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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幸运之日

“是这座桥吗?”

“再往前看看。不太可能是这座吧,你能走这么远?”

“我走了很远很远……”

“你那时才五岁。一个五岁的小孩能走多远?”

“很远!”

弟弟在车子后座叫起来,用脚踢我的座椅。

此时此刻,我有一种幻觉:好像他才几岁,是个很小的小孩子。

在他六七岁的时候,我曾经骑着自行车带他去买豆腐。豆腐被小心翼翼地系在车龙头上,他坐在后座,一路吵吵嚷嚷。中途我肯定是走神了。路上遇到村里人,他问我:“一个人去买豆腐啦?”“不是,跟弟弟。”“那弟弟哪?”

弟弟哪?

弟弟不见了。像个魔术,他消失了,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我茫然地站在路上,目瞪口呆地看着车后座。这时,又一个人从后面骑过来,似乎觉得很好笑,跟我说:“弟弟没了吧?掉下去啦!”

我掉转车头……弟弟翻下去,摔在了路边的水渠里,身上都是泥巴,也不太明白自己的处境。

“从此之后,我们姐弟之间的关系就奠定了基础。”弟弟总是这么说。

反正意思就是:不怎么样的一个基础。

跟爸妈之间奠定关系则更早一点,也不怎么样。五岁的时候他跟爸妈去镇上的姑姑家吃酒席,小孩子在饭店里跑来跑去,大人们聚在一起聊天。等爸妈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其他人家的小孩都坐好了,拿着筷子敲着碗等上菜,弟弟却不见了。

妈妈冲出饭店门口到处张望,不见人影,知道不妙,当机立断,发动亲戚们分头找。出于一种奇异的直觉,她骑车往北,往家的方向。

弟弟拿着一支小水枪,茫然地走出镇子,路上的人都好奇地看着他。九十年代初,镇上就两三家饭店,连门头都做得一模一样。他进错了饭店,看不见熟悉的人,就问门口的一个老头:“我爸妈呢?”老头大概只是想开个玩笑,也可能是一种忽然涌出的奇特恶意,他说:“你爸妈不要你了。他们回家了。”

隔了二十几年,弟弟对当时的情景依然记得清清楚楚。他不仅记得那天的天气(晚霞艳丽得恐怖)、路边的景色(远远有人隔着河问他:“小孩你去哪儿?”),还记得有个人,停下自行车想带他走。那个陌生人的车杠上已经坐着一个小女孩,他说:“你坐后面吧。我带你去找妈妈。”弟弟已经走了太远,哭得太累,但他想了想,还是拒绝了这个诱惑。恰逢下班,周围人很多,那人似乎思考了一下,终于还是走了。

五岁的弟弟满心懊恼,他想:“我拿的是水枪,又不是真枪,为什么爸妈不要我了?”

我那天满腹怨气地被一个人留在家写作业。大概晚上九点钟,爸妈带着弟弟,挟裹着一种不同以往的、兴奋不安的气氛回来了。他们七嘴八舌地跟我说着:弟弟如何不见了,大家如何分头找,妈妈心急如焚,瘦小的身躯完全趴在了自行车上,像一只圆鼓鼓的麻雀往前俯冲。

不过我听到的重点是:返回镇上的时候,其他人已经把饭菜吃得精光。他们三个人只好饿着肚子怏怏而返。我的不满因此稍微减轻了一点,并且暗自庆幸:要是跟着一起去了,责怪的必然就是我了。

现在是二十多年后,弟弟二十七岁,我三十二岁。我开车,带着妈妈、爷爷和弟弟,顺着这条熟悉的道路,依然是去姑姑家,参加表妹的婚礼。爷爷昏昏欲睡,身体靠在车门上,车窗开着,脑袋在车窗边摇摇晃晃。

“难受吗?”我问爷爷,他忍耐地挥挥手。

“你看看远处,”弟弟说,“看看远处的麦田,就不会觉得晕了。”

爷爷似乎在看着远方,又可能什么都没看。他打定主意一言不发。

过了二十多年,准确地说是二十二年,这条路并没有太多变化:铺上了沥青、拓宽了一些。它微妙地代替了记忆中那条路,看上去没有任何不同。天气很好,妈妈竭力掩盖怒气:昨天刚刚还在下雨,今天天气却好得惊人。好运气都是别人的。

“想想就难过,”妈妈也看着窗外,“别人家的小孩都那么懂事……想想就难过。”

我跟弟弟装作没听见。秋天高远的晴空,路边的田野里散发出一种让人惆怅的气息。一辆接一辆的车子从后面按着喇叭疾驰超车而过。

“倒是说说看,你们俩有什么能让我高兴的!”妈妈叫起来,“只有一堆麻烦!”

弟弟依然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我说:“我刚跑完了一个半马。”

“什么马?”

弟弟扑哧一声笑起来。妈妈气呼呼地抱着胸。

我从后视镜里看着她。看不出妈妈已经六十岁了,她没有干枯下来,脸还是饱满的。长期的哀怨令她的眼角下垂很明显。非要把农活儿做到尽善尽美,播种、撒药的日子一天都不能差,这种偏执让她饱受风吹日晒,皮肤黝黑。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知道无法让她开心了,怎么都不能。所以索性全部放弃了。

就在这时弟弟回忆起那次走丢的事件,我们被吸引住了:主要是那种气氛,那种普通家庭面对的黑暗一角,有可能踩进去、被它吞没的气氛。尤其是那个危险的、要把弟弟带走的中年人。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小孩子,是如何努力从命运的黑洞里慢慢爬出来,而不是滑下去的。

我们差点就要一直活在丢失他的阴影里了。只差一点点。这个想象安抚了妈妈,令她对现状平静下来。

之后弟弟和妈妈达成了共识,找到了那座桥:就是在这座桥下坡的地方,在夜幕降临之前,妈妈追上了弟弟。她冲过去,推开自行车,抱着他大哭起来。

“不是找到了吗?不要哭了。”五岁的弟弟镇定地说。

婚礼在镇中学的大食堂里面举行:镇上没有一家饭店能同时容纳这么多人,一共有三十桌。就像所有的食堂一样,这里原本充斥着一种令人难以下咽却又明明白白的食物气息。但现在门口挂了幔帘和蕾丝纱帘,紫色的。还摆着表妹的结婚照。照片上她看上去最起码成熟了十岁。她才二十五岁呢。

有些人,好像生来就是为了体验一帆风顺。比如表妹:家境一直优渥,自己学业优秀,研究生时期交到第一个男朋友,毕业后两个人一起回到家乡进了一个大型国企,迅速结婚。

大概明年就会生第一个小孩了。然后是第二个。

现在,人们四处晃晃悠悠,新娘和新郎还没出现。中午不是重头戏,只是客人们吃吃喝喝,有一种悠闲的氛围。我们四个人迅速占好了角落里不起眼的一张桌子,家族的敏捷性几乎是一致的。其他人没头没脑地四处走着,互相打招呼,寒暄,根本不在意说了什么。有人抱着一个哇哇大叫的婴儿,往我们这边走了过来。

“晦气。”妈妈说。

跟妈妈年纪差不多的这个中年女人,看上去开心极了。她怀里的婴儿满脸都是鼻涕和眼泪,朝各个方向挣扎着。

“哎哟喂快来看看我孙子。”她招呼妈妈。妈妈笑着走了过去。

“你抱抱,你抱抱。”

妈妈略微躲了躲,还是抱了过来。

“让你女儿也抱抱。灵验哪。我女儿的同事抱了抱这个小东西,晚上回家就怀上了!来抱抱!”

妈妈看着我:“抱抱?”她想往我手里塞,我拼命躲闪。婴儿哭得更大声了。

弟弟很自然地接过婴儿:“还是叔叔抱,叔叔抱。”

他温柔地摇晃他,踱着步子。婴儿渐渐不哭了,迷惑地看着他。

“让姐姐也抱抱啊!”那女人还不死心似的。

“我去一下洗手间。”我站起来,转身就走。

洗手间在教学楼,跟食堂隔了好远。我在一楼看了看,然后一鼓作气跑上了二楼,最后索性跑到最高的六楼上了。本来就是假期,学生们都放假了,楼里空无一人。我站在六楼的走廊往下看,不远处就是一个刚刚翻新的操场,红色塑胶跑道干净得就像从来没有人踏足过。草地因为没人修剪,长得很高。有两个初中生,坐在操场边的观众台上,一个穿着校服一个穿着红色的衣服,从这里看过去,只是两个小点儿。

操场可能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有太多关于操场的记忆。从初中到高中,我都是八百米冠军。我没有爆发力,短跑很糟糕,八百米时起步也不快,但等其他人跑得疲倦,越来越慢的时候,我却越跑越快,通常能超过第二名半圈多。我一个人跑在最前面,速度不见降低,然后漫不经心地冲刺,好像根本对获得冠军这件事无所谓一样。

“喂!”弟弟在下面喊我,他仰着头。我冲他招手,于是他就噔噔噔地跑了上来。

“是不是要抽烟?”他问,从身上掏出烟来。

真没想到他能长得这么高。我经常忍不住这么想。

我们俩点了烟,一起趴在走廊的扶手上。

“一会儿去操场吧,”我说,“你还能玩高低杠吗?”

“能啊!”

“小时候你抓住两根竹子就能倒立起来。”

“现在依然身轻如燕,”他说,“你看表哥都胖成什么样子了。”

“是啊,简直是被吹大的气球……脸明明还是以前那个样子,看上去真奇怪。”

“我们大概更奇怪,已经是周围地区两个著名的怪胎了,知道吧?”

“妈妈是不是太可怜了?至少有一个小孩应该正常一点吧。”

“要不你先试试,把婚给结了?”弟弟说。

“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她你又辞职了?”

“你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吗?”

“爸妈这两个大傻瓜,根本就不该生第二个小孩。”

“又来了,”他翻了一个白眼,“你跟妈妈有时候表情简直一模一样。”

等我们回到食堂,午餐已经开始了。妈妈焦虑地四处张望,看到我们走过来,狠狠瞪了我们一眼。我装作看不见,坐下来埋头拼命吃。

“吃完饭我陪爷爷去医院检查身体,你们可以去姑姑家坐坐,就在旁边,认识吧?”

“我们还是下午回家吧,晚上再来。”

“就不能像两个大人吗?不是小孩子了!”妈妈把筷子重重地放在桌上。

爷爷只吃了一点点,呆坐着。

“好啦好啦,我们去就是了。”弟弟说。

吃完饭,我们随着妈妈站起来,跟周围还在吃的人礼貌告辞。妈妈从后备箱拎出一大袋柿子,准备送给在医院工作的远房叔叔。妈妈拎着柿子,歪歪斜斜又急匆匆地走在最前面。弟弟要帮她拎,她把他的手打开了。反正只要她不高兴了,就是这样惩罚我们的:她会去做最辛苦的事,提醒我们有多么对不起她。

陪着妈妈跟爷爷走进医院,她拼命催我们离开。

“陪你不好吗?”弟弟跟在后面问。

“不要。”

我们只好在医院门口站着,整个镇子一片安详,路上也不见什么人。光线很亮,明晃晃照着街道。“算了,走吧。”我们俩晃晃荡荡,还是去了不远的姑姑家。一个三层楼的房子,一楼是店铺,二楼饭厅里有两桌人都在打麻将。我们穿过去,进了客厅,一群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可能都是姑父那边的亲戚,竟然一个都不认识。于是我们也在转角沙发上坐下来。茶几上摆满了零食,我拿起香蕉剥开吃。电视里正在播放老版的《西游记》,而到处都弥漫着一种奇怪的氛围。吃完一根香蕉我才发现是哪里不对了:除了我们俩,都是老人。平均年龄最起码在八十岁以上,每个人都以奇特的姿势一动不动。靠门坐着的那位奶奶一直歪着头,其他几个则面无表情定定地看着电视。当孙悟空一棒打向妖精时,他们也毫无反应,只是有人仿佛深深吸了一口气。坐在我旁边的老头子似乎已经睡着了。他满脸老人斑,瘦弱不堪。我忍不住凑近了一点,听到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古怪的叹息。

“活着呢。”弟弟悄悄说。

我拿起遥控器,开始换台,在这个过程中,老人们依然一动不动仿佛着魔一般看着电视。我调到一个频道又在重播《寻秦记》,于是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大概才看了几分钟,弟弟忽然站起来说:“还是去操场吧?”然后他拿起遥控器,又调回了《西游记》。

我们各自抓了一把瓜子,慢慢往操场走去。

“怎么了?”我问他。

“受不了那气氛。爷爷现在也是这样,盯着电视不知道在看什么,他最喜欢看《西游记》,看了说不定有三十遍。奶奶去世之后,他就越来越古怪了。”他说。

我们肩并肩走着,把瓜子壳吐在地上,像小时候一样。

“吵了一辈子,但敌人却先离开了。你记不记得他们吵架的时候,要我们一人拉一个,否则就真的要打起来,手里拿着菜刀啊锄头啊什么的都往对方身上扔,吓人得很。”其实,我也说不清楚自己想不想念奶奶。

“有一天我梦见奶奶了。她在梦里倒是通情达理的。”弟弟说,“有时候也梦到爷爷,他以前呀,其实挺帅的。”

“听邻居说,你出生的时候,爷爷知道是个男孩子,闷声不响走进屋里,猛拍自己的胸口,好像是太开心噎住了。”

“但他一直都偏袒你啊,好像觉得对不起你似的。打起我来也是毫不手软。”

“他就是这样奇怪的人。你知道他右手的无名指是怎么折断的吗?当时他怕死,不想去当兵,自己咔嚓一声……”

弟弟震惊地看着我:“这到底算是厉害还是胆小啊?”

“人不都是这样嘛。反正他现在也什么都不记得了。这几年他一直用妈妈的名字喊我,还总是对我瞪眼睛,气呼呼的。”

瓜子很快就嗑完了。我们走到了操场上,操场上多了几个跑步的老人,像是这里的退休老师,相约一起跑步。看上去,他们是一群充满活力的快乐老人,跟刚刚房间里面的老人们大相径庭。

不知道为什么,这有点让我难过:我们一家好像都已经被抛弃在另一边了。

“还是去玩双杠吧!”弟弟跑起来。

高低杠区域的杂草已经长到膝盖了。

“来个倒立!”我拍手。

他两只手撑在双杠上,双脚离地二十公分,但几秒钟就掉下来了。

“不行了哦。”我笑他。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之后脸上渐渐浮现出少年凝重而认真的表情,搓搓手,猛然撑住双杠,整个人倒立起来,仿佛被什么提住了脚,脸憋得通红。

不过也就五秒钟吧,他就一个踉跄,双脚着地,往前一跃,弯腰钻进草丛里。

“什么呀?”

他举起一张皱巴巴的东西:“沾了泥你就不认识了?”

“十块钱!”

“去买糖吃!”他说。

“买话梅,一块钱一小袋那种。还有泡泡糖。大大卷。”

我们一起高高兴兴往大门口走,学校大门右手边就是小卖部。

但街对面的彩票销售点也实在太醒目了。

彩票销售点挺大,有各种各样的彩票:福利彩票、体彩、即刮即开的……里面只有一个顾客,愁眉苦脸地坐在小桌子边写号码。老板百无聊赖,看到我们立刻站了起来。

“来点快的吧!”弟弟说。

“当然!”

我们买了五张即开型的,花掉了这十块钱。

我刮了两张,没什么斩获。

他刮开一张……没戏。

第二张……依然没什么收获。

第三张……五十块。

刚刚趴在桌子上的那位顾客也凑了过来:“五十块?只花了十块钱?”他羡慕得一直往我们这里钻。

“再来一次!”我说。

“全部吗?”弟弟问。

“当然啦。捡来的钱不能带回家。”

于是我们又有了二十五张即开卡,老板和那个顾客自告奋勇帮我们一起刮。

多数不怎么样,但不错的也不少。

这次金额变成了二百八十块。

老板十分不舍,仔仔细细数出钱给我们,但也并不是很沮丧,好像觉得挺有意思的。

“你们运气太好了。有人刮一天都中不到十块钱呢。比例不高的啊这个。真的不高的。你们今天绝对鸿运当头。”

不用他说我们也知道了,今天莫名其妙运气惊人。

“怎么办?”弟弟拿着现金问我。它们看起来根本不像是仅仅二百八十元,而像是一种暗示,关于奇迹之类的。我们四个人都盯着它们。

“是我就继续买啊!运气到了不能躲的。”那个顾客说。他看上去就是一个一直没什么运气的人,这种人往往最相信运气了。

“有个马上就要开奖的,中奖金额大概一千多。要试试吗?”店主问。

当然。有种一帆风顺的感觉。

“全部买随机号码。”我说。

“留一点吧。”弟弟说。

“肯定能中。放心。”

“留一点给妈妈看,回头说起今天的事情,她会高兴的。”他坚持。

争执了一会儿,留下了一百块钱,剩下的全部买了随机号码。电视屏幕上正滚动着数字,我们四个人仰头看着。其他两个人简直比我跟弟弟还要兴奋。

这次好像哪儿不对了,气氛悄悄发生了转变,号码对了半天,一个都没有中。

“我说得全部放进去吧!运气来了你得信任它,”我瞪着弟弟,“快把那一百块钱也买了。肯定能中个大奖。要不我们直接拿这一百元买体彩或者福彩,说不定能中五百万。”

“不要。”

“五百万!说不定有一千万呢!”

他紧紧地把那一百块钱捏在手里:“我要跟妈妈说我运气不错。”

“一千万不是更好吗?”

“不要。”他拿着钱转身就跑。

我跟在后面追了一会儿。

“丢掉才好呢!”我冲他大喊。

“什么!”

“你五岁时索性跑丢算了!”

他向我挥着那一百块钱。

晚上的婚礼特别隆重。司仪情绪激昂,表妹不得不落了好几次泪。

妈妈心情忽然好了起来,大概是因为爷爷的身体检查没什么问题。她跟我们说起表妹刚刚出生的时候,弟弟才两岁多。他说话晚,嘴里嘟嘟囔囔的,爸爸妈妈都叫不清楚,她一直担心这个小孩大脑有问题。结果那天到了医院,跟他说:“这是妹妹。”他立刻就吐出好清晰的字句:“妹妹。妹妹。”表妹结婚前,弟弟特地找她吃了顿饭,本来想劝她留在上海。两个人吃了一顿日料,喝了点酒,到最后却也只是说了一些家里的琐事,弟弟想说的话,喝了酒也没有说出来。

我忽然想起在青春期之前,弟弟是个多么可爱顺从的小孩。所以他在青春期表现出的叛逆让所有人感到万般的不耐烦。他留长发、抽烟、跟老师吵架。偶尔我打电话回家,他不肯接我的电话。有一度他想退学去学门手艺。

最后还是靠自己,他慢慢从青春期无边无际的困惑和苦恼中爬了上来:考上大学,剪短了头发。重新变成了一个乖巧的小孩。

爸爸下班了,骑着摩托车赶来,在人群中穿来穿去。他每天早上六点上班,晚上六点下班,一天工作十二个小时。跟亲戚们好久不见,有点过度兴奋。小时候我总觉得自己长大会非常厉害,把他们都照顾得很好。结果什么都没有做到。到后来,连愧疚也不存在了。

“大卫说你爸爸最酷了。可笑不可笑?”妈妈笑起来。

大卫是小表妹的美国男朋友,前段时间跟着小表妹回来探亲了。

我、弟弟和爷爷一起扭头看着爸爸。

“大卫说全家族里面,我们家最酷,其他人要不有钱要不当官。但酷是个什么东西啊?”妈妈又一副嫌弃的样子。

弟弟把一百块钱拿出来,跟她说我们捡了十块钱,然后赢了一百块。

“运气这么好?”

“是啊,”他把钱塞给妈妈,“好运气,你收起来,别替我们担心啦。”

妈妈仔细地塞进口袋里。过了一会儿她嘟囔了一句:“一百块钱顶什么用。”

弟弟转过头,用不出声的口型对我说:“一模一样!”

婚礼气氛热烈,到了表演节目的环节,所有人又正好吃饱了,跟着闹起来。请来的乡镇女歌手唱了歌。一群穿着紧身运动衣的中年女人上去跳了《小苹果》。台下的人们哈哈大笑。司仪号召宾客们上去唱歌献给新人。一个小男孩上去唱了《生日快乐》,然后表妹的同学上去唱《明天我要嫁给你了》,走调得厉害。

“我得表示一下了。”爸爸才坐下来吃了几口菜,又站了起来。

“先吃饭。”妈妈拉他。

他坐了下来,没吃几口,还是站了起来:“不行,必须得上了!”

爸爸走上去,认识他的和不认识他的人,都欢呼起来,他更加高兴了。“掌声响起来!我要唱《掌声响起来》!”

找歌找了很久,话筒一直发出噪音,爸爸转来转去,终于前奏开始了,台下大声叫好。

孤独站在这舞台

听到掌声响起来

我的心中有无限感慨……

唱到“感慨”的时候,人们又再次大声喝彩。爸爸高兴极了。

然后“轰”的一声,到了放烟花的时间。刚还在鼓掌的人听到响声忽然纷纷转身,愣了一会儿,然后如梦初醒,一起涌了出去。

比庆典高潮更让人感到茫然的,大概就是爸爸还在唱着他的歌:

经过多少失败

经过多少等待

告诉自己要忍耐……

我们三个都没有动。爷爷好像忽然清醒过来,凝神往台上看。

“爷三个一模一样。”妈妈不知为何却又瞪了我一眼。真是莫名其妙。

但早已没人在听了,除了我们。也没人鼓掌,没人欢呼。

掌声响起来,我心更明白

你的爱将与我同在

掌声响起来,我心更明白

歌声交汇你我……的爱……

爸爸纵情唱到最高声时,鞭炮也放起来了,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什么都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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