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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2014年,加州洛杉矶

蹒跚着走回公寓,卡尔回想刚才经历的事情。对世界的认知告诉他刚刚的那些是人力所不能及的。不过,他打交道的可能根本就不是人类。和神秘陌生人的接触让他感觉到,有些事是超出他认知范围的。

必须承认,他内心的一小部分,愤世嫉俗,年越耄耋,认为世界本无欢喜、亦无神秘的那部分,始终认为白衣男人只是个手法巧妙的魔术师而已。可他对萨夏的思念,想要改错的愿望,满心期望着自己可以按陌生人的说法,真的和他“成交”。

缓慢吃力地爬上残破不堪的台阶,就是他位处一层的公寓,边爬边咒骂怎么就没个电梯,这时他听到了早上那个小女孩的声音。她正和娃娃说话,与别的孩子一样,期待这些物品都是有生命的。他走到楼梯平台的时候,女孩看向他。

“您好,先生。感觉好点了吗?”

上楼已经挺费劲的了,他已经有些气少,耐心自然更少。“你在这里干什么?怎么不回公寓玩去?”

女孩翻了下白眼,长出一口气,冷静应对他的无理。“任谁都能看出来我在和我的娃娃凯茜喝茶。在花园里肯定比在公寓里窝着好得多嘛。”

卡尔眉毛蹙得更紧了。“花园?你说什么呢?你没在花园里啊?”

“我就是在花园里!”女孩红着脸,示意栏杆的竖轴、褪色的花朵图样的地毯、老旧的吊灯。“这不是树木,花朵,还有太阳嘛。”

孩子的生动想象让卡尔一时无言以对,只得转守为攻。“你父母呢?不在家吗?”

“我没有父亲。我妈妈在屋里,用电脑自学呢。她会成为一个大厨的。”从女孩的语气中不难听出自豪感。“有一天她会开家自己的餐厅。”她双手抱胸,不耐烦地叹了口气。“还有问题吗,先生?”

得知小女孩没有父亲,卡尔有些同情,就放柔了声音,不再那么有攻击性。“怎么没去学校呢?”

女孩又一次翻了白眼。“今天是周六啊。周六不上课,笨笨。”

得,小女孩又得一分。他这场嘴仗估计是赢不了了。“呃……跑题了。我是想着你在公寓安安静静玩不是挺好的。”

女孩小脸皱成一团,无法理解。“为什么?”

“因为……”卡尔犹豫了。虽然他没当过家长,但清楚这个年纪的孩子都是“十万个为什么”,也无意于继续花时间玩这个解答游戏。这时,儿时的灵感突如其来。“……因为恶魔会出来把你抓走。”

小女孩嗤笑,以手掩面咯咯笑个不停。“笨笨,根本就没有什么恶魔啊。”

这下他编不出来什么了。“你不相信有恶魔?”

“当然不信。那不就是大人编来吓唬孩子的嘛。”

卡尔耸耸肩,双手投降。“好吧……随你。”

手伸进兜里掏出钥匙,开锁,进屋,不再多说一字。不是很确定,但是他发誓背后的门悄悄合上的时候,他听见小女孩喃喃自语道“再见,‘坏脾气先生’”。

回到公寓,卡尔瘫在休闲椅上,重叹一口气。这声叹息背后是80年的生活——萨夏去世后就离他远去的生活。

早年,他和生意伙伴杰弗瑞·尼尔森的电子公司刚起步时,萨夏就相信他的能力,也不许他怀疑自己。后来,他父亲因癌症去世,不久母亲伤心过度也走了。萨夏一直在他身边抚慰他。她的幽默和永远乐观的态度使得他们熬过了最艰难的岁月,她无条件的爱也困住了卡尔内心的魔鬼。

就算是最后,萨夏让癌症折磨得形销骨立,她仍是积极乐观的。她深信人有永恒的灵魂,坚信她和卡尔总有一天会再度相遇。卡尔其实没什么信仰。可随着她留在尘世的时间越来越少,他紧紧抓住这丝希望,希望她的信念都是真的。

可惜,萨夏过世后,那份希望不足以支撑下去,他还是悲伤绝望不能自已,靠酒精过活,生活也一团糟。

卡尔习惯性地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转到了新闻台。他很清楚,电视报道无尽的死亡、毁灭和政治震荡,这些并不能缓解他的心情,反而让他更难受了。可毕竟积习难改。

萨夏不怎么看新闻。卡尔曾问过这种一无所知的状态会不会使她心烦。她答道,如果有所知意味着必须看飞机失事、谋杀、屠杀、战争和荒凉这些恼人的景象,那她还是无知的好。不是因为她对周遭世界不上心,恰恰相反。她了解重要政治和社会问题的最新动态,21岁后的每次选举她都参加了。不过她从来不选择特定的党派,而是仔细研究问题,投票给对整个国家而言最有益的候选人。

萨夏一直是精力充沛、蕙质兰心的。尽管她离世已近三十年,卡尔仍旧思念成灾。

他将头沉到椅子柔软的靠背上。昨夜的梦还有今早的奇事,唤醒了他早已忘却的记忆。他不曾,也不敢承认的羞愧、内疚和后悔中,混有欢乐的记忆。就是那些混杂其中的欢乐,驱策着他回到过去。合上双眼,他漂荡在过去的回忆里,电视的声音渐渐成为背景。1953年从朝鲜战场回家的那个卡尔·贝克一直心神不宁。战争带给他意料之外的影响。他傻乎乎地过去,想找到某种救赎,希望在战场上英勇奋斗可以补偿从前因自己懦弱而未做到的事。一件错误的事,要命的错事。战场给他饱受折磨的灵魂只带来了痛苦和心碎。所以他用黑色窗帘围上那些记忆,不再去想自己曾见过什么。

其实更是,不再去想自己曾做过什么。

回到自己位于加利福尼亚,橘子郡南部丹纳岬的家,卡尔四处闲逛、各处捣鼓来攒钱离家。他真的需要自己的空间。他和父母的关系有点棘手,特别是和父亲的关系,自打他弟弟鲍比那件事后。而后来他去朝鲜的决定则让事情恶化了。

这么说吧,家里的气氛至少是让人非常不自在。

当然,父母还是爱他的,这点毋庸置疑。毕竟他是他们的儿子。但他们的眼光让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不一样了。他们试图隐藏起来,但卡尔清楚,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了。父母和他之间有条无法弥补的伤痕。

依据《军人安置法案》,退伍后他可以去大学,所以就去试了试。虽不是成绩优异,但也顺利毕业了。并非他不够聪明,他只是没有足够动力去专心学习。

学习不好的一小部分原因是,他并不是真的想上大学,而是想着能让双亲高兴。鉴于当时的情况,他也想让父母高兴。不过大部分的原因是,那些在他心里起防护作用的窗帘,会三五不时地缓缓拉开,让他看到不想回忆的过去。而合上窗帘需要足够的努力和注意力。

几年中,记忆一点一点宣告着自己的存在,直到最后他夜不能寐。在萨夏到来之前,他的救星是对电子学的兴趣。只有电子学能占据他的注意,尽管不能驱逐,但是也能安抚心内的恶魔。

毕业后,他醉心于特定的几个领域:没日没夜阅读、调研、实验,不再顾及其他,经常精疲力竭。没有任何社交活动,他将自己与外界完全隔离。

他知道这样根本不能称之为生活,可这样能让窗帘一直合着啊。有记忆以来,他对收音机、电视机的内部结构就十分着迷,可以说任何有阀门、金属管、线路的东西都让他心醉。他废寝忘食,研究万事万物如何运转。小时候起,弟弟就笑过他订阅《收音机—电子学》杂志;后来五十年代,又笑他订阅《流行电子学》。他沉迷于从计算机角度预测世界未来走向,了解最新动态。

卡尔成功在一件维修收音机和电视的小店谋得了一份固定工作。周一到周六,朝九晚五。这是份出现在正确时间的适合工作:既能和心爱的电子学打交道,还能拿到工资。他立刻就学会了店里各类电视和收音机的诊断和维修。因此,他也成为老板兼店主弗兰克·理查德不可或缺的员工。

卡尔虽然享受这份工作,却也知道自己不能在维修店待一辈子。他还是有所图谋的。当个革新者,创造事物。不工作的时候,他把时间都用来学习,让自己成为知识的海绵。学习填满了他饱受折磨的心,也激起了他的热情,燃起了他的梦想。

遇到杰弗里·尼尔森后,卡尔的梦想离成功就更近了一步。杰弗里是北欧后裔,金发碧眼,身材高大,同卡尔一样,也醉心于电子。

两人相遇那天,卡尔正在汉堡店吃饭,面前摆着最新一期的《流行电子学》。杂志打开那页题为《计算机发展进程》,杰弗里找座位路过正好看见。两人聊了起来,发现彼此对电子学,特别是计算机,都有着极大兴趣。

从1939年的真空电子管到1950年的电晶体,电子学经历了巨大的改变。年长卡尔八岁的杰弗里,对这个领域已经研究了许久。杰弗里一直在关注UNIVAC和IBM这样的电子公司如何进展,以参与的眼光看待这个新兴技术。他认为在现有基础上加以改良就能发一笔财。

杰弗里了解这个新兴领域的商业知识,卡尔对技术领域天赋异禀;两人联手,所向披靡,很快就结成了商业伙伴。万事俱备,只欠资金来研究和发展。杰弗里曾于二战时服役,依据《军人安置法案》,他可以借一笔贷款。二人勉强筹到钱款开一家商店,办公室狭小,后面的仓库地方也不大。有的并不多,但好歹也是个开始。

1958年的夏天,那个周六的午后,萨夏走进了卡尔的生命。当时,他和杰弗里的公司六个多月来都是勉力维持,虽然他们充满雄心壮志的将其命名为尼尔森—贝克企业吧。卡尔白天在维修店工作,夜里到公司“技术部”工作。实际上,技术部不过占据了仓库的一小部分,摆了工作台、必备工具和其他卡尔工作需要的东西。

杰弗里只负责销售工作,所以晚上相对自由一些。两人都会在办公室里加班加点。不过目前来讲,公司还没有任何实质收入,两人虽然已是非常节俭,可贷款还是一点点用光。租金、设备、贷款每月到期,各类物资和零件也要定期购买以保证研究和研发的顺利进行。

他们要是再不想出盈利的点子,便只能放弃梦想了。

卡尔日间工作的地方叫作“弗兰克家电视、收音机维修店”,位于橘子郡市中心,靠近橘子郡广场。店主六十来岁的弗兰克·理查德脾气暴躁,常让卡尔在后屋工作。卡尔听见前门那声改变命运的叮咚声时,就是在那屋里工作。他放下一直研究的电视指南,走到前门,想着门口应该是自己那个饱经风霜的老板回来吃个午饭。

可眼前的人却让他呼吸一滞。

她的眼睛是蓝色的。不是杰弗里那种北欧人的冰蓝,而是亚马孙天空那种温暖纯净的蓝色,一望无际。至少对卡尔来说是这样,他马上被她的微笑俘获了。六年来,他第一次想要去探索外界,她的影响就是如此大。

“你好,不知道能帮我个忙吗?”她犹豫着说。

“当然。是要找什么商店吗?”

她摇头。“不是。我觉得我要找的就是这里。你会修收音机,对吧?”

“收音机、电视,还有其他小物件。”

就是这个笑,让他的心都快跳出胸腔了。“太好了。”她指向街道。“我的车在外面不远,后座放着我的旧收音机。又大又沉的老家伙,我指的是那个收音机,如果你不修的话我就不把它拽过来了。”

“呃……我们修收音机。”卡尔说道。想要让她印象深刻,他又补充道。“至少我修。弗兰克,就是店主,基本上让我负责大部分修理工作了。收音机修理我很拿手的。”

“那我肯定是找对地方了。”她转身向门,动作突然,花朵图案的背心裙在腿边轻转。红粉相间的玫瑰图案活了一般,似乎就在微风中摇摆。“那我就先去拿收音机了。”

眼前的景象迷惑了卡尔,恍然清醒后,赶紧快步从柜台后出来。“别,别。让我来吧。”

“你真是太好了,不过没事,没那么沉。”

可卡尔不想让她离开视线,一秒也不行。他知道,他着了魔。

“我知道,但是我想帮忙,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当然不会。”她环顾了下商店。“店里还有人吗?我的意思是,店里没人照顾可以吗?”

“不用担心。这儿邻里关系很好。而且我们也去不了一会儿。”

他跟着她上街,打量着她的双腿,随着白色高跟鞋的咔哒声走向1949版的福特车。车就停在当地食品杂货店“吉米市场”旁边。店主吉米·科恰是第二代意大利移民,身子瘦长,尖下巴,当时正在店前扫地。吉米看见萨夏,做了个吹口哨的动作。卡尔冲他笑了笑,毕竟萨夏这么美,吉米的反应也正常。

他们到她车边停下,卡尔打量了下汽车。对于十多年的车来讲,保养得还不错。宝绿色的车漆没有剐蹭,铬合金保险杠闪闪发亮,白圈轮胎干干净净,漂亮得紧。

萨夏看出卡尔眼中的羡慕。“是我父亲的车。在我21岁生日时给我的。以前他一直把车保养得挺好的。其实现在也是他管。在固定时间开过去,他好清洗抛光。”她轻笑。“这样他也能看看老朋友和他女儿。”

“你父亲很明智啊。”

她笨拙地翻着手包,找着钥匙开门,抵住侧门,方便卡尔探身进去拿收音机,那是一台根德牌收音机。

这台机器包裹在油亮的樱桃木里,看上去相当完美。

这台的式样有些老旧,不过卡尔对它却很熟悉。

设计精良,一般不会坏。

这台机器可能只是螺丝松动,或者某个半导体错位了。

他双手捧着收音机,在车边等着萨夏将车锁上,然后两人穿过马路走回商店。

卡尔一进门就将收音机放到了柜台上。

他绕到柜台后端,将一本发票推给萨夏。

发票本的顶端绑着一支笔。卡尔拿起笔,期待地看着萨夏。

“能说下名字、地址和电话号码吗?”

“好的。萨夏,拉萨的萨,夏天的夏。萨夏·比林斯。奥灵吉区,剑桥街175号。电话号码是奥灵吉9-3765。”

卡尔一边写下她的消息,一边轻轻重复着她的名字。

“萨夏。”

他品位着她名字在舌尖流转的感觉。

这个名字适合轻声呼唤。

“好美的名字。”

她笑了笑。“谢谢。我用的是外婆的名字。她有俄罗斯血统。不少人说我很像她。”

卡尔从发票本上抬起头:“外婆还康健吗?”

“当然,她身体相当好。”

“我很想什么时候能去拜访她,感谢她将如此美貌传了下来。”

她抱起胳膊。“想搭讪的话,是不是该先自我介绍一下啊?”

卡尔感到脖子和脸颊都烧了起来。“对不起。我过分了吗?”

“这个吧,我外婆可能会这么想。”她微笑,让他放心。“但我觉得没什么。毕竟这可是1958年,不是1858年了。”

卡尔安心了一些,伸出手。“我叫卡尔,卡尔·贝克。”

她放下手臂,轻轻他握了握手。“贝克,这是个德国名字吧?”

“或多或少吧。我祖辈好像是参加过美国独立战争。”

她扬起眉毛。“南方还是北方?”

他勾起嘴角。“胜利的一方。”

“不错啊。”

“你呢?你的外婆是俄国人……但是比林斯听上去……像个英国人?”

她点了点头。“确实,后来我爸爸这边移民到了罗德岛。”

现在轮到卡尔扬起眉毛了。“南方还是北方?”

她笑了。“胜利的一方。”

“噗,这倒令人心安。咱们相处这么融洽,我挺不愿意长辈是死对头的。”

“嗯,最近英俄关系还不错,我们也可以算是暂时停火了吧。”

卡尔发出一声简短的轻笑。“所以你是在罗德岛出生的吗?”

“嗯。我大姨一家一直住在那。但我父亲十年以前就搬到了加州。你去过那边吗?”

他摇了摇头。“没有。我父亲是东海岸的人。他有可能去过。”

“那里的秋天很美。在我的童年回忆里,罗德岛秋天,充满了红色、金色和黄色。”

“这幅景色真美,”卡尔说,试图找着话题。“呃……你在这附近工作吗?”

“不算太远。我在塔斯汀一家小律师事务所里做秘书。”

“挺好的啊。”

她摇了摇头。“其实不是。那家律所不接刑事或者别的有意思的案件。都是些遗嘱,遗嘱检验认证之类的。我一天到晚都在录入一些条款和解释。”

她抬起手臂,扫了一眼手表。“和你聊天很开心,我很喜欢咱们聊天的氛围,不过现在我有点事要做。能告诉我你需要多久才能把这台收音机修好吗?”

“我现在就看看,找到坏了的地方就打给你。你什么时候回家?”

“可能再过几个小时吧。最晚四点半吧。”

“那时候我应该修好了。”

“太好了。我十几岁的时候爸妈买了一台新的收音机,然后就把这台旧的给我了。我以前经常一边写作业一边听收音机。周末的时候我会调低音量,开一整夜。有的时候,我半夜起来,还能听到放着我最喜欢的歌。我搬出来以后……自然是带着它。可能听上去有一点傻,但它确实已经成为了我的老朋友。我真的希望你能够修好它。”

“别担心,根德是个不错的品牌。我保证你这收音机还能用很久。”

“谢谢你,卡尔。我很庆幸是把它送到你这修理,而不是别的地方。”

“我也很庆幸。”

他们站了一会,互相凝视着对方的眼睛。

有一瞬间卡尔都以为她在期待他俯身过去亲吻她了,他几乎就这么做了。

门外一声尖锐的汽笛打破了暧昧的氛围,两人回到现实。

“呃……这个……我……”她不知如何开口,一只手在蓬松的发丝间摩挲着。

“我想我该走了。”她走向门口,出门前又转向他。

“你今晚不会忘了给我电话吧?告诉我收音机的事,我是说。”

卡尔摇头。“我不会忘记的。”接着他扬起嘴角:“收音机,我是说。”

她青涩地笑了。“当然。收音机。”

门上的铃铛叮叮咚咚,预示着这次见面的结束。

下一秒,她已经走了。

对于卡尔来说,这家店没有了她,显得凄凉冷清。

卡尔将萨夏的根德带回房间,仔细检查。

卡尔其实还有别的活,但他决定先修好它。

他想着待会,或者明天再弄那些。今天是只属于萨夏的。

他希望收音机没什么大问题,那就能赶紧修好它。

然后就能打电话给萨夏,给她个惊喜,告诉她收音机修好了。

这样他就又能听到她的声音了。

门上的铃铛又响了起来,卡尔听到了弗兰克粗哑的咆哮。“是我!你接着工作吧!”

卡尔和老板打了招呼,接着工作。

他在工作台上清出一块空间,将收音机放在上面并准备卸下后面板。

十分钟内他就找到了问题所在。

一条EL12晶体管不知道怎么挂了。

卡尔花了一点时间排查其他晶体管,以防万一,但是剩下的晶体管似乎并没有什么毛病。

弗兰克给他的商店配备了现代电子修理所需要的一切东西,当然包括根德的收音机。

当他装完了晶体管,就给收音机插上电,等它启动。

收音机逐渐有了声响,艾佛利兄弟的《我的人生只有梦想》从喇叭传出来。

他闭上眼睛,想象着萨夏在夜晚轻轻地随歌附和。

他开着收音机,拿工作台上的螺丝刀打着节奏,艾迪·科克伦嘶吼着年轻人的赞歌《夏日布鲁斯》,其后是莫纳唐乐队的《爱情之书》。

卡尔很满意收音机又能正常运转,之后关上电源,拔下插头。

然后装回了后面板。

看了一眼表,卡尔失望地发现仅仅过去了一个小时。

在萨夏到家之前还有老长一段时间。

卡尔离开了后操作间,走向前面的顾客区域。

弗兰克倚在柜台上,脑袋像个锃光瓦亮的高尔夫球,嘴上永远叼着烟,前额挤成了一个川字,淡褐色的眼睛盯着报纸。

卡尔走进房间的时候他从报纸上抬起头,咳嗽着从嘴里拿出烟。

“嘿,小男孩,”他说,他的声音听上去像是砂纸磨过似的,“歇一会?”

“啊对,刚刚修好了一台根德。”

弗兰克吸了一口烟,一撮烟灰掉到了报纸上。

他用另一只手弹掉烟灰。“那玩意怎么了?”

“没什么大事。一条EL12晶体管压坏了。我换了一条,现在没事了。”

“你有检查其他的晶体管吗?”弗兰克心不在焉地摆了摆手。

“啊,当然你会检查。该死的,现在你在这方面应该比都我强了。”

卡尔笑了笑,然后决定利用这个机会。

“嘿。弗兰克。这次修收音机的费用,能不能从我的工资里扣?”

“噢?为什么?”

“我想追一位漂亮的姑娘。”

“嗯哼。那位漂亮的姑娘不会就是根德的主人吧?”

卡尔点了点头。“是。”

弗兰克粗哑地笑了一声,不过很快就咳嗽起来。

他等到咳嗽逐渐平息了才开始说话。

“当然可以啦。你在这玩意上画花了多久?”

“最多一个小时吧。”

“只用了一条EL12?”

“就一条。”

弗兰克揉着他的下巴,即使是站在卡尔的地方,他也能听见弗兰克满脸胡茬发出的响声。“告诉我这姑娘到底多好看?”

卡尔脸上幸福的微笑告诉弗兰克一切。

“哦,我的孩子。你这是陷进去了啊,不过也不是件坏事。我都快开始怀疑什么时候你才能不只关心工作,意识到生活不只是真空管和变压器呢。我从来没见过别人像你这样爱修理东西。”

他最后狠狠地抽了一口烟,接着在柜台上的陶瓷烟灰缸里掐灭了。

“既然是你,而且你一直都表现得相当不错,这又是因为爱情,那这单算我的。”

“嘿,谢谢你了弗兰克。非常感谢你。”

店老板挥了挥手。

“别客气。只是别让这事传出去让别人议论我是个多愁善感的软蛋。我可不想有这么个名声,知道吧?”

“别担心,弗兰克。绝对不会。”

卡尔回到工作间,弗兰克继续看报纸。他开始修补一台摩托罗拉电视的内置,一件他为了集中精力修理根德而向后推迟的事情,但他发现自己还是很难集中注意力。

萨夏的身影充斥着他的脑海,他每隔一会就查一下他的表,希望时间能过得更快一点。

他想了想弗兰克对他的评价,关于他沉迷工作,他不得不承认老板是对的。

他白天在商店工作,晚上窝在仓库里搞他的公司,基本上也没有时间想别的事。

他每天回家都很晚,极度劳累,倒头就睡,一夜无梦,不过这也确实是他要的。他不想做梦。

弗兰克从来没问过为什么,卡尔也从来不解释。

卡尔参加过朝鲜战争是大家都知道的,弗兰克在第一次世界大战里也服过役,所以或许他们之间真的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有些事情是不能谈起的。

但当萨夏走进弗兰克电视收音机修理铺的大门的时候,一切都变了。

就好像她的出现让他内心的魔鬼恐惧地蜷缩,害怕自己在她带来的光里萎缩、死亡。

最后,大概在四点二十左右,他再也等不下去了。拿起电话,拨了她的号码。

电话响铃第三声的时候,她接了。“你好?”

“萨夏?我是卡尔。修理店的卡尔·贝克。”

他能听得出她声音里的笑意,“你好啊,修理店的卡尔·贝克。你有什么好消息吗?”

“当然。”

“你能修好我的收音机吗?”

“能,而且已经修好了。”

“已经修好了吗?哇哦!太厉害了。你们什么时候关门啊?我现在可以去取吗?”

“当然。我们一般五点关,不过你要是来,我可以多等一会儿。”

“或者……”他犹豫了一下。他能不能提议把她的收音机送过去?

“或者……?”她问道。

卡尔往下接话。“我可以顺路捎给你。”

她的回答让卡尔明白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

“你真是太好了。不过你确定顺路吗?”

卡尔又查了查地址。

奥灵吉区,剑桥街175号。

只有五分钟的车程。

根本算不得什么。

虽然并不顺路吧。

其实他住在丹纳区的一间小公寓里,反方向三十分钟的车程。

但卡尔不在乎。为了见她,他可以一路开到亚利桑那的塔克森。

“就在一条路上,”他说。

“而且,我的老板今天可能让我提前下班,这样我大概十分钟左右就到了。”

“那真是太棒了。感激不尽,卡尔。”

“能帮上忙,我荣幸之至。等会见。”

他将电话挂回去,接着走向商店前门。

他的老板依旧沉浸在报纸里,尤其是体育版块和昨晚棒球比赛的分数,香烟飘向了眼睛,他眯着眼睛看。

卡尔不抽烟;就算抽,也不会像弗兰克那样老叼着烟。

感觉像是个应激反应。

弗兰克瞟见了卡尔,对他开心地喊道,“道奇队这季打得不咋地啊。”

“活该。本来就该待在纽约,那才是他们应该待的地方。”

卡尔的老板以前就是纽约人,尽管二十年前就搬到了阳光明媚的南加州,他心里依旧是是个铁杆布鲁克林道奇队粉丝。

直到这支队伍离开纽约变成了洛杉矶道奇队。

弗兰克无法再支持一个他认为是纽约叛徒的队伍。

所以他转粉了洋基队,而道奇队边去吧。所以,他从这季的开幕式就开始追踪这条队伍的信息,以便在他们每次失败时奚落一番。

卡尔虽然在加州长大,却是个红袜队粉丝。

大部分原因是因为就父亲,他曾经是个波士顿人。

跟弗兰克一样,卡尔的父亲也在很多年前搬到了西海岸,但对于自己从小喜欢的队伍一直保持着忠诚。

“我在收音机上听到了最后几局,”卡尔说道。

“道奇队确实挺惨的。”

“确实。要是能亲眼看到就好了。”弗兰克说着,粗野的一笑,不过很快转化成了密集的咳嗽。

当他慢慢恢复过来,他又抽了一口烟。

接着,将烟捏在大拇指和食指中央,他仔细端详烟头。

“这些该死的玩意儿会害死我的。”

卡尔笑了。“我深表怀疑。俗话说得好,祸害遗千年呢。”

弗兰克咕哝着表示同意。

“或许你是对的。不管怎么说,只要我能活过欧莫利,我就知足了。”

欧莫利。沃特·弗朗西斯。体育执行和布鲁克林道奇队的拥有者,他是1958年这只棒球队开始到西海岸打球的主要原因。

他将纽约巨人队签到了旧金山,并将它自己的队伍签到了洛杉矶。

这一举动取悦了加州的棒球迷(一些中立的粉丝则认为他很有远见),布鲁克林道奇队的粉丝对他只表示深深的鄙视。

至于卡尔,作为中立的一员,倒是觉得单纯从生意上讲,这点很聪明。

但他想早点去见萨夏,决定不在这点上多说什么。

他得让弗兰克开心一点,而不是让他生气。

“呃,谁知道呢。或许洋基今年能得冠军。”

弗兰克给笑得露出大牙。“哈哈!要真这样可是个大新闻了。”

现在时机差不多了。

“嘿,弗兰克。我今天可以早点下班吗?我想亲自把这台收音机交给那位漂亮女士。”

“哦,真的吗?”弗兰克看了看表。“行,赶紧走吧。明天见。”

“谢谢了,弗兰克。我明天会早点过来的。”

回到工作室,卡尔径直走回了他的工作台。

拿起萨夏的收音机,从后门离开,走进了停车场。

他正在供一辆二手195普利茅斯女王车的月贷。

他很高兴能有辆车,虽然离他喜欢的那辆车身光滑,流线型的1958福瑞有点距离。

不幸的是,他现在还买不起那辆车,不过女王也还好。

但某天,未来的某一天,当他和杰弗里赚钱了,他就能去挑选自己喜欢的车了。

或许甚至是一辆亮红的福特雷鸟呢。

不过现在先开那辆吧。

很快,卡尔就到了剑桥,街道树林荫翳,景致不错,离橘子郡广场并不远。

175号就在右侧街道的中间。

萨夏的房子小巧精致,像大部分这一带的房子一样,大概都是在十九世纪二十年代建造的。

房子各处都有深棕色的油漆从立柱和门牌上脱落下来,前墙上的石灰也有些剥落了,但卡尔觉得这更增添了一种粗野的美感。

当然,卡尔也明白他会这么想是因为萨夏住在这里。

即使这个地方变成了废墟,他也能从中找到一些美感。

从车里拎出根德,卡尔用脚带上门,走向前门的小径。

狮头样子的门环胡桃木神气活现地挂在前门。

右边还有一个门铃。

卡尔决定听清脆悦耳的门铃声,而不是金属门环塔塔的声响。

隔着门,他听到铃响了,接着是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

过了一会门开了。

萨夏依旧穿着她来到商店里穿的带花背心长裙,卡尔又一次感到无法呼吸。

萨夏看到他,心爱的收音机贴着他的胸膛,随后微微一笑。卡尔因这一笑而头晕目眩。

卡尔敢说那微笑里至少有一部分是因为他。

她打开门,走出去迎接卡尔。

“真是太麻烦你了。”

她指向她的右侧。“你可以先放到餐桌上。”

一束雏菊插在一只小巧的水晶花瓶里,摆放在枫木的餐桌上。卡尔小心翼翼地放下了收音机,不去打扰这一刻的静谧。

他环顾四周,发现桌子右侧有一个插头。

收音机的插头正好能够得上。他转身将插头插上。

“趁着我在,咱们检查下有没有什么问题吧,”他说道,希望能延长他留下来的时间。

“当然。呃……急吗?来杯咖啡吗?”

看来有希望。“我待会没什么事。咖啡挺好。要是不麻烦的话。”

“不会。我正好也在煮。”

她走进厨房,卡尔能够听到杯盘交错的声响。

事实上,他所说的“没事”并不是真的没事。

这个时候他应该是在去位于阿纳海姆的公司仓库的路上,那里的“技术部门”还有些工作要处理。

但看了看萨夏,卡尔知道杰弗里能理解他的。

他只要今晚多加会儿班就好了。

“你要什么咖啡,”她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卡尔刚刚打开收音机,等待着它慢慢启动。“黑咖啡,谢谢。”

过了一会儿她出来了,两手各端着一个杯子。

卡尔向右推了推录音机,腾出地方放咖啡。

他拉开椅子,等着她先坐下,自己随后落座。

收音机突然响了,埃尔维斯的大热单曲《不要》充斥了整个房间。

萨夏湛蓝的眼睛闪烁着喜悦,一抹大大的微笑浮现在她的脸上。“修好了!”

卡尔放下杯子,得意地张开手臂。“嗒哒!”

她双手捧着咖啡,和着音乐轻轻摇摆。“有人把他称为猫王,你知道吗。”

卡尔从猫王在阳光专辑公司唱歌时就非常喜欢他,于是欣然附和。“我觉得没错。”

两人坐着不说话,静静听猫王的歌。

音乐行至结尾,萨夏突然开口,“所以,‘维修店的卡尔·贝克’,你有什么故事?”

“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觉得你的眼睛里有更多的东西。你远不只是个维修工人。不是说维修工不好,我尊重任何一个懂得收音机和电视的人。但我有一种感觉,你对人生有不一样的规划。”

有那么明显吗?还是她的感知异常敏锐?不过她说的没错。

“从记事起,我就一直对电器很感兴趣,应该说是着迷吧。事实上,我小的时候自己组装过一个收音机。还用了一阵呢。”

然后羞怯地笑了笑。“不过后来着火了。”

萨夏轻笑。

这笑容显示出她在对话中的放松。“我很高兴你的技术有所长进。”

“我父母也这么想。但最近我的兴趣开始转向电脑了。”

“电脑?你是说……”她打了几个响指,思索着要说的话。“……像UNIVAC公司一样?”

“没错。”

“我听说那个东西挺大的。是真的吗?”

“确实挺占地方的。大到估计没人想放进客厅里。但我觉得未来某一天,电脑可能会成为家庭、办公中随处可见的东西,就像收音机和电视一样。”

萨夏靠向他,似乎真的很感兴趣。“真的吗?”

卡尔点头,兴奋地继续说道。“最新发明的集成线圈使得……”

萨夏歪了歪头,看上去很迷惑。“什么?”

“不好意思,”卡尔说,意识到这些术语不太好懂。

“有时候我可能有点激动。这么说吧,电脑科技发展得很快。根据现在的发展方向,可以断定电脑在未来会变得小巧、迅捷,且具有比现在更强的处理能力。”

“你听上去像个电视广告推销员。”

他笑了笑。“可能是有点。最近一直在模仿着学习我们想出来的宣传语。”

“我们是指?”

“我和我的搭档杰弗里。我们六个月前一起办了家公司。他管商业,我管技术。”

“你们要造电脑?”

“是这么想的。不过我们不是要另起炉灶,而是改进现有成果。”

萨夏点头表示理解。“有点像汽车、收音机和电视的发展。你们在改进现有的科技。”

“没错,改进现有技术。”

“你在大学里学的这些吗?”

他耸了耸肩。“学了一点吧。大部分是从小摸索起来的。个人经验最重要。”

“听上去你经验丰富啊。”

他点了点头,喝了口咖啡。“一周七天,我周一到周日在修理铺从早九点工作到下午五点赚钱养活自己。剩下的时间我都埋在公司总部。”

“那我不会打扰你工作吧?”

“不不不,当然没有。我今晚不用工作,”他撒了个小谎。“有的时候我会忙里偷个闲。”

“你的合伙人把你逼得很紧嘛?”

“杰弗里吗?”卡尔摇了摇头。

“没有。其实,我自己是个工作狂。但今晚我要给自己放个假。不能只工作不休息的。”“说到工作……你带收据了吗?”她站起来。“我去拿钱包。”

卡尔抬起手。“没事,我已经付过了。”

“不行,卡尔,”她抗议。“我不能让你这么做。”

“我坚持。这点修理根本不算什么。我几乎没怎么花时间。”

她还需要再确认一下。“你确定吗?”

“当然。能再见到你就足够了。”

她的嘴角浮起一抹微笑。“你又来了。”

“证据确凿,但是小民有话要说。”

“法庭会听取你的证词,并做出决定。”

她声音里的玩味点燃了卡尔心中的希望。

他深吸一口气,决定无论是好是坏,他都要摊牌了。

“你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人。今天下午你走进修理铺,我几乎无法呼吸,事实上在那之后我就不记得如何正常的呼吸了。说真的,我真的很想了解你。如果我做得太过分了,我很抱歉。但事实就是这样。”

她安静了一会,端详着他的脸。

他默默看着她的双眼,屏住呼吸。

最后,似乎做出了决定,她微笑着对他说,“你想留下来吃晚饭吗?”

卡尔的心快要跳出胸腔了。“当然。”

卡尔和萨夏就是这样开始的。

六个月以后他们就结婚了。

在那段时间,或许是被他对萨夏的爱所激励,卡尔确实改进了技术。不久以后,尼尔森—贝克公司逐渐扩张,需要到洛杉矶找个更大的店面了。

公司持续发展,卡尔和萨夏的生活也慢慢变好了,他们的房子越来越大,家具越来越贵,但那台旧根德收音机在家里的地位一直无可比拟。

那是他们的定情信物,在两人心里有着特别的地位。

自从卡尔修过的那天起,它就再也没坏过。

萨夏离世的那一天,这台收音机也仍一直在工作。

这台她如此珍视的收音机活得比她更长久。

现在它就静静地摆在卡尔的柜台上,旁边放着他们裱好的结婚照。

卡尔自从她离去以后再也没打开过那台收音机,他也发过誓不再打开。如果它还能运转,卡尔也不会太惊讶。

那时候的东西都结实。

可能有点可笑,不过有时卡尔相当讨厌那台该死的收音机。

它还好好的,可萨夏却不是。

在萨夏刚去世的那一段日子,有那么几个瞬间,他满腔的怒火几乎快要毁掉那台收音机。

几乎。不过他最后还是没有。

后来卡尔意识到,他永远都不会毁了那台收音机的。在他所有深深埋藏的记忆里,无论是照片,珠宝,他们一起旅游过的地方的明信片,只有这台旧根德才真正代表了萨夏对她的意义。

它如此美妙,感受到爱意时,可以吟唱出甜美的乐曲,令人时哭时笑,手舞足蹈,引吭高歌,唤醒你最纯真感情。一阵聒噪而讨厌的电视广告声扰乱了卡尔的思绪,他愤怒地睁开眼睛。

“这些人为什么会认为大声嚷嚷就能让你乖乖地掏钱呢?”卡尔想着,伸手去拿遥控器,摸索着音量键。

电视里的男人正喊着“这价格打着灯笼都找不着”,他穿着白西装,这让卡尔立刻想到了他今早遇到的神秘的男人。

他斟酌着他被赋予的所谓能力。

陌生人告诉他只需选择一个想去的时间和地点并想着,“回!”他就会如愿以偿。

卡尔内心愤世嫉俗的一面出现,为自己辩护,鼓吹着恶魔的主张。

他真的相信那个陌生人的话吗?

他真的能回到过去,重新经历过去的一切吗?

或者这又是什么精心策划的骗局,尽管卡尔一时想不到骗局的原因。

好吧,就算这是个骗局,最差的情况又是什么?

很简单。

最差可能就是……什么都不会发生。

他被一个无名小辈耍得团团转当然很尴尬,而且他一定会在下一次见面的时候狠狠地骂上几句,但除此以外,好像也没什么实质性的损失。

“所以,干嘛不信一回他的话?”卡尔想着。“如果我真的能回到过去,我会去哪里?”

他只有三次机会,而他已经决定了最后一个机会应该被用在哪里,必须是那里。

萨夏。他们的婚礼那天。

如果他真的要离开这个世界,去往未知的彼岸,他希望婚礼是他最后的经历。

那他要怎么选择其他两个机会?

好似在回答自己的问题,陌生人的声音浮现在他的脑海“……一个机会,让你改变自己最后悔的事……”

最后悔的事。

卡尔在昨晚的梦境里瞥见了它们。那些他极力逃避重温的经历。

他生命中的大部分日子都在极力压抑这些记忆,用各种各样的方式。现在他被迫回忆起了这些从潜意识里爬出,勾起另他不舒服的情感的回忆。

他整个早晨都因此心神不宁。

神秘男人的来访打开了记忆的潘多拉盒子,这些记忆拒绝回到盒子中。

那些埋藏的记忆突然活了过来,寻求着他的注意,催促着他做出决定,现在就做出决定。

但他还没准备好。这不是一个能随便做出的决定。

他转向新闻频道,将自己埋在最近的各种世界危机里,不去想这件事。

虽然心情没好多少,但是他至少不会闲着。

到了午饭点,卡尔的肚子开始咕咕叫。

他混身上下唯一还正常工作的就是胃的生物钟了。

基本没错过。

卡尔飞快地瞥了一眼表,证明他的感觉没错。

他咕哝着,费力站起来。卡尔踱进厨房,肌肉和关节大声地抗议这如此剧烈的运动。

他不太会做饭,一般来讲厨房是萨夏的领地,所以,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卡尔主要依靠微波炉和罐装汤。

吃完坎贝尔牌多肉海鲜浓汤和烤松饼,卡尔又回到电视机前。

接下来一整天的时间里,他基本都靠着老电影打发时间,只在晚饭时热热速冻晚餐。

最后,到了午夜,卡尔爬上床,希望回到他正常的无梦睡眠里。

但事实不是这样。

在梦里,原先如天鹅绒般包裹着他的温暖黑暗渐渐消失了,一片冰冷,白茫茫的冬雪浮现在眼前。

他感到寒风像刀子一般割着他的脸,死亡的恶臭充斥了他的鼻腔。

他认出了这个地方。

朝鲜,195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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