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你几时出来的?夫人和孩子们也都来了吗?前星期我打电话到公司去找你,才知道你因老太太的病,忽然变卦,又赶回去了,隔了一日,就接到你寄来的报丧条子。你今年总算够受苦了,从五月初上你老太太生病起,匆匆地回去,匆匆地出来,据我知道的就有四五次。这样大旱的天气,而且又带了家眷和小孩,光只川费一项也就可观了吧。”
“唉,真是一言难尽!这回赶得着送老太太的终,几次奔波还算是有意义的。”
“老太太的后事,想大致舒齐了吧。”
“哪里!到了乡间,就有乡间的排场,回神咧,二七咧,五七咧,七七咧,都非有举动不可。
我想不举动,亲戚本家都不答应。这次头七出殡,间壁的二伯父就不以为然,说不该如是草草。家里事情正多哩,公司里好几次写快信来催。我只好把家眷留在家里,独自先来,隔几天再赶回去。”
“那么还要奔波好几趟呢。唉!像我们这样在故乡有老家的人,不好吃都市饭,最好是回去捏锄头。我们现在都有两个家,一个家在都市里,是亭子间或是客堂楼,厢房间,住着的是自己夫妇和男女。一个家在故乡,是几开间几进的房子,住着的是年老的祖父祖母,父母和未成年弟妹。因为家有两个的缘故,就有许多无谓的苦痛要受。像你这回的奔波,就是其中之一啊。”
“奔波还是小事,我心里最不安的,是没有好好地尽过服侍的责任。老太太病了这几个月,我在她床边的日子合计起来不满一个星期。在公司里每日盼望家信,也何尝不刻刻把心放在她身上,可是于她有什么用呢?”
“这就是家有两个的矛盾了。我们日常不知因此而发生多少的矛盾。譬如说:我和你是亲戚,照礼,老太太病了,我应该去探望,故了,应该去送殓送殡,可是我都无法去尽这种礼。又譬如说:上坟扫墓是我们中国的牢不可破的旧礼法,一个坟头如果每年没有子孙去祭扫,就连坟头都要被人看不起的。我已有好几年不去扫墓了。去年也曾想去,终于因为离不开身,没有去成。我把家眷搬到都市里已十多年了,最初搬家的原因是因为没有饭吃,办事的地方没有屋住。当时我父母还在世,也赞同我把妻儿带在身边住,不过背后不免有‘养儿子是假的’的叹息。我也曾屡次想接老父老母出来同居,一则因为都市里房价太贵,负担不起,而且都市的房子也不适宜于老年人居住,二则因为家里有许多房子和东西,也不好弃了不管,终于没有实行。迁延复迁延,过了几年,本来有子有孙的老父老母先后都在寂寞的乡居生活中故世了。你现在的情形,和我当日一样。”
“老太太在日,我每年总要带了妻儿回去一次。她见我们回去就非常快乐,足见我们不在她身边的时候是寂寞不快的。现在老太太死了,我越想越觉得难过。”
“像我们这种人,原不是孝子,即使想做孝子,也不能够。如果用了‘晨昏定省’‘汤药亲尝’等等的形式规矩来责备,我们都犯了不孝之罪。岂但孝呢,悌也无法实行。我常想,中国从前的一切习惯制度都是农业社会的产物,我们生活在近代工商社会的人,要如法奉行是很困难的。大家以农为业,父母子女兄弟天天在一处过活,对父母可以晨昏定省,可以汤药亲尝,对兄弟可以出入必同行,对长者可以有事服其劳,扫墓不必花川资,向公司告假。如果是士大夫,那么有一定的年俸,父母死了还可以三年不做事,一心住在家里读礼守制。可是我们已经不能一一照做。一方面这种农业社会的习惯制度,还遗存着势力,如果不照做,别人可以责备,自己有时也觉得过不去。矛盾,苦痛,就从此发生了。”
“你说得对!我们现在有两个家,在都市里的家是工商社会性质的,在故乡的家是农业社会性质的。我在故乡的家还是新屋,是父亲去世前一年造的。父亲自己是个商人,我出了学校他又不叫我学种田,不知为什么要花了许多钱在乡间造那么大的房子。如果当时造在都市里,那么就是小小的一二间也好,至少我可以和老太太住在一处,不必再住那样狭隘的客堂楼了。”
“我家里的房子是祖父造的,祖父也不曾种田。——过去的事,有什么可说的呢?现在不是还有许多人从都市里发了财,在故乡造大房子吗?由社会的矛盾而来的苦痛,是各方面都受到的,并非一方受了苦痛,一方会得什么利益。你因觉得到对老太太未曾尽孝养之道,心里不安,老太太病中见了你因她的病几次奔波回去,心里也不会爽快吧。你住在都市中的客堂楼上嫌憎不舒服,而老太太死后,那所巨大的空房子恐怕也处置很困难吧。这都是社会的矛盾。我们生在这过渡时代,恰如处在夹墙之中,到处都免不掉要碰壁的。”
“老太太死后,我一时颇想把房子出卖。一则恐怕乡间没有人会承受,凡是买得起这样房子的人自己本有房子,而且也是空着在那里。一则对于上代也觉得过意不去,父亲造这房子颇费了心血,老太太才故世,我就把它卖了,似乎于心不忍。”
“这就是所谓矛盾了。要卖房子,没有人会买;想卖,又觉得于心不忍。这不是矛盾的是什么?”
“那么你以为该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你知道我自己也不会把故乡的房子卖去,我只说这是矛盾而已。感到这种矛盾的苦痛的人,恐不止你我吧。”
刊《中学生》第五十号
(1934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