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酒中仙
那天,去苏州工艺美术馆溜达。走到那幅《太白行吟图》双面绣前,驻足,忍不住多看几眼。被深深吸引。隐隐约约,还有些许感动。这幅画,不妨和“自称臣是酒中仙”这样的诗句放在一块儿读,酒中仙梁楷的形象,便呼之欲出了。
梁楷是一个行径怪异的画家,善画山水、佛道、鬼神,师法贾师古。悉心摹写过李公麟的“细笔画”。他嗜酒,酒后的行为不拘礼法,自乐号曰“梁风子”。时人称为“梁疯子”。
梁楷放纵,有天才气质。他草草几笔,就把诗仙李白那种纵酒飘逸,才思横溢的风度神韵,勾画得惟妙惟肖。他不拘泥于琐末细节,而是选取最能反映诗人精神状态和思想情绪的瞬间动作,加以概略的描绘。线条恣意纵横,简逸豪放。后人称为“减笔画”。
深夜的酒馆,寥无几人。梁楷坐在桌前,烛火摇曳,刚好照亮他面前的那杯酒。烛影憧憧,人影憧憧,幽暗而悠闲。他自得其乐。
窗外,月华如水,星光灿烂。他想,不如静下心来,读读李白的诗,在绝妙的文字中获取美感。李白的诗,让他心有灵犀,也是他的自我写照吧。一口气读下来,难掩深情。有种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感觉。
杜甫的《饮中八仙歌》,描绘了八个活脱脱的人物。只是这些酒仙,是诗人在长安街市实地看到的呢,还是想象出来的?那么形象,那么逼真。不过,对于梁楷,世人恐怕只能靠想象了。
梁楷是超脱的,何况南宋的杭州,风物大不寻常。他参禅,与妙峰、智愚和尚来往密切。对禅宗思想有较深的领悟。
然而,这个南宋画院待诏,他的一双手被束缚着,很不自在。他的绘事并不繁忙。每天画画花,画画鸟,还有草木虫鱼。闲得百无聊赖,闲得昏昏欲睡。他常常出神。这时的他已不在画院中,而与李白神交于大地之上。
那些一本正经,固步自封的画师,他们根本不懂诗为何物,不懂倚杖听涛声。真叫辜负哩,辜负了这江上的清风明月。
他站在窗内看李白,李白的诗句激荡着他的画笔,他的画笔点染着李白。画面上,湿润饱和的线条,简略生动。时而粗放遒劲,时而轻盈流畅。沉着痛快,反映出一个酒仙的谐趣、滑稽和欢快。
有一天,皇帝忽然想到要奖励这个高级宮廷画师,于是特別赐他金带,梁楷却不接受,把金带挂在院中,飘然而去。他自知他的洒脫狂放,他的率真烂漫,还有任性高傲,是不容于画院的,包括他的新画法也是皇帝所不允许的。他早想离开了。这下,他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感觉走了,沒人能够限制他。李白醉后,不是也豪情万丈,狂放不羁,“天子呼来不上船”的吗?
多么遗憾呵,《太白行吟图》真迹被偷藏在日本东京博物馆,无缘一见,同时还有他的《六祖伐竹图》《水鸦图》。《泼墨仙人图》也在台湾。
长久以来,人们喜欢把《泼墨仙人图》看作是梁楷的自画像。的确,这幅画带些醉意。初春天气,梁楷从酒楼上下来,因为喝了点酒走路有些踉跄。他敞胸袒肚,披着黑色衣裳,肚皮撑得胀鼓鼓的,有热气,也有微汗。那双小眼醉意朦胧,仿佛看透世间一切,嘴角边露出一丝怡然自得的微笑。像布袋和尚,也像济颠。生动。绝妙。他的画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
此刻,那幅《太白行吟图》双面绣,近在咫尺。梁楷醉后的酒气,他热烈的创造力,自由的精神,在墨迹中穿行。漫长的时光,都没来得及消褪它一点神采。
6.南方有嘉木
认识赵孟頫已久。我的书法老师与他同乡,都是浙江湖州人。湖州旧称吴兴。清高自负的老师,极为推崇赵孟頫。
赵孟頫是中国文艺史上少有的全才。擅长书画,精通文学,通晓音律,熟谙道释。更难得的是一门书香:其妻管道升、其子赵雍皆为书画家,外孙王蒙是著名的“元四家”之一。
后皇嘉树,桔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我想,赵孟頫是读过屈原的《桔颂》的。但宋亡后,作为皇室后裔的他,仍然出仕元朝,官至一品。为世人所不齿。这个复杂的人物。他的内心还是喜欢华丽,人生的华丽。为此,他一生在内疚与矛盾中度过。
湖州,风光旖旎,毗邻太湖。赵孟頫在此置别业,名莲花庄。因赵孟頫有翰林学士承旨衔,莲花庄便有“学士庄”之称,名闻江南。
我专门去过湖州造访莲花庄。园中,曲径回廊,绿荫森森。亭榭楼阁,莲花亭亭。我边走边看,甚怕遗漏属于过去的点点滴滴。失望。直至看见那座名贵的太湖石——“莲花峰”,原为赵孟頫“松雪斋”故物。我方才有些释怀。
寻僧访道是赵孟頫的一大乐趣。他穿红袍,骑白马,入深山,进寺庙。寺中多古画,他一看就是一整天。途中,他常常遇见牧人赶着马群到河岸边饮水。岸边林木青葱,河水平静。马匹健壮肥硕,追逐嬉戏。《浴马图》《秋郊饮马图》由此产生。他自诩可与李公麟比肩。
春风得意,提笔挥毫,他的笔墨很快被左右的一片赞叹所淹没。然而,中国的士大夫文人,一向讲究气节,标榜士气。月光下,池塘里的莲花,开了一朵,又一朵,深深的孤独。
他独坐水阁,久久地望着雕栏外的桔树。它苍郁挺拔,枝叶婆娑。被一层淡淡的薄雾笼罩。很美。美得让他无望。银色的水光,在水阁内的椽子和窗棂上晃动。有种人生如梦的意蕴。
我沿着池岸往前走,寻找那段清澈的“苕溪辋川”。辋川为盛唐诗人王维的别墅。赵孟頫将莲花庄比为“苕溪辋川”。他想归隐。
赵孟頫在42岁那年,自京城辞官回到家乡吴兴。泛黄的宣纸,虫蠹的痕迹。颓废的前朝,先祖的手笔。闲暇时,他在屋前空地新栽了几棵桔树。他此时的心境我用“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这两句诗来形容。应该妥贴。
一日,众好友来访,饮酒作诗。席间,大家谈笑风生。赵孟頫盛赞济南山川之胜,他曾在山东济南任官三年。谈及鹊山和华不注山,一个浑圆敦厚,一个尖耸入云。在场的人为之神往。
曲终人散,灯火摇摇。他从笔架上取过一支湖笔,在砚池里轻蘸浓墨,又在池沿反复舔着,那支笔渐渐有了思想,水墨在纸上洇开……
《鹊华秋色图》采取平远法。用笔轻松、潇洒,干湿并施,颇具书法意味。平原上鹊山、华不注山造形朴拙,巍峨峻峭。秋林疏落,村舍掩映。洲浦岸边,渔舟出没。景色清旷平淡。
这样一幅画卷,留给后世。使我可以尽数这幅画卷的故事。
几年来,我在老师的指导下临摹《胆巴碑》,与赵孟頫的墨迹朝夕相对。沉迷官场的赵孟頫,潜心书画的赵孟頫。相比之下,我偏爱后者。好佛的他一心想成为一朵莲花。事实上,他还是一棵南方嘉木。
7.山之间 水之间
狮子林是元朝的。倪云林也是元朝的。他与它有些渊源。
因为家靠近狮子林的关系,我常去园中指柏轩喝茶,看书。静静地。那些雕花的黄花梨桌椅间,一盆盆的杜鹃,姹紫嫣红。
我站在窗前,看燕誉堂,看九狮峰,还有对照亭。一株海棠,繁花满枝,溢出屋顶,颇有山林之气。这座融禅宗之理、山水之乐于一体的寺庙园林,真的是大画家倪云林参与设计的?
倪瓒,别号极多,我习惯叫他倪云林。他出身无锡豪富,自幼饱览经史,工诗文,善画山水、墨竹。家有“清閟阁”,收藏图书文玩,并为吟诗作画之所。
元朝末年,他卖田宅,疏家财,浪迹太湖一带,寄居田舍佛寺。他的画作,我一眼就能认出,多取于太湖附近景色。墨色清淡,以侧笔干皴,创为“折带皴”。在构图上,形成了一河两岸,即近坡、中水、远丘的“三段式”山水画章法。
倪云林性狷介,好洁成癖。盥濯不离手。传说:文房拾物,两童轮转拂尘,须臾弗停。庭前有树,旦夕汲水揩洗,竟至槁死。元以后的画家每画倪云林,以此为题材创作的较多,我见过几幅。从一些闲谈杂史中我还得知,他大量收集蝴蝶的翅膀洒在茅坑里,粪便下去,掩埋其中,不露形迹。
天色阴暗,灯火明灭。他独自倚靠床榻,睡意渐浓起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远山如黛,绵延起伏。渔庄模糊在迷蒙的湖水中,转眼又被淡淡的墨色消融了。空寂无人。
《渔庄秋霁图》是倪云林55岁时的作品,典型的“三段式”结构模式。画中湖面渺阔平静,高树挺劲,枝叶疏朗。水墨渴笔并用。土坡皴法隽爽。我想,这一定是他满意的一幅山水作品,那样熟悉的山,那样熟悉的水,在梦中不知出现过多少次。18年后他题诗其上:江城风雨歇,笔研晚生凉。囊褚未埋没,悲歌何慨慷。秋山翠冉冉,湖水玉汪汪。珍重张高士,闲披对面床。
站在上海博物馆里,面对这幅《渔庄秋霁图》。我忽然有所感悟:恐怕只有好洁成癖的人,才能画出如此清远萧疏的画来。更重要的是他的心也是不沾半点尘埃的。
倪云林的画平实简朴,中间布白空灵,没有重山复林。空寂无人。无意中,我在画册上看到一幅《杨竹西小像》,以为是倪云林少有的人物画。激动之余,才知:王绎画人,他仅以几块坡石,一棵孤松为之补景。
他的《竹石乔柯图》经久耐看。一幅平远小景。几丛翠竹,几棵乔柯,疏疏落落。初春还寒,细枝勃发。我细细地观察,发现江南人家,生活平静诗意。他们往往喜欢把《竹石乔柯图》之类的画挂在墙上,清凉幽雅,可除屋内污浊之气。
夕阳西照,波光粼粼。倪云林悠闲地坐在船上,默然无语。他凝神远望对面的青山。沙鸥翔集,湖山如画,做官对他来说毫无意义。
他沉浸于董源的画,荆浩的画,还有李成的画,浮想万端。他一面喝酒,一面诵吟屈原的《楚辞》。安逸。淡泊。
他此间画的作品,随手一挥就是一幅传世之作。
摆在我眼前的这幅《六君子图轴》,典型的文人寄情寓意之作。江河空阔,远山映带,近坡上六棵挺秀的树木。松、柏、樟、楠、槐、榆,正直特立。笔墨简洁挺括,天真幽淡。他是其中的哪一棵?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可惜,我只看见一只燕子从指柏轩前的假山上飞过。那里有元代古柏,有白皮松,苍劲蓊郁。我怔怔地望着它们,出神。空寂无人。那个为狮子林作画的元朝大画家此刻正泛舟太湖。山之间,水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