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慢慢接近午夜。德国列兵已经给他们送过水了。这六个法国人已经躺在草垫上睡了过去,没在意垫子的刺痒、粗糙和那些到处爬来爬去的虫子和老鼠。他们睡得很香,没脱衣服,心里知道离自由只剩几个小时了。屋里的空气闷热潮湿,低矮的屋顶和外面夜晚的温热让周围的环境更加幽闭憋闷,角落里撒尿的桶已经盛了一半了。
他们讨论完被释放后想要做的第一件事,想象着各自所期待的场景进入了梦乡。和每天晚上一样,神父让·保罗·克洛代尔入睡时憧憬着他的教堂,祈祷着,祈望那个男孩,那个并不是多么穷凶极恶的男孩,能听到他的话,能从心底里真正原谅他。教师古斯塔夫·加尼尔觉着自己嗓子很干,他想象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给他倒了第一杯冰凉的啤酒。他会向那位艺术老师敬酒,祝他一切顺利,回头想想,那个艺术老师也没那么混蛋。医生安德烈·勒沃嘴里含着口水,他正在脑海中品味着切开一只蘑菇肉卷时的感受,虽然他知道这样的美味在战争时期几乎不可能找到。当然了,他想,就连单相思的傻瓜都可以得到偶尔的享受。士兵罗杰·贝阿睡着觉勃起了,他梦想着让妻子尖叫。但他听到的却不是妻子的声音,他的头脑中充斥着一匹马极度痛苦的嘶鸣。警察尼古拉斯·勒孔特向往着牵起已逝妻子的手,献给她一大束玫瑰花,这是他从打理得井井有条的花圃里刚刚摘下来的。可是他却发现他把花递给的是那位犹太人,他的头因忏悔而低垂着。邮差亨利·莫罗渴望浸泡在又深又热的洗澡水中,到处都是肥皂泡沫。可惜用再多的热水和肥皂也擦洗不掉那刻骨的侵蚀着他灵魂的羞耻感。
法国,这个他们曾经引以为豪的伟大国家,现在已经在德国人的占领下度过了三个年头。在被监禁之前,他们六个人就察觉到局势在发生变化。德国人已不再是三年前的德国人。回想早些年,德国兵很礼貌,急于显示谁在掌权,但是以一种拉拢法国人心的方式。除了处理偶发且通常无效的破坏行为,这些德国兵发现他们有份清闲的工作,还有像假期般轻松的派驻任务。可是当希特勒入侵了俄国之后,这里的德国人便知道他们的余生都是借来的时间,他们每天都在恐惧中度过,唯恐被派去东线打仗。当然,可以肯定的是,一个师接着一个师,他们都被派去了。接任他们的是亲眼目睹过在波兰、俄国、或北非的战役行动的人,这是些铁石心肠的人,冷酷决绝到对最残忍的战争现实无动于衷,对杀戮和死亡无动于衷。而如今,在一九四三年的仲夏,战争的形势已不利于德国——他们很清楚这一点。德国人在斯大林格勒打了败仗,红军正在反击;没用的意大利人正溃败投降。所有这些都只会让德国人变得更加自命不凡和神经兮兮。
神父、教师、医生、士兵、警察和邮差都很快进入了梦乡。没有人听见外面走廊的石板地上传来的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没有人听见钥匙在沉重的木门里转动的声音。没有人听见门嘎吱打开的声音和皮靴轻轻踏进屋内的声音。没有人看见从走廊射进来的那道昏暗的光。或许是神父第一个半睁开了眼睛,朦朦胧胧地觉着附近有个黑影,现实和他的梦交融在了一起。他捂着眼睛,脸痛苦地扭曲着,“别,别,别进来”,他咕哝道,“撒旦,滚回你的地狱去。”
这个魔鬼般的身影跺了跺脚,脚上的鞋子擦得锃亮。
“发……发生了什么?”邮差意识到神父在他身旁喃喃自语。
“谁?”医生喊了出来,马上清醒了。
教师扶了扶眼镜。
很快他们六个都醒了,揉着眼睛,坐了起来,背靠墙,注视着站在门口的身影。
“你……你是谁?”邮差问道,掩饰不住声音中因恐惧而夹杂的颤抖。
他们眨巴了几下眼睛,目光慢慢聚焦。
“晚上好,先生们。”这个人说。他们眼前的这个人是位德国军官,穿着德国国防军的灰绿色制服,帽子很大,帽檐上镶缀着一圈饰带,前面是德国鹰的帽徽,领子上是橡树叶的领章,最上面的扣子上是一枚金色的纳粹党十字标志,胸前挂着一排勋带,手上戴着黑皮手套。
他轮流扫视了他们一番,摘下了帽子,露出了一头梳理整齐的泛红色金发。“我是盖斯特上校。”他用法语说道,带着浓郁厚重且经过斟酌的德国腔。他五十岁左右,胡子刮得很干净,颧骨轮廓分明,一道皮开肉绽的闪电状疤痕划过右侧下巴,显得格外触目惊心。他宝石蓝的眼睛明亮如炬,仿佛能够洞穿一切,令神父不禁颤栗。神父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一双眼睛。
“抱歉打扰了你们的好觉,我来是要告诉你们计划改变了。”
“计划改变了?”医生重复道,挣扎着想站起来。“到底是什么……”
盖斯特上校伸出手来示意道:“勒沃医生,请坐好,我不会占用你们太多时间。”
医生又坐下了,注视着上校缓缓踱步到牢房的最里面,上校戴着手套的手背在身后,手里拿着帽子。走到房间尽头,上校转过身来。就算他闻到了尿桶散发出来的骚臭味,他也并没有表现出来。他踱回门口,又转过身,面对着这几个男人。
“我跟洛维茨中尉谈过了,他告诉我你们六个人在这里,这个他称之为拘留间的地方,还说明早六点你们会被护送到车站坐上回家的火车。你们的刑期已经结束了,而他相信你们不会再给德国政府惹任何麻烦。不过,我可是来传达坏消息的。”
“坏消息?”教师问道,他的眼睛都快瞪出来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上校?”神父问道。
“事情又有了进展,克洛代尔神父。”
警察勒孔特咳嗽着,臆想中的氯气味道萦绕在他的舌头上。“进展?”他急促地说,无法隐藏声音中怀疑的语气。
上校举起一根手指,继续说道:“我会解释的,勒孔特督察。今天早上七点二十二分,一列德国列车在开往圣罗曼的路上被炸毁了。唉,这是一次很有效的行动啊。火车脱轨了,铁轨扭曲得没法再用了。许多士兵受了伤,死了五个,五个啊!”他停顿了一下,别有深意地轮流盯着每个人看,表情愈显冷峻。“而且,还死了一样多的法国人,他们被爆炸冲击到了,应该是当场就死了,还有更多的人受伤了,有一个人两条腿都没了。”
神父用手捂着嘴巴:“两条腿?噢天啊,可怜的家伙,两条腿啊。”
“他或许能活着,或许不能。要看情况了。”
神父在胸前划着十字,其他人凝视着他。“盖斯特上校,你知道这五个死去的法国人的名字吗?”
“不知道,而且我也没有兴趣知道他们的任何事。他们无足轻重。”
“可是,上校……”
“安静!我更在意的是为我们领袖尽忠的五个年轻人,五个祖国之子。”
士兵大笑道:“哈哈,死在这儿总比死在别的地方像是该死的斯大林格勒强吧。”
“我说了安静!对我这五位非常出色的士兵的野蛮杀戮,你绝不能表示轻视,贝阿列兵。”他又往前走了几步,之后转过身继续说道,“我们会把罪犯揪出来,他们会为此付出代价。记住我的话。”
神父清了下嗓子。
“噢,什么事,神父?”
“我们很遗憾听闻你的不幸,盖斯特上校。可是……请允许我冒昧地问一句,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呐?”
“确实是啊,”警察说,“你几乎没法怀疑我们,我们都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他无力地笑着。
“五个年轻人被害了,”上校的语速快了起来,“这个消息已经传开了,你们群体里的卑劣分子会大肆庆祝,罪犯会想方设法逃脱,他们肯定会被抓住但可能需要费些功夫。同时,至关重要的是,任何人都不会受到煽动而去模仿此类行径,即便是以最轻微的方式。这种事绝对不能再次发生。每个人都必须清楚,这样的行为会受到最严苛的惩罚。”
“你是说……报—报复?”邮差紧张地问。
“是的,没错,莫罗先生,必须进行报复。严厉的报复。不然,你们这种人怎么能长记性?而就是这点,先生们,是与你们有关的地方。五个德国士兵被杀害了,你们中的五个也会因此送命。”
这六个人都紧紧盯着上校,惊得一声不出,体会着这番话的份量。
上校等待着,等着这六个人消化他刚才说的话。他们现在都站起来了,惊恐刻在他们憔悴又脏兮兮的脸上。
神父向前迈了一步。
“请你退后,神父!”
神父照做了,退了回去,“我们中的五个?”
“我知道,”上校说,“通常的做法是死一个我们的人就处死十个你们的人,所以我知道你们对这种相对仁慈的姿态心存感激。”
“那几个法国人的死难道还不够吗?”警察问。
“当然不够了,督察。他们的死是意料之外的;这种死法可震慑不住人。因此,你们中的五个会被行刑队枪决,明早六点一刻。”
这六个法国人面面相觑。神父再次替他们说道:“我们有六个人,上校,你必须告诉我们——哪一个人可以活下来。”
上校深吸了一口气:“你们来决定[4]。”
“我?”神父戳着自己的胸口说道。
“不,不是你自己,而是你们所有人。”
“我们所有人?”
“在你们中间,你们必须决定出哪一个人会继续活着——以及哪五个人会死。”
“可是……可是……”
“这太他妈可笑了,”士兵说道,“我们该怎么做?”
“我不知道,”上校说,“这不是我所关心的事,你们如何决定完全取决于你们自己。”
“可是,上校……”
“什么事,勒沃医生?”
“我必须提出抗议,这太可怕了。你不可能认为我们会在这样一件事上做出决定吧。”
教师把手掌拍在一起,说道:“他说得对。我们不会这么做的。我们拒绝。”
上校叹了口气,用手指抚过脸上的伤疤,说道:“这是你们的选择,加尼尔先生,你们必须做出决定。如果不做决定或无法做出决定,那么你们全都会被处死。用这种方法,至少你们中的一个人可以活下来。”他把手伸进上衣里摸索着,掏出了一条银质表链。“这事很简单,由你们来定夺。”
“可……可是等一下,”邮差结结巴巴地说。
“呃,莫罗先生?还有什么别的事吗?”
“我……我是说,我们不能……我们还有多长时间?”
“我刚才说过的,枪决将在六点十五分准点执行。五个将被处死的人会在六点整被带走,另有一位神父陪着他们。剩下的一个人会被护送回家。现在是午夜,过来……听。”
他们听着,但不知道要听什么。教师张开嘴巴,上校看见他想要说话,举起手示意,教师闭上了嘴巴。从外面传来教堂钟楼的整点报时。他们在静默中等待最后一声钟鸣消散在夜幕中。
“你们刚好有六小时整。”
“但可以肯定的是,盖斯特上校……”
“抱歉,神父,没什么需要补充的了。事情只能是这样,不管你说什么都没用。”
神父摇了摇头。
上校戴上了帽子,说道:“祝你们的决定顺利,先生们。晚安。”
这六个法国人默默注视着他,他打开门走了出去,转身关上了门,他们再次坠入几近黑暗之中,只有微弱的月光透过铁窗照进屋子。他们听着钥匙在门里转动的声音,听着他的脚步声沿着外面的走廊逐渐消失。
这时他们才转过身来,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