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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从心所欲

十二年十一月以后

(1923年11月16日—1924年2月9日)

一九二三年十一月十六日

秋雨滴滴沥沥的落着,正如打在我的心上一样,使我的心摇曳出和秋同色的幽秘来。实在,这样椅子,于我不适合,恐怕因为太软,正要推翻了去找那岩石做成的坐着。不过,何处呢?无可如何,还是永远去立着,体弱的我,又不能做到!宇宙啊!为什么有一个“人”的大谜呵?我现在正在一间受三分之一的光线的房里徘徊,耳朵放在雨声里,眼睛看那不红不白〔的〕地板,手拌着背后,自然而无意义的走动两只脚,踯躅之声,奏着雨打的歌调的拍子。两个小孩正躺在我的床上,谈些我所不懂的话。以后〈了〉,大的说:“先生!你很没趣罢?”“是的!”“为什么没趣呢?你能告诉我吗?”“不能,因为我的心,不许我的口子再告诉别人知道!”我一边仍徘徊,一边慢慢答她。她想了一息说道:“我知道你了,你在想你的妻子?是么?”“不,决不!”

“想你的父母?”“也不!”“想将来?”“不过猜到了我没趣的十分之一。”“你还为什么呢?哇,晓得了,中饭还不吃,肚里饿了!”

说着,微笑起来了。我说:“不是,不是!你究竟不能知我的心,愈猜愈远了。”“你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呢?我有心事,你都知道,你自己说明白我心的十分之八,你连一分都不能告诉我么?我又不和别人讲,哈哈,你以为我是一个小孩子,哈哈!”她的笑,含着一腔无名意义,很使我心里不自然,所以我说:“我知道你的心灵不像小孩子,可是我总不能使世界上的随便那个明白和安慰我的心,所以在我的今生,总没有可告的对象。对象就是领受我告诉而同情的人。由是我更恨我生之无为。宇宙间,我是人类的孤独者!我只有等待死后,或者会有人能领受而同情我的怨诉。

所以我的快乐,也只可望诸来世了!”她听了我的话,好似深有所感,她完全明了我的意思,对我说“你不爱你的妻子么?这是你自己的不好!”“并不不爱,她也能同情我的告诉,可是没法领受我。”“为什么呢?你可写在纸上寄给她。我有时觉到许多话要告诉,可是没处告诉,我就写在纸上,自己读读,一边也可忘记了自己的没趣。至于你,更可寄这纸与你妻子。我还有,不过这些话你不能告诉别人,我现在告诉你,——我有时好像有许多许多……说不出哟,就是‘爱’!要到别人,而一看,竟无人可被我爱。唉!我真气,真觉得无意义啊!”说到这里,她将〔身〕一翻,指着她的弟弟——他是抱着一只猫和猫玩——说:“同他讲讲,又不懂,他是一个呆子,——他是我的哥哥便好了。”于是我问:“你不爱你的父母么?”“啐!他们是摆出大人的样子,哪个高兴和他们讲。他们专功讲嗜好,讲应酬,忙也忙煞。”“你不爱么?”“爱总是爱的,爸爸,我实在不愿意,品行不好。总之,他们是父母,我恨我没有同样的一个人,以先,在外国,还有一个Lili,她也能明白我的心思的一半,现在,一个没有哟!”

她摇摇头,作相逢无知己之叹。我实在想,她的心里有我是她的先生的观念,否则,我现在减了十岁,和她同庚,她一定感到我是她的一个知己啊!我一边笑笑对她说:“你可期待,将来天帝定会差一个知心者到你前面来,你可期待。”她头一转说:“有这样好!”“一定的,再过几年。而我是没有‘几年’可等待了!”

她一想,又说:“是否说丈夫啊?啐,我不愿意结婚的!何苦,同那些男人结婚,丧失了自己!”“有不丧失你自己的男人,会和你结婚的。”“无论如何不。就结婚,我也同女人结婚,不好同女人结婚的么?我将来或者不结婚,或同宝拙(按:一个女孩)结婚。”说到这里她实在不懂〔结婚〕意义,这正是她现在研究的一个问题,所以更头弯弯自是的说:“我将来一定提倡男人和男人结婚,女人和女人结婚,省得男女性子不同,时常争闹。”我不觉十分注目视她,就随口说:“正以性子不同,所以要男女结婚。”说完,很觉翻悔,不该以这话提示她。她问:“奇怪哉!我不懂,为什么缘故呢?”所以我说:“请你不必讨论这个问题罢!

你再等几年,自然会明白人生的意义,我和你一样大的时候,也时时留心这些问题,到现在一回想,就觉翻悔。就是此刻,也更使我没趣了!我不能明白对你讲,不过望你绝对不要想它罢!”

我仍旧徘徊着。她呢?更静默了,慢说着:“我晓得你们不肯讲的,不过奇怪,为什么不肯讲呢?我也晓得几分,不完全明白就是,有什么不可讲呢?你们不讲,我更要想它!一个人总有好奇心的。”我说:“我心里更没趣了,我想将我的没趣,告诉我的纸。请你们到楼顶玩一息罢。”她就立起问:“好的,写信给你的妻子么?”“不,随便写写。”这时男孩也听够了,起来笑说:“要写信给你的妻子!”于是他们出去了。其实,天呀!叫我怎样写呢?除非有天使〔般〕的解剖学家来挖出我的脑子,放在一千倍的显微镜下,细细地观察,才能知道以外,怕再没有可写出的方法了!我只好坐下椅子又立起。椅子呀!我实在要推翻〈了〉你了!

十一月十七日

昨夜一梦,奇极了!我正和伊牵着手忙忙在逃,刚从师校门口出来一样。后面,许多强盗——朋友,追来。我就用手枪放去,但很留心,向着天空不愿伤人。忽然逃到自家城隍庙了!迎面许多故友,都是死了的,玫妹也在其内。她问我为什么不回家,她就带我俩回家了。以后也糊糊模模,不很清楚,就醒了。

我很怪,怕这是一个不祥的梦!

十一月二十九日

请你做个眼前主义者!你〈决〉可抛弃了将来,绝断了希望!因为将来一定和你无关系,希望就是你的罪过空想!你,你无论如何,看看你和两孩照的相片之美丽和真情;电灯光的辉耀,映在墙壁上雪白!或者,想想晚膳的滋味,睡觉的舒适,还可用你的手去摸摸被褥的柔软否,温暖否;否则,你就安然入梦,待天亮又起来好了!人们要求你,你有的,你可给些〈回〉他;你没有,就如此过去好了。人们请你吃,你也不必客气,总之,你知道一个眼前就好了!

十一月三十日

今天我又这么明白:——你要〈你〉为人生而人生!不必绝望,不必奢望,绝望是以你为过去而人生,奢望是以你为未来而人生。这都是可悯的错误,你必须分清界限!譬如人得住在屋里,一所普通的平屋,人若以永久定其为〔破漏于〕这屋而不愿住,错了;若以妄想其为高堂大厦于这屋而不屑住,又错了!只可修葺其破漏,扫除至清洁,空气流畅,日光照耀着,很好了!

所以不绝望,不奢望。〔绝望和奢望〕——这是使你精神堕落的魔鬼!要有望于此刻的一刹那,暂说“现望”!

十二月十日

真正难过啊!在一件普通性之下的可快乐事,正从我预想当中的美丽的跳舞〔中〕完全消去而成了无聊的盘桓,真正罕奇而使我难过啊!人们所想象的未来之快乐,事实的不中肯,本来足以左右他期望的结果之对否,但美味之适口,谁曰不然。今我,啊!知道了,我病了,病的现象了!在病了的人心上,常想出一种食物来安享他病里的愉恬,〈使〉消解他几分不自然的心意之困闷;迨食物一上口头,甜的却变成酸了!咸的却变成辣了!和美的变成苦麻了!一切实际上的滋味,时时都变成适成反比的反应来。以此,觉到世界上是没他的安慰物了,他是人类〈此〉宇宙外的一个人。我,现在正是一个“他”啊!

昨夜在师校和朋友谈天到半夜,所以就在那处和朋友同榻。

今晨八时〔回〕来,只见桌上有一封信,是长方形的古式信壳,中有一方长方的细的红线印着,“黄坛寄”三字正在左边的线外,下注着“十月廿七日”五个小字。我一眼看见,虽字迹不像,但可确知是二星期前寄给伊的回复物。拆了,抽出来一张信纸,从头至尾细读了,再读了,笔迹与语气确亲系伊出。素瑛啊!我也不可骗了我自己,当见着信和拆时,也似有昙花一现的甜味,暖到我的唇边和舌头,但一读第一句,悲哀立即就涌到心上而起来,到末了,悲哀就满浃着周身,周身的神经与血液、筋肉、骨骸、腑脏等都成了冷的慢的蠕动。除了精灵高标囚犯的苦痛般之帜外,我在床上一倒,正似那八九十岁老翁的神意朦胧时的睡眠一样。但我若不看罢?又不能!愿自悲哀,愿眼泪的流出眶中,愿手帕拭的浓湿,我仍是几次的从信封中取出,读了,一边深想着读了;又折着插入壳中,藏了,又取出的反复做着,和小孩的读四书般。无为啊!自扰的无为啊!快乐的自愿行为,是何等有滋味而使忘却了一个我的愚笨的用意,今,我却反此而成自知的自苦,深一层的悲哀。素瑛啊!我对你是有他心么?我可对天说,没有!永没有!素瑛啊!这是我的心病了!

在我过去的二十二年中,留深刻的印象而永垂纪念与不忘,怕只有两封信罢!

十六岁的夏里,从未走离家四十里在外住宿过两夜的我,却步行了二百里,到临海进第六中学了。一种陌生的寂寞,竟使我十来天的光阴,好像老了几年一样。除出几位同乡有时的聚谈外,其余不上班,真闷的难过极了。而且不合适的习惯和环境,加上那处和我不相投的同学的心情、语言和举动,更使我表〔示〕出离父母的孩子气味与态度来。在生疏而不自然中过生活的我,身外一无足亲爱的人物,竟在睡后,能滴出眼泪来。这时父亲有一信来了,他大概的意思,不过说些——你不要记念家里,你要用功,保养好身体。而我快乐的了不得了,比教师上着的国文,还多读多少遍。非但消溶了许多寂寞,而且增加上许多求学的努力。这是我一生开始所得到的第一封信,深印象的快乐之信,使我永远不忘。

今年的夏里,我从师校毕业后,到了南京,居留在一旅邸里。正在晚餐的时候,和朋友吃着一只红烧鸡儿。第一块上口,蓝信封的信呀,由茶房递到了。枯干于精神的性之发泄的社交性,而且富于瞻仰人生的美丽方面的青年,我呵!何等快乐的知道了这是女朋友给我的答复。急忙地背着朋友拆开了,引出了五张信纸,细细密密的一句一句快读,心完全在信笺上跳舞!乍的在伊身前,乍的在〈另〉伊介绍的一位朋友身上,乍的在伊哥这里,乍的又在实习时间,乍的又跨到离校那刻,乍的在杭州湖滨,乍的在上海车站。我的过于活动的心呀,差不多当伊每一语提示时,就到那里走一遍,快乐的奔跑,将怎样使我身体的呼吸,失了常度。于是饭也不能下咽了,有味的鸡肉,只好让朋友咀嚼了。胡乱的淘了一些汤,吞完半碗饭,——尝不出一些什么滋味,就带着信在鼓楼公园的小山上,浅诵深想,到了太阳没一线光辉射到地面的时候,我才回寓。啊!说不出感想来,而不愿使人知道我的快乐,这种快乐,是怎样的乐啊!而且当十时朋友睡了以后,我立即拈纸作回信,不自觉的到了十二时写出七张信纸。从头一读,又觉得感情来的太强与太速,在第二次通信,不当如是,重又撕了!因为第二天有重大的工作催着,不得不勉为去睡,但终于睡不着,辗转反侧在床上,怕又到了一二时,呀!

这种深快乐的快乐的信,是我于柔性的第一回,我是永远不忘!

今天哟!素瑛!我太委屈你了!我对于你的信,虽也读熟了,而且紧贴着身边袋里,但我终久对你所表示而传递于我的,我没发过笑声,开过笑容,跳内心的一回快乐之舞!素瑛啊!这样我对你的真朴的态度和悲苦的心思,你真可求天帝责罚我哟!

我想:

第一次信的态度,是纯粹的清的快乐,如适口之黄酒一样,我的心是何等舒畅安爽哟!第二次信的态度,却是剧急的浓的快乐,如火酒之入腹一样,有多少强烈的反应。现在,如水一般的淡的快乐——真果,还没有快乐可说呀!因为眼泪,万不是快乐所选派的代表!虽则,素瑛啊!我承认我的悲哀,是对你所现的快乐之到极点的反动。但谁人肯相信,当填充他厚爱时所期望的宝物的空穴时,所报答的声音是叹息、是悲嗟哟!(以上是上午十二时和下午三时写的,以后是夜里了。不〈心〉过,余悲未了!)

我不是盲目的自扰者!虽则我也知道,我的眼球里,是多悲哀的质素,但我决不是一个奢望、厚责,而梦想的愚妇人!悲哀是快乐的深一层的内室,我不能不道出其道理:当我的第一眼看到你手中笔迹的信时,即联想起你是一个不幸的智慧被摧残者,你是背时代的人生之落伍者,我的爱妻,我和你是同样的在做幼稚的小孩!我是你的哥哥,你仗着我牵你步行么?失乳的小孩!

你只是单调的号哭!一般妇人,非你的母亲,“这样的你”,我的心是何等难过呀!第二,读完你的信,你实在表〔示〕不出于我的浓郁的情感来,反有客气的生疏话,于是顾君给我的〔信〕模糊的在脑中背诵了!一个中等〔学校〕毕业者,是如何口齿伶俐的雄辩过一个小学蒙童!这又使我难过!第三,当我从师校来,途中泥泞污湿,险滑难走,一个挑菜进市的老翁,正气急的去,我就感想到人生都是夜雨以后的卖菜者,所求的真不知什么东西!又遇见了一位上学的姑娘,伊坐在车子上翻着书,读伊的功课,于是又感到那时的伊,是人类的荣幸者!总之,我是抱着一个“吾不如老圃”的观念,到屋子里来,变作读伊来札的背景,不料又成了悲哀的动机!我真不幸,我既委屈了自己,又委屈了素瑛。一般的悲哀,跃跃地在我心头,我不知何时得磨灭。无穷期的深一层的快乐哟!无穷期的悲哀!素瑛!你的明年!

十二月十八日

亲爱的呀!真是你的不幸!更是我的运命所注定的悲哀呀!

你收到我的二封信,你说对我所反射是“很快乐”!可是我呀!

太对你叫冤了!今天本有我快乐的美意蓄贮着,当邮差递你二次信来时,不料一转眼,美意竟被二个孩子打破了!打破了!手拆你信时,已很愤懑的震颤着身子,更读到你的信呀!如何了!

“你的明年”四个字,我已早预想过了,容易和艰难,就是痛苦与幸福所羁绊的我们未来的人生。不过,你的读书这诵念,竟使我的父母和兄嫂们不快乐,素瑛哟!你的真实反使我疑心而难受极了!父母是绝对爱我的,当绝对的爱你,谁有欲其子之美声,而命其吞炭者!谁有溺爱于其子,而见其子之形容枯槁,颜色憔悴不心忧意虑者!素瑛!请你万勿担心、悲苦、愤恨,总得自然而过去,有我们的存在而存在,你自快乐罢!

现在的我呢?美意打破了!我真替自己抱无穷期的悲哀的忧怨!天呀,当我接到谁的信,假如内容没提说什么病与死的伤心话,我总是有快乐的意识,到脸上去现荣,虽有时心里难过,亦好似另一问题般。而对于你的啊!二次信,始终没开一回笑声。

今天此刻啊,更有哭的纪念!因为此信,乃我或者可发一刻满意的乐愿,又被无为的抢去,所以我中饭也吃不下去了!只好顿足顿足,在床上放下帐子,盖着被,私自流泪了!我不知道悲哀之神,步步跟着我,素瑛啊,使我实在委屈了你,委屈了自己呵,悲哀之神哟!

当夜发热,此后就病了!

三月九日

一九二四年一月三日

我是去年末月廿八日到家的,伊是今年的第一日回来的。相去不过三四日,在我心上实也隔着一年〈和时间上所计划的〉一样。在伊到家进房的一刻,我十分的跳起欣美的心,一面就不自主的伸出手,紧握了一会。待放好了东西,和伊共坐在床框时,我就向伊拥抱了!可是浸惯于旧风气的女子,不知日间的拥抱,是更甜更美于夜半的接吻,所以伊说,你总是如此的!似乎,我不该再如此,作出儿态的快乐来,致失了大人的风范;或者以我不知悲哀——旦华之死是什么!

伊以后轻轻地对我说:“你为什么来的这样早?很好,因为我这三月来名义虽算请了一位先生在学教,其实没什么书读来。

读起的时光,真忧惶极了。”我就问:“你读的是什么书呢?”伊说:“是《女子尺牍》,共读了两本,还有一本国语文言对照的范本。读起的时光,每日上四课,生字许许多多,总是记不熟,记着这字,那字又忘记了,先生也被我问的要死,她总要告诉我。

有时我和仲瑛说:仲瑛!这样记不牢,我不读了!仲瑛总劝我心不要着急。读了一月,方觉的有些轻宽起来,但一到天气冷起来,就不对了!每天早晨睡到十点钟,还懒洋洋的起来吃饭。

吃过后,坐在太阳光下,名义摊着一本书,其实你一句,我一句,不知谈起什么天了,夜里也谈到十一二点。对于书本,确实不留心了!现在却望你了,你有什么书买来?”我即说:“我有《疯狂心理》、《人类的行为》、《人生观与科学》,还有几本,都是新出版的!”“不是,你代我有什么书买来啊?”我就半说半戏道:

“你没有叫我买什么书过!”伊就不愿了:“还说这话!你总记不着我!你也应当看看,我有什么书可读,买几本来!”我知道伊有些不快,就转换了语气对伊说道:“不是没心,我的心上所记系的只有唯一的一个你,你的事,就是我的,我哪有不为你留心着意!实在,我到遍了各书局,找遍了关于你可看的各种书,文言,不是太浅,就是太深;白话,不是太俗,就是太奥,而且还配不上一个‘奥’字,因为‘奥’字在文学上总有相当的价值,而他是无非调换别人的辞面的花头,毫无意义的。费了几角钱,在我倒不可惜,使我去买这些东西,总有些不愿,而且于你的读书,更有无为与浅薄的阻滞!”似是似非的说了一番,伊不得不疑惑的问道:“莫非以外面书局之大,竟没有我可读的一本书么?

那么,像我这样的人,就没有书好读了?我总不信!”“你不信么?我实在找了好半天,查过了许多书籍。”伊插着说:“那末我只好不读书了?”“不是!我当然已代你设好法。”“什么法?你总是空口来骗人!”“你还不相信我么?老实说,我想,你所读的白话,我到各杂志里去选来;你愿读文言,我也在各古文书上,选文辞精美,文义清晰的给你读。”“那尺牍呢?”“尺牍么?还是我自己每天写出一篇来教你,比街坊书店上买来的,总好的多多!”

这样在当夜商定了,昨日一早,伊就催我去找书。我懒洋洋的和伊说道:“你这样用心,假如在满清,怕读一年,就可考中状元了!”伊即说道:“可惜我以前不明白,现在只有自悔,——叫我读书也不愿。在现在,给我读五年,我总还好了!”

和伊到楼上书室去找书,但找来找去,仍找不出相当的书来。我就对伊道:“白话,你还是读读深些罢!太浅了实在没意味。这本小说,叫做《少年维特之烦恼》,是一位郭先生从外国书里译来的,内容颇好,你读过定十分满意!”伊就接去一翻,一字一字的读了几句,还问我二三只字,就对我道:“深是深些好,假如不懂,就少读些好了!”“是的,白话你还是读这本。文言呢,你先将这《古文观止》拿去,里面当有几篇精华的短文可选。今天要读,就读这《春夜宴桃李园》篇,明天又选。”一面我指着,一面仍翻着别的。伊就说道:“这里一篇,那里一篇,翻也翻不着,怪讨厌的!”“那末你先拿去抄起来。”“呵,抄是抄不起来的!”“那还做我着罢,总要代你抄!”两部书总算暂时选定了。还抽出一本小字帖《星录楷书》,一本大字帖《玄秘塔》给伊。

在昨天的半天,任凭谁的读书热,莫过伊的猛烈了!伊看着伊的行李零乱,不收拾;伊不和别人作久别相逢的滔滔长话。伊只说“今后当用功”。所以在一节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和一篇《春夜宴桃李园》,问了数十回的生字,也不知艰苦。不过以后微笑说:“这些书都是空话,读读真难,解也费心力!”我就对伊实说:“素瑛哟!你读还是我教的苦哟!照这样,我心实在焦闷了!

不过你总慢慢读。”一边更怜惜伊运命的摧残,背时代的不幸!

今天晨间,伊已怀疑了向我说:“那本什么《少年烦恼》不读了,句子如刺蓬般扳来扳去,讲不清楚!你帮我换一本罢!”我也知道这是实在情形,所以答道:“那么,我再去寻一寻。”房桌上,散乱着好几本书籍,在伊无意中,摸了一本上册《红楼梦》。我就依着欣然道:“你读这部书很好,这部书里的故事,有些我已和你说过,你是欢喜的。宝姐姐,林妹妹,你还记得么?你现在正好读。一边亦可晓得些小说的滋味。假如你以为太多,我好拣最好的几节给你读,如何?”伊也只好笑眯眯的说:

“好的,我依你。”所以我今天课妻的课程是:

白话 上午 宝玉初见黛玉一段(《红楼梦》三回)文言 下午 秀州刺客

尺牍 夜 平复致瑛第一封书

一月十四日(十三夜事)

“我定明日上午偕朋友到黄坛去一趟,严君说,定必可使我看仲瑛一面。五时当回来,你允许么?”

“你的朋友,总谈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的事,怪不得有这么长久的话!空空的,又要到黄坛去,来回三十里。将来一定熟识的,何必费力。你自己说,太疲倦了!”

“将来的她和现在是完全不同的,结过婚,一个人就没意思了!”

“你的心总在这些地方用,正经的事,早晨对你讲过,偏忘记了!人家说你规矩,不知你规矩的心肠,竟是这么!”

“什么是规矩啊!规矩是呆木的解说么?爱‘美’,就不规矩么?我决无别的坏心肠,不过人们称赞为天使的仙女,究竟是怎样的面貌,我总要一睹为慰。因为在我眼球里所走过的人,和我脑中所想象的一般美,总距差的太远了!她,更和你是姐妹的关系,并头常睡的,不知你的福到底如何?明天,不过说说,不去的,——家中的事虽用不到我,总不好远离。不过我总想快快的见一见她!”

“你今夜去见也好,说不定明日不能远离!你总有你的道理和心意所关注的一点。我,我还是学着做个呆子就是了!”

“你说出这话来,十分使我不安,你还疑心我不坦白,假如你以为不应当,就不去好了,何必看作这么重大!回过你的脸儿来,你万不可有别的心思加上我,使我对你所说的话要用一番思考并秘密。……给我〈的〉臂儿!”

“请不要这样!秘密不秘密,我统统知道了!你不对我讲也好,横直我……你去对别人讲,讲的人也有!……”

“你竟这么生气么?天呀!你为什么不在一点钟前给我哑了嘴,或者轻些,给我脑筋麻木一下,使我想不到这种话!我今晚没有饮过酒,我的神经思潮为什么这样激荡呢?素瑛!我求你无论如何要消散了你的一些不安气,吻一吻罢!我求你!……”

“你不用这样!有可爱的人,你真不应来的这么早!早晨你不是说过么?‘我真回来的太早了!这样糊涂的过去!’你自然在外边过的不糊涂!”

“你真疑我留外〔不〕正不好么?你连这话都疑作我有恋外心而发的证据么?素瑛呀!你太冤枉了我了!我虽和顾通了几次信,原因早早告诉你过的!而且现在确实断绝了。你还想着么?

假如我真真和她犯了病,我也不肯将通信的消息,完全明白在你面前宣布。我纵是一个呆子,也总知道保守秘密是要紧的事,何况我很会瞻前顾后,明白人生一切的呢!素瑛!你万不可多想,你必须明白我此时之心之苦痛!”

“你的心之苦痛,何必要我明白,自然有明白的人在。你可起而写信了!自然会明白你的!像我这样的人,何必明白!本来是——同她讲了一夜,一句也不明白——的人,只要——一年六箩谷,三十元钱就够了——的人,很容易设法的!你真结婚结的太早。”

“素瑛啊!你这些话,从何处讲起?”

“从西湖边手挽手走的时候讲起,这些话传到我的耳朵,会谎么?而且我假如添上半句,结果……”

“我要掩了你的嘴!素瑛!究竟谁告诉你的?我也不愿赌咒,天在头上,地在脚下,我实不明了何时说出什么六、三十的话,而且更不知何时,和谁挽手在湖边上!素瑛!我的心情,完全被你抛在冷水里。素瑛!我全身战抖的很,你提起我罢!”

“安〔静〕些么!说过也没什么,没说过也没什么,你又何必这样!帕儿拿去罢!”

“你给我揩了,因为这泪是你赠给我的,还要你来收还。——究竟这话你从哪里得到的?”

“我问你究竟说过没有?”

“没有!假如说过,烂掉我的舌!”

“你又来了!以后只准好好的讲,不许说不祥话,因为任凭怎样对我话过,只要你心里明白就是了!你不要手脚乱动,我还问你,——你下半年同她到底如何?”

“完全没关系,好似从未认识过的朋友一样。”

“你的心情不是这样冷!”

“在路中偶尔遇着一回,她却回避,更从何处与她语。”

“你为什么将身子遭到这样消瘦,甚而病了回家?半年所赚的钱,非特一文没多,倒从家中汇去,并不见你买回好东西,不过几本书而已。你能瞒过这些钱是用在什么地方?”

“我自己对自己也回答不出,不过决没乱用一文在我所不应该用的地方!”

“我不明了你这话!还有,你对胡君说,将来定走两条路。”

“什么两条路?”

“一条,你说过又忘记了么?剃发入山,想做和尚;一条,宿娼娶妾,想入下流。到底什么意思想出这二条路来?你毫不顾念到我么?”

“我们要好了的朋友谈天,常有一时想到,不顾前后的话。

很多的毫没意思。不过,譬如你方才对我的态度,很使我想到这两条路上去。你自己想想,我不过一句平常的话,你就看作霹雳在你的心里响一般厉害,好似我是一个堕落的恶棍,你是太冤枉而欺侮我!我生了二十二年,对于过去一切行为,我毫没有负人一回的事情,何况对你!”

“同未出嫁的姑娘通信是应该的么?”

“也并不不应该?……好的,不应该罢!”

“我一切可随你,我决不阻挠你心上所计划而将来要做的事情,我也没能力来阻挠你!我更和你讲,假如你有心爱的,你确好同她重结婚,你的父母不承认!我也代你设法。”

“不许再讲这话!因为你的话,是越讲越没道理!我想不到你的心存着对我是这么一种颜色!素瑛呀!辜负了共处的这四年,你我心灵之域上还隔着这样辽阔的沟,不过,今夜决不要再说了!就讲也不要讲类似这样的话!我并可选择很美的一夜,我愿意在团囗栾如镜的明月底下,将我心府里一切所藏蕴的东西,统统给你瞧了,如何?今夜,望决勿再咀嚼这俩不安心的话!我还望你允许我这样事,……。”

“安心可睡了罢。不要这样。我本来还有许多话!我当服从你的命令,别一夜再讲了!啊哟!钟岂不是敲一点了么?会这样快,无意思,无意思,将时光拿来拭泪,不应该!以后,别一夜不许再说,因为我已窥见了你心内的一切,望你明白我心内一切就是!以后,别再谈起!我们总要过一流畅的日子,定一个约好么?假如谁先讲给谁流泪的话,谁定要给谁磕头,好么?”

“好的!此刻还是我对你先磕十个罢!”

“不好!今夜不在你,错在我,我太怪了你了!因为早晨对你讲过的事你竟忘记了,所以心里对你一句很平常的话,也难过起来。时候太迟,可不再讲了!明早家里有事,还要起的早,我们安睡罢。”

“我神经太兴奋,一些不要睡着,亲爱的,此时除了你的美灌遍我全身外,我没有一毫〈别〉杂质存在,亲爱的!你允许我这件事!……”

二月九日

是的!这是我十五年前的朋友,未入学校时的朋友,而且确是我一个时相游玩的好朋友!呀!现在的他哟!在午前十时我的庭前,竟成了这样一个!呀!怎样的人生之影,谁会捉摸的到?

他眼睛完全瞎了!来到我家屋里讨饭!他两手捏着两根棒,走路是以记忆中的想象为根据。一件破烂的棉袄,纽扣是统统没有了,靠着一根绳裹了他的身子。裤子是一条蓝将变黑的单裤,在右大腿边,露出一块大洞,表明他的十年来未洗澡的皮肉。两脚是赤着。在这寒冷的冬日,适足以更可怜他是一个堕落的不幸乞丐。他的圆黑的面貌,粗笨的口音和矮短的身材,恍惚和幼时还是一样。父亲告我道:他讨饭已四五年了。他的双目失明后,他的父亲接着就死,他于是就夜宿庙堂,日行街坊了。他的哥哥竟做了贼——一月前被北门人捆打了一次,近来不知流落何处了。他的嫂嫂,自从和某人相好,被人发觉后,就逃到上海做佣妇,其实,恐怕是娼妓。不过,当他的父亲病在床上一年,什么东西都卖的精光了时,幸亏她倒时常四五元、七八元的寄来,做药资等用费。以后他的父亲死了,她闻讯,也立刻赶回来,一切葬费,也拿出不少,反而弄的很完美的,——虽然赚的容易,倒也难得。就〔是〕对邻里亲戚,也很和善。她回往上海的时候,竟连夹衣都卖掉作盘费。听说也有几元给他,而且劝他真正地寻一桩瞎子的事业,将来还愿帮他娶妻养子,总望杨家后嗣不绝,而她虽以身体卖钱,到老了,总还想有家可归。可是他呢?竟忖讨饭爽快!这也恐数该如此,上代作了孽,以致他父亲跛脚,长子做贼,次子眼瞎讨饭。

我默默的听父亲这一番报告,昏昏然似隔世一般。在十五〔年〕前,我正八九岁的时候,尚未入学,以邻舍的关系,常到他家去的。他的父亲是笋行主人,一脚不善,家境尚得过活。虽他和他的哥哥,从小就惯会偷钱赌博,欺骗他父亲——母亲听说早早死了——一被知觉,常打他垂死,或用绳捆住在桌脚旁,经过三五日。而他们总随放随忘。然不料竟堕落至此!

我此刻颇自恨,在那时没有找住他,问问当年游戏的情景。

刀戟做起来,我做赵云,他做牛皋,大战了一阵,擦破了他的额部,他哭着告诉我的爸爸,他记得否?(在少时,我这种游戏也很少的,因为身体薄弱的缘故)。他现在脑中所想象的我,究竟怎样的一个,他若肯明白具体说出来,我也定有一番舞笑或悲哭。不过我是难于寻他了。

由是,——素瑛啊!你先睡罢!我的血管很膨胀,我更记起我那时的拢总几个朋友来了。他是姓杨的,和我同年;还有一个姓张的,也和我同年;少我们的,还有两个,一个姓石,一个姓刘。我们这五人,是从社交本能萌芽时,就彼此相识,直到我十一岁入学校后才与〔他们〕丢手。他们四人,都强比我,但个个颇对我亲爱,在人群中总不使我吃亏,而且听我的命令。不过这时的世界,是混沌的,我们决没等差和未来的思想,所以我们是受全量的儿童快乐。可是,现在呀!一想起,就觉人影凌乱,各不相识了!儿童时的情感和活动,就像隔世的一般,恍恍然不知如何了!而且使我满心悲哀的,是这班幼年朋友,竟四分之三堕落了!我虽不是超升,但他们的人生,竟如〔在〕沟渠辗转!

张姓的,自从他的母亲死后,即入店做生徒。不过恶性得自遗传,他总是干偷钱赌博的勾当,于是被店〔主〕逐出;接着生了什么病,从此就人不似人了!

石姓的也是父母双亡后,荐在上海做什么。不过上海是万恶之薮,处处布着引诱青年为恶的机会。于是宿娼也会了,扑克也精了!香烟是他们所不消说的!以致债重压身,遁回乡里,在各亲戚家寄生着,现在竟和一般流氓共栖息了!

还是刘姓的,我数日前尚遇见他一面。他是荷着锄,赶着一条老牛,一步一步在南门外走,还有清高的人生,在他的周身发焰!不过遇见我,总有三分之二的不相识。朋友,我很愿在你面前谈笑,我心里想着,但他早笑咪咪的走了!

天帝啊!我是从你手中所得到的幸福之果独大,但你怎不分给我幼年小朋友每人一份哟!

人鬼和他底妻的故事

人鬼和他底妻的故事

谁都有“过去”的,他却没有“过去”。他不知道自己活了多少年了,他的父亲在什么时候离开他而永不再见的,并且,他昨天做些什么事,也仅在昨天做的时候知道,今天已经不知道了。

“将来”呢,也一样,他也没有“将来”。虽则时间会自然而然地绕到他身边来的,可是“明日”这一个观念,在他竟似乎非常辽远,简直和我们想到“来世”一样,一样的缥缈,一样的空虚,一样的靠不住。但他却仿佛有一个“现在”,这个“现在”是恍恍惚惚的,若有若无的,在他眼前整齐的板滞的布置着,同时又紧急地在他背后催促着,他终究也因为肚子要饿了,又要酒喝,又要烟抽,不能不认真一些将这个“现在”捉住。但他所捉住的却还是“现在”的一个假面,真正的“现在”的脸孔,他还是永远捉不住的。

他有时仰头望望天,天老是灰色的非常大的一块,重沉沉地压在他底头顶之上,地,这是从来不会移动过的冷硬的僵物,高高低低地排列在他底脚下。白昼是白色的,到夜便变成黑色了;他也不问谁使这日与夜一白一黑的。他也好象从没有见过一次红艳的太阳,清秀的月亮,或繁多的星光,——不是没有见,是他没有留心去看过,所以一切便冷淡淡的无关地在他眼前跑过去了。下雨在他是一回恨事,一下雨,雨打湿他底衣服,他就开口骂了。但下过三天以后,他会忘记了晴天是怎样一回事,好象雨是天天要下的,在他一生,也并不稀奇。

此外对于人,他也有一个小小的疑团,——就是所谓“人”者,他只看见他们底死,一个一个放下棺,又一个一个抬去葬了,这都是他天天亲手做着的工作,但他并没有看见人稀少下去。有时走到市场或戏场,反有无数的人,而且都是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在他底身边挨来挨去,有时竟挨得他满身是汗。

于是他就想,“为什么?我好像葬过多少人在坟山上了,现在竟一齐会爬起来么?”一时他又清楚地转念,“死的是另一批,这一批要待明年才死呢!”这所谓明年,在他还是没有意义的。

他是N镇里的泥水匠,但他是从不会筑墙和盖瓦,就是掘黄泥与挑石子,他也做的笨极了。他只有一件事做的最出色——就是将死人放入棺中,放的极灵巧,极妥贴,不白费一分钟的功夫。有时,尸是患毒病死的,或死的又不凑巧,偏在炎热的夏天,所以不到三天,人就不敢近它了。而他却毫不怕臭,反似亲爱的朋友一般,将它底僵硬的手放在他自己底肩上,头——永远睡去的人——斜侵在他底臂膀上,他一手给它枕着,一手轻轻地托住他底腰或臀部,恰似小女孩抱洋囡囡一样,于是慢慢地仔细地,惟恐触着他底身体就要醒回来似的,放入棺里,使这安眠的人,非常舒适地安眠着。这样,他底生活却很优渥地维持着了,大概有十数年。

他有一副古铜色的脸;眼是八字式,眼睑非常浮肿,所以目光倒是时常瞧住地面,不轻易抬起头来向人家看一看;除了三四位同伴以外,也并不和人打招呼;人见他也怕。有时他经过街巷,低下头,吸着烟,神气倒非常像一位哲学家,沉思着生死问题。讲话很简单,发了三四字音以后,假如你不懂,他就不对你说了。

他底人所共知的名字是“人鬼”,从小同伴们骂他“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于是缀成一个了。他还有母亲,是一位讨厌的多嘴的欺骗人的老妇人,她有时向他底同伴们说,“不要叫错,他不是人鬼,是仁贵,仁义礼智的仁,荣华富贵的贵。”可是谁听她呢?“仁贵人鬼,横直不是一样,况且名字也要同人底身样相恰合的。”有时不过冷笑的这样答她两句罢了。

但人鬼却来了一个命运上的宣传,在这空气从不起波浪的N镇内,好像红色的反光照到他底脸上来了。说他有一天日中,同伴们回去以后,命他独自守望着某园地的墙基,而他却在园地底一角,掘到了整批的银子。还说他当时将银子裹在破衣服内,衣服是从身上脱下来的,上身赤膊,经过园地主人底门,向主人似说他肚子痛而听不清楚的话,他就不守望,急忙回家去了。

这半月来,人鬼底行径动作,是很有几分可以启人疑惑的!

第一,他身上向来穿着的那套发光的蓝布衫裤脱掉了,换上了新的青夹袄裤。第二,以前他不过每次吸一盅鸦片,现在却一连会吸到三盅,而且俨然卧在鸦片店向大众吸。第三,他本来到酒摊喝酒,将钱放在桌上,话一句不说,任凭店主给他,他几口吞了就走;而现在却像煞有介事的坐起来,发命令了,“酒,最好的,一斤,两斤,三斤!”总之,不能不因他底变异,令人加上几分相信的色彩了。

有时傍晚,他走过小巷,妇人们迎面问他:

“人鬼,你到底掘到多少银子?”

而人鬼却只是“某某”的答。意思似乎是有,又似乎没有,皱一皱他底黑脸。妇人或者再追问一句:

“告诉我不要紧,究竟有多少?”

而他还是“某某”的走过去了。

妇人们也疑心他没有钱。“为什么一句不肯吐露呢?呆子不会这样聪明罢?”一位妇人这样说的时候,另一位妇人却那样说道:“当然是他那位毒老太婆吩咐他不要说的。”于是疑窦便无从再启,纷传人鬼掘到银子,后来又在银子上加上“整批的”形容词,再由银子转到金子,互相说:“还有金子杂在银子底里面呢!”

人鬼底母亲却利用这个甜上别人底心头的谣言了。她请了这X镇有名的一位媒婆来,向她说:

“仁贵已经有了三十多岁了,他还没有妻呢。人家说他是呆子,其实他底聪明是藏在肚子里的。这从他底赚钱可以知道,他每月真有不少的收入呵!现在再不能缓了。我想你也有好的人么?姑娘大概是没有人肯配我们的,最好是年轻的寡妇。”

“但人鬼要变作一镇的财主了,谁不愿嫁给他呀!”媒婆如此回答。

事情也实在顺利,不到一月,这个姻缘就成功了。——一r位二十二岁的寡妇,静默的中等女人,来做人鬼底妻了。

她也有几分示意,以为从此可以不必再愁衣食;过去的垃圾堆里的死老鼠一般被弃着的命运,总可告一段落了。少小的时候呢,她底命运也不能说怎么坏,父亲是县署里的书记,会兼做诉状的,倒可以每月收入几十元钱。母亲是绵羊一般柔顺的人,爱她更似爱她自己的舌头一样。她母亲总将兴化桂圆的汤给她父亲喝,而将肉给她吃的。可是十二岁的一年,父亲疟病死了!母亲接着也胃病死了!一文遗产也没有,她不得不给一份农家做养媳去。养媳,这真是包藏着难以言语形容的人生最苦痛的名词,她就在这名词中度过了七年的地狱生活。一到十九岁,她结婚,丈夫比她小四岁,完全是一个孩子气的小农夫。但到了二十一岁,还算爱她的小丈夫,又不幸夭折了。于是她日夜被她底婆婆手打,脚踢,口骂,说他是被她弄死的。她饿着肚子拭她底眼泪,又挨过了一年。到这时总算又落在人鬼底身上了。——命运对她是全和黄沙在风中一样,任意吹卷的。

当第二次结婚的一夜,她也疑心:“既有了钱,为什么对亲戚邻里一桌酒也不办呢?”只有两枚铜子的一对小烛,点在灶司爷的前面,实在比她第一次的结婚还不如了!虽则女人底第二次结婚,已不是结婚,好像破皮鞋修补似的,算不得什么。而她这时总感到清冷冷,那里有像转换她底生机的样子呢?后来,人鬼底母亲递给她一件青花布衫的时候,她心里倒也就微笑地将它穿上了。接着,她恭听这位新的婆婆切实地教训了一顿——“现在你是我底媳妇了,你却要好好地做人。仁贵呢,实在是一个老实的又听话的,人家说他呆子是欺侮他的话,他底肚子里是有计划的。而且我费了足百的钱讨了你,全是为生孩子传后,仁贵那有不知道的事呢?你要顺从他,你将来自然有福!”

她将话仔细思量了。

第三夜,她舂好了米,走到房里——房内全是破的:破壁,破桌,破地板,——人鬼已经睡在一张破床上面了。她立在桌边,脸背着黝黯的灯光,沉思了一息:“命运”,“金钱”,“丈夫”。她想过这三件事,这三件事底金色与黑脸,和女人的紧结的关系。她不知道,显示在她底前途的,究竟是那一种。她也不能决定,即眼前所施展着的,已是怎样!她感到非常的酸心,在酸心里生了一种推究的理论——假如真有金钱,那丈夫随他怎样呆总还是丈夫,假如没有金钱,那非看看他呆的程度怎样不可了。于是她向这位“死尸底朋友”,三天还没有对她讲过一句话的丈夫走近,走近他底床边,怯怯地。但她一见他底脸,心就吓的碎了!这是人么?这是她底丈夫么?开着他底眼,露着他底牙齿,狰狞的,凶狠的,鼾声又如猪一样,简直是恶鬼睡在床上。她满身发抖了,这样地过了一息,一边流过了眼泪,终于因为命运之类的三个谜非要她猜破不可,便不得不鼓起一点勇气,用她女性的手去推一推恶鬼底脸孔。可是恶鬼立刻醒了,一看,她是勉强微笑的,他却大声高叫起来,直伸着身子。

“妈!妈!妈!这个!这个!弄我……”

她简直惊退不及,伏在床上哭了。隔壁这位毒老太婆却从壁缝中送过声音来,恶狠而冷嘲的:

“媳妇呀,你也慢慢的。他从来没近过女人,你不可太糟蹋他。我也知道你已经守了一年的寡,不过你也该有方法!”

毒老太婆还在噜苏,因为她自己哭的太厉害,倒没有听清楚。但她却又非使她听见不可一样,狠声说:

“哭什么,夜里的哭声是造孽的!你自己不好,哭那一个?”

一个月过去了。

人鬼总是每夜九点十点钟回来,带着一身的酒糟气,横冲直撞地踏进门,一句话也没有,老树被风吹倒一般跌在那张破床上,四肢伸的挺直,立刻死一般睡去了。睡后就有一种吓死人的呓语,归纳起意思来,总是“死尸”,“臭”,“鬼”,“少给了钱”这一类话。她只好蜷伏在床沿边,不敢触动他底身体,惟恐他又叫喊起来。她清清楚楚地在想,——想到七八岁时,身穿花布衫,横卧在她母亲怀里的滋味。忽而又想,银子一定是没有的,就有也已经用完了,再不会落到她底手中了。她想她命运的苦汁,她还是不吃这苦汁好!于是眼泪又涌出来了。但她是不能哭的,一哭,便又会触发老妇人的恶骂。她用破布来揩了她自己底酸泪,有时竟辗转到半夜,决计截断她底思想,好似这样的思想比身受还要苦痛,她倒愿意明天去身受,不愿夜半的回忆了。于是才模模糊糊地疲倦的睡去。

睡了几时,人鬼却或者也会醒来的,用脚向她底胸,腹,腿上乱踢。这是什么一回事呢?人鬼自己不知道,她也怕使人鬼知道,她假寐着一动也不动。于是人鬼含含糊糊地说了几句话,又睡去了。

天一亮,她仍旧很早的起来,开始她破抹桌布一般的生活。

她有时做着特别苦楚的事情,这都是她底婆婆挖空脑子想出来的。可是她必须奉她底婆婆和一位老太太一样,否则,骂又开始了。她对她自己,真是一个奴隶,一只怕人的小老鼠。

不到一年,这位刻毒的婆婆竟死掉了。可是人鬼毫没两样,仍过他白昼是白色,到夜便成黑色了的生活。在白色里他喝着一斤二斤的黄酒,吸着一盅二盅的鸦片;到黑色里,仍如死尸一般睡去。妻,——他有时想,有什么意思呵,不过代替着做妈罢了。因为以前母亲给他做的事,现在是全由妻给他做了:补衣服,烧饭,倒脚水。而且以前母亲常嚷他要钱,现在妻也常嚷他要钱。这有什么两样呢!

但真正的苦痛,还来层层剥削她身上底肌肉!婆婆一死,虽然同时也死掉了难受的毒骂和凶狠的脸容,然而她仍不过一天一回,用粗黑的米放下锅子里烧粥。她自己是连皮连根的嚼番薯;时节已到十月,北风刮的很厉害了,她还只有一件粗单衣在身上。她战抖地坐在坟洞似的窗下,望着窗外暗惨的天色,想着她苦汁的命运,有时竟使她起一种古怪的念头:“如果妈妈还没有死,我现在总不至于这样苦罢。”但又转念:“妈妈死了,我也可以死的!”死实在是一件好东西,可以做命运的流落到底的抗拒——这是人生怎样不幸的现象呵!

她的左邻是一家三口,男的是养着一妻一子,30多岁的名叫天赐,也是泥水匠,然而是泥水匠队里的出色的人。他底本领可是大了,能在墙上写很大的招牌字,还会画出各样的花草,人物,故事来,叫人看得非常欢喜。他有时走过人鬼底门口,知道她坐在里面流泪,就想:“这样下去,她不是饿死,就要冻死的。”于是进去问问她,同时给她一些钱。后来终于是想出了一个方法来,根本的救济她衣食。他和她约定,由他每天给她两角钱,这钱却不是他自己出底,是由他从人鬼底收入上抽来的。

就是每当丧家将钱付给人鬼的时候,他先去向主人拿了两角来,算作养家费。人鬼是谁也知道他一向不会养家的,所以都愿意。

当初,人鬼也向主人嚷,主人一说明,就向天赐嚷,被天赐骂了几顿之后,也就没有方法了。

这个方法确是对。她非常黄瘦的脸孔,过了一月,便渐渐丰满起来,圆秀的眼也闪动着人生的精彩,从无笑影的口边也有时上了几条笑痕了。她井井有条地做过家里的事以后,又由天赐的介绍,到别人家里去做帮工——当然她的能力是很有限。

生活渐渐得到稳定,她底模样也好看起来,但在这绕着她底周围全是恶眼相向的社会里,却起了一个谣言,说:“人鬼的妻已经变做天赐的妻了。”天赐也因为自己底妻的醋意,不能常走进她底门口,生活虽然还代她维持着,可是交给她钱的时候,已换了一种意义,以前的自然的快乐的态度,变做勉强的难以为情的样子了。

一天傍晚,天赐底妻竟和天赐闹起来:“别人底妻要饿死,同你有什么关系?你也知道你底妻将来也要饿死,你如此去对别人趋奉殷勤么!”天赐也不愿向她理论,就走出门,到酒店去喝了两斤酒——他从来没有喝过这样多的酒,可是今晚却很快地喝了,连酒店主人都奇怪。他陶然地醉着走出,一边又不自觉的向人鬼底家里去。人鬼不在家;他底妻刚吃了饭在洗碗。她放下碗,拿凳子来请他坐时,天赐却仔细地看了她,接着凄凉地说道:

“我为了你底苦,倒自己受了一身的苦了!你也知道外边的谣言和我底女人的吵闹么?”

她立刻低下头,变了脸色,一时说不出话来,眼里也充满了眼泪。天赐却乘着酒力,上前一步,捏住她底手——她也并不收缩——说道:

“一个人底苦,本来只有一个人自己知道,我们底苦,却我和你两人共同知道的!好罢,随他们怎样,我还是用先前的心对付你,你不要怕。好的事情我们两人做去,恶的事情我们两人担当就是了。你不要哭!你不要哭!”

他说完这几句话,便又走出去了,向街巷,向田畈,走了大半夜。

她也呆着悲伤的想:

“莫非这许多人们,除一个天赐之外,竟没有一个对我好意的么?”

这样又过去了半年,人鬼底妻的肚子终于膨大起来了。社会上的讥笑声便也严重地一同到她底身上。

人鬼,谁也决定他是一个呆子,不知道一切的。可是又有例外,这又使一班讥笑的人们觉得未免有些奇怪了。

人们宣传着有一天午后,人鬼在南山的树下,捉住一只母羊,将母羊的后两腿分开,弄得母羊大叫。于是同伴们跑去看见了,笑了,也骂了。人鬼没精打采地坐在草地上,慢慢底系他的裤。一位小丑似的同伴问他道:

“人鬼,你也知道这事么?那你妻底肚皮,正是你自己弄大的?”

可是人鬼不知道回答。那位小丑又说道:

“你究竟知道不知道做父亲呀?抛了白胖的妻来干羊做什么呢?”

人鬼还是没有回答。那小丑又说:

“你也该有一分人性,照顾你年轻的妻子,不使她被别人拿去才好呀!”

人鬼仍然无话的走了。他们大笑一场,好像非常之舒适。

后几天,一个傍晚,邻家不见了一只母鸡,孩子看见,说是被人鬼捉去了。于是邻妇恶狠狠地跑到人鬼底家里,问人鬼为什么去偷鸡。这时人鬼卧在棉被里,用冒火的眼看看邻妇,没有说话。他底妻接着和婉地说道:

“他回家不到一刻,你底鸡失了也不到一刻。他一到家就睡在床上,怎么会拿了你底鸡呢?”

邻妇忿忿地走上前,高声向他问:

“人鬼,你究竟有没有偷了我底鸡?孩子是亲眼看见你捉的。”

而人鬼竟慢慢地从被窝里拿出一只大母鸡来,一面说:

“某,某,它底屁股热狠呢。”

邻妇一看,呆的半句话也没有。他底妻是满脸绯红了。

“天呀!你要把它弄死了!”邻妇半晌才说了一句,又向她一看。拿着鸡飞跑回去了。

但这种奇怪的事实,始终不能减去社会对她的非议的加重。

结果,人鬼底妻养出孩子来了,而且孩子在周围的冷笑声中渐渐地长大起来了。

孩子是可爱的,人鬼底同伴底议论也是有理由的。他们说小孩底清秀的眉目,方正的小鼻和口子,圆而高的额,百合似的身与臂腿,种种,都不像人鬼底种子。孩子本身也实在生得奇异,他从不愿人鬼去抱他,虽则人鬼也从不愿去抱他。以后,他一见人鬼就要哭,有时见他母亲向人鬼说话也要哭,好像是一个可怕的仇人。有时人鬼在他底床上睡,他也哭个不休,必得母亲摇他一回,拍他一回,他才得渐渐地睡去。竟似冥冥中有一个魔鬼,搬弄得人鬼用粗大的手去打他,骂他:“某,某,你这野种!”他底妻说:“你有一副好嘴脸,使孩子见你如同夜叉一样!”闹了一顿才罢。但这不幸的孩子,在上帝清楚的眼中,竟和其余的孩子们一样地长大起来。现在已经有了五岁。

造物的布置一切真是奇怪。理想永远没一次成功的,似必使你完全失败,才合它底意志。人鬼底妻有了这样的一个孩子,岂不是同有了一个理想一样么?她困苦寂寞的眼前,由孩子得以安慰;她渺茫而枯干的前途,也由孩子得以窥见快乐的微光。

希望从他底身上将她一切破碎的苦味的忍受来掩过去,慢慢地再从他底身上认取得一些人生真正的意义来了。每当孩子睡在她底身边,她就看看孩子,幻想起来。她想他再过五年,比现在可以长了一半,给他到平民学校去念两年书,再送到铺子里去学生意。阿宝——孩子底名——一定是听话的孩子,于是就慢慢的可以赚起钱来了。或者机会好,钱可以赚的很多,因为阿宝将来也一定是能干的人,同天赐一样的。于是再给阿宝娶了妻,妻又生子。她一直线的想去,将这线从眼前延长到无限的天边,她竟想不出以后到底是怎样了。于是她底脸上不自觉地浮上笑纹,她底舌头上也甜出甘汁来了。

一天傍晚,人鬼踏进门,就粗声叫:

“某,某,打酒!”

一边拿了脚桶洗脚。这时孩子在灶后玩弄柴枝,见人鬼这样,呆着看他。他底母亲在灶前烧饭,也没有回答他。人鬼就暴声向孩子骂起来:

“某,贼眼!”

她知道事情有些不好,就向孩子说:

“阿宝,你拿了爸爸底鞋来,再到外边去玩。”

孩子似乎很委屈地走出门外。

一刻钟后,人鬼自己去打了两斤酒来,放在灶边一张小桌子上就喝。她也一面叫,一边将饭盛在碗里了。

“阿宝,好吃饭了。”

但这小孩坐在桌边一条板凳上,不知什么缘故,却不吃饭,——往常他是吃的很快的,而现在却只两眼望着人鬼底脸,看他恶狠狠的一口口地喝酒。他母亲几次在他身边催:“阿宝,快些吃饭!”又逗他,“阿宝,比比谁吃得快,阿宝快还是妈妈快。”但无论怎样,总不能引起阿宝底吃饭心来。他似乎要从人鬼底脸上看出东西来,他必得将这个东西看的十分明了才罢。但人鬼底脸上有的什么呢?罩上魔鬼的假面具罢?唉!可怜的孩子,又那能知道这些呢!只好似恶星照着他底头上,使他底乌黑的两颗小眼珠钉住人鬼底脸纹看。忽然,他“阿哟!”一声,就将小手里捧着的饭碗,落在地上去了,碗碎了,饭撒满一地。

他母亲立刻睁大眼睛问:

“阿宝!你怎样了?”

可是阿宝却只“妈妈!妈妈!”向他母亲苦苦的叫了两声。

她刚刚弯下腰去拾饭,人鬼已经不及提防地伸出粗手来,对准小孩底脸孔就是一掌,小孩随着从板凳跌下,滚在地上,大哭起来了。

他母亲简直全身发抖起来的说不出话去抱起小孩,一时拍着小孩底背,又擦着小孩底头上,急迫地震着牙齿说:

“阿宝,阿宝,那里痛呵?”

而阿宝还是“妈妈!妈妈!”苦声的叫。她饭也不吃了,立刻离开桌,到她底房内去。将阿宝紧紧地搂在胸前,摇着他,一手在他背上轻轻地拍。小孩还呜咽着,闭了两眼,呼吸也微弱了,不时还惊跳的叫“妈妈!痛呵!”

人鬼仍旧独自在那里喝酒,吃饭,一碗吃了又一碗,半点钟后,她见人鬼已经死猪一般睡在床上了。她忍不住了,向他问:

“你为什么这样狠心打小孩?你究竟为什么?阿宝犯你什么呢?你从那里得了一股恶气却来向小孩底头上出?你究竟为什么呀?”

人鬼突然凶狠地咿唔的说:

“某,谁都说是野种!某,我要杀了他!”

她真是万箭穿心!似乎再没有什么可怕可伤心的话,在这“野种”二字以上了。她立刻向人鬼骂,虽然她是一个非常懦弱的女人:

“你可以早些去死了!恶鬼呀!不必再和我们做冤家!”

但人鬼又是若无其事一般的睡去了。

小孩在被打这一夜就发热,第二天就病重了。以后竟一天厉害一天,虽经他母亲极力的调护。终于只好向天赐借了两元钱,请了一位郎中来,虽然在药方上写了些防风,荆芥之类,然而毫无效验,她请了两回以后,也就无力再请了。后来又因为孩子常在发热中惊呼,并且向她说:“一个头上有角的人要拉我去,妈妈,你用刀将它赶了罢!”的话,她又去测了一个字。测字先生说是小孩的魂被一位夜游神管着,必得请道士念一番才好。她又由天赐底接济去请道士来。但道士念过咒后,于小孩还是徒然。于是她除了自己也天天不吃饭不睡觉的守着,有时默祷着菩萨显灵保佑以外,再没有什么方法了。

这样两个月,看来小孩是不再长久了。她也瘦的和小孩一样。

一天下午,天气阴暗的可怕。小孩在床上突然喊着跳了起来,她慌忙去安慰他,拍他,但样子完全两样了。这小孩已经不知道他母亲说什么话,甚至也不认识他底母亲了。他只是全身发抽,两眼紧闭着,口里呜呜作咽,好像有一种非常的苦痛在通过他底全身。

她知道这变象是生命就将终结的符号。她眼泪如暴雨般滚下,一时跑到门外,门外是冷清清地没有一个人,又跑回房内推他叫着儿子,可是儿子是不会答应了。她不知道怎样好,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想跑去叫天赐,问他有无方法可使孩子再活几时。可是天赐和人鬼一同做工去了,她又不知道他们是在什么地方。她只是在孩子耳边叫,小孩一时也微微地开一开眼,向他母亲掷一线恩惠的光,两唇轻轻地一动,似乎叫着“妈妈”,但声音是永远没有了。

她放声大哭,两手捶着床,从此,她底理想,希望,是完全地被她底儿子携去了。

邻近有几个女人闻声跑过来,一个更差了一位少年去叫人鬼。这时天将暗了,也该是人鬼回家的时候。

一息,人鬼果然回来了,在他后面,懊伤地跟着天赐。人鬼走到小孩底尸边,伸出他前次打他的手向脸上一摸,笨蠢的发声道:

“某,死了!”

接着是若无其事一般,拿脚桶洗脚。——他对于死实在看得惯了,他不知每年要见过多少的死尸,象这样渺小的一个,又值得什么呢。

天赐也走到小孩的尸边,在他额上吻一吻,额上已冰一般冷了。他想,没有方法。又看一看正在窗边痛哭的她,同时流了几滴泪,叹了一声,仍然懊伤地出去了。

人鬼洗好脚,走到灶边一看,喊:

“某,吃饭!”

她简直哭的死去,一听这话,却苏醒的大骂了:

“鬼!孩子是你打死的!你知道不?就是禽兽也有几分慈心,你是没有半分慈心的恶鬼!你为什么不早去死了让我们活,一定要我们都死了让你活呢?恶鬼……”

人鬼终究还是毫无是事的。知道饭是没有吃了,就摸一摸身边,还有几个角子,他一边叫:

“某,回来去抛。”

一边又走出门外去了。

房内只剩着伤痛的母亲和休息的小孩。一种可怕的沉寂荡着屋内,死底气味也绕得她很紧很紧。天已暗了,远处有枭声。

她也无力再哭了,坐在尸边回想,——从小父母是溺爱的,一旦父母死了,自己底人生就变了一种没有颜色的天地。人鬼是她底冤家,但赖天赐底救济与帮忙,本可稍慰她没有光彩的前途,而现在,小孩被打,竟死了!——她想,所谓人间,全是包围她的仇敌之垒,好似人类没有一个是肯援救她的救兵,除了天赐。但天赐也竟因她而受重伤了!她决定,她在这人类互相残杀的战场中,是自己欺骗了自己二十八年!现在一切前途的隐光完全吹灭了,她可以和孩子同去,仍做他亲爱的母亲去养护他,领导他。除出自杀,没有别的梦再可以使她昏沉地做下去了。

这样,她一手放在孩子底尸上,几乎晕倒地立了起来。

十一

天很暗了,人鬼酒气醺醺地回家来。推进门,屋里是漆黑的,而且一丝声音也没有。他“某,某,”的叫了两声,没有人答应。于是自己向桌上摸着一盏灯,又摸了一盒洋火,一擦,光就有了。但随即在他身前一晃,他只好放直喉咙喊了:

“某!某!某!吊死!吊死!吊死!”

邻里又闻声跑过来,天赐是第一个。他一眼望见她挂在床前,便不顾什么,立刻将她解下。但很奇怪,小孩的死尸竟裹在她底怀中。她底气已经没有了。她还梳过头,穿着再嫁时人鬼底娘给她的那件青花布衫。用麻绳吊死的,颈上有半寸深的青痕,口边有血。

邻里差不多男男女女有十多人,挤满了门口和门外。屋内也有四五位年纪大些的在旋转,都说,似乎叹息而悲哀地:

“没有办法了!死了!”

人问人鬼,有没有出丧的钱呢,人鬼说方才还有两角,现在是喝酒吃饭用完了。他们倒反而笑起来。于是商量捐助;而人鬼似乎以为不必,到明天背她们母子向石坑一抛,就可以完事,不费一个钱的。邻居都反对,说是石坑只可抛下婴孩,似她母子是使不得,必须做一圹坟,安慰她困苦了一世。人鬼是没有话说,天赐却忍不住了,开口说:

“同呆子有什么商量呢!当然要做一圹坟,你们不必费心,一切丧费我出。就在明天罢!”

十二

第二天,一具松板的油漆的棺材,里面睡着一位母亲和孩子,孩子卧在母亲底身边,上面盖着一条青被,似非常甜蜜地睡去了。棺材被另两个年轻泥水匠抬着——一个就是前次在南山嘲弄人鬼的小丑,此刻是十分沉默了。——人鬼和天赐都低头跟在棺后面,天赐手里捻着冥纸与纸炮,人鬼背着锄。在棺前,还有一人敲着铜锣,肩着接引幡,锣约一分钟敲一下,幡飘在空中。七人一队,两个死的,五个活的,很快地向着乱草蓬勃的山上移动了。

路旁有人冷笑说,“她倒有福,两个丈夫送葬。”但是悲哀她的人似乎也很多。

晚上,人鬼从葬地回来,走进门,觉得房子有些两样了,似被大水冲过一样。他有些不自在;他是从来没有不自在过的,所以不多久,终于觉着,“死了”,“葬了”,“完了”!仍和往常一样,拿脚桶洗脚。

以后,他还是喝酒,抽烟,放死人在棺内,过他白昼是白色,到夜便成黑色了的生活。不过连“某”字也很少了。走进酒店,仍将钱放在桌上,店主人打酒给他,他仰着头喝了就走。

饿了,走进饭店去,也一声不响的将钱放在桌上,饭店主人也以最劣等的饭和菜盛给他,他也似有味无味的吃完了。以后,他除出给人家将死尸放下棺,帮人家抬去葬,于是自己喝酒抽烟以外,和人们的接触也很少了。有时,他也到他妻子的墓边坐一回,仿佛悲痛他先前对待她的错误似的,但又似乎还是什么也没有。不过些微有个观念,“死了”,“葬了”,“完了”!

天赐经过这一次变故以后,心也受了极大的打击,态度也不似先前之和善,令人乐于亲近了。除出认真的照常工作以外,对于别人底消息一概不闻不问。他想到:“人只有作恶的可以获福,做好人是永远不会获福的。”但他也并不推究那理由。以他的聪明,不去推究这个理由是可惜的。

此外,一班观众和喜欢讲消息发议论的人,倒更精彩,更起劲,更有滋味一般,谈着“人鬼和他底妻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后,还是一谈到人鬼和他底妻,就大家哗然地说,“这真是一件动听的故事呀。”

1928年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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