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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做长媳的时候

二十一

阿秦报告我的中国婆婆到了上海,已在客厅里,我惊惶失措,走到客厅门口,彼此言语不通,呆了一会,我随后赶紧学中国的裣袵样子,合着双手,满面笑容,对她鞠躬。我的这位中国婆婆立刻立了起来,对我走近一步;她的全身就靠着她的一双小脚立着,还靠手里所持的一根粗大金头的拐杖辅着。我看她身材非常的高。她对我走近一步之后,有一件事出我意料之外的,就是她居然学美国人的样子,伸出手来要和我行握手礼,我赶紧伸出我的手去握她的手;在这个握手的当儿,我们两个人的眼睛,还是对着彼此的面孔巴巴的望着。我从她的面孔看来,觉得她仁爱之心与恐惧之心混合在一起——觉得她面孔上含有一种担心的样子;其实这种担心的样子,也是我当时面孔上所表现的一样。我当时看了这种神气,知道她老人家心里的忐忑不安,简直和我一样;她觉得这个会晤在她的方面很是重要,和我自己觉得这个会晤在我的方面非常重要,简直也是一样的。

仆人阿秦看见我们行过了礼,把我的椅子向前搬得近些,我和婆婆便彼此坐了下来,彼此相望而笑,只能够用手势来勉强达意。后来她伸出右手,手掌向下,从地板把向下的手掌向上提高,表示量小孩身长的样子,同时把她自己的头倾向着我,眉毛向上动动,表示要问我的样子。我知道她老人家要问她的小孙子,我随把我的手做成枕头的姿势,把自己的头倚在上面,把眼睛闭拢,再用手指着楼上。我们两个人学哑子这样做手势达意,彼此都觉得有趣。就是随同婆婆来的一位长者模样的人(他是婆婆的堂兄),也现出表示同情的喜悦神气,还有三个在旁的仆人,其初虽严肃得很,至此也不禁微笑。我的婆婆又用手势问我的丈夫在什么地方。我用手向着街上大舞而特舞,表示他已经出门去了。她听了颔首,把身体向后坐了一些,伸了一口长气,我和她两个人用手势达意,说到这里已经登峰造极,如要再谈下去,非有一位翻译帮助不行。

正在尴尬的时候,忽然听见章卿回家的门铃响起来,我赶紧跑出去迎他,把消息告诉他,章卿听见这个消息,也惊惶失措,比我还要利害;他赶紧先我跑进屋子里,我在后面有意慢慢的走,因为要让他们首先相见时不至受别人的烦扰,等到我走近他们的时候,看见他们彼此相望而笑,用中国南方土语,对一个睡眼朦胧美若天使的婴儿谈笑。这个婴儿非他,就是章卿一团高兴,立刻叫人由楼上抱下来迎接他的祖母的。

来寓的各人都安顿清楚;章卿告诉我,说我们的母亲要在沪寓耽搁六星期。我天性虽然不善表演,但是在这段时间里面和我中国的婆婆相处,居然学会了许多使用手势达意的法子。我和婆婆彼此谈话,都靠眉毛和手的活动,也靠着笑,点头,摇头,眼睛的转来转去。我立刻获得婆婆的敬爱,她对我表出一种很温和的很信任的态度,使我心里异常喜悦。

她这次来上海,带了许多中国式的礼物送我们;送给我的是一条很精巧的中国金做的金练,装在一个檀香木做的盒子里面;送给威尔佛的是全套中国式的儿童衣服一打,衣料光亮华丽,是东方儿童所穿的。威尔佛穿了这种衣服,样子好像“小的大人”,又好像已经得了祖宗遗产一般。婆婆还送了我们许多篮的水果——其中有苹果,荔枝,龙眼——还有无数瓶子装好的腌鱼,腌肉,腌菜等等,这些东西都是章卿幼时在家乡所喜吃的。

我的婆婆和别的中国妇女一样,喜欢出外买东西。她常和我一同出去,还有她的堂兄和仆人随着;我们由绸缎店跑到磁器店,由铜器店跑到地毯店,大搜买其好货物。虽然她买东西的时候,有许多讲论价钱的事是由她堂兄代理一切,但是她自己对于价目的便宜与否,东西的好坏如何,都有一定不移的识见,很使我佩服她。在绸缎店里面,她买了很好的缎子和绣好的丝绸;她还叫我依着自己意思选购几种用。她虽然对于她本省所流行的衣服式样,慎重保存;但是她对于上海流行的衣服式样也很留心,她曾经仔细把我的衣橱开开来看看,很注意紧小的短袖子和两边七褶的裙,若在广东,裙的两边便只有五褶。

译余闲谈 麦葛莱女士和她的婆婆,可以算是“婆媳和睦”了。但是就普通而论,我还是主张小家庭勿与大家族混合住在一起。我们要晓得,人类的通性,偶然见面,或暂时相处,客客气气的,总还不至发生不相和睦的地方;至于一个家庭,人口一复杂,住在一起,慢慢儿总有发生许多不能预见的噜苏事实,弄得彼此都不舒服,不如分开来住;如要彼此照拂,尽可住得略为近些,可以保存原有的客客气气的精神,可以避免许多烦恼的事实。我有许多朋友听见和人同居,便要大摇其头,说情愿独自一家住小点的屋子,不愿和人合住较大的屋子,也是因为和人同居时常有许多麻烦的事情发生。这种麻烦,和别人同居固然难免,大家族同居尤为特甚。我有一位朋友的朋友,他在法国留学的时候,和一位法国女子发生恋爱,就娶了她,回国以后,和他当过国会议员的父亲家族住在一起。他新娶的法国夫人只会说法国语,其余全家的人,除她丈夫外,没有人会说法国话,古人有“老死不相往来”的一句话,这种情形也可以说“声音不相往来”,要闹也闹不起来,所以其初何尝不“客客气气”。但是不久便发现了“不能预见的噜苏事实”,把全家闹得“乌烟瘴气”。为什么呢?这位法国夫人不久生了一位玲珑可爱的“小宝宝”,同时在这个大家族里面有一位鸦片烟吃得一塌糊涂的少爷(就是这位法国夫人的丈夫的胞弟)。这两件事初看起来,似乎也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但是就在这里发生“不能预见的噜苏事实”。这位烟气熏人的“大烟阿叔”,偏偏喜欢吻那位玲珑可爱的“小小阿侄”的脸,吻得那个小脸龌里龌龊,臭味逼人;这位法国夫人天性喜欢清洁,当然不愿她爱儿的脸常常不清洁,问明原由,便“提出抗议”,那里晓得她的婆婆又是溺爱小儿子的,屡抗无效,而且大说其“官话”,说做“阿叔”的人亲亲小阿侄的面孔正是爱惜小宝宝的好意!有什么不好?于是“星火燎原”:媳妇爱她的小儿子,婆婆也爱她的小儿子,相持不下,全家闹得个“不亦乐乎”!咳!如果老早分开住,尽管“各爱其所爱”,有什么相干!

二十二

西方人有一种很普遍的幻想,以为中国人的衣服式样总是照旧的,总是永远不变的,那里知道中国妇女对于她们的衣裙裤子的尺寸大小,是很讲究的。例如衣服上的花边咧,扣子的数目和地位咧,领子的高低咧,凡此种种,都依上海的风气为转移,各季不同的;犹之乎美国人也要受着纽约和巴黎的风气影响,对于衣服式样也非常讲究。不但如此,美国人的衣服只顾到四季,在中国讲究穿衣服的人每年竟有八季的区分,各时候有各时候的适当式样和厚薄的材料。

在家里的时候,我的婆婆做了许多针黹,她的左手虽然指甲很长,而用的时候却很伶巧好看。她看见我的美国式的“缝衣机”,很表示惊羡的样子。据章卿说,婆婆在家乡也有一个很好的是用手工的缝衣器具,不过我的是用脚踏板的,所以她老人觉得新奇,也要试试看。我用手拿起那两只穿着华丽小鞋的纤足,一只放在踏板上的前一点地方,一只放在踏板上的后一点的地方,她居然能把两脚交换运动得很好,并且也缝了好几条,不过很吃力罢了。

章卿的母亲,和我,曾经一同到中国菜馆去过。我的婆婆看见我不但能够很自然的用着筷子,而且真能喜吃中国菜,很觉得高兴。我们常到菜馆里去吃许多好菜;用香料烧的鸡鸭,鱼翅,燕窝汤,汤里还有鸽子蛋(是我最喜欢吃的),此外还吃海菜,竹笋,蜜柿,莲心,黍糕,和杏仁茶等等。

有一次我们到一家有屋顶花园的菜馆里去,当时我穿着美国式的衣服,旁桌的人看见我居然能用筷子,十分注意,大加批评,因为中国人很喜欢看见外国人惯于他们的风俗。其中有一位年青的妇人,用中国南方土语说道:“那位外国妇人一定是教会中人。”婆婆听得懂这位妇人的话,听了之后,她随口用很仁慈的口气对章卿说:“现在你要弄点美国菜与你的夫人吃。”那个妇人的评语及婆婆的建议,章卿都译成英语给我听。我当时觉得我的婆婆在大庭广众之间承认她的美国籍的媳妇,并不以为可羞,我心里也很舒服。

婆婆很喜欢看戏,上海地方又有好几个好戏院;所以婆婆住在我们家里的时候,我们好几趟陪她一同去看。

我们一同去看的戏院里,有半圆式的戏台,台上演着历史的旧剧,台上各方挂有很华丽的绣品,地上铺有阔而且宽的天津地毯,无数电光照得全台灿烂夺目,伶人穿着往古时代所用的宽袍盔胄。如同西方“依利沙伯”时代的戏剧一样,剧中的女子也是用男子妆成的,并且妆成小脚,如同缠足一样。有的时候我觉得锣鼓喧天,有点不耐烦;有的行头粗劣,和所悬的美丽绣品及所穿的衣服都不相称。不过我对于台上所演的故事都很熟悉,所以对于剧里的动作都能懂得,因此也看得津津有味;后来章卿告诉我说:当时婆婆看见我对于中国戏这样有趣,又引起她老人家的奇怪。我们一同坐在花楼里面,望着楼下,看见许多排的椅子,上面坐着许多攒动不息的看客,其中有男的,有女的,还有许多小孩由他们的阿妈抱着的。在我们花楼前面的栏杆上,总有一壶茶放在那里。其余的地位还排着水果,如甘蔗,瓜子等等,装在碟子里面,同时还有其他食物,由头戴小帽身穿蓝布长衫的茶役兜售。时常有一个人提着开水壶来冲茶,有的时候还要拿蒸热的面巾给我们揩面擦手。章卿遇见这种面巾要递过来,便大挥其手,叫他们赶紧拿开,并对我说:“这真是令人讨厌的习俗,真不卫生!我不懂他们怎样弄得来?”他对我说了,还用中国话对他母亲多说几句。他的母亲对他所说的话,虽然没有回答,但她眼里很现出明白的神气。

译余闲谈 麦葛莱女士说西人以为中国人的衣服形式是永久一样的,没有变化的,这是实情,而且也不能怪那些不熟悉中国人情形的西人。就是我们东方人,有许多人对于西人的衣服,也不过觉得他们男的衣服像猴子,女的露臂袒胸,把奶奶和皮鼓前后凸出而已,大概也要觉得他们的衣服也是永久一样,没有变化的。不但衣服如此,有许多中国内地的人初到上海等处,看见许多西人,觉得他们的脸都差不多,不大十分清楚。我有几位朋友的女太太们,她们看外国影戏,常常把戏中各人的脸弄不清楚,以为看上去都似乎差不多。从反面看,我也曾经听见西人告诉我,说他们有的初到中国的时候,看中国人的脸,也好像都是一样的。其实我们的脸,那里能够一样!我们有一句俗语说:“人心之不同,有如其面。”正是说我们的脸,个个不同。这样看来,东西民族隔膜和误会的地方,实在不少,衣服面貌还是其“小焉者耳”。所以我们关于我们民族的实在优点,应该对世界有一种宣传工夫。

讲到戏剧,乃是一种专门学问,我是完全门外汉,当然不敢胡说一句。不过戏是通俗的一种教育工具,或娱乐的好方法。不妨把我个人的意见提出,希望改良改良。中国戏的缺点,麦葛莱女士所举的“锣鼓喧天”,弄得看戏的人头昏脑胀,实在讨厌,我对女士十二分表同情。此外还有数点可以简单说一下:(一)中国戏总有一次“全武行”,“全武行”里面又夹着许多龌里龌龊的人大翻其筋斗,翻了一次还不够,要翻无数次,有什么好看!真是讨厌已极。(二)有许多不是要角的衣服往往脏得了不得,白袖子和白领头,变成灰色袖和灰色领,令人作呕,那里有什么美感!

(三)时间太长,一看大半天,出了戏院,总有些不舒服,不如看影戏两小时就完的舒服得多。

(四)影戏院先到先坐,就是定位置的,先定先选,不像中国戏的戏院,有的时候,出了钱还要受“按目”的气。所以我喜看影戏,和中国戏的戏院差不多绝缘。我以为生活里面少不了娱乐,看戏也是娱乐的一种,所以提出来谈谈。

二十三

我的婆婆异常宠爱威尔佛。这个小孩子,当他婆婆来的时候,已经能说许多中国话,他常用这些中国话和他的阿妈瞎谈。威尔佛是一个中国式的极好看的小孩子,他的样子很可爱,很喜欢他的阿妈和祖母。他的祖母常用手托着他的下颏,仔细察看他的神气,同时点着她老人家的头,表示赞成之意。随后用手摸摸他的头的后部,由袋里拿出瓜子或杏仁给他吃。威尔佛说的方言,简直是希奇古怪的混合物,其中杂有官话,上海白,他的阿妈又教了他一些广东话。此外婆婆还要很忍耐的把她本乡的土语教他。

婆婆在我们家里住了几时要回去了,她回去的时候,对章卿说道:“你们的确是一个中国式的家庭,里面还有了一位中国式的夫人,差不多没有一样不是中国式的。我其初以为你的夫人是一位西式的妇女,所以在未曾亲自看见以前,简直不能相信有现在的这样情形,现在我的心里真快乐。”婆婆又对章卿说:她要我们回到家乡去看看。

章卿的父亲是在菲律宾经营出入口生意的,他经商的资格已经很老,常在菲律宾主持他的商务,和他自己年岁差不多事业相仿佛的人来往来往。他的回到家乡,不过偶尔回来,视为休假闲游的事情,所以家里的事情全靠婆婆管理。

当婆婆临别和章卿谈话的时候,我静悄悄的在旁看着她老人家的脸,听着章卿的答语,想着我所知道的关于中国家族的一切生活,我心里很觉得我们真是家族的一部分,应该是其中不可脱离的一部分。我在这种情景之下,觉得我们的小家庭和大家族确有休戚相共的关系;我们不是可与他们分离的,我们也不应该和他们相离的。

婆婆去了以后,章卿和我谈起婆婆告诉他,说我并不拘泥西式的话,对我说道:“母亲虽如此说,但是我爱你关于你的西方特性方面,却有这一点:我们俩的情爱,是彼此共同享受,是彼此出于本心的自由,是彼此立于平等的地位,这便是使得我极快乐的地方。”

我和章卿尚未动身回乡以前,我们第二子产生,取名“爱尔佛”。爱尔佛生后六星期,有一个美国妇人问我:看了胸前所抱的小孩生着一副东方式的面孔,要觉得爱子之心为之一淡否?我很简单的很老实的答他说:“不。”我对于我的丈夫,一点不因此而觉得对他淡漠,对于我们的儿子那里会如此呢?

爱尔佛之来,使我得着很好的托辞,乐得不出门,在家里安静几时。我在这个时候,很用心习官话和章卿的家乡土语。初学的时候,也感困难。幸而章卿却是一位很能鼓励的教师,于是我也就瞎三话四的瞎用我所学的新语言。我大半和威尔佛瞎说中国话,他会说好几种话,真是我们家里的“方言大家”;他对于我的中国话,听起来尤其认真,一点不肯含糊过去。我对章卿却不能像对威尔佛那样多说,因为他听我突然改变的腔调,很觉得可笑。

到了那年年底的时候,我决意到一个中国女子中学校里面,担任英文和历史教员的职务。我把这个意思告诉章卿的时候,他颇觉奇异;但是也不反对,他看我那年教书的生涯,也很觉饶有趣味。我喜欢教书,尤其喜欢我所教的几班里面的女子。无论就团体说,或就个人说,我都觉得中国的女子在精神和心意方面都是极好的。中国青年女子的可爱,简直非言可喻。我因此心里便很望生一个女儿,到了第二学期的末了,我有了实现这种希望的可能,章卿也帮我欢喜。

秋季开始的时候,婆婆写信来,叫我们准备到家乡去过冬。那个时候,章卿的身体已有一年多很强健,不过总觉得北方冬天过冷。此时我们决意实践前约,回到故乡的祖宅去看看。章卿因此便告了六个月假。

译余闲谈 麦葛莱女士说小家庭和大家族彼此有休戚相共的关系。这句话我也承认,不过我却十二分反对中国大家族的混居。我以为供养父母,就担负方面说,是比较简易的事;父母和子媳同居也是比较简易的事;不过我们要知道中国大多数的大家族,往往包括许多“寄生虫”,除了父母之外,还有许多不是一定要同住的人。有了这种情形,在感情方面,便有挑拨煽动之虞;在负担方面,便有做事的人愈苦,坐食的人愈不知耻的可痛状况。所以我要大声疾呼,“打倒”中国的大家族制度,否则大多数人的“生活”,便要永久的“暗无天日”!

二十四

我和章卿决计从婆婆的敦嘱,一同回乡去看看。费了十天工夫,把上海寓所拚挡清楚,除阿妈和忠心的男仆阿秦之外,其他仆人都暂行辞退。收拾行李之后,往各友人处辞行。当时路旁树上的叶子都已下落,廊沿青草也都萎缩,檐下的冷风时作怪响。章卿的面色渐见苍白,咳嗽又起。我们赶紧从上海严冬的酷烈里面,逃到中国更南的地方去享享温和环境的清福。

我们乘了一个很大的轮船,这个路程,照寻常讲起来,本不算远。不过那个时候因战事的关系,不免有许多耽搁,不免有许多变更。途中经过了三次的变更和耽搁,我们到了章卿本省边上一个埠头。我们在此地暂停,打算再乘三日小火轮。那个地方的小火轮很小,专做埠头上来来往往的生意,且多破旧不堪,在岸边汽笛一阵一阵的吹得非常响闹。所卸的货不外干的水果和染料,所装去的货大概有米布檀香等物。我们本要搭这种小火轮,继续行程。不过当这个时候,忽有一事阻挡我们的动身。因为我快要分娩,所以暂时到了一个本地医院里面去。看护我的是一位身裁短小笑容可掬的女医生,穿了一件南方样式的衣服,本领却很好,在她的医院里面,我生了我们的女儿,取名爱丽霞。

十天以后,在一个冬天的黎明,晨光微带灰色,清风凛然,我们随波起伏的小船已在港口等候,登船还要用舢舨渡过去,所以有许多舢舨来兜生意。我产后不久就动身,本非章卿所许,是由我用甘言蜜语骗得他允许的。那些争来兜生意的舢舨,好像大鱼一般,在浪里摇跃不已,船头两边画有两个大眼睛,船尾湾得奇形怪状,煞是好看;驶船的伙计多是瘦而多筋的人,穿着浅蓝色的布衣。章卿扶我爬进了一个舢舨里面去,当这个黎明的清晨,密雾里露出温柔的日光,我觉得非常愉快。

当时港口里许多小船都忙得很,许多沙船旁边还有许多装行李的小船,上面还挂有四方形的棕色风帆,在风中作响。此外还有两只中国兵舰驶过,舰身很大,漆了灰的颜色。

眼睛再向远处看,相距不到一英里的地方有一个岛,它的起伏不平的侧面正朝着我们,在水光飞跃的海里忽然伸出一大排灰色岩石。后来我们的船渐渐驶近大陆的时候,和这个岛也渐渐的接近;岛上瓦盖的屋宇,四周有弓式露台围着,一幢一幢的前后衔接,曲曲折折,看上去好像极美丽的花边一样。这个岛还有树荫遮护着,树上的叶子不是夏天的碧绿颜色,却是冬天的淡黄色。在这些树荫里面,隐约可以窥见屋宇的颜色,有的是蓝的,有的是珊瑚色的,有的是灰色的,五花八门,光耀夺目。再望望岛上的山岭,又见岩隙突出的仙人球和深红的异草,相映成趣,顿增山岭的光辉。我立觉这个岛真是可爱,对章卿说:“这个真是我们的幸福之岛。我们老的时候就住在这个地方罢。”

不久我们便到了码头。阿秦先上去喊轿夫。不一会儿,我们都坐在轿子里面,我的轿子在我丈夫的前面有几码路的远,轿夫飞快的向前跑。

译余闲谈 麦葛莱女士描述乡下的山水景象,尤其是在黎明的清晨,和爱人携手偕行,此种乐境,真是令人神往。城市生活有城市生活的好处,乡村生活有乡村生活的好处,本不可一概论。不过我们久过城市生活的人,最好每隔几时尝尝乡村生活的风味,所以旅行却是一种乐事。西人的办事机关,向有一种例假,有的每隔三年,或每隔五年,或每隔七年,总有一种长假,在这长假期内,薪俸照领,使办事的人得乘此机会,选好玩的地方去游历一番,换换空气,真是一种好方法。中国的机关,很少这样优待办法,也是我们生活上一个缺点。不得已而求其次的,我们似可在相当时候,约知友数人,或家里人,作“游园会”,或“野游会”,即西人所谓picnic,远则一日,近则半日,同入青草如茵,高树蓊郁,或山高水长,临流围坐的乐境里面去,一洗红尘俗扰,也是快事。

译余闲谈中的闲谈 本书第二十节《译余闲谈中的闲谈》曾经说起一位“撒烂污”朋友,娶了美国妻,半途“逃之夭夭”的事情。我现在要把本月廿二日报上所载关于此事的结果,报告一下,报上的标题是“华夫美妇准予离婚之判词”,内容如左:

“嘉定人顾志义,昔年留学美国时,与该国跳舞学堂女生顾吉泰琴史氏发生爱情后,娶之为妻,偕同回国。去秋,顾弃氏离沪,踪迹不明,氏乃具状诉请离异。现已由临时法院缺席判决,为录判词于下:(主文)准原告与被告离异,讼费归被告负担。(事实)原告请求准与被告离异,其事实之陈述略称:氏生长于美国印逖那卜地方,父母皆系美国人,氏与被告系于中华民国八年二月八日,在美国结婚,嗣被告回国,氏亦同来。先后同居凡六年有奇,并无子女,二人感情颇洽,后被告因营业失败,郁郁不得志,忽于去年九月十日弃氏他往,踪迹至今未明。惟六个月前,曾由南京寄氏一函,略称:予因经济困难,不能再养吾爱,为吾爱计,不如离异等语。氏因被告函上并无住址,无从回答,只得投院请求准与被告离异云云。(理由)本案被告虽经公示送达,迄未到案。本院斟酌原告之供词,似属可信,照原告所供,被告既有离婚之要约,并经原告当庭表示承诺,则协议离婚之条件,实已满足,自应准予离异。并依民事诉讼第九十七条之规定,责令被告负担讼费,特为判决如主文。上海临时法院民庭推事吴经熊书记官蒋公健。”

别的事情撒撒烂污,或者还不要紧,讨老婆的事情,却不能像买东西一样,高兴就要,不高兴就不要。担不起家累的人,开头就要审慎,像这类大撒烂污的事情,并且大丢中国人的脸,真是憾事!

二十五

我们上岸之后,便在章卿的本省,将近他小时所处的小村了,此时我心里充满了愉快。我所乘的轿子,边旁挂有纱帘,内外透明,我因好奇心的驱使,常常从帘里向外东张西望。我们的轿子沿着海边的城镇走,这个城镇是一个小小的空旷光亮的地方,有许多小屋子,上有曲瓦盖着的屋顶,屋檐离地很近。我们慢慢儿离了这个城镇,向山上走。我随手把轿上的纱帘稍为拉起一点,向外大看而特看。我到了这个时候,心里万念俱集,深觉回乡的有趣,因为这次真是我和我的丈夫一同回乡了,我觉得我丈夫在他家乡所过的生活,我也参加了一分。

我们向着上山的狭小湾曲的许多小路走去,上山都罩满了烟雾。向外望望,除了许多村舍之外,左右的高墩上都种了东西。凡遇有肥饶的平地,都拿来做了菜园。这种东一块西一块的碧绿菜地,一洗冬天枯黄萧条的野景,更使人精神为之一爽。我望着这个山,好像看见了一个严肃的大汉,一身穿了许多花球。慢慢儿这种起伏蜿蜒的小山也渐远了,在淡黄灰紫的光中看去,隐约可辨而已。经过的小径,还有许多小溪,上面盖有斜曲的狭窄石桥。

最后我们完全看见我的丈夫祖宅所在的乡村了。这个乡村在一个小山的旁边,有许多瓦盖的屋子,稠密得很,远望过去,好像一群鸟巢的殖民地。大道的两旁都沿着一排一排的墙。那个时候还早,所以居民都在高卧,寂然无声,矮檐的白灰的和石造的房子面前的大门还是紧紧关着的。我们的轿抬到一个灰石高墙的屋子,走近了大门,便停了下来。阿秦举手打门,门开之后,好几个仆人赶出来照料;后面还跟出三只跳跃如飞的黑狗,向着我们狂吠,后来章卿对这几只狗说了几句话,才把仇视的样子一变而为欣悦欢迎的神气。

我们进了大门,经过一个很大的天井,又经过一个极讲究的花园;这个花园极其美丽可爱,是我在中国所仅见的。花园里有一个人工造成的湖;湖面光平如镜,偶有金鱼触动,才现微波。桂树木兰花遮满了路径的上面,蓊郁阴暗,湖边竹叶随风飘动,反映水中,有如一幅美景图画。

到了此地,章卿扶我下轿,一同走过两扇大门,进了大厅。婆婆早已听见我们到了,已立在那里欢迎我们;我一见了她老人家的颜貌,更觉得我真是回乡了。我当时微微觉得我是处身于一个大厅里面,厅的后部排着祭坛,坛上放有玻璃盒子装着的神主和金身神像,像前香炉里有香气上腾。墙上挂着的金色辉煌的绣品,灿烂耀目,好像日光穿过棱镜一样。坛前排着乌木造的大靠椅和茶几,此外还有大理石面子的圆椅,上面罩着好看的缎套。

我们一同走过了这个大厅,便进了婆婆的房间;到了这里,婆婆请我坐了一张椅子上,我坐下之后,才忽然的觉得我自己已十分疲倦了。

译余闲谈 麦葛莱女士提起那样好的花园,又动了我的旧感触。什么感触呢?就是觉得中国私家的好花园虽随处都有,而好公园实在绝无仅有,实在是我们愉快生活上一个大缺憾。较好的公园,在城市的地方,尤其特别需要。在成人需要,在许多城市的儿童尤其需要。因为城市的房屋比较的狭小,有树林草地的地方更不易得,必须有广大的青草如茵绿树成荫的地方,让那般儿童奔走游玩,欣赏天然之美,吸收新鲜的空气,养成活泼的精神。我每到上海法租界里的法国公园,未尝不羡慕那般外国儿童的福气,深觉这个公园虽有少数执有“派司”的中国人也可进去走走看看,但是我每想到这是由法国人布置的,不是由中国人经营的,觉得非常惭愧;又想起我国人自己不争气,一般人享不到这样愉快的生活,不但惭愧,而且愤恨。

二十六

我们到了祖宅以后,先在婆婆房里坐下。当时家人群集,其中有远亲,有堂房弟兄,有来宾,不过都是妇女,章卿把我一一介绍与她们。婆婆的第二子的夫人,叫做春时太太,先出来代表婆婆敬客。这位春时太太年纪很轻,才十七岁,娇小玲珑,飘飘欲仙,在那些妇女里面,真像一枝艳丽妩媚的桃花。她穿的衣服,浅淡的碧绿色和浅蓝色夹着的,小脚上穿了一双绣鞋,头上黑发光滑可鉴,加上许多首饰,目光明锐,满面笑容,并含羞答答的样子。她进房的时候,捧着漆器茶盘,上面放着极细致的磁杯,银托银盖,里面还放着银制花匙,递香茶给我们喝。

家里各人都这样轮着出来敬茶,至于我们的两个小儿子呢,则喝些热牛奶,吃些饼糕。我手里抱着新养的小女孩,正在很安适的睡着,家里许多人围着向她看看。

当时许多人里面有一位走来走去凑忙的,身材矮小的太太,靠近着我,对我作滑稽的笑容;婆婆替她介绍与我的时候,她深深的向我颔首为礼。婆婆说她是曹太太。这位曹太太穿的衣服颜色很华丽,和我的朴素淡装适形相反。我的婆婆很严肃,这位曹太太却天性欢悦。她两脚虽小,走起来却轻盈迅速,同时也不妨碍她的雅步态度。

当时我已十分疲倦,对眼前花花绿绿的衣服,房间有一边排着的床铺,各人言笑的声音,忽然之间觉得模模糊糊,好像都在很远的地方。当我正在恍恍惚惚,仍在强笑的时候,忽闻我丈夫的声音;他对我说:“母亲想你一定疲倦了,要叫一个阿妈陪你到我们的房间里面,请你一定要躺下休息休息。”

我就依他意思到房间里去躺下,手里还抱着爱丽霞同睡。我们床挂有紫色的帐子,上面铺有软而且白的绒毯。我和爱女睡了不多时,章卿偷偷蹑蹑的走进房间来。他看见我微醒,就问我:“你人舒服吗?”我很睡懒的样子,点点我的头。这时他指着一盒的饼对我说:“这个就是那位身材矮小的,跑来跑去凑忙的曹太太送给你的。我想你已知道……”讲到这里,他嗫嚅了一会,才接下去说:“我想你早已知道,倘若我从前不坚执恳求你的母亲,把你嫁给我,这位曹太太也许已经是我的岳母了。”他说的时候,把我的面皮轻轻的捏了一下,和我开玩笑。

我这个时候已完全醒了,听了他的话,便问他说:“在外面的那位玲珑矮小的曹太太就是——李瑛的母亲吗?那末李瑛在那里?”

章卿答说:“关于她的消息,她们并未曾直接的告诉过我。但是在谈话之间,她们故意提起曹太太是刚由她的女婿家里回来的。风闻李瑛已嫁了,而且已经生了三个小孩子——先生两女,后生一男。我想……”我丈夫说的时候,满面笑容,温良可爱,用一只手揽着我,俯着身去吻爱女淡红色的还在睡里的脸,吻了才继续的说:“我想我们子女的产生次序比他们的好,因为男孩子应该长些,然后生出女孩子年幼,更觉得可爱!”到了午时,我已经很安静的睡了一小时,章卿又跑了进来,他的旁边还立着一个女仆,女仆手里拿着一个漆的茶盘。我见了他们,就在床上坐了起来,对章卿说:“我本想要出去和你们一同吃点心。”一面说,一面就要预备起身。

章卿看见我就要起身,慌忙得很,赶紧劝我说:“请你还是仍旧躺着罢,我的母亲刚才在那里埋怨我,说我不该许你带着一个十个月的婴儿旅行。我也埋怨她,说她不要以为是出于我自己的主意。母亲很称赞你的精神好,不过她说为你的身体起见,你至少还要休息两个星期才好!”我听了他的话,就很温和驯良的再躺下去,并对他说:“好,好,我素来是很愿服从的!”

译余闲谈 我是始终坚决反对大家族制度的,你看麦葛莱女士和章卿在美的时候,在上海的时候,过的都是小家庭生活,多么安适自在。这是因为家里人口简单,夫妇之间更无所谓客气,更无所谓虚套,高兴谈就谈,倦了就随便可以休息,一切多么自由;她一到了大家族里面去,就有许多人围着闹着,虽是好意欢迎她,款待她,但是已经疲倦了,非俟婆婆叫她休息不敢休息!已经就要吃些苦头,已经不免麻烦了。这还是因为那个大家族里许多人都存着麦葛莱女士是“外国人”,已经另眼看待,若是本国人,一定还要噜苏。我有一位好友的妹妹,嫁了一位总算是新人物,而且是大人家,但是不幸处在大家族里面,新官人因和新娘子感情极好,每日在自己新房的时候比较的多,于是父母和妯娌等等就在背后私议,说他娶了老婆就把父母和其他各人丢到脑后了!渐渐的便对她现出淡然的态度,好像她犯了什么罪一样!这许多“岂有此理”的屁话,已经常常使他新夫妇觉得难受。不幸未到五个月,这新郎患伤寒症逝世,全家的人都说这是因为新娘和她的丈夫太要好所致!你看在肝肠寸断的少女,再加以这种不入耳之言,人生至此,天道宁论!我看见中国大家族制度的许多黑幕,实在可说是“罪恶贯盈”,非弄它到“呜呼哀哉尚飨”不可!

二十七

婆婆说我产后未久,至少还要休养两星期。我听了章卿的婉劝,也就静卧在我的很美丽的床上休息。当我卧着休息的时候,处处觉得中国家族生活的特别的地方:我常听见打着呼唤仆人的小锣声音;我的房门关闭或开起来的时候,常听见户外有许多人的笑声,有的时候微微的听着,有的时候听得很清楚;我又常听见缠过的小脚在户外走廊走过去时候的得得的足音;这是耳朵里所常听见的种种声音。眼睛所常看见的,是春时太太(按即章卿的弟妇)跑进来时候身上穿着非常光亮的红红绿绿的衣服;她常跑进来慰问我的健康,并带进好吃的,特为我购备的东西。此外厅上祖先祭坛上所点着的香,也常常有烟吹到我们房里,使人闻着,往往追想前尘影事,百感交集。房里的东西,如所挂的饰物,所有的衣服和用具,都薰满这种香气,再加上陈旧灰尘的老气味,由我嗅起来,觉得是中国特有的气味;但是我觉得比世界上许多芬香气味,都还要宝贵。

我在房里休息到了第三天,下午吃了第四餐以后,很不耐烦起来,对章卿有些理怨的说:“这样的生活只是忙着吃,别无所事。”

他说:“你吃的餐数虽多些,但是每餐所吃的东西都是很少,这样比隔多时吃许多,似乎好些,你以为怎样?”

每天早晨很早的时候,专门服侍我的年青女仆就拿进一杯牛奶和一碟饼干,在我们房间里面。到了八点半的时候,这个女仆就预备开早膳:我们早膳所吃的是稀饭,和吃稀饭用的小菜,其中有咸的,有甜的,也有酸的。到了十一点钟,吃一碗鳖鱼汤,或是鸡汤。午时吃中饭;中饭吃的有好几碗鱼肉青菜和汤,并且吃饭。下午吃的点心有麦粉或豆粉做的薄糕,或是其他各种的饼糕。至于茶呢?各人房间里面都有茶壶篮暖好的茶,随时可以用。到了七点钟,我们用晚膳;两星期以后,我和家人一同用晚膳,和婆婆及丈夫同座。晚膳很讲究,先一样一样的吃过许多好菜,最后吃点饭。到将要睡的时候,再喝一杯热牛奶,或是一点甜粥,或是喝一杯茶,里面还有莲子和杏仁拌着。我简直一天到晚不停嘴的吃。我觉得中国菜味道真好,尤其在我丈夫的本省,因为这个地方的炒烧干脆的东西特别著名。

但是章卿却很想吃美国菜。我对厨子详细教他做几样美国菜给章卿吃;用西班牙酱煎杂的鸡,生菜鱼片,牛排等等——有的时候还要做点美国糕饼。章卿也很喜吹吃美国的罐头食物,和牛油,牛酪,甜酱,面包等等同吃;这种罐头食物是时常由外埠买来的。

这个时候,有一件小事情,使得全家都觉得有趣。什么事呢?就是章卿居然大教他的家人烧煮所谓“杂碎”,把“杂碎”的秘密内容和历史告诉他们。这种“在美国做的”中国菜,本是好笑得很,凡是有留学生的中国家庭,都视为一件好玩的事情。我们在上海的时候,曾经听见人说,有许多留学生到上海青年会开的西菜馆里去,都要吃所谓“杂碎”,弄得青年会西菜馆的厨子莫名其妙,只得去一只由美国开来的轮船上,去请教船上的厨子,学习“杂碎”到底怎样烧法!我们到了家乡,在这个时候,回想在美国大学俱乐部时候吃着“杂碎”如何有趣,又看见我们家里厨子很聪明懂事,所以我和章卿非常高兴,就把这种在全世界上最被人误会的菜,介绍到这个老式的祖宅里面来。家里许多人看见这种从所未见的中国菜,都说看上去似乎有点熟悉,其实从来没有试过,而且都觉得比美国菜里面的什么酱杂鸡,西班牙牛排,或是热饼,都更好吃。

译余闲谈 中西生活上的风俗习惯有许多不同,就是“吃”的一件事,也有许多异点。有许多地方,两方彼此摹仿,弄得“不伦不类”,“非中非西”。考所谓“杂碎”的历史,还是在昔李鸿章游美的时候,想吃中国菜,由唐人街酒食店进馔数次,西人陪着同吃,后来问起菜名,华人难以具对,糊里糊涂的“统而言之”说“杂碎”(即英语所谓Chopsuey),从此“杂碎”之名大噪,美国人有许多以为这就是中国菜,其实烹饪殊劣,并不像中国菜。

中国人有许多喜吃“西菜”,或叫“大菜”。其实就是在中国许多大商埠,所谓“大菜”,也不过有“大菜”的形式,其实还是中国菜的味道,和真正的“西菜”,还是不同。真正的“西菜”,有许多中国人吃了觉得很不惯,觉得不合胃。反过来看,有许多初到中国的西人吃“中国式的”“大菜”也吃不来。我有一位同学也娶了一位美国妻。这位美国夫人初到上海的时候,对于中国式的大菜完全吃不来,据说吃后就想呕。后来她情愿自己烧,不过用厨子帮忙而已。

中国菜的味道的确比西菜好吃,就是久处中国的西人也这样说,不过他们一面说好,一面却说中国菜实在太多。你看麦葛莱女士也说中国菜好吃,不过她也有嫌多的意思。中国人请客,来了一碗又一碗,到了末后大家已经吃得“无可奈何”,还有四大碗结结实实的菜同时拿上来!给你看看!往往其中还有一个很大的猪蹄子,这真是讨厌,真是大不经济,真要改良。

二十八

当我们津津有味的弄“杂碎”的时候,我丈夫的弟弟刚巧回家暂息,他的名字叫做莲卿。这个时候,章卿的父亲还不在家,所以我还没有看见过他,但是依我所看见过的相片,可以断言他的弟弟很像他的父亲。莲卿的夫人就是前文所讲过的春时太太。他们的婚事是完全由父母作主的;在未举行婚礼以前,彼此是没有见过面的,但是我看他们似乎很相配,很和乐。我心里觉得旧式婚姻虽不适用于西方,但是在有的民族用起来,其中也未尝没有它的好处。我曾经把这种意思告诉章卿,并且对他说:“我们的儿女长大的时候,一定要他们和中国人联姻。”章卿默然对我望了好久,做出发松的样子叹口气说:“我爱,他们父亲给与他们的榜样又是怎样呢?”

我的中国话,本来懂得很有限。口音和成语又缺乏练习,所以我对于家族中人还不能谈话,于是在饭桌的时候,或在婆婆房间的时候,总是一声不响,只有和颜悦色,和春时太太的静默态度一样。有许多女宾来的时候,都由春时太太敬茶:她敬茶的时候静默无言,只不过樱口边装出甜蜜的笑容,表示敬意而已。我看她向女宾敬茶的时候,非常留神,因为我晓得她是代我做长媳的人所应做的职务。

我们在家族里的生活,因为渐成习惯,久经训练,也就觉得进行顺利。每日按餐用膳,房间和小孩都有许多老妈子,依着主妇的指挥而从事照料,所以我们自己的空工夫都用到家人互相招呼,并轮流照料供奉祖先祭坛的事情。不过关于祖先祭坛行礼的事情,我的丈夫不大注意,并始终不勉强他的妻子拘守旧礼;我们到一个小礼拜堂里面去做礼拜,家人也视为当然,不加干涉。但是有的时候,我却对于这祭坛研究得津津有味:觉得祭坛的雕刻精工,香炉蜡烛架的构造精巧,坛上围饰的绣品精致。坛上供有一个送子的观音菩萨,我觉得和天主教里某种神像相似,对她很注意。尤使我特别注意的,是坛上所供的许多神主。别人所视为神圣可敬的事物,我向来也很敬重的;但是我这个时候对于这些神主肃然起敬,还有个人的关系,其中含有很深切的情感。为什么?因为我心里想,这些神主所代表的许多男女祖先,他们的混合的品性仍存于我的丈夫的身上;他们的血脉仍继续于我的子女身上;我心里暗想,或者他们在天之灵也知道我怎样的感谢他们,怎样的希望我的子女能够显亲耀祖,不至贻羞他们。

因为有了章卿的教导和我自己细心的观察,不久之后,我对于家中的日常事情,也就熟悉。每日上午十点钟,我便到婆婆的房间里去看她,陪她坐几点钟;如她表示要我久坐,我就陪她坐到中饭时候,或甚至下午用茶点的时候,遇着天气好,我们一同到花园里去散步,婆婆轻轻靠着我扶她的手臂,她一手还拿着拐杖的笃的笃的在路中石板上一步一步的击着。有的时候,就在这个花园里用茶点,同时小孩子也在这里吃些甜饼,喝些热牛奶。

我费了好几天功夫,才把家族里面许多人认清楚,因为我们家族里共有三十人,其中差不多都是妇女,有三分之二是仆人。家族里许多温柔淑静的妇女,差不多一天到晚都在各人房间里过生活。婆婆的性情很静默严肃,所以在她左右的人都静肃得很。她和曹太太很要好(按就是从前要想把女儿嫁与章卿的),很相得,这是因为曹太太很随随便便,令人欢喜她。婆婆只对曹太太常展笑容,对其余的人便不这样常笑,婆婆和曹太太一面刺绣,一面闲谈;当这个时候,我就静听她们的谈天,听她们好像音乐的南方的土语声音。

译余闲谈 或者有人说:“你坚决反对大家族制度,麦葛莱女士不是在大家族里面很合得来吗?”我说这是因为他们都把“麦葛莱女士是外国人”的意思存在心里,所以有的地方特别原谅她,你看春时太太代她做长媳的事情,家人不强她拜祖宗等事,便可以看出特别原谅她,况且麦葛莱女士连中国话都不会说,家人就是要和她多嘴,也无从着手。再进一步看,我们试把麦葛莱女士在大家族里“好像囚犯”的生活,和她与章卿在美国及在上海所过的愉快活泼的小家庭生活,比较比较,到底那一种更合于“愉快家庭”的现象?而且我们处处都看得出麦葛莱女士的“苦心迁就”。所以我还是始终坚决反对大家族制度。

或者还有人说:“照你这样讲,似乎只顾自己的小家庭,把父母置之不顾!”我说不然,如有父母的确处在年老孤单的地位,子女当然有同居爱护的责任;我所反对的大家族,是父母无和子女同居的必要时候,而且还夹了许多父母之外的家族中人在一起。我的意思绝对不是说和父母断绝关系,请勿误会。这个问题说起来很长,将来想另作几篇文发挥发挥。

麦葛莱女士说旧俗婚姻也有好处,我也极端反对,近来很有人拿一两件结果好的旧式婚姻,拿一两件结果坏的新式婚姻,大有赞美旧式彼此婚前从不见面的男女婚姻!这真是胡闹!姑不论婚姻大事,就是购买一件东西,你要想买一件称心的东西,你还是自己先要看看,先要审察审察呢?还是一味让别人代庖,自己闭着眼睛不问?托别人买东西,也许有时偶然能称你的心;但是岂可作为一定的真理,预断别人代买的东西,件件都能称心吗?我的话被“老前辈”听见了,一定大不赞成;不过我要问一般“老前辈”:“你们讨小老婆的时候,是由自己选呢?还是请你们的‘尊大人’和‘令堂’作主?”

讲到祖宗一桩事,我也有几句个人的意见要讲讲。恭敬祖宗,是当然的事;不过中国的顽固习俗把人人视为祖宗的唯一的“遗物”或是“专利品”,就要贻害无穷!其中理由很多,一时也讲不了,简单的讲:(一)养成“家奴”,对于全国社会的事反而漠视。(二)养成一种大谬观念,以为没有本领不要紧,不能自立不要紧,对社会无所贡献更不要紧,最要紧的是养儿子;所以就是自作孽生了一个“大憨大”,也想“娶媳抱孙”,把自己作的孽发布于社会上去!(三)永远不能打破万恶的大家族制度,由此束缚个人的自由,摧残个人的幸福,替社会造成许多不健全的苦恼分子。我的话,或者有“老前辈”,或者有“遗老”“遗少”们要视为“狂语”,但是我个人却深信不疑。我现在有了一个“小犬”,已决心等他大的时候,请他自己另组小家庭(如果他自己没有能力,就不要他组什么家庭)。那个时候的“老头子”的我,和“老太婆”的我的夫人,无论如何,不准有我们未来的大家族的存在。我希望有多数同志,共同把万恶的大家族制度弄到“驾归瑶池”!和它“永诀”!

二十九

有的时候,我坐在一张铺着厚垫的椅子上面,臂膊的旁边排着一壶茶,和我们的小女儿爱丽霞玩玩;在这种时候,我心里往往在那里暗想,觉得坐在一个雕琢华丽,挂着丝帐的古式大床上的婆婆,实在可以代表中国永久习俗所赖以承上递下的人物。你看她嫁到梁家的时候,一切都照几百年来的中国妇人做媳妇的老规矩;自从到了梁家以后的生活,都完完全全依照中国古来由做媳妇而做婆婆的观念和榜样,所以当她从事刺绣或随便谈话的时候,我都觉得她无时没有一种威严。在她的面前,我觉得自己年少不更事,觉得自己一无主张,觉得自己茫茫无措。

我曾经在深夜家人都睡的时候,把这种感想告诉章卿。他对于我的这种感想,很觉得高兴;因为他知道我所以有这种感想,是由于我对于他的家族有很深的爱情,对于他的家人都有很好的同情。在精神方面,章卿对于他的家族,当然表同情。不过在实际上有的地方却也不尽然;例如我在前面曾经说过,他有的时候很想吃美国菜,而他到家之后,第一件事便把我们房里挂好的帐子去掉。我们依西俗不挂帐子,家里人也没有说什么闲话。我们大家族里有一种客气容忍的特别精神,一点没有像西人言论自由喜欢批评的毛病。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我们的大家族里没有暗潮,有的时候却也不免冲突,个人的牺牲和愁苦,不过在表面上看不出,因为在中国的大家族里面,为保存全族的和平和幸福起见,个人的要求无不完全废弃。在全家族里面只有一个“威权”;在我们的大家族里面,这种“威权”就在我的婆婆手上。这种制度,使得中国的大家族制度能和睦,能保存;这种大家族制度便是中国国家所由成立的基础。

讲到我自己呢,自从加入了这个大家族里面,渐渐的与之俱化,也浸润于上面所说的那种精神,不觉得十分勉强。所以将到阴历新年的时候,北京政府有事给章卿,叫他到北京去,我就依着中国的习俗,把难过的感情硬压下去,问章卿说:“章卿,我们全家的人都觉得多么荣耀!你什么时候动身?”

那个时候正是阴历新年的前一个星期,所以婆婆很诚恳的叫我的丈夫将行期展缓,就北京的事情看去,迟点动身尚无妨碍,俾得在家过新年。这个时候家里正在筹备新年,随处都嗅得着好吃的菜正在那里烧的气味,各人都预备新衣,各人的面孔都现出欣欣向荣的快乐神气。

译余闲谈 麦葛莱女士说到中国的大家族制度,她的本意虽是称扬,但无意中已把其中的痛苦内容泄漏了出来。简单说一句,在大家族里面,“个人”是牺牲品,毫无价值就是了!我的老友刘凤生先生对于这一点,有过几句很沉痛的句子,他说:“唐张公艺九世同居,高宗叩之,书百‘忍’字答之,呜呼!此一忍也,家庭间饮泣吞声之事,不忍闻矣!”我还要乘此机会报告一件最近发生的关于大家族的“不忍闻”的惨事。我有一位朋友,他自己是一位高等的专门人材,他的“贤内助”是一位受过中等教育的贤女子,他的父亲是一位有道德的教育家,他的母亲也办过学校,也可算是知识阶级中人。此外家里还有弟弟妹妹等等,家境也充裕。这种的家庭,用上海话讲起来,总可以算是“呒啥”。但是婆婆听小姑的谗言,虽媳妇万般柔顺,总是要吹毛求疵,使她难堪。最近由小姑从这位贤慧的媳妇所看的一本书里,检出一封男朋友写给她的信。这封信是她未嫁以前,在学生时代,一位在学生会同事的男友写给她的,里面不过说些敬仰的话,并且我的朋友也曾经看见过,知其来源,并不以为不应有的事,他们小夫妇本是很要好的,至今仍是很要好的。那里晓得婆姑就狠狈为奸,由小姑报告后,婆婆就藉此要把媳妇关起来饿死,并要叫儿子讨小老婆!闹得一团糟!咳!贞节不贞节,丈夫有直接关系的,并不疑心,干你小姑婆婆底事!“呜呼痛哉!”中国的大家族制度!万恶的大家族制度!“呜呼哀哉尚飨”!“打倒”!“打倒”!!“打倒”!!!

三十

我们将到了新年,章卿北京之行也暂时从缓,上面已经讲过。有一天夜里,章卿去见了母亲之后来看我,未说话以前,就笑得不亦乐乎。他说:“母亲提醒我一件事,说照中国的规矩,过新年的时候,有三天工夫,仆人在屋里扫的灰尘垃圾,不可倒到外面去,要把这些垃圾好好的堆在屋角;他们相信倘不如此,一家的好财运便一同扫了出去!但是母亲说这话当然是一件老迷信,至于你呢,尽可以随你的便,你如果喜欢叫仆人把垃圾扫到外面去,尽可以照平常的办法,不必拘泥这种迷信。”我听了也笑了起来。我对他说:“请你告诉母亲,我们当然也要尽我们的本分,帮同保存全家的好财运。”章卿又继续的说下去:“还有一件事,在新年的三天以内,无论家里什么人,都不许发一句恶声,或说一句骂人的话。所以……”他说到这里,故意同我开玩笑,装出严厉的声音说下去:“所以在这三天内,你的专制的中国丈夫也对于他的美国夫人停止他的训词——虽然他的夫人很需要这种训词。”我直望入他的眼睛,看见他的眼睛光彩奕奕,美悦动人,我倏然把他的眼睛吻得合拢,我自己的眼睛也就迷醉朦胧了,我低声附耳说道:“啊!我的至爱,你虽年岁大了,在家里却仍像一个小孩子。”我讲时便用手去抚摩他的黑发,他的黑发里已有一点灰色。我又对他说:“章卿,我很喜欢中国的新年。”

由今追想当时的新年景象,犹历历在目。我的丈夫穿了一件很长的很威严的蓝袍子,没有花纹的(这是中国做官的人常穿的)蓝色裤子,短的古铜色的马褂,有软毛出锋镶边的,戴着一顶黑缎小帽,穿着一双黑缎靴子。我们的长子威尔佛也居然一位年幼的上等人的样子,也穿了一件青绿色的绸做的长袍,有滚边的深绿色的马褂,蓝裤子,戴一顶红绒顶的小帽。矮而胖的爱尔佛穿一件灰蓝色的马褂,深红的裤子,衣前挂一条虎头式的袋子,袋子的颜色有白有黑;此外还穿一双绣鞋,戴一顶小小美丽的结成的帽子。至于我们的小女儿爱丽霞呢,平日穿着美国式的折绉的白色服,全家的人都爱她这样的装束,那时到了新年,也在美国式的衣服上面加上一件桃红色的绸衣,戴上一顶夹着桃红与黑色的帽子,使她在西式上面显出东方式的美丽样子。我自己穿着上海最时式的中国女服,用淡紫色黑色夹着的花缎制的。宾客来贺年的,来往不绝。我们也出去拜年。各处都充满了酒肉饼糕的香味,耳朵所听的是锣鼓声,炮仗声,与欢喜声。

但是不久新年的景象已经过去,我丈夫动身的时候到了。

阿秦用他老练的本领,不做声的把行李预备好。在三天以内是章卿准备动身的时候。他赶紧把家常须用的几句中国话教我练习,庶几他不在家的时候,也可使得我能够达意。婆婆决意等到我丈夫不在家的时候,我应该要开始做长媳的职分,叫我帮助婆婆做许多琐屑繁杂的事。我本不怕做,因为我也爱她老人家;不过我的技巧和周到能否胜任,自问却毫无把握,所以我当时每想到未来的事,心里异常觉得惊慌苦痛。

译余闲谈 我恨极了中国的大家族制度,据我所闻见,一百家里面,婆媳不和的总有九十九家。就是有点不至在表面上不和,而彼此都心里暗觉苦痛的,也是占大多数。章卿到北京去,应该带麦葛莱女士同去。他不是没有钱的人家,同去视为旅行,也未尝不好。竟计不出此,使她“心里异常觉得惊慌苦痛”,这真是千不该万不该。

或者有人说婆婆不要媳妇襄理大家族里复杂的家务吗?我说这是做婆婆的人“自讨苦吃”!若采用小家庭制度,有一子结婚,即另外组织小家庭,各人管各人的;做婆婆的仍不过管理她自己和她老丈夫所有的小家庭,决不至复杂,而且只有格外省事,格外自由,格外舒服;分出的一个一个小家庭,也清清楚楚,各人没有闲话说,也没有不入耳的话听。我看见我的老师美国人卜舫济博士,他的几个儿子都结婚各成小家庭,他自己的家庭还是一个老头子和一个老太婆,要游历欧洲就老夫妇两人携手游历欧洲,要到那里去,就两个人携手同行,在家里也享着清福,那里有什么复杂家务攫心扰神,多么舒服!多么自由!多么省事!而大家族里的婆婆必要“把持一切”,真是“自讨苦吃”,还要连累做媳妇的一同吃苦,彼此都过“苦生活”,真是“罪无可逭”!要改良中国社会,要改良中国家庭,非把这种流弊丛生的恶制度打倒不可!而且就是为“婆婆”自身的真正幸福计,这种万恶的制度也有打倒的必要。

三十一

章卿将要动身到北京去,在上文已经讲过。我和章卿在家乡,相处数月,差不多没有一小时的分离,现在忽然要和他分袂,真使我心慌意乱,不知所措。他在将要动身的那一天,从我们房间里跑出跑进,布置一切,毫无宁晷。最后他走近了我,立在我的身边,对我轻声附耳说道:“我的至爱,你要和我言别了。我此次不得不去利用机会,从前做的事是没有什么好机会的。”他揽我凑近他,我们彼此以极诚挚的心情,互相接吻,我此时双泪涌流,不能再自禁止了。

他也悲不自胜,求我说道:“你不要哭,你不要哭,否则我也不能离开你!”然后他捧起我的脸,用手巾把我脸上眼泪揩掉,很正经的对我说:“对我笑一笑!”我就对他笑一笑。

我们一同走向婆婆的房间方面去,看见婆婆也走了出来,她老人家的眼泪也在脸上直往下滚。此时家里人都出来送行,我们许多人共同陪送章卿到大门口,大门开着,门前排着一顶轿子等着,几把那个大门塞住。当时章卿身穿中国衣服,立在许多仆人当中,嘱咐他们一切事情,我仅看见他的侧面,觉得他当时的神气态度,似乎较前更偏于东方式的,更深含中国的神气态度。

他对于他的母亲深深的鞠一个躬,对她说些告别的话,对我也很严肃的微微的点一点头,然后他就不回头,直往轿里踏进去。进去后,轿帘放下,轿夫抬着向前走去,后面还有几只黑狗跳跃随着,随了一点地方才回来。

这个时候,别人都去之后,婆婆和我两人还立在门口,望着他的轿子往狭窄石铺的道路,拥挤而去,我们两人望不见轿子之后,才往里转;这个时候,我们两人彼此望望,嘴边现出伤心的笑,眼里都涌着眼泪,彼此相对摇摇头。我把一手举到我的心胸,再坠下去。我想我们两人都没有一种互能了解的语言可用,也只得彼此默然。

我和婆婆往屋里走,大门也随后关上。我伸手去护持她,直陪她走到里门,我退一步,让她先进。我这样静默无声的陪她,一直陪她到祖先的坛前,她老人家就在坛前跪拜,我但看见装好祖先牌位的玻璃箱前面,香烟向上直滚。等她拜好之后,我再送她到她自己的房间里面去。这样的做去,我的真正中国式的长媳妇生活便开始了。

译余闲谈 天下爱情最真挚的,只有“母”与“妻”。

我们看麦葛莱女士与章卿离别的苦楚,更觉得章卿应该要带她同去。或者有人说他的母亲也舍不得他,也要丢了家务同去吗?我说他母亲在家还有子女安慰她,和麦葛莱女士的言语不通,零丁寂苦,情形当然不同。

或者有人说:你既知道“母”爱,何以主张小家庭,我说:倘若采用小家庭制度,章卿的母亲当时便可不至有大家族事务的麻烦,尽可随着他的父亲一同在外住在一起,享他们夫妇家庭之乐;

麦葛莱女士也可不至有大家族里长媳职务的羁绊,尽可随章卿出外,享他们夫妇家庭之乐。岂不是各人“得其所哉”!那个时候,竟任一母一妻在家吃苦头,也就是大家族的遗毒,于真正的“孝”“义”,两有妨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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