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昼锦堂记
明朝的董其昌,华亭(上海松江)人。鼎鼎大名。堪称画家中的画家。中国文艺史上能与之匹敌的,寥寥无几。最著名的画论是以佛教南、北宗喻山水画的流派,把古代山水画家,划分成“南北宗”。影响深远。
我没有去过上海松江,但我确实看见了昼锦堂。董其昌的昼锦堂。
《汉书·项籍传》中,有“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之说,昼锦有衣锦归乡之意。宋仁宋时宰相韩琦曾以武康军节度使知相州,因相州是其故乡,筑堂名“昼锦堂”。欧阳修为之作《昼锦堂记》。
从董其昌的传记中我得知,他出身清贫,寒窗苦读,考取功名,身居高位。这样的人,对衣锦归乡看得尤为重要。
《昼锦堂图》是董其昌青绿山水的代表作。它以昼锦堂记为题,写宋代重臣韩琦居读处。意境平远开阔。垂柳,长殿,高松,远岫,构图工整严密,设色讲究。笔墨浓淡相宜,层次分明。
在这幅画中,董其昌用南宗的手法创造性地表现了北宗所擅长的青绿山水。以柔润的笔调替代硬线勾斫法,用温雅的情怀替代庄严的气象。坡石逶迤,林木茂盛,水面开阔,远岫隐现。丛树掩映之中,茅屋数间。画面清润雅逸。一幅怀古之作。
这幅画容易给人错觉。归隐,平淡倒底不是董其昌想要的生活。但我还是相信,董其昌心中的昼锦堂就是画中的那三二间茅屋,依山旁水。只是,官做长了,做大了,就容易得各种官场病。
沈括在《梦溪笔谈》里言道:人非金石,况犯寒暑雾露,既不调理,必生疾病,常宜服药,辟外气,和脏腑也。
董其昌饱读诗书,最初也是“辟外气”“和脏腑”的。他对自己调理,内省修身,齐家治国。他果然做到了礼部尚书。
然而,其时的董其昌不仅是一介儒生,他还是高官名士。他内心的渴求与欲望是急切的。为了建造属于他的豪华的昼锦堂,董氏父子在乡里欺行霸道,鱼肉百姓。
我一行行地读着画卷后面董其昌亲笔草书的欧阳修《昼锦堂记》,不免生出些感慨。
昼锦堂仿佛夜色中的画屏,上面的缠枝牡丹显得绿黯红淡。不甘寂寞。董其昌是昼锦堂里的俗客。
曙色在雕花的门窗间闪烁明灭。透过镜子,我看到了昼锦堂里的罗汉床和书桌。他倚在罗汉床上,看庭前梧桐,繁茂青葱,欲上人衣。起身后,他在书桌前坐下,磨一点墨,临了一幅五代董源的《潇湘图》。镜子的正面,照射出他的日常生活。风雅宁静。反面,却是骄奢淫逸。
尽管如此,董其昌的书画艺术还是受到时人和后人的高度追捧。康熙南巡时,特意为董其昌祠堂题写了“芝英云气”四字匾额。
面对青绿山水的《昼锦堂图》,我赞美他不经意处的笔意丰采,感叹他浓淡相间的用墨之妙。
微风习习,晚年的董其昌在昼锦堂里居高临下,尽阅天下名画。著书立说,两耳不闻窗外事。
他注视着墙上的《昼锦堂图》,画卷末尾是他当年亲笔书写的《昼锦堂记》,字体刚健。他想,那么,我的昼锦堂记呢?这时,他的目光瞥见了自己早先在《奇峰白云图》上的题诗:悠悠白云里,独住青山客,林下书焚香,桂花同寂寂。这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9.林泉高致
天气闷热。夏日的有竹居,天井里开着几株素白的凤仙花。帘拢低垂,香烟袅袅,沈周卧眠榻上。耳后轻轻传来学生唐寅的款款言语:君子之所以爱夫山水者,其旨安在?
如同悄叩林壑间的柴扉,他睡眼惺松,不作应答。一个云深不知处的隐士。推开窗棂,我与吴门艺苑的一代宗师遥遥相望。
沈周长得清瘦,干净,飘逸。独立山冈,他看云看水。
看沈周的出身,我就知道,他是天生要画画的人。一生韬晦保身,拥有成为名画家所需要的种种元素:书香门弟、生活无忧、才华出众、恬淡温和的性格以及诗文书画的广博才能。
晚风阵阵,宾客十二人来到有竹居的后园纳凉。一场文人雅集唱酬的情景。越过一方荷香四溢的池塘,在葱翠错落的树木旁边,亭子里一群赏花望月、品茶听泉的文人墨客。他们执手交谈,他们对坐吟咏,他们展卷作画。明代苏州文人的生活。我想,所谓艺术,其实就是将生活的所有环节、全部趣味都纳入眼底。
沈周是散漫而有名士气质的画家,他平易近人。与他结交的人都说他随和。随和是另一种谦逊。我认为,只有一颗谦逊的心才能领略中国传统绘画的奥秘与乐趣。
《秋轩晤旧图》作于沈周58岁。一轮圆月高挂参天古柏的树梢,碎银般的月光洒落在溪河上,朦朦胧胧。水岸草庐中,沈周与老友陈世则挑灯叙旧。朔风萧萧,苇叶瑟瑟。如此的静谧与虚空。这幅四百多年前的画,纯粹而温情的情感碎片,让我变得柔弱与细腻。
午后,沈周坐在桌前作画,微弱的阳光斜照窗外芭蕉。草草几笔,他画了一河两岸。没多久,便搁笔起身了。唐寅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观看。只见这幅《仿倪山水》,笔法简疏劲峭,墨色干淡柔润,俨然倪云林的创作。细看,意境相迥。我熟悉倪云林。他每画山水,多置空亭。一座空亭,是山川灵气动荡的交点,也是林木精神聚积的处所。他的画体现出枯疏空寂的意境。沈周也画空亭,但我看见亭中有人。确切说,是他心中有人。他在亭中与朋友喝酒,说话。他的画充满了人世的平和怡悦之情。
傍晚,他从老师杜琼的住处延绿亭赶回。坐下,用绢帕微拭鬓角沁出的汗珠。师生畅谈,神会意解。他在纸上洒了几点淡墨……
北宅湖水北,杂树映朱栏,
逶迤南川水,明灭青林端。
这是王维的辋川绝句。王维的山水画没有流传,我不可能看到,但此诗的情调,一如沈周的山水画。
沈周的山水画,王维的诗句,都有一种宁静淡泊的意境。这种意境不是呆滞,而是生气。清澈的泉水在山涧,在林中汩汩流动。
王鏊从兄王涤之,隐居洞庭东山,名其居为“壑舟”。我喜欢沈周为他作的《壑舟图咏》册:娟娟群松,下有漪流。晴雪满汀,隔溪渔舟。唐司空图在《二十四诗品》中,把这类意境归纳为清奇。我颇为认同。
沈周经常游览吴中和江浙名胜,因而他的山水画题材内容广泛。在我看来,沈周的画既是对《林泉高致》的圆满表现,又是他的心境反映。君子之所以渴慕林泉者,正为此佳处故也。中秋之夜,他不是呼朋共赏石湖窜月,就是携友赶赴虎丘庙会。
张岱在《陶庵梦忆》中这样描绘虎丘中秋夜:自生公台、千人石、鹤涧、剑池、申文定祠下,至试剑石、一二山门,皆铺毡席地坐。登高望之,如雁落平沙,霞铺江上。
我经常去虎丘揽胜。
大雪纷纷,有位披蓑戴笠老人,策杖穿过树林,踏着银白的雪来到河畔。他甩袖提笔,从空中直落,墨花飞舞,和画上的虚白,溶成一片。
他把墨色淋漓的《虎丘送别图》悬在壁上,对着弹琴,他说:抚琴动操,欲令众山皆响。这是效法古人宗炳。
他弹的是《流水》。
风声,鸟语,从弦上缓缓流出。
一座山,一江水。
中国山水画里的意到笔先。峻峭的高山,潺动的流水,随着笔墨在白色的宣纸上晕染,交织,渗透。——一种灵动飞跃的意境,深广而绵延。
记得《晋书·王徽之传》中记载一则故事,说王徽之居山阴时,雪夜初晴,见月光清朗,四面一望,一片白茫茫。他独自饮酒,咏诗,忽然想起了好友戴逵。其时戴逵在剡溪,于是夜乘小船往访。走了一夜,终于到戴家门口,但徽之“造门不前而返”。问其故,他回答说:“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安道耶?”我在观看《雪夜访戴图》时,想到了沈周,觉得他简直就是个魏晋人。旷达。潇洒。
我常常想,一个人的情感、操守、趣味,对日常生活应该会有不易察觉的重大影响。那么,更别说是创作生活了。
沈周在有竹居里每天读书、弹琴、吟诗、作画,从容淡定。我在他的画作里,丝毫看不见烦躁浮躁。朋友们和往常一样来喝酒清谈,青青竹林,散落着吴中诸贤的身影。他们尊敬沈周,喜欢他的书画,评头论足,但没有人恭维他是大画家。一切都是那么平实,欢畅。
天色大亮,鸟叫。粉墙上绘出石榴花烂漫的姿影,仿佛沈周晚年的花鸟画。大师的艺术都是烂漫的,童言无忌,赤子之心。一个活跃、跳动而有韵律的心灵。细细想来,只有承继这心灵,我们才能获得深衷的喜悦。这样想着,我便走在了林泉高致的山水间。
10.一个人的拙政园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这一年,57岁的文征明辞官南返,回到苏州。停云馆是文征明的居所,如今杳无痕迹。倒是他参与建造的古典园林拙政园,还有他的雪泥鸿爪。为此,我经常去园里走走,读读书,看看景。
拙政园里文征明手植的紫藤,盘根错节,已经生长了四百多年。每到春天,它开出一串串浓郁的繁花。珠光宝气。这花,成了苏州园林的典故。
苏州园林大抵是文人园林,被称做“文人山水之园”。有山有水的拙政园,亭台楼阁,粉墙黛瓦。一个被月光浸润的所在。映照出昔日明代文人的生活,舞文弄墨,诗意风雅。
唐宋以来的文人极爱陶渊明,我读他的诗文,心中荡涤着一股浩浩然不平之气。由此看来,闲适只是陶渊明的外表,不平才是陶渊明的内在。文征明也不例外,做了三年翰林院待诏便归隐了。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
细雨迷蒙,伫立水廊。卅六鸳鸯馆下,鸳鸯拨掌青波。我想着趣味两字。拙政园的美就在于有趣味:虽为人作,宛自天开。
我记不清,文征明来拙政园多少次了。也看不清,他是怎么来的?从小径到见山楼,采菊东篱;从河道入香洲,寒江独钓;还有度曲桥坐留听阁,残荷听雨。说不出的洒脱与从容。
坐在远香堂回廊的栏杆上,隔着落地长窗,我回头望雪香云蔚亭,宛如读画——当然是文征明的画。银装素裹的《寒林晴雪图》。我想入非非:大雪纷飞之夜,文征明邀三五知己,在雪香云蔚亭的石桌上喝酒高歌。周围漆黑,山水寂静,自然是人间神仙。
走进远香堂,紫檀圆桌上摆放着一大盆白色的杜鹃花。清微淡远,仿佛琴声一样。一阵凉风穿堂而过,桌上、凳上、磨砖上,都是落花。我弯下腰拣了一朵,放在手心。
在宁静精致的拙政园里,我捡到一朵伤感的落花。“临行为写吴枫冷,何日高踪再此经?”这是文征明在《德孚赠别图》上题写的诗句。德孚即文征明子文彭、文嘉的老师钱尚仁,文征明与他相交至深,一朝惜别,依依难舍。画面上平坡寒林,萧瑟清寂。
据我了解,文征明作画,很少绘山重水复、境界幽邃的景色,以静谧秀润为主调。因而,我一直困扰:这样一个画如其人的画家,在书法上为何会取法黄庭坚,两人的性情实在大相径庭。
难得与谁同坐轩没人,小坐片刻,看水中的经幢,荷叶,还有嬉戏的金鱼。景致平淡,气息宁静。这是我想要的生活。
《句曲山房图卷》是文征明作的一幅青绿山水画,虽是为老友王暐所作,抑或不是他自己归隐生活的写照。画卷在长松翠柏间展开,山坳深处,数间茅舍。主人展卷赏画,童子站立侍奉。身在嘈杂的都市,我越来越向往画中的句曲山房。
现在,文征明的一幅画拍卖价格不菲,不少人关注起他来。这位明代“吴门画派”的核心人物,长寿,晚年住在苏州玉磬山房。但留存苏州的画作很少,上海博物馆收藏他的作品较多。
在海棠春坞的闲庭中,踱步,看游廓。我发现廊檐的影子带点苔绿,滋润,仿佛水反射在漏窗下。漏窗之间,我慢慢欣赏文征明《拙政园图记》的刻石,笔触细腻。忽感口干舌燥,赶去茶室。我借着几竿青竹的荫凉,品茶看画。
烟波浩渺,江流有声,一叶小舟,浮泛江上。江流到此,突然为一峭然石壁截断,其间长着茂密的丛树和草木。远处,青山绵延,峰峦叠嶂。这幅笔法工细,设色清丽的《赤壁赋图》,为文征明89岁高龄所作,可谓书画合璧。我反复地看着这幅画,不忍卷起。我感受到文征明山水画的意境与笔墨之妙了。
暮色沉沉,拙政园的春色黯淡起来。半明半暗。我站在浮翠阁里,看白皮松和桧柏,还有开花的木瓜树,花色淡欲无。低头瞥见竹篱旁的几枝牡丹,娇柔浓艳。
文征明的艺术表现形式多样,多作青绿和细笔山水,被称为“细文”。他另有一类粗放简疏风格的山水,称为“粗文”。对我来说,观赏他的绘画,淡装浓抹总相宜。
我想,文征明脾气再好,也是位艺术家,作画时情绪难免不稳定。一会儿画得明洁清逸,一会儿又画得雄健豪放。也许,这才是大美:艺术不是一成不变,不是司空见惯。而是万变不离其宗。
梧竹幽居亭上有一副对联:爽借清风明借月,动观流水静观山。我姑且把它当作是文征明辞官南返后在拙政园里笔墨生涯的一种写照。每天一早他穿花破雾去书房,坐定身体,磨墨提笔,吟诗作画。
我的家在离拙政园不远的小巷里,经常去园里走走,感觉它就像自己家似的。前两天,我偶然读到袁殊的《拙政园记》,颇有同感,摘抄如下:吾家附近之拙政园,为邑中名胜之一。余好其无狮林之俗艳,无惠荫花园之萧索,无留园之富贵气。园中亭树池木,皆疏朗有致,秀而不丽。抗战前,每年初夏,荷花将放,园丁设座售早茶。余贪其近,每日晨兴,必披衣夹书而往,向园丁索藤椅坐下,在晓色蒙蒙中,听蝉嘶,挹清香,近午而归,习以为常。
这样的叙述中,迎来了拙政园今夏的“荷花节”。池中的荷花开得粉嫩,娉娉袅袅一大片。小雨淅沥,游人稀少。我独坐荷风四面亭,看不到一个人。名气盛大的拙政园,自明代王献臣建园开始,几易其主。一会儿,导游带着一大批游客进园了,浩浩荡荡。一个操着北方口音的老人站在曲桥上大声嚷嚷:这个就是文征明的拙政园,名气很大,他经常在园里画画。我想上去纠正解释一下,但转念一想,他说的没错。拙政园确实是文征明一个人的园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