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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在中国的时候

十二

我最初于上海所得的印象,不过像看走马灯,模模糊糊的。初到上海上岸的那一天,我和我的丈夫坐在马车里面,车子沿着黄浦滩,很快的跑过。先经过外白渡桥,这个桥和美国所有的桥比较,并无愧色。其次经过礼查饭店的门口,这个旅馆也很像美国的旅馆。其次沿着苏州河,这个河的狭隘,只见于上海,便与美国所见的不同了。

我们的马车到了北四川路,便停在一个里口,里内有许多新造的,半西式的房屋。这个里是在公共租界,宽大清洁,沿着很热闹的马路。里内各屋的围墙,红砖光滑,间以各家的黑漆大门,门上钉有铜牌,镌着住者姓氏。我们走到其中一家的门口,我的丈夫便停了足,压着美国式的门铃,立刻听见门内电铃顿响。转瞬之间有一个满面笑容的仆人,身上穿着蓝布长衫,出来开门。我们进了大门,走到一个小天井,天井里面排有许多花,杂以青藤,幽雅可爱。再走进去,便到一间很大的四方形的房间,静穆洁净,地上铺有地席,椅桌及“沙发”都排列得很得法好看。壁上悬挂各物,均极精致,即由我自己亲自选择配置,也不过如此。当时看见屋内装有煤气灯的灯架,虽以为异,然却不觉得讨厌。有一墙隅还装有汽炉,可见当时上海天气虽暖,有的时候,还是很冷。章卿同我往各室观览一周,嘴里说着这是一个很简朴的小小家庭,宜于独立的男子所能有的家庭。我们既到了家,便把威尔佛交与一个阿妈看护,这个阿妈是一个面容光洁的年青女子,穿着一件浆得很硬的布衫,一条白裤,还缚着一条白色围布。同时我们夫妇两人就匆匆同赴章卿一位友人午膳之约。

我们出门乘着黄包车,这种车子,我觉得很新奇,但却也觉得喜欢。不久我们由大路转入许多弄子,走入一家完全中国人的家庭。这家一对男女主人,都在美国留学过,英语讲得很好,很亲热的欢迎我们。我和他们交际,觉得很自然,如同在美国一样,这是非我初意所预料。这次他们请的饭菜是中国式的。客人围坐于一张圆桌,桌子中央排着鱼肉青菜,随意的吃。各人面前有各人分开的一碗饭,各人面前排有小碟子,筷子,调羹。此外桌上还排有酱油芥辣,瓜子,杏仁等物。那位女主人除请我中国菜外,还为我另加面包,奶油,冰淇淋,并为我另备一副银制的刀子叉子,临时拿出来给我用,真是无微不至;我的丈夫却满口称赞我能用中国筷子,说我用得很伶俐。其实在我们初结婚的时候,章卿虽曾拿出所带的中国牙筷,教我怎样用法,现在有许多人一起吃饭,当他们面前试用,我却有点胆小;当时因章卿说得很高兴,我体谅他的好意,居然也就试用起来。许多在座的客人待我很好,看我试用中国筷,都觉得有趣,并且都称赞我用得很好,这便是我做中国夫人,顺应中国交际习惯的开端。

我和章卿由友人家共膳完毕回家,在途中的时候,他对我说:“麦葛莱,你觉得不惯吗?”

我回答道:“什么不惯?是不是指用中国筷?讲到中国筷,我却很喜欢用。”我说的时候,并现出很高兴的样子。其实我心里也很明白他别有所指,并不是指筷子。

他听了我的答语,很严正的说:“我的意思不单指筷子,是指许多事情。是指中国的一切情形,如人民风俗等等,以及你的思家病。”

我安慰他说:“你放心,你将要看出你的娶我,与娶了一位本国女子无异。至于‘思家病’,我现已回到我们的家,何病之有?”

就物质方面说,此时我们家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章卿独立维持他的家庭生计,此外一点没有别的帮助,这件事在中国的上等阶级是很不容易的。他当时一方面在上海一个规模最大的大学里面教授高等英文,兼任别校的国际公法讲席,同时并执行律师职务。他那个时候出国多年,重到祖国,很是高兴,对于所任职务,满腔热忱,竭尽心力去做,这种满心怀着无限希望的态度,初回国的留学生,大概如此。但是他过于奋勉,过于劳苦,往往超出他的体力所能任的范围。

译余闲谈 麦葛莱女士初到上海,看见苏州河的狭隘,就以为异,我想当时倘若经过上海城内素负盛名的城隍庙街市,还要觉得可异。总之就大概说,我国地方上人不注意市政的改良,的确是一件无可讳的事实。孙中山先生说我国向来只有家族和宗族观念,缺乏国家观念,我以为这件事实也可作为一个佐证。公共的街路,和一切公共的设备,本在各人“家门”以外,便苟且敷衍,不思积极改良了,并不想到市政的改良和一般人的生活实有密切的关系。我记得不久以前,有四五百个美国大学旅行团的教授学生,往世界各处大都市“观光”,到了上海,各团体商量招待。有人怕上海城里有许多不好看的街市地方,“苦心孤诣”的提出方法,弄几十辆汽车,把这一大班人装进去,派人陪着往城里中华路一带略可看得过的地方兜一个圈子算数,想法不让他们自己往城内各地细细视察,以免“丢脸”!这样看来,市政的改良,不但有关国民平日的生活,简直有关国家的体面了。但是这种事又岂是“只有家族宗族观念”的国民所肯注意的!咳!

十三

我们夫妇在中国布置好了我们的新家庭,安乐的同居,一切都很顺适。我们在美国的时候,所过的生活,因为是暂居的性质,所以有的地方也就因陋就简,现在我们既经到了中国,便安心静意的使得我们的生活愈益丰富圆满。在我的方面呢,我以为我自己要造成旧式贤妻,这种旧式贤妻是特别有益于章卿,也是我所最宜的职务。我这种工作怎样着手呢?我对于家务,很细心的处置得妥妥贴贴,依着我丈夫的所好,用心招呼他,在他需要的东西,设备得完完全全,使他身心安适,事事如意。我这样待他,他也非常喜欢,并且非常感激。

我们所住的是一所两层楼的房子,楼下有两个大房间,楼上有几间卧室,还有一个小小的屋顶花园。我平日有许多时候都在这个小花园里做事;有许多下午的时候,威尔佛和他的阿妈也在这里玩玩。这个小花园里置有漆好的藤造的卧椅,铺有粗毯,排有许多磁盆的各样花草,光线充足,地方雅洁,使身处其中者心旷神怡。在全部屋子的后面,离开我们所住的房间颇远,便是厨房,仆役的卧室,还有一个洗衣服用的小天井。我们这样的家庭,真是很重实际,而又很新式的很安乐的家庭。我们厨房里面的设备,也可以算是“中西合璧”,装有汽炉,也装有中国灶。其中保存中国色彩的还有三个训练很好的仆人,一个叫做阿秦,一个叫做阿林,一个叫做阿宝。有许多在中国西人所用仆人,都不过叫做“保依”,“阿妈”,或“苦力”,我们所用的仆人,却用了上述的名字,犹之乎在外国的仆人,有的叫做“詹姆士”,有的叫做“卜力极”,各有各的名字,不至相混。讲到我们仆人的职务,阿秦扫除房子,并担任购物送信等杂差;阿林烧饭烧菜,有的时候烧中国菜,有的时候烧外国菜,花样很多,都很可口;阿宝是一个女仆,招呼威尔佛,并服侍我。

我最初就很欢喜阿宝,她是一个清秀明慧的女子,声音细软,态度从容。她未来侍我以前,曾在一个美国人家做过事,但是她虽略有经验,却非常肯听我的话;我的床铺和我的衣服要怎样整理,威尔佛要怎样招呼,她一一照我指示,一点并不执拗。至于阿秦,就有点不同了,他是一个年纪颇大,性格严肃,肯负责任的人。他对于家具的安置,窗牖地板的洗刷,常执拗他自己向来习惯的方法。你若让他自己去弄,他对于屋角细隙等处尘埃,都很忠心的替你洗刷的干干净净;但是倘若你正式的监察他的工作,他反而大意的忽略过去,不肯这样忠心去做。后来有一个朋友替他解释,说他这样,是要示意叫我不要多疑。这种特别的理想,我觉得很有奇趣。阿林对于烹饪很精工,他还有一件有趣的事,就是他的眼角往下斜,和他的卷曲的头发。有的人以为中国人的眼角大都往下斜,其实大多数并不如此;不过中国人的头发从来极少卷曲的,这个厨子却是一个例外,看他这副样子,倒也很好笑。

照省俭的小夫妇看起来,我们的家庭,也许还觉太奢。依美国的情形讲,就是用一个仆人,我也要觉得太奢。但是在中国,我们家庭还不算人多,我们收入虽不很大,维持这样一个家庭,还觉绰绰有余。

章卿对于家务也尽力帮助,凡事都能特别谅解。我们所用的仆人,对于我所说的话,还懂不到一半,我最初对于他们的管理,当然觉得困难;但是章卿却已自己觉得我开始几个月的困难,他无微不至的帮我,使我减少不便的地方。我还报他的好意,夜里帮他订正所用的讲义,帮他写信,他常说我是他的一位秘书。我们回到中国的第一年,觉得我们俩互助的地方很多,也是一件幸事。

译余闲谈 家庭生活是人类生活里面很重要的部分。家庭生活可分精神与物质两方面:精神方面要和和气气;物质方面要清清爽爽。讲到这两点,想到中国一般的家庭生活,真是苦多而乐少。中国的家庭还有许多是用大家族制度,尤甚的还夹了许多不相干的人物,精神上的苦痛,不消说了。讲到物质方面,又多龌龊杂乱,令人生厌。有的女子并不知道是什么叫做“家事学”,有的女子是懒惰得很;有的少奶奶们忙是忙的,不过忙到邻居家里,专心致志于“龙凤白”,家庭的整理布置,也就“无暇及此”了!于是大多数男子觉得家里实在讨厌,有机会便往外边去“消遣”;“打牌”“花酒”便大畅其销路了!这种怪现状,尤其在上海利害。有许多人,你看他衣服穿得多漂亮!但是你试往他家里去看看,简直脏得像猪棚!咳!我们不要看不起家庭生活,家庭生活不改良,要影响到社会的生活。有人以为要改良家庭生活,宽裕的经济是不可少的。这话虽不无一部分的理由,但是我们要晓得洁净整齐与奢华不是一件事;家里东西虽未能精致,虽未能完备,但是揩得干净,排列得法,和龌龊杂乱,便大不同。反过来说:有的人家东西虽多完备,因为不顾清洁整理,也要一塌糊涂的。我们听麦葛莱女士津津有味的叙述如何布置一个安乐的家庭以慰章卿,当亦有感于中。

十四

我们在上海所布置的快乐家庭,对于社交方面,也是很愉快的。我们常请朋友在家里聚餐;不过都是很简单的,没有什么繁文缛节,过奢的设备。我们也加入一两个聚乐会,和许多留学生所做的事情,很有联络。这些留学生在中国的各种事业里面,很占重要的位置,他们虽然也要保存中国文化里面固有的良法美意;但是解决政治的,社会的,和经济的种种问题,却很援用西法。时常到我们家里聚餐或茶叙的,有许多是这些留学生,此外还有许多有趣味的人物,其中也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

和我们家庭来往的朋友里面,有一位是在海关里面服务多年,资格很老;有一位老留学生,体格魁悟,嘴上留有八字式的白须,这位老留学生还是在五十年前由中国政府官费派往西洋留学的。他常告诉我们那个时候留学的趣史和许多吃苦头的事情,他还说句笑话,说他极喜欢吃外国的苹果馒头,在中国竟吃不着,真是觉得大大的缺憾。此外和我们常来往的有一位办英文报的很著名的主笔先生。这位主笔躯干高而瘦,性情镇静,一望而知为脑力充足的人;和他一起的,常有一位短小精悍少年老成的人,他是一位眼光远大的教育家,同时也是一位口若悬河的演说大家。我记得有一次他们两位大讨论中国需要专为中国近代妇女而设的杂志,在当时这种计划还不过是梦想,现在居然成为事实了。在当时我们朋友里面还有一位退职的国会议员,讲起政治问题,这位老先生便谈得滔滔不绝,非常起劲,现在他又到政界里去了。又有一位笑容可掬的青年,常说老大的中国应如何如何革新,侃侃而谈,说得严厉得很;但是有的时候也常作笑谈,很使人发松。又有一位外交家的儿子,他的父亲是中国人,母亲是美国人,生长在美国,大了才到中国来,但是对于中国却很亲热。这件事,我和章卿都特别觉得有趣,因为和我们儿子将来所处的地位,或者也有关系。讲到我们的朋友,自然有许多都是青年一辈,他们的日常生活,都不愿受中国旧俗的束缚。但是有许多年龄较老的,思想较偏于保守的,也常来参加我们的晚宴。遇着这种聚会,我和章卿一同出来招待宾客。

我到中国后,对于中国人渐渐的更知得深切,觉得他们的社会交际却有敏捷整洁的精神,我和他们交际,觉得很愉快。中国人很注重礼貌,很注重客气,视为社交的基础。我对他们还有一种很愉快的现象,就是他们对于妻女姊妹和朋友,都很谦逊体谅。西方人有的专凭幻想,以为中国人关于这种地方不免存有轻蔑的心意,其实大谬不然。我们谈话的时候,我看见有的丈夫很细心把谈话内容,用中国语译与他的夫人听,使他也得分享聚谈的快乐。不过我们所来往的女宾里,有许多英语都说得很好。我们家庭请朋友来聚会或聚餐,都很自由,随意谈笑,尽欢而散。中国人很会谈天,所谈的东西虽含有奥理,措辞却能轻快生动,逸趣横生,没有呆笨或自炫的毛病。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在上海参加友人聚餐会的情形,那次聚会很盛,宾客很多,其中除了我,都是中国人。我当时对我的丈夫说:“我虽不是中国人,也差不多变成了中国人了。”男女围坐于一个大圆桌,诙谐谈笑,相聚甚欢。

我们围坐着餐叙的时候,有一位与我颇为相熟的中国女宾对我说:“你试想!旧年我们在这个房间里面还是分桌坐的!”我初听莫明其妙,请她加以解释。她说从前中国有一个时候,男子并不把客人请到家里宴会,他们总在外面请客;后来他们即有在家宴客的,只男子宴叙,女子并不参加的。后来就是有男女宾同室聚宴的,也是男的归一桌,女的归一桌。现在便不同了,仿效西俗,男女也可同桌宴会,共同谈笑了。她这样解释的时候,还加说一句,说她觉得这种新例比旧例好得多。

我在那次宴会里面,看见全体宾主都穿着中国式的衣服,心里很高兴。我也第一次穿我的中国式衣服,上面穿了一件短袄,下面穿了有裥的裙,全套衣服是用淡绿色的和黑色缎做成的。我穿了这套衣服,常常看见章卿向着我望,从他的眼里现出挚爱热诚和谅解的精神,是我所最喜欢看的。我想我穿着中国式的衣服,他看了更相信我的确是爱中国的,更相信我的确是要做一位真正中国的夫人。

译余闲谈 我国大多数家庭的生活枯燥无味,内部的整理和布置不好虽是一种原因,但是不讲社交,也是一种原因。我国向来的风俗,“应酬”是以男子为单位;西俗的社交,在既已结婚之后,便是以小家庭为单位。所以我国的大多数男子固然觉得家里索然无味,同时在家里过枯燥生活的女子,也是觉得无味。我以为要家庭生活有味些,要和几个“志同道合”的小家庭联络联络。联络的方法,轮流餐叙也是一种;不过设备要简,时间要短。譬如星期六或星期日的晚餐之类,费时一二小时,弄几样简单的佳肴便饭,各家夫妇聚拢来谈谈,或再加以简单的游戏亦可。总之时间与金钱都要弄得经济才好。我深信这种组织,家数不可太多,太多则精神散漫,必致有始无终。不过如有家庭交游广的,加入几个家庭团体,轮流参加聚会亦可。我的理想人数,以为每个团体以五六家为宜,夫妇聚起来便有十人左右,刚巧可以凑满一个圆桌,便于餐叙(除聚餐尚有游园及短旅行等等)。如这样组成的各小团体,彼此有多数是认识的,每季或每年开一个较大而有兴趣的聚会亦可。我所以主张小团体,实鉴于国内热心人士所曾经组过的家庭团体,定期聚数十或百余不甚相识的人开一个茶话会,大家恭恭敬敬坐着,吃几粒长生果,吃两块饼,听着几个人“老生常谈”的演说,便把好好星期日的全下午送掉!所以有许多人到了几次,觉得讨厌,便常常不到,使得这种组织奄奄无生气。我以为这类组织诚然是各家庭彼此交际的媒介,不过有几点要特别注意:(一)人数不可过多,(二)要由好朋友共同组织,(三)介绍与家庭的朋友,尤须注意对方的品性道德,以免招祸,所以人选要格外严格,(四)时间与费用要力求经济。

十五

我到上海第一次赴友人正式宴会,就穿中国式的衣服,上面已经说过;自从那次之后,虽然有的时候穿美国式的衣服似乎适宜些,但是我穿中国服时候却居多数。我记得有一次伍廷芳博士到我们家里餐叙,他和我相见时,一方面向我鞠躬,同时却很注意我穿了中国衣服。

他对我的衣服注视了一下,好像有很重要的问题要问的神气。然后他突如其来的问我:“你穿这种衣服快活吗?”我回答说:“我真觉得快活。”他又再进一步问我:“你对中国衣服比美国衣服还要来得喜欢吗?”我很坚决的颔着我的头,满面笑着,并转着我的眼睛去望望章卿对着我的眼睛。伍老博士听了,挥了他的手说:“你既喜欢中国衣服,尽可常常穿着。”

有件事说起也奇怪,我的丈夫却不赞成中国有的妇女穿裤不穿裙的习惯,所以他始终不许我这样。我个人却觉得这种习惯并不难看,而且也很舒服;但是章卿既不赞成,我也很乐于穿着有褶的简单的裙子。

我不但在衣服上喜欢中国,就是在我心里,也是喜欢中国;我心里所念念不忘的,只有我的丈夫,我丈夫的事业,和我丈夫的国人。我初到上海的时候,我心里想我只好静守家门,除与几位女朋友来往外,没有别的什么地方可去。我此时的生活既很顺适,我也任意所之,不加思索,如入梦境。我住在冷静的房子里面,地铺白席,墙悬花卉;屋外甚嚣尘上的半新式的上海,我看去却觉得糊里糊涂的。常听见户外路上的马蹄声,拖着橡皮轮人力车的车夫脚步声,汽车笛的触耳声,小贩的粗大奇声,使得我好像陷入五里雾中,与世隔离的样子。但是我的丈夫却不愿我过这种冷静孤寂的生活,他一定要我和他同到我们宜到的地方,一定要我和他共同招待亲友,一定要介绍我和许多中西朋友来往。

他很热心常把中国社会的习俗讲给我听,他这件事却不是容易的。东方人和西方人的相聚,有许多彼此互异的风俗习惯,我从前曾经说过。即就我所说过的而论,已经够麻烦;此外还有许多复杂的情形,就是中西社交的礼节有许许多多不同的地方。我只要举一个简单的例子,便可以看出。这个例就是来宾坐定之后享以茶点的规矩。在极守旧的中国家庭,来宾对于小茶几上所排的一杯茶,就是用手碰着一下,也不免有失礼之诮。在最新式家庭,做客的却须喝所备的冰过的或冲热的饮料,以免主人见怪。除此两绝端外,还有种种居间的略有变动的规矩:有的看见献茶,只很恭敬的鞠躬致谢;有的把茶杯举起来喝一点儿;有的喝去一半,留着一半。这些俗套,就是中国的新人物也觉得麻烦,这是我亲耳听见他们讨论本国习俗时候所老实承认的。但是这些俗套虽难免令人忽略,做得不周到,但是只要有诚意,却也受人原谅,不至发生误会。章卿对于各方面都能周到,所以补助我的地方也不少。但是有一件事他却忘记预先对我说明。在上海的地方,访友是可以无定时间的,从早晨九点钟直到晚间十点钟,无时不可以跑到别人家里去访友的。章卿有一时暂时离家,我直费了三天的工夫,才察觉自早至晚随时可以访人是中国的制度,并不是偶然的事。我起初不知道,总以为有友随时来访,无一定的时候,是偶尔有的事,后来听了我们仆人阿秦的示意,方才明白。我未得阿秦示意以前,有一天早晨,我只穿着睡衣,不加装束,想要和威尔佛玩一早晨,希望没有外人来间断我们母子的乐趣。那里知道不多时阿秦便来通报有客人来访。我在前此三天里面遇着不速之客,很觉麻烦;这天早晨又有不速之客来,我想阿秦说的时候,一定觉得我的奇异和讨厌的意思现于面孔。阿秦看见我这种神气,一时倒觉得不知所措,停一会儿,他却表示这种事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用他的洋泾浜英语对我说:“在上海地方,客人是可以随时来的。”他说了又停一会,继而又再三坚决的说:“随时都可以的!”说了也就出去。我听了他的话,证明数日所遇的情形,却也不错。我从此以后,便养成一种习惯,随时都要装束的整整齐齐,因为要预备无论什么时候都有客人可以来访的。

照英文的说法,单数男女的代名词是不同的,阿秦所说的那句洋泾浜英语,却用了男的代名词,这当然是他说错的;因为我的直接朋友都是妇女,这些妇女有好几国人:其中当然有中国人,也有美国人,加拿大人,英格兰人,斯各得兰人,法国人。我和中国妇女,格外和洽。我深信用至诚和好意待中国妇女,她们最能诚恳的回报,为他处妇女所不及。她们待我非常真挚,使我适应我的新生活,获益不浅。她们常来访我,常陪我出外购物,因此使我不再觉得上海的烦扰;她们助我了解中国币制的复杂情形;她们把中国服式的要点讲给我听,把最好的裁缝介绍给我。她们待我这样好,真是难得。

译余闲谈 中西风俗习惯的不同,不但麦葛莱女士有这样感觉,就是译者也常常乘着机会提出讨论,以期改良。我常说中西的人有好的,也有坏的,不能以一概论;中西习俗也彼此有好的地方,也彼此有坏的地方,也不能以一概论。不过我们习俗里面无益的虚套和不顾他人便利之处,却应该改革才是。即如麦葛莱女士所提出的,一日到晚随时可以随意访友,便是一件很不好的习惯。依西俗不宜于星期日或上午访友;最宜的时间为下午四时至六时。除有要事特约得对方同意外,平常都不肯无故去扰人的。我们有职务的人,大概上午及下午四五时以前都是很忙的,在此时间一遇不相干的不速之客,已觉得不甚便利。更加以我国习惯,还有一点与西俗不同的地方:依西俗与友约谈,勿作无益的谈话,要事既毕,亟退,勿耽玩费时,误人他事;我们习惯,一坐了下来,好像屁股就生了根,噜哩噜苏的说了许多无关重要的话还不肯走,真是要命!弄到事情被他耽误了,只有自己触霉头的去赶!平常忙的人,一个星期里六日内一天忙到晚,到了星期日,上午也许要多睡一些,补补精神,下午也许要去公园或影戏院等处去散散心。但是一碰到不相干的亲友来乱谈一阵,很宝贵的星期日便白白的糟蹋掉!真是哑子吃黄连,说不出的苦!我这话是对一般人而言,至于有特别要事,或知心朋友的“促膝谈心”,当然是例外。

至于麦葛莱女士所提起的喝茶规矩,说有的碰着茶杯就算失礼,这件事我却没有见过,只得说不知道;也许中国风俗各处不同,也有是我们所不尽知的。不过有一件虚套却是很普通的。就是作客吃点心的往往不好意思吃完,总要留一点,有的还要留下一半。这种虚套实在无意识,徒然糟蹋东西罢了!我向来到人家吃点心,不吃则已,吃必吃得精光,不管风俗不风俗,倒也觉得爽爽快快。

十六

我和章卿无时无地不十分热心,使西方和东方的风俗习惯互相融和,互相混合。在当时有一个春天,远东运动会在上海举行,我们躬逢其盛,又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可以看出中西融合的新印象。在好几万观众之前,中国菲律宾和日本互争体育上的荣誉。这次盛会的事务,全由中国人处理;在许多竞赛里面,我的丈夫都被推任为职员,在场内很忙。我和几位中国朋友坐在参观人的高台上;其中有几位是留学生;观众高呼喝彩,兴高采烈,使我们追想从前在美国大学里热心于运动的种种现象。那次远东运动会在上海举行的时候,日间忙于比赛,一到夜里,又有许多宴会和花园会,欢迎运动健儿。那次中国也获得胜利,当然格外使得我们高兴。

我们在上海居住,过了好几时,章卿最初希望如何如何的用教育使中国革新,到了此时,他常觉中国事事使人灰心,他最初所有的一腔热忱,最初所有的无畏精神,竟有些衰颓起来。这个问题,许多留学生迟早总要遇着的,而且都要设法解决的。他们刚回国的时候,怀着大希望和满腔的热心,要使中国改良。渐渐的他们受环境的压迫,不得不承认一桩很为难的事实。什么事实呢?就是中国已有几千年的荣耀历史,因此反致因固执守旧太甚,被旧风遗俗所束缚。要由一代的青年就能革新,谈何容易,恐怕就是经过两代三代或一百代,也还不是就能容易推翻旧俗。

章卿任事太勤,而深感中国社会之不易改进,渐渐的觉得躁急愁虑。说起也奇怪,我当时不觉思乡之苦,他反而苦念着美国。

有一天他参与大学里面的教务会议,他所提出的改革意见,竟被顽固派所压倒。他回家很气,对我说:“美国好像一个英俊有为的青年向前大步的走;中国则踟蹰不前,好像一个老太婆!”我却很温和的回答他说:“就是说中国是一个老太婆,我以为也是一个聪明的老太婆。”

在这一个时期里面,章卿常常主张西方的方法,说西法好;我却常常帮助东方的遗风旧俗,以为也有好处。

章卿在这个时期里面所受的失望,愤懑,和艰苦,实在利害,非章卿的天性镇静,易以他人,恐怕断受不住。他在大事方面,既受着种种挫折,感觉精神上的痛苦,于是对于小事也难免时常表示不耐烦的神气。因为这个缘故,我常看见他易于烦躁,讲话的口气也近于粗率,判断的态度也近于固执;凡此种种,我看起来,都很明白是他所处境地的困苦。

章卿虽因他的事业上受挫而急躁愤怒;但是讲到我们夫妇两人的关系,却仍是非常亲爱。他就是偶尔因小事而失望愤懑的时候,也很小心的使我明白这类烦恼的事是在世上做人的所难免的,他心中并不因此而发生悔恨或厌恶的意思。有一天我因为极不要紧的小事而伤心流泪起来,他赶紧用臂揽着我说:“我们这样的互相亲爱,这类烦闷心绪算不了什么。千万不要介意。我们俩千辛万苦到了今日,还有什么事能破坏我们的愉快?”我和章卿两个人,虽然民族不同,从小所受的教育也各异;但是我们在性情方面就是有些困难,要互相谅解,这也是无论什么地方做夫做妻的所难免的事,并非我们所特有的。

章卿所以使得我心里爱他,常觉得他的可爱,常觉得他无时不合于我的理想,我以为的确是由于他所具的东方人的特性。我们夫妇和爱相处,无论在那一方面,我常常觉得我们的婚姻有一种万年如新,永远不衰的乐趣,这正是只因为我们两个人不是属于同一民族,不是属于同一文明。

有一次我老实把这个意思告诉章卿,他问我说:“你的爱我,是不是只因为我是一个中国人?”我回答他说:“不是这个意思,我心里想无论你是属于那一个民族,我都要爱你,但是我现在爱了你,心里便这样想,其实怎样,我也何从知道?”他说:“我要你爱‘纯粹的我’;我晓得你只爱‘我’,心里才舒服。”我回他说:“你的话诚然不错;但是‘纯粹的你’的确是一个中国人。”他听了这句话,默然想了一会,对我说道:“我固然是一个中国人,但同时却是美国教堂里一个最可敬的教徒。”我笑着对他说:“我决不因为你是中国人而心目中对你歧视。我所信的宗教是广义的,是可以容纳各国的。”

我的丈夫虽然信教虔诚;但是他的天性并不像我的信教更能深入神秘之域。我深信天地间最可宝贵的是“神圣的爱和人类的爱”。我深信人类的爱也是万古不磨的,不是“时间”所能限制的。我的这种信仰,最初还是含含糊糊的,渐渐的更觉真确,更使我信得虔诚。我和章卿的婚姻,心性精神无不十分融洽,无丝毫之间隔;但是我的这种神秘的信仰,他却没有。关于这一点,我虽很愿和他一同享受这种精神上的信仰,彼此竟似有些隔膜,我们俩的性情方面有这种异点,渐渐的有一些微微的觉得;不过微微的觉得,心里微微的有点不大自在罢了。

译余闲谈 理想的夫妇,有一个重要的条件,就是能“共甘苦”。所谓共甘苦,不但是有乐共享,有苦同当,尤重要的是能有精神上的慰藉。章卿因莫由展其抱负以益祖国,愁虑抑郁,性情不免偏于躁急,有时竟显露于言语形貌;此时倘遇一位不明白的夫人,和他生气,精神上的苦痛必更加上千万倍,幸而有了麦葛莱女士这样的贤慧,使他于困顿之中获得精神上的无限的安慰。

各人性情不能尽同,是天然的现象。欲强他人的性情尽同于己,大背恕道。夫妇之间,何莫不然;所以夫妇要永久和好,要注意“相谅”的美德。章卿和麦葛莱女士在“相谅”方面,就很可以示人以模范。再进一步想,我觉得仅仅夫妇之间,意见有些异同,终究容易解决;最难解决的,是当中还夹了许多大家族住在一起的不相干的妯娌亲戚的闲话,甚至婢仆的挑拨,姨太太们的醋风,那就要闹得“乌烟瘴气”,“不亦乐乎”,虽诸葛亮再世,亦“爱莫能助”。吃过大家族苦头的人,必不“河汉斯言”。

十七

章卿病了。他的病虽不利害,而且好得很快;但是自从这次生病好了以后,他的体气总不能完全复元。这个预兆已足警告我们,恐怕他的身体要从此慢慢的耗损下去,以致不可收拾,发生很严重的结果。但是我们在当时还以为不至于此。

他的医生劝他极力节劳。我们俩在好几夜里面互谈这件事,章卿当时却坚执以为他的身体不好,不过是一时太劳的结果,只要在山里好空气的地方休养几个星期,一定可以复元的。

正在这个时候,我对他说起爱情是永古不灭的;并告诉他我深信人生有其精神上的生活,不限于形体的存亡。我说了我的信仰,并很得意的问他说:“这样说来,就是死也岂能夺去我们两人里面的一个?”章卿听了我的话,对我看了好久,他的脸上现出很悲伤的神气。继而回答我说:“我却不敢断言。我们俩过世后彼此关系怎样?我却不能知道。我所深信的,就是在今世我们俩彼此的情爱是无论什么都比不上的。”

我听他这样说,心里觉得异常恐怖。在此刹那间,因为章卿的信仰和我有这一点的差异,由我看去,好像他和我便有了异常的隔膜:我当时简直发呆,说不出话来。而且我也不敢多说什么,因为恐怕要因此使得章卿心里难过;但是当时章卿一定已经看出我的心神不安,因为他看我的发呆神气,赶紧拿着我的两手拖到他的脸上,把他的眼睛巴巴的望着我,对我说道:“你不要有那样的神气,关于来世永久不灭的道理,我们还有许多时候可以细细的想想。”他虽这样的安慰我,但是自从他生病的那一天起,我的恐怖心思总不能除掉。

且说那个时候我和章卿都很羡慕上海法租界之清雅可爱,树荫夹道,街路广阔,宜于居家。于是我们便搬到沿着霞飞路的一所新房子。这所房子我们很喜欢,房间宽畅,有磁砖砌的火炉,地板漆得光滑,铺上天津地毯,一到夜里,电光灿烂,着实可爱。此外还有一片青绿如茵的草地,种有中国兰花,棕树,木兰花;离我们房子不远便是一个公园,在这里面,每日常有一二十个儿童,由各人的阿妈陪着游玩,我们的威尔佛有了游伴,更是异常快活了。我们家里的仆人也加到五个;添了一个包车夫,又添了一个阿妈。

不久章卿忽接到他父亲一封信,这封信是自从我们结婚后的第一次。这封信里说他母亲念他很切,要他回家去看看。

章卿看了这封信,用很惊异的口气对我说:“麦葛莱,据我看起来,这封信的意思一定是家里要和我调解。我看他们还不知道你已经和我一起呢。”

我回答他说:“你不妨亲去走一趟,看看究竟是什么一回事。”我当时为章卿的利益起见,倘若能够调解,差不多无论什么条件,我都可以答应的。我到中国以后,看清了中国的家庭生活,深知家族间的情谊是结得很牢固的,我心里觉得因我而使人的母子兄弟离异,实在不忍。

章卿听了我促他回乡去走一趟的话,对我说道:“我要把你的为人去告诉他们,这是一个好机会。”

章卿未答应回家以前,先写一封信回去,说明他已和我结婚,现已住在一起。他家族的回信,果然证明章卿前次猜度得不错。他的家族只晓得他已回国,至于他的婚事如何,一点也不知道,他们以为我们结婚的事必是有始无终的,那里料到我们却是始终如一的。其实他们的误猜也不是没有理由的,因为很有外国妇女嫁与中国人,等到他们丈夫要回中国的时候,她们就不愿随他们回国。我自己就亲见一个中国人因为商务存留在中国,而他的外国夫人却不肯到中国来,只在外国等他回去。有的时候,这种外国夫人并不等他们的中国丈夫回去,竟到法庭里请求离婚,于是一段婚姻便算完结。章卿的家族也在那里猜想,以为章卿一定也遇着这同样的情形,所以他们决意尽释前嫌,言归于好。

章卿家族得到他回信以后,又来信叫他一个人回乡去。他们的措辞却很伶巧曲婉,大概说他的父亲年岁渐高,如再有剧变之事给他听见,必多周折;并说家中婚嫁已多,人口亦繁,倘他一个人回去看看,必能更为安适云云。

译余闲谈 人生数十年乃至百年,时间总觉有限;尤其是像章卿和麦葛莱女士这样的深情极爱,至诚无比,我们那一个不希望他们天长地久。但是我们所能确实有把握的不过现世的生活,至于女士所信仰的另一世的生活,虽在信仰的人的精神上,有极大的安慰力量(按宗教之所由发生,即在此点),但是总不过一种信仰而已,并拿不出什么真凭实据,这真是人生一件憾事。

十八

章卿家族写信叫他一个人回乡去走一趟,他决意乘此机会回去使他家族对我的态度改变过来。在我的一方面,也很恳切的要使得他的家族明白章卿虽然娶了外国妻,对他并无丝毫损害。章卿去了六个星期,在这六个星期里面,他写了许多信给我,虽说他重见他的母亲很觉快乐,但是对于我们的婚事,一点没有迁就家族要求的意思。我在这几个星期里面,一个人在上海常常瞎想章卿家族里面的情形,想起他大家族里面生活的复杂,想起他们里面的亲属关系和权限有许多层次的差异。章卿曾经告诉我许多关于他家族的事情,所以我此时对于他家族的内容很有点知道,便这样的悬空瞎想着。他们许多人住在一个房子里面,彼此的关系那样复杂,竟能忍耐过去,彼此竟能和睦互敬,真是不容易,我心里常常敬佩他们的能力。

但是就我本身而论,关于这一点又很偏于西方的观念:我觉得我和章卿在我们小家庭里面,不要和大家族混在一起,彼此更能谅解,彼此更能自由的互相彻底明白彼此的性情思想。其实我和章卿的小家庭已渐渐的趋向中国化;我这个时候已第二次的怀孕,我是很富于母性的,喜欢有几个小孩,所以此时欣然望着未来的新生活。但是章卿和我都以为我们生活里面最最重要的东西是爱情;其余的一切都是为着我们的爱情而存在的。我们对于儿女的生育,视为自然的事实,无所用心于其间。儿童虽是我们小家庭里面增加愉快的东西,但却不是最主要的要素。我们的小家庭是为我们自己的爱情而成立的,是为着两个情人自愿过共同生活而有的。

关于我们的这种意见,章卿曾经对我说过几句话把它表示出来。他说:“依中国的观念,家族是‘目的’,儿童是使得家族存在的‘方法’。依西方的观念,儿童是‘目的’,家庭不过是保存儿童的‘方法’。讲到你和我,便另外一种说法,我们的家庭是为我们两个人而有的,我们两个人在这个家庭里面都有我们的相当的重要位置。”

有一天早晨很早的时候,章卿回来了。我一望见他的面孔,就知道他这次回乡之行是有良好结果的。我一看见他,就跑过去,他就抱我的手臂;当他和我接吻的时候,我看见他的眼睛表现很明亮和爱与满意舒服的神气。

我装出好玩的样子对他鞠一个躬,问他说道:“我的天,你的严正的母亲身体好吗?”他回答我说:“我的母亲身体很好,并且要见见她的媳妇咧。”他说的时候虽用滑稽的声调,但是我知道他心里是很诚恳的。

我要他告诉我,他的母亲的心意怎样能这样的变换过来。

章卿说:“我把你的为人详详细细的告诉我的母亲,她听了现出很惊异的样子连着说:‘原来这样好,我一点也不知道!我一点也不知道!’我未动身以前,母亲还对我说:‘媳妇既像你所说的那样好,你为什么不带她回来?’我当时不好意思对她说家里从前并未曾来请过我们,我们那里敢贸然回去。我的至爱,你真肯回乡去走走吗?”

我经他这一问,迟疑好一会,才回答他说:“我肯回乡去,但是目前还不能就走。”章卿安慰我说:“我们一时决定不去。”

关于章卿回乡后的情形,我和他谈了许多;经此详谈,我更明白章卿和他家族所发生的纠葛,以及他的亲戚对于我们婚姻所持的成见。

在中国的上等家族里面,长子所居的地位是异常重要的。他的父亲逝世以后,他便是一家里面男子之长。他的夫人便要时时刻刻随侍着他的母亲。美国话所谓“男子娶妻”,在中国话便应该说:“他要带进一个新妇来了。”就中国的老法讲,他的确是如此;因为他不是把妻娶到他所自造的家里去,是把一位新妇带到他的祖宅里面去。所以中国旧俗只有讨新妇,自从有许多上等人家的青年受了西方新教育以后,对于中国的旧家法,便很有改良的地方。这里面做长子的,从外洋回国之后,虽然也有依照老法结婚,和大家族住在一起的;但是也有自己娶得新女子,自有他们的专门职业,离开本乡,另组独立的小家庭,过半西式的生活。

译余闲谈 中国大多数的结婚,严格说起来,可以说是“讨媳妇”,不是“娶妻”,诚如麦葛莱女士所言。这件事和中国的家庭组织,当然有很大的关系。中国做父母的人,眼看他们儿子教育没有完全,并不十分觉得重要,最重要的是要替他们弄得一个媳妇,方才完了“一桩心事”。独不想做一个大丈夫,不能自食其力以自立于社会是极可耻的事;没有妻子并不是一件可耻的事。做父母的对于儿子“极可耻的事”,不觉得十分重要,独对于儿子“不是可耻的事”,急急忙忙的造成孽因,真是不懂!我主张做父母的人对于儿子的教育,应负责任;至于讨老婆的事,仅可让他们能有自养家室能力的时候,自己去办,做父母的至多只可立于指导或顾问的地位。

十九

我在上文已经说过,中国人做长子的对于家族虽有特别关系,但是其中也有归自外国,自组新家庭,过一半外国式的生活。我和章卿的小家庭,便是这样一类的组织。我在前面曾经讲过,章卿的母亲望了好几年,想叫他长子娶一位小姐,名字叫做李瑛。他的母亲很希望得了这个媳妇,便可减轻她自己的担负。他的母亲已经尽了良妻贤妇的职务,当然希望有她自己的媳妇来服侍她,她自己只要主持家族里的要务。她希望她的新媳妇能尽她做媳妇的责任;替她款待客人,替她料理祭祀;受婆婆的指挥,从事料理种种家务。等到婆婆百岁之后,这个媳妇即升为一家的女主,对于家里的各种事情都要负责任,她所应享的特别权利和威权,随年数而俱增,尤其是养有儿子的主妇。她的最大使命是在能替一族养育子女,由此使得一族的香火绵绵不绝。我所以在此处先把中国的这种风俗解释清楚,因为有了这种说明,因此可使读者对于我在下文所说的一件意外的事情,不至误会。那个时候我在中国已经住了好久,至少在表示同情方面,差不多完全受了东方化;但是章卿同我谈了回乡以后许多的情形之后,忽然完全停止,然后再用很迟疑的口气对我说:“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但是我想你听了一定不懂。”我听他这句话,心里也有些害怕。

我当时心里虽然害怕,但却立刻回答他说:“我当然能够了解。中国待我这样好,我有什么害怕的地方?”

章卿听了我的话,便逐一逐二的告诉我说:“我这次看见我的母亲,才晓得我真正对不住她老人家,因为我使她失掉她老年所倚靠的媳妇。咳!麦葛莱,妇女的命运真苦,有父母兄弟子女的许多复杂情形,真不容易应付!我倘使力所能及,很愿为她牺牲——但是现在我当然没有什么办法,一点儿没有办法。”

章卿说了这一段话,很沉静的又对我说:他这次回到家乡之后,他的母亲和他开很严重的谈判,说她老人家如何如何的需要一个媳妇来帮助她。他母亲提议,依照中国的旧俗,要他另娶一个小老婆,这个小老婆便可和大家族住在一起,代我尽做媳妇的职务。他母亲担任替他布置一切,并再三对他说,他虽远离家乡,他的小老婆和子女必能得着家人的照拂,可以无虑。

我当时一面静听他说下去,同时却满肚子的狐疑:我不能用嘴说出的疑问,已表现于我的一对眼睛。我当时心里自然明白,依中国的风俗,有钱的人家讨几个小老婆是一件极平常的事情,甚至有的大小老婆同住在一个屋里的。但是我平常对于这种事情不大注意,更未想到这类事情居然混到我的生活范围里来。现在突如其来的身历其境,精神上大受打击,我的丈夫告诉我那一番话以后的刹那间,我竟完全发呆,连想都不会想。我只觉得苦痛万分,好像将要哭诉无门似的,为我从来所未曾经过所未曾知道的苦楚。我当时神经过敏,竟不知我的丈夫是否已经服从他本国的这种风俗;竟不知他是否因为一旦与他民族的遗风旧俗接触,便全把他所受的西方训练完全丢到九霄云外。

我最后问他:“你真是已经……?”一时又默然停止。

他立刻走近我,展臂来抱我。他看见我满面苦容,他也攒着眉头,异常难过,对我说道:“我不懂你为什么有那个疑问。以你的这样忠诚至性,我那能存着欺骗的心怀回来?我已使得我的母亲完全明白,只有你做我的妻,除你以外我不能再有别的妻。我的至爱,只有你和我永在一起,此生永远不变。”

他的这种至诚的话,使得我们严重的婚誓重新巩固。章卿对我的这种精诚,便是我对他信仰的坚固根据。他这样始终坚拒他本国中所承认的一种习俗,在他的物质幸福方面,真是牺牲。他当我们行结婚礼的时候,已很坚决的为我们的爱情而宣誓,他此次又为我们的爱情而有第二次的信誓表现。你看,依他父母的意思,他为着我们的婚姻,已使他们大不舒服。尤其不易的,是中国的民族本性最须服从父母,而章卿竟因爱情而在本身排除这种本性。如果他要重续他的父母旧欢,这次是他最后的机会。照他父母的意思,如果他肯讨小老婆,便可补偿他们的缺憾。这样一来,他立刻能恢复他在大家族里所处的地位——立可恢复他们的感情,和他应得的遗产,他如有了家族的辅助,便容易达到他所希望的位置,否则他还须再有好几年的奋斗才行。

译余闲谈 “士穷乃见节义”,章卿在美国的时候,处处要仰仗麦葛莱女士爱护;到了中国,女士便全仗章卿爱护了。在这个时候,章卿如肯讨小,女士处于绝然无助的地位,也是无可如何的。他们俩在美国的时候,我们已看见女士如何的苦心孤诣爱护章卿。在这段事实里面,女士的惊惶失措,章卿的披胆沥肝,真是至诚感人,可歌可泣。做男子的得到这种至诚无间的夫人,做女子的得到这种至诚无间的丈夫,真是“得一知己,虽死无恨”!我译到这里,真觉得天下惟真爱情的夫妇才有至乐,若“貌合神离”的夫妇,真是至苦极痛的境遇。

麦葛莱女士说中国人讨小老婆是一件极平常的事,这当然是千真万确。我有一位朋友最近讨了一个小老婆,他的夫人大怒而特怒,大气而特气,我当然也大不赞成。但是他的大家族里面许多人,如祖父母咧,父母咧,兄弟姊妹咧,以及其他伯伯叔叔伯母婶婶,亲戚朋友,都觉得既讨了也就算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家里还有人笑他的夫人吃醋吃得太利害。处在这种环境之下,人人可以讨小老婆了!咳!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二十

章卿因爱我而不愿迁就家族劝他娶妾的主张,上文已经讲过;后来我觉得章卿倘若当时肯迁就家族的建议而娶妾,简直可以暗中实行,同时尽可以瞒着我,尽可以使我一点不知道这件事情。况以中国宗族观念的牢固,养成严肃的气概,讲到家里彼此的个人关系方面,即有问题发生,为顾全家族的和平与尊严起见,彼此都缄默淡漠,不事张扬。在这种情形之下,就是章卿娶了一个妾,和我一起住在他的大家族里面,我一定也是糊里糊涂的,不至猜疑他娶了一个妾。

上面所说的那几种情形,有的我自从到了中国以后就知道的;有的是章卿从家乡回到上海那天和我谈起才知道的;还有其他的,是后来渐渐知道的。但是自从章卿由家乡回到上海的那天起,我们俩的关系更是海虽可枯,石虽可烂,而我们的情爱是始终如一的。我们俩更十二分的永远相信,无论什么极小的事,彼此都不至使对方失望。在我的心坎里,觉得发生了一种心灵安泰的热烈情绪,好像点了一盏永远发亮的灯。我们俩从前本是互相恋爱,经了这番波折,我们更深信我们的爱是透心澈骨,无丝毫疑虑存在之可能。我们经了这番波折之后,彼此的愉快非可言喻;好像青春乐趣复现,满腔的高兴,满腔的热望;好像秋杀的气候将临,忽然由不可思议的魔术,一变而为温和可爱的春天。

自从那次章卿回到故乡去走了一趟,他的家族也就时常有信来,并且时常附笔向我道候。这个时候我们和他家族显然已恢复了友谊的感情,但除了这种友谊的感情之外,也就没有再进一步的接近。这种好结果已经是我们初意所不敢希冀的,现在居然达到这种地步,我们也就觉得心满意足了。

我想章卿一定有一次去信提起他的身体日渐衰弱,所以他母亲有一封很罣虑的信来,叫他再回乡去走走。章卿以事务羁绊,难于脱身,决意不回去,写了回信去婉却她。

有一天早晨,我正坐在走廊上从事针黹,我们的仆人阿秦忽然走到我的面前,用洋泾浜英文,很镇静的对我说道:“主人的母亲,她在楼下。”我听了莫明其妙,对他望着。既而问道:“你说什么?”阿秦听这一句,更走得近些,举起一只手,慢慢的按次屈着手指,算着他嘴里所说的字眼,很忍耐的用洋泾浜英文问我:“主人不是有一个母亲吗?”我说“是的!是的!”他又用洋泾浜英文说:“对了,就是她来了,她在楼下!”

我立刻立了起来,心慌意乱得了不得,为生平所未有。幸而我当时穿了一套中国衣服——穿了一条黑裙,一件蓝色的绒袄。我当时站在那里,极力要使自己镇静的时候,因为穿了一套中国衣服,心里觉得这样衣服在我见婆婆的仪式方面,很有好处,很是重要。我要和婆婆相见,心里本已想了许多次数,现在居然到了这个时候了,反而觉得手足失措,不知所为。我心慌意乱的向着楼下,很快的跑了几步,又倏然停止,再慢慢的向前走去。假使当时章卿在家,我便可向着他跑,一切可以由他主持;但是当时却凑巧只有我一个人在家,当时心里只想到一个意见——就是要尽力使我自己能够获得婆婆对我的爱。就主观方面说,我所听过的关于中国做婆婆的许多事实,却很使我担心;我记得在此事发生以前,章卿也曾经对我谈过中国做婆婆的威严,他说:“做母亲的在中国家族里所占的位置异常重要。她的丈夫因有公事,常常在外,无暇顾及家务;除了她丈夫之外,她在家里简直是好像一个专制国的皇帝,对于她的儿子,媳妇,仆人,亲戚,以及其他各人,简直有无上的威权。她自己年青的时候虽须领受限制和训练,一到她年岁大了,做了一家的主人,便完全相反。”我走到客厅的门口,忽然停步,第一次看见了我丈夫的母亲!我未见她以前,心目中好像把她当作神怪小说里所说的可怕人物;现在实际看见了她,觉得她也是真的活的一个人,倒觉得有些奇怪起来。她当时在客厅里坐在一张很大的长背的椅子上面,把两只手平平的放在两膝上面。她的面孔,和章卿从前给我看过的相片里面年青母亲的面孔一样,不过现在老了些,样子稍为比前严厉些。她穿的衣服是黑色摹本缎做的,折得很平,折痕毕露,更增加她的尊严态度。在她的旁边,立着一位陪她同来的男亲戚——是一位中国老式的上等人,穿着一件黑色丝料的长袍。在这位母亲的后面立着一个女仆,两个男仆。

我知道这位母亲一点英语不懂;我自己呢,对于她的南方土语也一点不懂。所以这个时候我们两个人对视,一个客厅里面都静默无声,在那个顷刻间,简直是万籁俱寂。

译余闲谈 我们细读麦葛莱女士对于“爱”的描述,觉得真是“丝丝入扣”,使我们俯仰身世,真觉人生除真正的“爱”,一无所有,一无趣味。

讲到中国做婆婆的人,表面似乎威严,其实也是很烦苦的。中国风俗以多子多孙算福气,女太太们有了媳妇孙子满前,大家便要说她是有福气;其实一个家族里人口一复杂,闲话便多,管家的便不大容易,此中的烦苦,却非常人所能知道。我看见有一个人家,媳妇好几个,孙子也不少,家境也不坏,我有许多朋友不知内容的,无不同声一致的说这位太太真好福气;但是据我所知,她们婆媳间差不多每三四个月要大闹一次,每月平均要小闹一次,这种气也就够受,如此以为福气,我情愿倒运!我还见一个人家,比上说的一家还要盛,但是其中主持家务的八十岁老太太,因为人口复杂,彼此不相下,她老人家还是要拚老命管家,不能脱身,这种苦到死的生活,如果也算福气,我情愿早些断气。在相反的反面观察观察,我看见有许多英美人的师友家庭,他们的子女长大了各自成立独立的家庭,或独立的生活,虽时相往来,时相存问,但是总用不着再累老头子老太婆来管那样复杂情形的家,他们老夫妇还是双双的郊外闲步,在家得享清闲的福气,比之中国家族越大,越是一团糟,谁是福气,我倒要请明眼人区别一下。

译余闲谈中的闲谈 本年(民国十六年)六月二十九日上海各报本埠新闻载有下列一段新闻:“昨晨有美国妇人吉泰氏,在临时法院控与其夫嘉定人顾志义离婚。该妇现住爱文义路四十二号,据供年三十三岁,与被告顾志义同庚。顾昔在上海圣约翰读书,嗣考入北京清华学校,一千九百十四年派送赴美,入某大学肄业。其时我在跳舞学校,始与认识。顾卒业后为汽车工程师,一千九百十九年二月八日在美国教堂与顾举行婚礼。一千九百二十二年,偕其来华同居。共六年有半,感情甚好,未曾生育。近因顾失业,日用概由我供给,致妆奁中之美金六千元,均被用罄,顾遂不别而去,我以其必系赴汉,盖其弟现在汉口也。嗣忽接顾从南京寄来一信,内谓尔我姻缘已绝,不能再续,如欲离婚,亦所同意等语。现该信存于顾之友人处,因其信并无确实住址,故未裁复,今日信未带来,我之对彼要求赡养部分,自愿抛弃,只请断令离异。我母仍在美国,我如回美,则可自立云云。承审推事吴经熊君,即谕知原告暂勿赴美,听候订期宣判。”

我看了这段新闻,发生两种感想。(一)无论做什么事,都要量力,像这样丢脸的事,不但丢了自己的脸,并且丢了中国人的脸,实为憾事。(二)女子要生活自由和妥稳,须有自立的能力,像这位女子虽遭此意外的不幸,因“可自立”,还可减少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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