就少得可怜,所以她认得这个女生。
关沁净身高有一米七,长着巴掌大的小脸,标准东方美女的长相,但体重一百二。有一点和季悦笙比较像,那就是超级害怕体能测试,两个人八百米都是吊车尾。
要么关沁倒数第一,要么季悦笙倒数第一,两个人总是友好地轮流做倒数第一。
“悦笙……”关沁看到她,不知为何松了口气,“我就直说了。我觉得你们社团就像是精神病院,让人害怕的同时又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有病。”
“那你这么想的话,你就一定有病。”季悦笙毫不留情地拆穿道。
关沁笑着打了她一下,而后看到她旁边的祁司。作为男生中气质最干净出众的他,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对季悦笙情有独钟,大二的时候,还陪着季悦笙无理取闹建了个社团。
“我该不是你们社团开门以来的头一单生意吧?”关沁不可思议地问。
季悦笙嘿嘿一笑,忙热情地推她进门:“又不是以营利为目的的,纯粹就是心与心的交流,敞开心扉,帮助你重新做人。”
“什么?”关沁蹙起眉头,哭笑不得地坐了下来。
他们这个社团的办公室原先只是储物间,收拾好后倒也是光线通亮,简洁大方。
祁司还贴心地拿出一次性杯子替关沁倒了一杯水,放到她左手边的桌上。
“谢谢。”关沁对这样的待遇有点受宠若惊,想了半天,突然觉得有句话特别合适用来形容他们两个,“我怎么感觉自己是来你们家做客的?”
“以后会有机会的。”祁司淡定且微笑着说。
关沁阴阳怪气地哼了声,伸手掐了一把眼前的季悦笙:“羡慕你。”
季悦笙揉揉被掐疼的胳膊,羞怯地笑说:“讨厌!”
两个女生正没头没脑地开着玩笑,祁司端着另外一杯水走了过来,顺手就递给了季悦笙,而后自己坐在关沁对面,问:“所以你是遇到什么不能解决的难题了吗?”
关沁听到这个,心脏都缩紧了。她不知道自己这个到底算不算问题,还是她固执地把它放大成了需要解决的难题。
“我知道我们都是唯物论者,我也知道梦不能当真的,也不能和梦较真。心理学课程我们都有上,但我真的没办法用理论知识解释自己的梦境。”
季悦笙和祁司对视一眼,继续看着关沁,任由她说。
“我做了无数次这个梦,环境每次都一样,但梦的内容却有差异。我不确定,梦境相似,但细节是不同的。怎么说……”关沁急于想把事情说清楚,反而语无伦次了起来。
祁司有条不紊地替她总结:“意思就是你的梦境每次都会添加一些新的东西,但大体环境保持不变。”
“对,就是这样。”关沁急切地点头。
季悦笙听她的说话语调,确定了她的目的。季悦笙一时难以理解:“你,你是想要我们帮你证明梦境的真实性吗?”
关沁双手指腹摩挲着杯沿,点头道:“有点荒唐,但这个梦困扰我很久了。我怕自己被当成精神病,我也不想被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扰乱正常生活。”
“那你一定知道梦境的场景在哪儿。”祁司不同于季悦笙所表现出的惊讶,他自始至终都非常冷静。
关沁点头,从这一问一答中,她还真的能感受到祁司的专业性,同时也不可避免地认为自己好像真的在看心理医生。
“关沁你等等。”季悦笙却突然打断她的求助,转而严肃地问她,“你吃安眠药这事是真的对吗?”
关沁吓了一跳,放下手中的杯子,神色震惊:“你怎么知道?”
季悦笙曾经就听到过别的女生讨论过关沁,无意中听见她的室友提及她失眠到需要吃药才能入睡。那么,证明——
“你潜意识里认定了梦境的真实性,它已经开始影响你的正常生活了。”
得出这样的结论绝对不是什么好征兆。关沁现在看起来还正常,倘若再这么持续下去,她的精神绝对会出问题。
“梦太真实,我能有什么办法?有段时间,几乎天天被鬼压床,我都快崩溃了!我想要知道这到底怎么回事,我只是想睡个安稳觉!”关沁突然有些歇斯底里。
面对她突然激动的情绪,季悦笙直觉她深受困扰这事是真的。而且,她绝对曾经尝试着和人沟通,只是全都未被重视。这其中,一定包括关沁的父母。
不然,她也不会说出害怕自己被当成精神病这样的话。
“这个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季悦笙转而问。
关沁一想到这个梦就头痛欲裂,每个夜晚难以入眠的精神折磨,此时仍旧在耗损她的精力。为此,她上课无法集中注意力,甚至做什么事情都无精打采。
祁司抬头看了看季悦笙,示意她先不要追问。紧接着,他从抽屉里拿出了纸和笔,对关沁说:“没关系。把你梦到的场景告诉我。我先大致画个雏形,你可以说任何你梦到的奇怪东西,我都可以画出来。”
得到这样类似于“不会被嘲笑”的保证,关沁也还是神情凝重,她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将这个被人当作笑话一样的梦说给季悦笙和祁司听。
一个梦而已,根本不需要有任何负担。她这样在心里劝自己。
“关沁,我们尊重你的一切,包括你的痛苦。”季悦笙蹲坐在她跟前,握住她的手,鼓励道,“不要怕,我们会帮你的。”
关沁看着季悦笙那双清澈水灵的眼睛,传递给自己的信息不是眼前这个姑娘如何的清纯可爱,而是她绝对值得信任。
更不用说,气场一直很稳定的祁司。他就好像是这个社团的灵魂人物,带着需要揭秘的未知真相,勇敢且稳步地向前。
四周都是灰蒙蒙的,所有本来该有的色彩全部幻化成单一的灰色——树叶是灰的,草地是灰的,地上掉落的干柴也是灰的。
她看到奶奶家的土坯房也是灰的,矮矮的房子只有一扇窗户,就像独眼的老太太,安静又可怖。那会发出嘎啦嘎啦响声的木门上面被一块长方形的铁皮堵住了漏风的破洞,整扇门看上去古怪又可笑。
推门进去,看见了农村里都会拥有的灶台,奶奶一直在这里做饭。灶台的烟囱柱子上还贴着一张灶王爷的图,关沁想起来,它是红色的。
她摸着灶台新贴的小瓷砖,纳闷,这会儿周围的世界又变成黑白色了。绕到灶台后面添加柴火用的灶眼,她坐在小长凳上,盯着那黑洞洞的灶眼,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她往里面探寻……
忽然间,她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那声音离她非常近。
“关沁?关沁……”
有人在叫她的名字,那声音仿若来自天上,空旷到找不到声源所在。可是,她就像是被点了穴一般无法动弹。在梦里,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梦。她慌乱无措,却像是被蛊惑似的紧紧盯着灶眼。
黑暗中,一双闪着绿光的眼睛朝她逼近。那阴森的绿光带着狭长的光影,就像夜晚摁下慢快门时,呈现出来的流光画面。
模糊不清,却又看得见实体。
“蛇……”
关沁梦呓,随后陡然间惊醒,睁开眼看到窗外,已经远离了城市。此时的她,正坐在长途大巴上,车内气味憋闷,惹人不适。
“你还好吧?”后座的季悦笙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关心地问,“是不是又做梦了?”
关沁一脸迷茫,她扭头不仅看到了季悦笙,还看到了祁司。他们都没有穿警服,身上穿的是最舒适的便服。
“我们正一起去你梦里所见到的奶奶家。”祁司见她似乎还没回过神,就主动提醒。
关沁这才眨眨眼,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睡得有点搞不清状况了。”
“要喝水吗?”季悦笙没有去在意这些细节,此刻也不想深究。她拿出包里的矿泉水,拧开递了过去。
“谢谢。”关沁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麻烦了别人,还尽享着被照顾的感觉。但实际上,就如季悦笙所说,痛苦被重视真的是一件令人感动的事情。
上个星期,季悦笙和祁司从关沁这里知道了困扰她的梦境。当下就选了个周末,陪同她一起回奶奶家准备一探究竟。这一趟很有可能一无所获,但只要能让关沁感到踏实就不算白来。
“梦其实只是一个个片段,它不存在逻辑,因此梦境总是很跳跃。”祁司说道,事实上是说给关沁听的,“你现在所有记得起的梦都是经过记忆加工的,也就是说你的逻辑思维下意识地将分离的梦境通过某个关键性的东西联系了起来,串联成了一个完整的能够复述出来的故事。”
三个人下了车,往村子里走。
季悦笙自然是听得懂祁司想要表达的意思,她没有言语,只是陪着关沁一步步往里面走。这个村子在偏僻的山里头,下了车还要走一个小时才能到。
沿路两边全都是山,甚至还有一条铁路经过。
“我的梦不完全是真的,对吗?”关沁也不傻,沿着山路行走的时候,随口问了句。
祁司点头,回身又拉了一把走得吃力的季悦笙:“梦也许是人内心深处的某种欲求,但也有可能是深埋的某一段记忆,更甚至是你每天经历的某件毫不起眼的小事。所有的这些在时间的加工下,会变得面目全非,却仍保留一些可以让你推理出原貌的细节。”
关沁隐隐觉得后悔,她直觉这次“冒险”会让她面对一些曾经忘却的回忆。既然会觉得后悔,想必是一些不好的事情。
“放松一点。”季悦笙牵着关沁的手,笑容清甜,“就当来避暑吧。”
关沁笑着点头,身体上的疲乏让她想起在车上短暂的梦。最后,她梦见什么来着?那一下子的清醒似乎把她的梦境都给夺走了。
祁司手上拿着自己作的画,那是根据关沁的描述而一丝不苟画下来的。当他把画呈现给关沁看的时候,关沁惊讶得合不上嘴。
“你这是画画吗?感觉就是在复原啊。”
这样的惊叹,他从小也听了无数遍。有些时候,天赋真的很重要。再加上,他爷爷是个医术精湛的医生,解剖人体这种事情,在他很小的时候,爷爷也会带他去看一看,让他了解人体构造。所以,他的人体模拟画像是最厉害的,有人称之为“出神入化”。
“祁司,我觉得你毕业了完全可以做公安刑侦模拟画像这一块。”季悦笙自然地聊起了这个话题。
关沁也赞同:“嗯,真的很适合。”
祁司的视线落在季悦笙身上,遂问:“那你呢?”
“我嘛,当然是跟着你吃香喝辣啦。”季悦笙敞开双手,乐滋滋地说。仿佛已经畅想了美好的未来,她怕辛苦,也不愿吃苦。如果可以,她只想无所事事地过完这一生。
“你不想当警察吗?”关沁对她的回答充满了好奇。
季悦笙认真地思考起这个问题,斟酌半天,仍旧是一脸风轻云淡:“没有非要成为警察的理由,至少现在是。我考警校是因为我从小到大都特别柔弱,所以想来警校体验一下。八百米能跑三分四十秒,我觉得自己进步超大。”
“你还真的是……无欲无求啊!”关沁不知道该如何措辞,只能笑着附和。
走在前面的祁司听见她这么说,不知为何点了点头:“嗯,这样也好。”
“啥?”季悦笙歪着脑袋追问。
祁司驻足,回头看着她似乎在做解释:“不当警察也好,省得我和我哥一样每天担惊受怕。”
“你哥?你还有个哥哥?祁司你哥哥和你一样帅吗?”季悦笙像个孩子一样追着他问东问西。
祁司好脾气地笑笑并没有一一回答。关沁倒是把重点放在了祁司话语中的担心上。听得出,他很在意季悦笙,所以他不希望她有任何危险,哪怕毕业之后两个人再也不会同时穿上警服。
大概,祁司非常清楚,警察就意味着奉献与牺牲。从警的信念是无法被斩断的,一旦进入某个特定角色,所做的一切就都会变得身不由己却又心甘情愿。
三个人一前一后地走过一段上坡的山路,终于看到了远处袅袅升起的炊烟。一大早赶路,到达这里时,却几近傍晚。
十年前,关沁奶奶家的那个村子修了路,山路不再崎岖,下雨天也不会总担心泥泞的路不好走。虽然村子人口不多,甚至越来越少,留在村里的也大多是老人,但安逸静谧确实好过闹市的嘈杂烦心。
“就这儿。”
关沁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土坯房,食指有些害怕地弯曲,随后五指收拢,紧握成了拳。现在害怕多过于紧张,“冒险”总是容易让人肾上腺素飙升。
“和你梦中的场景真的一样……”季悦笙感叹于眼前见到的事实,后来又意识到自己大惊小怪,便挠头说,“哈,肯定一样,毕竟你小时候在这里生活过。”
祁司上前一步,仔细打量起了这房子。季悦笙说一样,其实只是外观一样吧。在他看来,这房子和他画出来的差别太大了,所有细节都在叫嚣——它们根本不一样。
“这挂锁怎么没锁上?”季悦笙站在门前,手里掂起那把生锈的挂锁,奇怪地扭头问关沁,“这是……正常现象吗?”
关沁也上前,凑过脑袋,一样觉得费解:“按理不应该这样啊。”
“我先进去看看。”
祁司收起手中的画,结束了对房子外观的初步对比观察。之后,他走上前拿下挂锁。
推开门,拢共就一间房。所有的东西都尽收眼底,扑面而来的灰尘与腐旧的气息让人下意识地捂住了口鼻。
祁司又回头看了眼季悦笙,提醒她:“注意脚下。”
这土坯房的地面也是坑坑洼洼,非常不平整。
他挥了挥飘浮在空中的尘埃,竟然还闻到了另外一种恶臭,当下他并没有意识到那是什么。
最后他妥协地放下手,蹙眉环顾四周。
“灶台、四方桌、长板凳、猪圈,还有一个陈旧的木制碗柜。”祁司清点着屋内的东西,像是在向关沁确认,是否有少了什么或者多了什么。
关沁慢慢跟着祁司走了进来,门口右手边的墙上就挂着一面残缺的镜子,那是奶奶早起洗脸刷牙的小角落。奶奶的卧室和这小土坯房是分离的,卧室又在村子的主街道上,也是单独的一间小屋子。
“没什么变化,除了东西都变旧了以外。”关沁轻声说。
祁司径直往里走,十步就走到了房子的尽头。而房子尽头就是被隔成两个小间的猪圈,墙上被钉了一块长板子,想必是用来搁置给猪搭窝的稻草。
右手边是碗柜,上方的柜子还是老式的那种双向小门。祁司没有迟疑地拉开,柜子里猛地涌出一股奇怪的味道。他不由得对关沁奶奶家发生的事产生了怀疑。
季悦笙也随着祁司到处观察,在走到灶台后面时,她还有些兴奋。因为从小就在城市长大,她根本没见过灶台,也没见过往里面添加柴火的灶眼,顿觉新奇。
“祁司!”她激动地招呼他过来,“大锅饭就是这么做的,对吧?”
“嗯。”祁司走到她身侧,笑着撩起她的头发,替她清理落在头发上的蜘蛛网。
季悦笙饶有兴味地坐在了脏兮兮的长凳上,感受做饭时添柴火的乐趣。
这会儿,祁司注意到关沁就站在灶台不远处,直勾勾地盯着季悦笙的侧后方。她突然间战栗起来,眸中流露出深深的恐惧。
她那越发瞪大的眼睛,将本就古怪的气氛推到了一个极度可怕的层面。
“悦笙……”她不由自主地缩起脖子,颤抖着声音说,“眼睛……你身后有一双眼睛……”
季悦笙听见她这么说,立马收敛起轻松的笑脸,警惕地站起身,盯着身后只有竖着一堆杂乱的枯枝干柴的角落,屏住呼吸。
“祁司,你有闻到什么特别臭的味道吗?”
季悦笙大脑反射弧有点长,虽然一进门就觉得气味刺鼻,但碍于关沁在身边,不好对她奶奶家多做评价。但此时,那股刺鼻的味道突然间浓烈起来。
“我来。”祁司小心翼翼地将她拉到身后,伸手拨开了那一堆枯枝干柴……
“啊——妈呀!”
看到“眼睛”真实面貌的季悦笙立马尖叫着抱住了祁司,埋头于他的胸前,不住地跺脚来缓解内心的惊惧。
祁司也受到了惊吓,却第一时间搂住了季悦笙,安抚她。而关沁的双脚就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吓到一动不动。这感觉就如做噩梦时,被梦魇缠身,无法苏醒一般。
他们谁也没想到,那双眼睛竟是包裹在塑料薄膜中一具死尸的眼睛!死尸就这样被紧紧裹着竖在墙角,像一具木乃伊。
祁司甚至还能清楚地看见死尸张着嘴巴,似乎不甘心于这样的死亡方式。干涸的血液将他的脸遮住了一半,塑料薄膜的隔离作用令这死气沉沉的空气变得更加窒息。
而他的双眼还在死死地盯着他们这三个不速之客,仿佛在说:“啊,终于有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