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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厚土

老家的二哥打来电话,说县志办公室的人找他,了解我们家族的情况,打算给我们家族写一本书。我一听就觉得可笑。过去,我们家族既没有出过值得树碑立传的开国元勋,也没有出过有统战价值的反派名人;如今,既没有出过明星大腕儿,也没有出过亿万富豪,有什么资格写进历史呢?如果硬要写,也只能把某些人强行拔高,或强行贬抑。我知道,有些人甘愿为别人代笔出书,只不过想挣点钱或出点所谓的成果而已。我便对二哥说:“现在出书得给作者稿费,得到出版社买书号,还得付制版印刷费,如果再加上审稿费,采访费,各种各样的招待费,出一本书你知道得花多少万吗?这钱谁出呀?”

二哥不做声了。但这事却引发了我对我们家族人和事的一些回忆。说实话,我们家族的人物,不管是过去的还是现在的,大多是普通人物,甚至是小人物。在他们身上,有着太多复杂的历史的阶级的文化的性格的积淀,很难用革命或反动,进步或落后,好人或坏人来概括。

我突然觉得,如果把他们写进小说,说不定比写进史书,更能全面真实地反映人物和历史的本质。

在广袤的豫东平原上,有一个叫睢州的古城。在城北三十里处,傍着一条向东南蜿蜒流淌的沙河,有一个叫吕庄的村子。这里就是曾经印满我足迹的故乡。

我们吕庄的吕姓人,几百年前就断了家谱。由于没有家谱可查,我对老吕家的了解,最远也只是我老爷那辈儿以后的事,而且大多没有亲历过,只是听说,也许会有猜测的成分。

一百年前的一个黎明,鸡刚叫过两遍,东方的启明星还熠熠闪亮,地平线上刚泛起一缕淡淡的晨曦,老爷就开始起床了。老奶奶心疼地说:“天天都起这么早啊?”

“唉!”老爷叹了一声,一边摸索着找衣服,一边说,“这时地里庄稼都熟了,小偷小摸多,不多操点心,抛撒不起啊。”

“你可小心点,真要碰见偷庄稼的,千万别太较真儿。”

“我知道。再说偷人家到底是不地道的事,他们也心虚着哩。”

老爷穿好衣服,从门后头掂了一根白腊杆子,出门叫了声“大黑”,那只看家狗便机灵地从狗窝里窜出来,跟在老爷身后。他们出了头门,把门反闩上,便向村外走去。

地里的早秋已经收割完毕,只剩下红薯豆子一类的晚秋。秋风瑟瑟吹来,寒意透过夹袄,老爷不禁打了一个冷颤。庄稼棵或草叶上的白露,打湿了老爷的半截裤腿。他顾不了这些,只要庄稼成熟的季节,老爷几乎天天都在地里转悠,特别是天黑以后和天亮以前的时刻。

乡下穷人多,他们被生活所迫,有时就来到田头地脑,瞅准周围没人,赶紧掰几棒玉米,扒几块红薯,藏到草篮子底下。偷庄稼的人,大多是到富人的地里偷。穷人的庄稼本来就少,他们一般不忍心偷穷人的。

再说穷人的那点庄稼都是养家糊口,甚至是救命的,真被人家逮着,人家会跟你拼命的。偷富人的就好一点,对富人来说,被偷只是被拔点毛,不是被割肉。要是发现了,一般都是喊几声,把小偷撵走,也就完了。正如老话说的:地头地脑不算贼。再说都是乡里乡亲的,谁也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真要弄出仇来,毕竟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老爷虽然不是富户大家,更比不上黄岗集的四大财主,但在我们吕庄,还算比较富裕。老爷是独子,从祖上那里,他继承了一顷地。地虽然有点薄,但除了吃喝花销,年年还能有点结余。又因为老爷是独子,势单力孤,这多少也使他性格有点儿软弱。那些小偷小摸,就好到他地里去偷,即使被发现了,老爷也能留点儿情面。

天渐渐有点发白。老爷转了几块地,地里都空荡荡的。当他走到最远的那块红薯地时,朦胧中看到地头有个人影晃动。老爷知道,又有人偷红薯了。老爷又心疼又气愤,恨不能一步上前把那贼生擒活拿了。

可他还是强压怒火,心想,能饶人时且饶人,把那贼吓跑算了。于是老爷就放开嗓子,唱起几句戏来:“西门外放罢了三声炮,伍云召我上了马鞍桥……”

老爷实际上是暗示小偷,有人来了,人家给你面子,你知趣点儿,赶快跑吧。谁知那小偷听到老爷的声音,不仅没有跑,反而蹲在那儿,勾着头,一动也不动了。

出现这种情况是老爷始料不及的,真是给脸不要脸,当小偷还当得硬气了?一时老爷血往头上涌,恶从胆边生,大步向前冲了过去,大黑也汪汪汪地叫起来。在离那人不远处,老爷扎下马步,握紧白腊杆子,厉声断喝:“谁?耍啥横?有种的横到底!”

“富斗兄弟,是我。”

富斗是老爷的小名。老爷虽然还没看清那人,一听就知道是他的堂哥箩头,老爷的愤怒只好变成了不满和无奈:“唉,我说咋就撵不跑呢?又是你呀!”

“富斗兄弟,要不是俺家又断顿儿了,你几个侄儿都饿得叽哇哇在家等着,谁想干这事儿呀?”

“唉,碰上你这号人,真叫我没法子。”

“富斗兄弟,看在咱一个爷的分上,你就松松手,从指头缝里漏出点儿吧。算是借的也中,我啥时候也忘不了兄弟的恩德。”

老爷半是不满半是讥讽地说:“啥借不借的?谁还指望你还呀?

谁家的东西也不是天上掉的,我也不容易。救急不救穷,总这样也不是常事儿,以后你总得想点法子呀!”

箩头难为情地说:“人有脸,树有皮,谁愿意当穷人?可我有啥法儿?黄岗集黄天龙是大户,我想去他那儿租块地种,扛个年作也中。可黄岗集穷人那么多,哪能轮到我呀!”

“好了,啥也别说了,赶快回家,给孩子把红薯煮上吧。”老爷说着,走到箩头跟前仔细一看,篮子里的红薯还没有装多少,就夺过箩头手里的铁叉,又刨了几棵,把篮子装满。见箩头呆呆地站着,又撂出一句,“还等啥呀?嫌少呀?”

“不少,不少。”箩头说着,急忙背上篮子走了。

夭渐渐亮起来,老爷看着箩头的背影,轻轻叹了一声。

箩头的爹跟老爷的爹是亲兄弟,两人分家时,各分了一顷地,日子都算不错。可是箩头的爹人丁太兴旺,一共生了五个儿子。虽然五个儿子长得五大三粗,人称五虎将,可五兄弟分家时,一人只分到二十亩地。这样就只够吃喝,不够花销了。特别是箩头家,箩头媳妇得过一场大病,箩头倾家荡产给媳妇看病,结果一下子就成了穷光蛋。乡下人认多子多福的老理儿,明明知道人多了能吃穷,还是宁愿多子受穷,不愿人少孤独,更怕绝后。人由富变穷容易,生一场病,分一回家,遭一次绑,或吸上大烟,都能变穷。可穷后要想变富,除非绊倒拾个金元宝,简直比上天还难。

其实,老爷也差一点没变成穷光蛋。几年前,老爷遭过一次绑,那个绑匪竟是老爷的一个表亲。然而绑匪六亲不认,还是要勒索一顷地的赎金。老爷冒着被撕票的危险,在绑匪的地窖里,他把胳膊肘儿磨得血糊淋淋,终于磨断勒进肉里的绳子,逃了出来,硬是保住了一顷地的家产。

日头渐渐升高,放眼地里,能看到零零星星干早活的人。通往北边黄岗集的路上,有稀稀拉拉赶集回来的人。乡下人走路无聊,喜欢放开嗓子唱几句路戏,有的一唱就唱几里地,再远的路也不嫌远了。这时有一个人就突然唱起“我正在城头观山景,忽听得城外闹纷纷……”那嗓音粗犷豪放,韵味悠长,引得老爷和地里很多干活的人都驻足听起来。

老爷回到家,老奶奶已经做好早饭。老爷家的饭在庄里是最好的。

一收下早秋,穷人就断了白面,吃的全是杂面窝头。可老爷家吃的,至少掺了一半白面。老爷放下白腊杆子,洗了一把脸,老奶奶就催着说:

“趁热快吃吧,先喝口米汤暖暖。”

老爷坐在饭桌前,他嫌背后的大辫子碍事儿,就三下两下挽到头上。这样一挽,老爷显得更利索英俊了。老爷的英俊在庄里是有名的。

我们这儿的男人,罗锅儿很多。穷人的孩子十几岁就干重活,扛二斗半的粮食桩子,早早就把脊梁骨压弯了。老爷不用那么早就干重活,个子便长得又高又直。老奶奶不仅喜欢老爷的英俊,更佩服老爷的能力。

有时老爷不知为什么心情不顺,朝老奶奶发个脾气,老奶奶总是一笑就忍了过去,叫老爷的脾气再也发不出来。

老爷一边吃着饭,一边说:“他娘,你猜今儿个我逮住谁了?”

“谁呀?”

“咱箩头哥。他到咱红薯地里刨红薯去了。”

“又是他呀?你没把他怎么着吧?”

“嘿,我能把他怎么着?看着他那样子,倒真有点替他发愁。”

老奶奶说:“这穷和富的,谁也替不了谁。再说他也不是咱亲哥,就是亲哥,老话讲也得亲兄弟明算账呀。”

“这倒是。”老爷沉思了一下,又说,“看见他,我在想,多少年后,咱的儿孙会不会也混到他这个地步。”

“不会吧?”老奶奶怀疑地说。

“咋不会?你看咱大爷跟咱爹,原来不是都一样?可只过了一辈儿,他们就穷了。咱家的孩子早晚也得分家,就咱这顷把地,还够他们分的?”

“那咋办呀?咱又不是黄岗的黄天龙,挂了千顷牌儿,分多少辈儿家也分不穷。”

“趁咱多少有点底儿,得赶快挣扒点儿。咱不打算撵上黄家,起码咱活着时不能看着孩子变穷啊!”

“你要真有这志气能耐,那我嫁你也算嫁值了。”老奶奶喜滋滋地说。

老爷得到夸奖,也喜滋滋地说:“你就等着瞧吧。”

快到中午的时候,一阵风吹进老爷的堂屋,老爷耸了耸鼻子,突然说:“呃,提子来了!”

老奶奶便问:“你咋知道他来了?”

“你闻闻,我都闻到香味儿了。”

提子是老奶奶的娘家侄儿,不一会儿,提子果真掂了一罐香油来了。老爷笑嘻嘻地说:“我说嘛,老远我都闻到香味儿了!”

老奶奶的娘家是开油坊的,住在北边三十多里黄河故道的故道湾。

他家的香油号称十里香,方圆十里的人家,都吃他们的香油。只是那儿人口稀少,吃油也少,油坊的规模始终不大。他们尽管过得还算殷实,可始终算不上富户大家。

这些年来,老爷家吃的香油,都是提子每隔几个月就送来一罐。老爷一直赞叹岳父家的油香,却不知为什么那么香。过去,有个半仙儿曾给老爷说过,光从你那一顷地里刨不了多少食儿,要想富,得另开路。

老爷便想:自己是不是也能开个大油坊呢?他早就知道卖香油的赚头,那赚头世世代代是铁定的,二斤半芝麻换一斤香油。一斤油除了赚一斤多油渣子,还能赚二三两油。赚头虽说不大,但能反复周转,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有活儿干。不像种地,一年就干那几个月,其余时间没事儿就得闲着。老爷算过,用十块银元买地种庄稼,种十年也捞不回本儿。可花十个银元开油坊,一年就能赚回本儿。老爷是个会算账的人,开油坊太合算了,只要油好,不愁打不响牌子。

老爷便对提子说:“提子,过来,我有个事儿问问你。”

“姑夫,啥事儿?”

“你们家的香油为啥这么香?”

提子一听夸他们的香油,咧开嘴笑了,说:“我们磨油有窍门儿呀!”

“啥窍门儿?能跟姑夫说吗?”

“那有啥不能说?听了也没用,得实际干才能学会。关键是炒芝麻的火候。”

“炒到啥火候才最好?”

“炒八分太老,炒七分又太嫩,多把火少把火都不中。卖油不能贪利,有人为了多出半两油,芝麻炒得嫩一点,磨出的油就没那么香了。”

“哦,原来这样。那你现在能掌握住火候吗?”

提子自信地说:“俺爹早就把炒芝麻的活儿交给我了。”

“就是说,你爹不在跟前,你也能磨出这么好的香油了?”

“这没啥含糊。”

老爷沉思一下,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他决定开个大油坊,把油坊开到睢州。那里人多,光睢州东关那条十里长街,说不定就有一两万人,抵上几十个村庄。老爷兴奋起来,他又看看提子,笑着间:“提子,你去过睢州没有?”

“没有,睢州离俺那儿更远。”

“想不想到睢州看看?”

“想呀!姑夫,啥时你带我去玩玩儿吧。”

“那不难。提子,有人给你提媒了吗?”

提子不好意思地脸红了,说:“还没有。”

“想不想到睢州找个媳妇?”

提子只是羞涩地笑笑,没吭声。

“别不好意思,姑夫不是逗你玩儿。姑夫想到睢州开油坊,让你扛大梁,怎么样?”

提子高兴极了,特别是到城里找媳妇太诱人了。乡下人腿短,除了走十里八里赶集赶会,很少有人到过睢州。别说在那儿常住,就是去一趟,开一下眼,也是一个梦想。

“提子,跟姑夫好好干,姑夫不会亏待你。我要叫你们故道湾的香油,香到睢州去。”

老奶奶在一边听着,疑虑地问:“他爹,你真要干呀?”

“咋啦?怕我干不成?我不仅要干,还能干好,你信不信?”

老奶奶眉梢上挂着笑,信服地说,“你要做的事,我哪有不信的呢?”

两个月后,在睢州东关最繁华的地段,一座气派的门面房檐下赫然挂上一个金字招牌,上写“吕家油坊”。在一串震耳的鞭炮声中,老爷的油坊隆重开业了。

老爷上下打扮一新,在人群中忙来忙去。别看老爷是乡下人,没念过几年书,也没有家产万贯,可礼帽一戴,马褂一穿,一根粗黑的辫子在背后悠来晃去,俨然一个绅士。那气质,那派头,一点儿不比城里人差。

门面房的后边,有一个院子,那里是磨油坊。提子成了总领工的,专门负责香油的质量。过去他在老家磨油时,只有一口炒芝麻的大锅,他得亲自操家伙炒芝麻。现在一溜垒了几口炒芝麻的大锅,每口锅前都配一个人。他只要时刻监督着,一丝不苟地把握着火候就行了。他叫谁大火谁就大火,叫谁小火谁就小火,叫谁停火谁就停火。芝麻磨成麻酱后,要往麻酱里兑水,充分搅拌后,再轻轻晃悠盛麻酱的锅沿儿,一会儿,油就慢慢从酱中析出来了。为了保证油的质量,提子总要亲自兑水,不敢有丝毫马虎。一锅麻酱该出二十斤油,他决不让多出一两。

当第一锅香油出锅时,一缕浓香飘散开来,飘满整个睢州城。油坊开张的鞭炮并没有吸引多少人,但这浓香却吸引了很多人。人们走出大街小巷,蜂拥到吕家油坊。当他们知道是新开张了一家油坊时,有的立刻掂来油罐子灌油。虽说油香得能把人熏倒,但还是千年老价,一文钱也不多收。

真是开市大吉。

生意如此兴隆,老爷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老爷并不满足只供城里人用油,他又安排几个人,挑着油挑子,分头几个方向到城外去卖油。那些人都是挑着满满一桶油出去,回来就挑一布袋芝麻,乡下人大多是用芝麻换油。用换来的芝麻再磨油,周转起来更省事儿了。

过去睢州城里有三大名牌:衙门口的烧饼,孬孙的店铺,于庄的烧酒。

衙门口的烧饼是睢州一绝,烧饼店就在县衙旁边。那里的烧饼个大,佐料香,芝麻多,烤得外酥里嫩,咬一口满嘴酥香。想吃烧饼的人,常常跑几里路,舍近求远地到衙门口去买。别的烧饼摊儿只有一个烤炉,衙门口烧饼店一溜几个烤炉,就那人多时还要排几十步长队。

孬孙的店铺是一家姓孙的人开的,掌柜很会做生意,来自有名的商贾之乡山西。人们本应叫他老孙,却故意叫成孬孙。其实孬孙不孬,时间长了,孬孙倒成了他的金字招牌。别说城里人,就是几十里外的乡下人,进城也专找孬孙的店铺。一次一人来到孬孙店铺前,对柜台里的老孙问:“喂,孬孙家的店在哪儿?不是孬孙家的店我可不进。”老孙听了,和气地笑笑,说:“进来吧,错不了。”

于庄在城北的古城墙外,至于于庄的烧酒,主要是味儿辣,劲儿大。

那时人们喝酒,不讲香味绵长,品质纯正,只讲劲儿大。喝于庄的酒,三盅下肚,没酒量的人能醉倒,有酒量的人也热血上涌。传说唐朝末年,李溯雪夜入蔡州,捉拿叛将吴元济时,就从于庄运了几车烧酒。一路夜行军,将士有烈酒在肚子里燃烧,就不怕风雪严寒,终于攻上蔡州城墙,活捉了吴元济。

自从老爷的油坊在东关开张后,睢州的三大名牌变成了四大名牌,那就是“老吕家香油”。因为衙门口的烧饼虽然能吸引三五里的吃客,但十里八里外的人,就划不着跑那么远买两个烧饼了。于庄的酒虽好,毕竟穷人多,有的穷人一年也喝不上三盅酒,因而销量也有限。后来睢州真正的名牌只有“孬孙家店铺”和“老吕家香油”了。

老爷在睢州开起油坊,在吕庄也引起不小震动。过去吕庄人虽然也有做小买卖的,那只是擓个篮子,装点花生,或到店铺里批发点洋糖,洋烟,洋火之类,游乡叫卖。像老爷这样,把生意做到睢州,在吕庄历史上还是第一次。

老爷油坊的开张,也使吕庄的穷人有了活儿干。老爷的几个堂兄弟,还有他们的孩子,有七八个人都被招到油坊帮工。虽然油坊赚的大头归老爷,他们只拿一点仅能养家糊口的小工钱,但总比在家闲着挨饿,或去当小偷小摸,或到外地逃荒要饭好得多。

一天,在油坊帮工的箩头把帮工钱送回家用。庄里人看见他,都围上来,好奇地问这问那。

“箩头哥,富斗哥在睢州的生意做得咋样呀?”

“箩头哥,你在那儿干得咋样呀?”

“箩头叔,睢州啥样?有啥好玩好看的?”

箩头很兴奋,似乎有一种因见过世面而被尊重的自豪。他兴致勃勃地说:“嘿,富斗兄弟真能啊,他的油坊一开张,就在睢州一炮打响了。那个生意兴旺劲儿呀,就别提了!门面房的门槛子都快被踩坏了。

有一回,富斗兄弟派人到衙门口买了一篮子烧饼,那个香呀,也别提了!

刚咬到嘴里,还没嚼两下就咽下去了。对,听说过于庄的酒没有?这回于庄的酒,俺也喝了,味道那个辣呀,更别提了!我只喝了一盅,就呛出泪来了。你们听说过孬孙的店铺吧,这回我也进去了。人家孬孙店铺里那个货的齐全,就别提了,要啥有啥!”

箩头滔滔不绝地说着,听的人大睁着俩眼,都听呆了。

一个小孩子在一边急了,说:“箩头叔,我问你睢州啥样,你还没说呀!”

箩头看了那个孩子一眼,说:“石礅儿,你别急呀,我这就给你说。

睢州那个大呀,咱一百个吕庄也没它大。光东关那条大街就有十里,有人说开封都没有那么长的街。一街两行店铺那个多呀,就别提了!一个挨着一个!对,睢州有个老北关,那才有看头呢!老北关,实际上是北城墙外方圆五六里的一片大水。水那个多呀,就别提了,真是一眼看不到头!我还见到船了,在老北关的水里飘来飘去打鱼。打的鱼那个大呀,就别提了,一条足有好几斤哩!对,老北关的水里,还有两个大土堆,圆圆的,高高的,人们说那是一对凤凰蛋。听说它们都在水里泡两千年了,人们都稀罕得慌,它又不是石头的,两堆土在水里咋就冲不塌呢?连城里的老举人都觉得奇怪。”

一个叫尾巴的人突然问:“睢州的女人长得啥样?跟咱乡下女人一样吗?”

大家都笑起来,箩头便嘻嘻笑着说:“你还别说,人家城里女人长得就是比咱乡下女人又白又水灵。”

“是不是把你眼都看花了?”

“嘿嘿,咱哪敢呀?顶多偷偷瞅人家一眼。”

听了箩头的话,尾巴又说:“赶明儿说啥也要到睢州去看看,耽误一天干活儿也情愿。”

“是不是去看看睢州的女人呀?”

“哪里呀?我要看看那两个凤凰蛋到底啥样,看看老北关那片大水,尝尝衙门口的烧饼,走一趟东关大街。”

箩头又补充说:“最后再到富斗兄弟的油坊看看,看看人家那个生意。要是赶上饭时,说不定富斗兄弟还能管你一顿饭哩。”

“箩头哥,你这次回来,啥时走呀?”

“那里可忙了,不能在家多呆,我明儿个就得回去。”

“你回去问问富斗哥那儿还要不要人,我也想去。”

“好吧,我回去替你问问。这时好像不缺人,往后要是生意再做大了,就不好说了。

第二天天不亮,箩头就匆匆起床往睢州赶。他走得快,走十里路日头还没出来。回到油坊时,人们才刚刚吃完早饭。他一进门面房的大厅,看见两个人正和老爷纠缠什么,气氛有点不对头。他走到老爷跟前,问:“富斗兄弟,这是咋回事?”

老爷把箩头推开,说:“你先干活儿吧,这里有我就中了。”

箩头并没有走开,而是站在一边,他要看个究竟。他想:要是真有什么麻烦事,我可不能不管。他的个子比老爷还高一些,也显得更壮实,往那儿一站,像一座塔。他发现那俩人果真来者不善,便灵机一动,抢着对老爷说:“刚才有个灌油不给钱的愣头青,我一急,一拳打掉了他的两个门牙。我对他说,别以为油坊没人,俺好歹也练过几年功夫。

快把你那狗牙拾起来,回去撤泡尿照镜子再安上吧。”

老爷急忙说:“可不能随便动手,你那手像铁鎯头一样,打下去谁能受得了?和气生财嘛。”

箩头又说:“这也得看他和气不和气,啥人啥对付呗。”

那两个人听了箩头和老爷的对话,气势一下弱了。老爷从衣袋里掏出一把铜钱,塞给那两个人,说:“兄弟,我正忙着,先到衙门口买几个烧饼吃吧。县衙里我还有朋友,改天有空儿,咱和朋友一起下馆子,打二斤于庄的烧酒,喝个痛快。”

那两人不知是因为看见箩头的高大威武,还是听说老爷县衙里有朋友,还是因为钱已到手,见好就收,便对老爷说:“好吧,看得出你也是讲交情的人,记住别把路走绝了,咱们后会有期。”说完,抱一下拳,扭身走出了大厅。

箩头走到老爷跟前,说:“富斗兄弟,那俩人我看着像无赖呀。”

“唉,看来干啥都少不了麻烦事儿呀。他们也是开油坊的,我这油坊一开,他们就干不下去了。他们心里不顺,就来找麻烦。”

“那也不能怨咱呀,他把油也做得香点,还能干不下去?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嘛!往后再来了,给他点硬的,别这样惯他们。”

“理儿是这个理儿,为了少麻烦,该忍还是得忍点儿。多少年的老话,破财免灾嘛。这下我可知道啥叫同行是冤家了。”

“以后再碰到这种事儿,你唱红脸儿,我就唱黑脸儿。”

老爷忽然笑着说:“箩头哥,刚才你说你练过几年功夫,我咋不知道呀?”

箩头也笑了:“那不是唬人吗?呃,富斗兄弟,衙门里你也真有朋友?过去咋没听说过呢?”

“哪有呀,跟你一样,也是唬唬他们。衙门里要真有人,我还怕他们吗?”

尽管老爷在睢州的生意很红火,可遇到的麻烦也越来越多。今天有个地痞流氓讹一罐油,明天就会有一个地方恶霸勒索两块银元。更可恨的是那些官吏,他们借着执行公差的名义,想怎么讹诈都能找到借口。老爷就像一块肥肉,凡是有点权势的,都想过来啃一口。好在老爷很能想得开,只要能平安地把生意做下去,该打发的他都打发。毕竟除了“跑冒滴漏”,还是赚的多。

这一天,门面房的大厅里又来了两个官差,说是什么税局的。老爷知道这是更惹不起的茬儿,急忙迎进客厅,让座倒茶。

官差看了老爷一眼,问:“你就是油坊的掌柜?”

“是,是,长官有啥事,请说。”

“生意做得不错啊,发大财了吧?”

“还中,还中。俺货真价实,客人还买账。”

“别光想着发财,忘了补税啊。”

“啥?补税?俺的税都是按时交足,一文钱也没少过呀?”

“你交那税才有多少?你的生意做大了,税理应也得多交,这你能不懂?”

老爷听了,觉得他们说得也许有道理,就问:“那得补多少啊?”

两个官差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个伸出三个手指,在老爷眼前比划一下:“就这个数吧。”

老爷问:“三块大洋?”

“想得美,你干脆说全免得了,是三十块!”

“我的天,你把我杀了算了,这生意你还叫我做不做了?”

“怎么?不想做了?那好呀,今儿个就给你封了。你知道吗?对抗皇税是啥罪?”

“长官,咱就不能再商量商量?”

“好商量呀,就看你是不是明白人了。”

两个官差其实并不是真的来按律收税,也不会轻易把油坊封了。

像老爷这么大的生意,说啥他们也舍不得封了。真给封了,他们上哪儿去捞油水?指望那些小商小贩,能指望得住?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富人身上拔根汗毛,也比穷人的大腿粗呀。

老爷来到柜台前,拉开抽屉。他犹豫了一下,拿出四块银元,一手拿着两块,分别塞到两个官差的衣袋里,说:“长官,看在咱私交份儿上,以后请多关照。”

两个官差脸上立刻堆满了笑,连声说:“好说,好说,掌柜果真是明白人,兄弟不打扰了,恭喜发财。”说完,美滋滋地走了。

老爷望着他们的背影,狠狠地吐了一口:“呸!啥玩意儿!”

因为同是生意人,干的却不是同行,算不上冤家,老爷便结识了衙门口烧饼店的掌柜,还有孬孙店铺的老孙。原来他们都有同样的苦衷。

衙门口烧饼店还好点,他的生意小,平常只是有人白吃白拿一些烧饼。

孬孙店铺的损失就大了,一块苏杭的绸缎,一套精美的景德瓷,只要某些人看上了,你就得脸上赔笑,心里流血地送上去。

不过老孙不愧是商贾之乡的人,他开导老爷说:“吕掌柜,想开点。

他们拿咱那么多,咱不是还赚钱吗?世世代代都一样,生意人财大气不粗,没权没势的,钱再多,也算不上显赫。除非官府里有自己人,给你撑腰。话又说回来,官府里要有人,要啥有啥,谁还做生意呢?”

“孙掌柜,你以后有啥打算啊?”老爷问。

“我们山西人,经商的遍布全国各地。他们赚了钱,大多是回到老家,盖房置地,像平遥的王家大院,多气派。有了房有了地,才算真正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当然,家里要是出了读书人,考个举人进士,捞个一官半职,院子里立一对旗杆,就更气派了。好了,这些都是远话了。我想等以后攒够了钱,也回老家。”

听了老孙的话,老爷想,尽管做生意有时叫人憋气,可还是得做下去。他细算过,油坊的赚头非常可观,一年下来的进项,除了比不上黄岗集挂了千顷牌儿的黄天龙,完全能跟黄岗集另三家财主相比。另外三家的地,都是上了十顷的呀。

老爷又想,赚来的钱,必须置成地,不能窝在家里。把钱置成地,就成了永久的基业。地里又能无休无止地生钱,钱就能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老爷想,在自己有生之年,使家业赶上黄岗的另外三家财主,不是没有可能。

老爷雄心勃勃,但他更希望自己的儿子能走读书求仕的道路。老爷有三个儿子,我爷叫吕进业,二爷叫吕保业,三爷叫吕守业。老爷不仅寄希望他们能创造雄厚的家业,而且要世世代代保住守住。

然而,我爷和二爷实在令老爷失望。我爷念书倒也勤奋,就是长进不大。念了几年书,虽然也能背一些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甚至还能背不少论语,孟子,但不能用到实处。叫他写一篇文章,他就写不出来,叫他写四句诗,写得也干干巴巴,没有一点意境。老爷断定我爷在念书上不会有大出息,别说中进士举人,中个秀才也难。再说中个秀才又能怎样呢,算不上什么功名,充其量能开个私塾,当个教书先生。那样的话,还不如回老家当个财主。

二爷在念书上更是个混混。他的心始终沉不到书里。先生教他念书,他不仅心思飞到了九霄云外,连目光也落不到书本上。虽然也能背几句三字经或百家姓,但把那里的字单个拿出来叫他认,他就不认识了。二爷虽说念书认字不行,倒也学了一手绝活,打算盘。他不仅能熟练地打“三遍九”,就是打起“狮子滚绣球”,“凤凰单展翅”,“凤凰双展翅”来,也是劈里叭啦响,叫人看得眼花缭乱。老爷看透二爷不是念书的料,与其让他在学堂花钱买罪受,不如干脆叫他下了学。老爷看二爷算盘打得好,曾想叫他到油坊管账。可他连人的姓名都写不来,光算盘打得好看也没用。最后只好让二爷回到吕庄,照管老家的地去了。

老爷把唯一的希望全寄托在三爷身上了。三爷比二爷小好几岁,天资极聪明。老爷让三爷念书很早,才四五岁,三爷就能背一百多首唐诗。六岁那年,他竟写了一首诗:

一片汪洋在北关,

莫非天池落人间?

云在水中戏绿波,

船在天上扬白帆。

老爷念书不多,并不懂这首诗的意义。但教书先生说:“这小公子不得了,是个神童,这首诗是写咱睢州老北关的,简直能跟唐朝骆宾王六岁写的《咏鹅》相比了。恭喜吕掌柜,你这公子长大至少能中进士,说不定能被皇上钦点为状元呢!”

老爷高兴极了。三爷终于让老爷看到了希望。唉,我们吕家,自从先人勾头老吕以后,多少辈儿都没出过达官贵人了,莫非小三儿真的能使吕家重新显赫起来?

勾头老吕是我们吕氏公认的值得荣耀的先人。他到底是哪个朝代的,谁也说不清。他曾做过御史,能驾驭朝里的风云。后来勾头老吕被奸臣陷害,砍了头。再后来,皇帝辨明勾头老吕是个忠臣,又给他平了反,昭了雪。重新厚葬他时,还给他铸了一个金头。他的后人却哭着说:“铸金头,铸银头,换不来俺爹的肉头。”是啊,人死毕竟不能再复生了。

在老爷心里,真的以为三爷就是再世的勾头老吕了。

一天夜里,老爷做了一个梦。梦中我们老吕家的院子三进三出,富丽堂皇,比黄岗黄天龙的大院还气派。院子中央还立起一对高高的,象征功名地位的旗杆。突然,一阵敲锣打鼓声传来,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进了吕家大院。原来是皇上派的钦差大臣到了。钦差大臣向老爷和三爷宣读了皇上的圣旨,宣新科状元吕守业赴京就任。三爷接了圣旨,又向吕家祖先的牌位和老爷磕了三个头,然后骑着高头大马,披红挂彩地离开吕庄,进京接任吏部尚书的职务去了……

就在三爷六岁写诗的第二年,世道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宣统小皇帝被赶下了台,中国结束了几千年的帝制,进入中华民国的历史阶段。

光阴在苒,时光又过了十几个春秋。

进入知天命之年的老爷,还在支撑着睢州的油坊,但明显地看出他有些年老力衰了。进入而立之年的我爷和将近而立之年的二爷,都被打发到吕庄,经营着老家的土地。十几年中,老爷把做生意赚的钱,全置成了地。吕家从原来的一顷地已经增加到五顷多,增长速度之快,不仅让我们老吕家振奋,就是黄岗集的四大财主,也都不得不瞠目。

本来三爷是老爷心中的希望之星,但随着小皇帝的下台,科举制度的废除,老爷多年的美梦,也随之破灭了。然而已到弱冠之年的三爷血气方刚,时代似乎赋予他更大的机会,使他更有了积极进取精神。他是睢州唯一进入上海上大学的学生。受五四思潮的影响,他思想激进,指点江山,大有改天换地的雄心抱负。他嫌自己原来的名字封建色彩太浓,又给自己起了个号叫鹏飞。

此时的老爷,却天天数星星数月亮地算计着日子,盼着三爷早日学成回乡,支撑吕家门户。因为在吕庄,他遇到了更大的麻烦。

原来黄岗集的黄天龙,容忍不了我们吕家的崛起,常常向吕家发起挑衅。

黄岗集离吕庄只有三里,黄天龙在黄岗是一霸。他家是挂了“千顷牌”的,这样的家产,在整个睢县也仅此一户。他家养了很多打手,进出都有贴身跟班儿簇拥,甚是威风。有些穷人虽然常在富人的地头地脑偷些东西,但绝不敢到黄家的地里去偷。那样,即使他不动手,打手也会把人打个半死。有时遇到歉年,他也会多少拿出一点粮食施舍穷人。但他并不是对穷人同情怜悯,而是想得到穷人向他磕头求助时,或口口声声喊他“黄二爷”时产生的快感。一次他让人做了一大锅舍饭,很多穷人拿了碗来盛饭。他不许穷人把饭端回家,必须当场喝下去。他就在一边看着穷人狼吞虎咽的吃相,哈哈大笑,他实际上是变着花样拿穷人开心。那些穷人得到他的施舍,也并不感激他,因为那些施舍是用屈辱换来的。有些不肯受辱的人,宁愿远走他乡逃荒要饭也不跪求在他的门前。

过去,黄天龙从没把我们吕家放在眼里。一顷地的小财主,比穷人强不到哪里。可现在吕家五顷地了,他最不愿意看到别人也能进入大财主的行列。他常常站在大街上,对着穷人说:“你们的粮食不是不够吃嘛?现成的有嘛,吕庄卖油郎家的庄稼,就是给你们种的。”

这话表现了他对我们吕家的蔑视。他把老爷当成卖油郎,就是把老爷看成下九流。千百年来,生意人都是不入流的。就是一般的穷人,也是大生意做不来,小生意又不愿做。让他们提篮叫卖,游乡串巷,他们都觉得丢人,张不开口。另外,黄天龙的话,也是公开纵恿黄岗的穷人偷抢我们的庄稼。有他在后边撑腰,那些穷人还怕啥呢?

小满过后的乡村,是一年中最美妙的季节。夏风吹走了最后一缕春寒,让那些缺少衣服的人再也不怕寒冷。遍地小麦渐渐由绿变黄,让那些缺少粮食的人终于看到了希望。村头的杏树枝上,一颗颗杏子渐渐由青变黄,让人看了嘴里直淌酸水。一棵棵桑树上,密密麻麻的桑葚已经红得发紫,早就吸引了很多孩子爬上去摘吃。黄鹂的叫声像唱歌一样婉转悦耳。布谷鸟的叫声比公鸡的叫声还早,催促人们赶快准备夏收夏种。此时的乡村到处都能看到一幅幅图画,听到一曲曲牧歌。

这时候,我爷也像当年的老爷一样,做着一年中最繁忙的夏收准备。抢麦的铲子要不要新添,挑麦的桑杈能不能再用,搂麦的耙子要不要修理。这些收割的用具,样样都要检查,稍有忽疏,到时就会影响打仗一样紧张的麦收。

也许因为有我爷扛着大梁,二爷总是做个甩手掌柜。闲时,他喜欢把个鹌鹑,玩个斗鸡,喷个大话。却在春夏两季,独好种瓜。从三月起,他就蹲在瓜地里点种,盘瓜,压瓜,施肥,除草。直到瓜熟时,就搭个瓜庵,住在瓜地里。图的就是品尝自己种的瓜到底比别人种的瓜甜到哪里。这时他常常来到别人的瓜地,尝尝别人种的瓜,对别人的瓜褒贬一番,再请人到他的瓜地里尝尝他种的瓜。别人能夸一声他种的瓜甜,他就满足极了。种瓜是他的一个瘾,他年年如此,乐此不疲。所以,到了小满,当我爷忙得团团转时,他却泡在瓜地里,一心侍弄着他的小瓜苗儿。

到了芒种前几天,地里的小麦一块接一块地熟了。蚕老一时,麦熟一晌。麦子一旦熟了,必须马上收割。这时,爱睡懒觉的我爷也得早早起来,带着年作短工抢收麦子。从来不下地干活儿的奶奶,二奶奶,还有刚过门儿的三奶奶也不能闲着。她们要在家里烧茶水送到地里。这时天很热,干着重活儿,是不能缺水喝的。她们还要在家炸些老鸹头,蒸些白面馍,下些凉面条。收麦是累死人的活儿,但只要肚子里有好吃的,从早干到晚也能撑下来。

我们这儿收麦,一般不用镰割,都是用铲子抢。先把铲子磨得锋利无比,安在一根长长的抢子杆上。抢麦的人握紧抢子杆,把铲子对准麦垄,胳膊一推一推往前走着,麦子就嚓嚓倒地了。

抢麦是重活儿,一般都是男人干。麦子抢倒后,女人就手持一把三股桑杈,把抢倒的麦子挑到一起,堆成一个个像坟头一样大的麦堆。当拉麦的大车赶到地里时,再把这一堆堆麦子装上大车拉走。

装车的时候,又换成男人手拿桑杈,把那三股叉子狠狠地叉进麦堆里,再猛地翻过来,杈把朝下,麦堆就被举上了天空。男人高举着杈把,把麦子送到大车前。这时,车上还有一个“踩车”的人,也拿一把桑杈,指挥着车下的人,把麦装到合适的地方。车上的人用桑杈也把举上去的麦子叉住,固定在一个地方,下边的人把桑杈猛一下抽出来,麦子就装上车了。这样车上车下配合,麦车就能装得不歪不斜,越装越高,像一座小山。装车的同时,车后有两个手持大耙子的女人,把地里撒下的凌乱麦子搂到一起,也装在车上。麦车装满后,人们用绠绳把大车紧紧地缠上几圈,用力刹紧,防止麦子从车上掉下来。最后,这座活动的麦山就慢悠悠地拉到了打麦场上。

乡下自古就有拾麦的习俗。那些拾麦的人,把目光投向辽阔橙黄的原野,看到哪块地里有拉麦的大车,他们就蜂拥着赶到那里,跟在搂麦人的后边,把漏掉的麦子争着拾起来。有的拾麦人离搂麦人很近,故意用脚踩住一缕麦子,让搂麦人搂不走,他们就赶快把踩住的麦子拾到手里。这时候,搂麦的人便喊着“往后点,往后点!”那些拾麦人就知趣地往后退一点。还有的人爱拾“路麦”。就是跟在拉麦大车的后边。

因为麦车装得很高,在晃晃悠悠拉往打麦场的路上,难免会掉下一点麦子,拾路麦的人就把它拾起来。有时,庞大的麦车会蹭上路边的树枝,就能蹭掉一大缕麦子,拾麦的人就大捞了一把。

这一天,我们家拉麦的大车刚到地里,突然从黄岗涌过来很多拾麦的人。过去拉麦时,搂麦人的后边一般只跟着几个,十几个拾麦的人。

可今天,一会儿就涌过来五六十人。他们开始拾麦时,只是离搂麦的人很近。过了一会儿,他们就试探着越过千百年约定俗成的界限,进入还没有搂过的区域。这时,几个搂麦和装车的人就喊起来:“往后点儿!

往后点儿!太不像话了!”

可是,那些拾麦的人根本不听,他们甚至到了装麦的大车跟前。装麦的人和拾麦的人纠缠在一起。

这时,我爷正在另一块地里。他远远看到拉麦的地里一片黑压压的人,又听到乱嚷嚷的声音,急忙跑过来大声喊叫:“你们干啥?简直明抢了!五更,给我用杈挡住!”

五更是老爷堂哥箩头的儿子,我应该叫他五更爷。五更爷拿着桑杈,挥舞着去撵人。过去,拾麦的人太过分时,装车的人只要黑着脸,舞着桑杈喊一声,他们就不敢再向前了。可这回不灵了,有一个人甚至抓住五更爷的杈把,跟五更爷支把起来。

局面已经无法控制,几十个拾麦的人已经变成抢麦的人。他们仗着人多,根本不听我爷和装车人的喊叫声。有人甚至大声喊:“快抢呀!不抢白不抢!有黄二爷撑着,怕啥呀!”

我爷看着这些几乎发疯的人,已经无可奈何,只好任他们抢了。我爷叫五更爷和其他装车的人都让开。我爷怕把事闹大了,打得头破血流,甚至出了人命,后果更不堪设想。

那些抢麦的人,看到我们放弃了抵挡,一下子散开跑满地。有的用胳膊狠狠地抱了一搂麦子,有的装了满满一篮子麦子,最厉害的是用绳子捆了一大捆。各有所获后,便一溜烟向黄岗跑去。

我爷瘫坐在地上,看着满地麦子被抢得一片狼藉,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家麦子遭抢的事传到睢州,老爷第二天急忙从睢州赶回来。刚走到庄口,又目睹了第二次遭抢的情形。

老爷明白,这是黄天龙和我家公然过不去了,可我们家是斗不过黄天龙的。老爷一股气憋在心里,终于病倒了。

老爷越来越感到力气不支。他想到睢州的油坊,这油坊已经开了二十年,虽然赚了不少钱,可其中的酸甜苦辣,又有谁能理解?老吕家香油虽然成了睢州的四大名牌之一,可不是照样被人欺负?被人瞧不起?特别是有个戏班儿,唱了一出《卖油郎独占花魁》,有人竟把老爷和那个卖油郎附会到一起。按说,戏里的花魁娘子不选达官显贵,浪荡公子,却偏偏选中了卖油郎,这正是卖油郎的光荣。可是人们不这样附会,偏偏附会到花魁娘子是个娼妓,好像所有卖油的都和娼妓有关。人们可以花钱嫖娼,但若娶娼妓为妻则是奇耻大辱。老爷忍受不了这种屈辱,又看出我爷二爷都不是经商的料,便有了关掉油坊的想法儿。过去,老爷曾担心地少,家底薄,怕儿孙受穷。现在发家了,没想到又受到更大财主的欺负。穷人有穷人的难处,富人也有富人的难处。

老爷强撑着病歪歪的身体回到睢州,妥善地给油坊收了尾。提子对油坊有很大功劳,他给了提子一些钱,让他带着家小回老家故道湾,自己开油坊去了。凡吕庄的帮工,都让他们回到吕庄,给老爷种地。其他的帮工,也分别给了他们一点钱,让他们另谋出路。就这样,曾经红红火火的老吕家油坊,在冷清凄凉中关门了。

老爷离开油坊的时候,流下两串浑浊的老泪。

老吕家油坊,在睢州四大名牌中,崛起得最晚,却消失得最早。多少年后,人们提起老吕家香油,还无限留恋。都说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吃到过老吕家那样的香油了。

至于睢州的其他三大品牌,也都相继消失在解放以后。衙门口烧饼,是在统购统销后,买不到白面,只好停了炉。孬孙家店铺,是老孙赚了一笔钱后,回了老家山西。他的儿子继续留下经营着店铺,1956年搞公私合营,孬孙家店铺便改名为东关供销合作社。于庄烧酒是在1960年,人们连野菜都吃不上的时候,终于停了火。

老爷回到吕庄后,身体越来越不行了。请了不少大夫看过,都说不出是什么病。也许是心病,是睢州油坊的关闭,或者是黄天龙的欺负,都是使老爷一病不起的原因。

老爷觉得自己的日子不多了,便把我爷和二爷叫到跟前,嘱咐说:

“老大,老二,我死后,你们要管好咱的家,别走邪路,别沽嫖赌,别吸大烟,我挣这个家业不容易,千万不能败在你们手里。”

我爷和二爷流着泪,连声答应。老爷又说:“你们给小三儿写封信,叫他从上海回来一趟吧。他要回来晚了,我就见不到他了。我要先走了,你们就对他说,叫他学成了一定回老家,咱家就他最有出息,往后咱老吕家的门户,得靠他支撑。”

老爷怀着满腹的心事走了。老爷死时才五十出头,他被安葬在庄东的吕家坟地里。多少年来,风雨沧桑,他一直静静地躺在那儿,看着他的后代过着怎样的日子。我们后辈儿人,每当去祖坟扫墓时,虽然很多人连见过他都没有,却忘不了到他的坟前,给他的坟头添几锨土,烧几张纸。

在一个爽朗的秋天,三爷西装革履,掂着一个皮箱,里边装着复旦大学的毕业文凭和一大沓子名流的推荐信,回到吕庄。

老奶奶见了三爷,又流下眼泪。她抓住三爷的手说:“小三儿呀,你爹临死就盼着能看你一眼,可盼到死也没见到你。他就给你留下一句话,叫你撑起咱老吕家的门户。”

三爷也很伤感,眼睛红红的,他安慰老奶奶说:“娘,你放心,我一定为咱吕家争气。”

第二天,我爷带着三爷,到坟上祭奠了老爷。之后,三爷就匆匆去了睢州。三奶奶很想留三爷在家多住几天,可三爷只想早奔前程,没有心思和三奶奶缠绵。

三爷在上海的几年,可谓大开了眼界。作为五四以后的青年,他如饥似渴地接受一切新鲜的思潮和事物。其中有巴枯宁,克鲁泡特金的无政府主义;欧文,傅立叶的空想共产主义;马克思的科学共产主义;杜威的实用主义;孙中山的三民主义等。三爷还酷爱新文学,拜访过文坛前辈鲁迅和诗界名流汪静之,徐志摩等,在一些报刊上发表过一些文章和诗歌。三爷曾打算在上海发展,那是一个人才荟萃的地方,能有广泛的结识。后来他考虑到老爷的遗愿,又想到家乡虽然落后,却是个未开发的处女地,在这里耕耘播种,也许更有作为。于是三爷最后踌躇满志地选择了回乡。

到了睢州,三爷先后去了县党部和文教局,并一股脑儿展示了自己的有关证书,各类推荐信和发表的作品。三爷有极好的口才,他讲起话来滔滔不绝,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流露出自信。在这个古老的小城,突然出现这样一个知识渊博,才华横溢的年轻人,简直就是出现了一颗耀眼的明星。三爷一下子就把那些政要们征服了。

几天后,三爷接到了任命,他当上了睢州国民党县党部委员,并担任睢州中学的校长。

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受到如此器重,已经很难得了,然而三爷似乎并不满足,他还想在政界进一步发展。在三爷周围,很快吸引了一批激进的少壮派人物。他们常常聚在一起,高谈阔论,抨击现实,揭露时弊。

在一次聚会上,大家又议论起官场的黑暗腐败。

三爷说:“听说有一次冯玉祥去见蒋委员长时,挑了一只灯笼。蒋委员长问他为什么大白天挑灯笼。冯玉祥说,不挑灯笼看不清路呀。

蒋委员长生气地说,老冯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啊!其实,冯玉样大白天挑灯笼,是讽刺社会的黑暗呀!”

三爷一开头,大家七嘴八舌都议论开了。

“提起官场的黑暗,真是一言难尽。行贿受贿泛滥,徇私舞弊成风。”

“现在哪个官员身上是干净的?要是把他们先抓起来判刑,再收集罪证,十个有八个不冤枉。”

“这样下去,咱们的国家还有啥希望?国民党也要完蛋。”

大家越说越慷慨激昂。三爷又说:“我看,咱们的胡占魁县长身上就不干净。”

三爷一语既出,四座皆惊。原先大家的议论的毕竟是泛指,没涉及具体个人,也便没有多少忌讳,没想到三爷竟把县长撂了出来,一时竟没有一人再接话茬儿。

三爷环视大家一下,停一会儿说:“怎么了众位同仁?怕了吗?怕什么!我们为了国家,为了民众,天不怕,地不怕,更不怕什么县长局长。有些当官的为什么敢胡作非为?原因之一就是知道大家敢怒不敢言。只要我们同心一致揭露他,不信把他扳不倒。”

三爷的话鼓舞了大家,大家放弃了顾虑,情绪又激昂起来,纷纷揭露胡占魁的恶迹和腐败。一旦打开了话语的闸门,多少鲜为人知的事都暴露出来了。

三爷激动地说:“我建议,我们再继续搜集胡占魁的罪状,写成一篇檄文,把他告到专署里去。为了国家,为了民众,我们一定告倒这个祸国殃民的贪官。”

几天后,一篇义正词严,证据确凿的揭露胡占魁罪状的檄文写好了,执笔人当然是三爷。三爷又鼓动很多人签了名,他便和另一位县党部委员作代表,送到专署去了。

又过了不久,胡占魁的县长职务果然被免了,而且还判了刑。那一天,胡占魁被绑上囚车,在睢州城里和东关的大街上游街示众,然后押解到归德府的监狱里去了。

三爷告倒县长的事在整个睢州传开了。传说专署里的官员都被三爷的胆魄和慷慨激昂的陈辞所折服。人们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简直把三爷说成了三头六臂的传奇人物。

三爷不仅在睢州有了名,甚至在整个豫东地区也成了新闻人物。

不久,三爷又接到一份任命。在担任睢州中学校长的同时,又兼任了睢州第二区的区长。第二区管辖着城北七八十里的区域,我们吕庄和黄岗集,就在二区的管辖范围之内。这样,即使挂了千顷牌儿财大气粗的黄天龙,对我们吕家也不能不另眼相看了。

从此,黄岗集的人,再也不敢抢我们的庄稼了。黄天龙知道我们吕家和他积怨甚深,也很想把过去的积怨化解。

黄天龙家已经富了几代,只是他家只有财运,没有读书运。早在晚清,几代人中不仅没有出一个举人,连个秀才也没出过。没有功名,财产再多也只能算土财主。后来他花了重金,买了一个拔贡。他以为有了功名,便要在深宅大院里立一对旗杆。他家院子的气派在方圆百里是独一无二的。几进几出,从大门一直能看到院子深处的第六道门,被称为“六门照”。院子虽然气派,可立旗杆时,就是立不起来。据说立旗杆的人家,要达到一定的功名,他家别说是买来的拔贡,就是名符其实的拔贡,也不够资格。旗杆没立起来,反倒成了人们的笑柄。他有时很懊丧,自家虽然挂了千顷牌,还不如黄岗集只有十来顷地的赵家更显得荣耀。

赵家有个叫赵兴邦的人,担任着山东财税厅厅长。在乡下人眼里,出这样一个高官,简直跟出个宰相差不多。赵兴邦人缘极好,一次他回到黄岗,对众人说:“以后,别说是咱黄岗的乡亲,就是整个河南的乡亲,到了山东,我都好吃好喝好招待,还送回乡的盘缠。”其实,这只不过是一个虚空的许诺。河南人多了,除了黄岗人,有多少河南人知道远在山东有一个做高官的老乡呢?即使是黄岗人,他们大多连睢州都没去过,又有几个能跑到山东找他?但人们听了他的话,对他还是很敬重,觉得他很豪爽,比黄天龙强多了。他们家出了这样一个高官,也比黄天龙荣耀多了。

至于三爷,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小小的区长自然不能跟厅长比。但人们似乎更看到三爷的前途无量,而且他的权势就在眼前,不像赵兴邦的权势,太遥远,太虚幻。特别是黄天龙,挂了千顷牌的人家更不能跟“现管”过不去。人们都说,挂了千顷牌,就免交公粮了。其实不是免交,而是根据年景和具体状况,上边让你交多少你就得交多少。

他不敢得罪三爷这样的“现管”,不然的话,三爷张口让他多交三五十石粮食,他是干瞪眼没办法的。

三爷很忙,睢州中学的事他要管,每周还兼着几节国语课。区里的事他更得管,偶尔还得到县党部开会。他做事雷厉风行,常常骑着一辆自行车,颠簸在崎岖不平的乡间小道。偶尔,在吕庄,在黄岗,也能看到三爷骑车的影子。

当时骑自行车的人很少,人们把自行车叫洋车子。如果见到一个骑洋车子的人,会像看稀罕物一样吸引很多人。有人编过这样一个谜语:远看像条龙,近看铁条拧。晴天龙驼鳖,雨天鳖驼龙。由此可以看出人们对骑洋车子人羡慕而又眼红的复杂心理。

一天,三爷骑着洋车子来到黄岗的街上,很多孩子都追着看。黄天龙正手把鹌鹑,在街上悠闲地散步,看见三爷过来,急忙把鹌鹑递给贴身跟班儿,满脸堆笑,对三爷拱手打礼说:“嗬,吕区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呀!”

三爷看到黄天龙一脸媚态,投去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的目光。他想起当初黄天龙对老吕家的欺负,心里涌上一股愤怒。三爷本来不想理睬黄天龙,又觉得那样有失风度,便下了车。毕竟黄天龙是睢州最大的财主,别说区长,平时就连县长也不慢待他呀。

“黄先生,幸会呀!”三爷虽然这样说,但声调显得很冷淡。

“吕区长,请到我家客厅一坐。我家厨师刚学一手,请品尝品尝他做的燕鲍翅,看看手艺怎样。”

“我公事缠身,没这个口福,还是黄先生留下自己品尝吧。”三爷推着车子,脚步没停,说着就蹭地又骑上车,扬长而去。

黄天龙弄个大闪脸,他看着三爷的背影,心里恨恨地说:“这小子,看来真的能摆谱。”

黄天龙不甘心,过年的时候,又派人到我家送了一纸请柬,请三爷务必到黄府赴宴。

三爷还是找个托词,始终没给黄天龙一个面子。

正月初三是上坟烧纸的日子。老奶奶和全家人来到老爷墓前,摆上各种供品,大家给老爷磕完头,老奶奶流着泪在坟前念叨说:“他爹,咱家小三儿当官了,撑起咱吕家门户了,咱再也不受黄天龙的欺负了,你在那边放心吧。”

从此以后,我们老吕家就过着平稳舒心的日子。

三爷的事业轰轰烈烈,如日中天。因为三爷忙,不常回家,老奶奶就把三奶奶和三奶奶的儿子,送到睢州三爷那儿。

我爷在家把几顷地分别租给了五更爷几家穷人。地租出去,租地人的责任心强了,多收了他们就能多分,我爷不用多操心,等着粮食收下来,双方按比例分就是了。我爷轻松了,平常没多少事,就爱看个《三国演义》、《水浒》、《西游记》和《红楼梦》。冬闲的时候,庄里人嫌屋里阴冷,喜欢坐在向阳背风的墙根儿晒暖儿。晒暖儿的人就会缠着我爷,叫他讲故事。我爷就讲《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讲《武松醉打蒋门神》。我爷讲得云天雾地,讲得高兴了,添油加醋地多说一点儿,或讲着讲着忘了,少说一点,人们也不知道,反正我爷讲什么就是什么。乡亲们最爱听孙悟空的故事。每当我爷讲完一段,听的人就连声赞叹:

“嘿,孙悟空就是能。唐僧上西天取经,不管过哪个坎儿,离了孙悟空都过不去。”因为我爷能讲故事,乡亲都说我爷有学问。

二爷这么大年纪了还是一个混混。他除了喜欢把鹌鹑,喜欢斗鸡,喜欢种瓜,另外喜欢喷大话的天性又有发展。他有两个外号,一个叫“二喷子”,一个叫“二烧包”。他常常向人们炫耀吃过什么好东西,见过什么好东西,并且极其夸张,说得人们羡慕而又眼红。

吕庄还有一个经常走南闯北会吹糖人儿的江湖人,叫李老牛。他说话结结巴巴的,也好喷大话,外号“吹死牛”。他经常推着糖人儿车子到处游荡,走到哪儿就住在哪儿的小店里,和天南地北三教九流的人打过交道。他能说出三教是哪三教,九流还分什么上九流,中九流和下九流。还会唱四好听,四难听,四松,四紧,四软,四硬等。据说他还会唱十八摸,很多人缠着他让他唱,他就是不唱,怕人笑话他老不正经。

他越是不唱,人们越对十八摸好奇,越想知道是怎么摸和摸的啥地方。

如果二爷和李老牛碰到一起,两个人比着喷起来,那就热闹了,会像唱戏一样吸引很多人。

一次,二爷和李老牛又喷到了一起。二爷说:“要买年货,还是上东关。东关腊月二十三的祭灶会上,光赶会的人不下五万。”

李老牛结巴着说:“五,五万?不,不止吧!我看十,十万也多。”

“会上,有一个卖小囤子的场地,那囤子摆得一个挨一个,至少占地十亩。”

“十,十亩?不,不止吧!我看二,二十亩也多。”

“有一回,名旦狗妞去睢州唱戏,那个人多,光戏院子外边没进去的人,至少有几千。”

“几,几千?不,不止吧!我看几,几万也有。”

看来,二爷是喷不过李老牛。李老牛高兴了,又问二爷:“你去过太,太康吗?你去过拓,拓城吗?你去过项,项城吗?你去过宁,宁陵吗?”李老牛说的这几个地方,都是睢州周围的几个县城。

二爷真的没去过这些地方,但二爷不服输,又问李老牛:“你坐过火车吗?你去过开封吗?你见过龙亭吗?你上过铁塔吗?你进过相国寺吗?你走过马道街鼓楼街吗?”

一连串的问话,李老牛又答不上来了。不过李老牛毕竟跑过多年江湖,江湖道行很深,没影的事儿他也能喷个天花乱坠。他眨巴眨巴眼,问二爷:“你,你不是到,到过开封吗?你说说,开封包,包子有多少个褶儿?”

这一下又把二爷问住了:“吃包子谁还数数有多少褶子呀?”

李老牛说:“我,我就知道,开封包,包子有四,四十八个摺”

大家听了,都感到很吃惊。二爷却抓住了把柄:“你连开封都没去过,你咋知道这些?你说的这些,全是没影儿的话!”

“呵呵,管,管它有影儿没影儿,你,你不是能喷吗?看谁能喷,喷过谁?”

从此以后,大家都知道李老牛说的话,大多都没影儿。而且有人要是也说句没影儿的话,别人就会说:你这是李老牛的话,没影儿!

我们老吕家平稳舒心的日子没过多久,突然睢州传来信儿,三爷要和三奶奶离婚。

三奶奶抱着小儿子回到吕庄,在老奶奶面前哭得死去活来:“娘啊,你得给我做主。我啥错都没呀,我孝顺老人,安守妇道。可你儿子硬是薄情薄义,在外边又找个相好的呀!”

老奶奶也很气愤,安慰三奶奶说:“罗大姐,你放心,我一定给你做主。小三儿这个没良心的,我跟他算账。”

我们这儿长辈对过门媳妇的称呼,都是按媳妇在娘家姐妹中的排行。排行老大叫大姐,排行老二叫二姐,以此类推。三奶奶在娘家排行老大,娘家姓罗,老奶奶就叫她罗大姐。

三奶奶又说:“男人念书越多,官儿越大,花花肠子越多。你儿子找的那个狐狸精,听说是他的学生。”

老奶奶吃惊地说:“学生?唉,师徒如父子,这女学生算啥?是父女呀!简直是伤天害理呀!”

全家人听了,也都很震惊。老奶奶对我爷说:“石头,明儿个你去睢州,把小三儿给我叫回来。”

第二天,我爷真的去了睢州,但并没把三爷叫回来。

我爷对老奶奶说:“看来老三是铁了心了,他说他和罗大姐是封建包办婚姻,没有感情,没有共同语言,离婚是离定了。”

“啥是共同语言?”老奶奶不懂,问我爷。

“唉,这不好说,就是两口子在一起说不到一块吧。”

“简直胡扯八道,这也是休媳妇的理由?”老奶奶对三奶奶说,“罗大姐,你放心,在咱家,我只认你这个媳妇,不认儿子。”

其实三爷在外边恋上别的女人,也有一定的必然。三爷像老爷一样高大,英俊,他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颗耀眼的明星,吸引众多女性的目光。在睢州中学,三爷担任着一门国语课。课堂上,三爷渊博的知识,潇洒的风度,滔滔如悬河般的口才,征服了所有的学生,尤其是女生。他讲的每一句,都像一把琴弓,拨动女生心里的琴弦;像一块巨石,溅起女生心海的浪花。多少女生倾慕他,心仪他,幻想和他朝夕相处,哪怕能贴近他,闻一闻他那浑身散发的气息,也会心驰神迷。

不过三爷还算是有定力的男人,他不会像那些花花公子一样,轻易地倒在女人的石榴裙下。他甚至对很多女人,都不屑一顾。但有一个女生,她那美丽多情极具魅力的目光,终于穿透三爷的心扉,动摇了三爷的定力。

那个女生叫林雪莲,她既有名门闺秀的高雅气质,又有五四以后追求个性解放的勇气。她出身城西的一户名门,祖上辈辈都有读书的风气,虽说没中过举人进士,但父亲也是个黉门秀才。她没有兄弟,承袭了书香家风的父亲便让几个女儿都上了学。父亲虽然在女儿读书问题上非常开明,在婚姻问题上却很传统,很早就给林雪莲订了娃娃亲,那是她父亲一个朋友的儿子。林雪莲曾见过那个男人,长相很一般,名贵的衣饰掩盖不了骨子里的俗气。她读了书,开阔了眼界,喜欢冰心和丁玲的作品,也羡慕她们的人生。读了《莎菲女士的日记》,她更渴望自由的爱情,并感觉到自己的娃娃亲,简直是一个牢笼,一座坟墓。自从她第一次见到三爷,她就被三爷深深吸引。三爷讲课时,她不仅专注地听着每一个字,每一个词,而且更专注地盯着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态。

在她眼里,三爷哪怕一个眉梢的耸动,一个嘴唇的张合,都是那么潇洒,那么迷人,具有难以抗拒的魅力。

一次,三爷讲白居易的《长恨歌》,其中两句写唐玄宗杨贵妃在长生殿的密誓:“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林雪莲一下受到深深的感动。当三爷讲完,组织学生讨论《长恨歌》的主题时,林雪莲第一个发言,而且一发就控制不住,基本跑了题。

“按传统观念评判,李杨的爱情是违背人伦道德的。但他们为了爱,敢于冲破世俗观念的勇气,值得佩服。我们已经到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是经过五四思潮洗礼的一代年轻人。可是在我们头脑中,还残存着多少封建观念啊。现实中,不仅有很多《红楼梦》中的爱情悲剧,也有巴金《家》中的爱情悲剧。我们是应该做觉慧那样封建阶级的叛逆者,还是做觉新那样封建阶级的殉葬品?难道我们不应该向鲁迅和许广平那样,对着封建势力来一声呐喊,与封建观念彻底决裂吗……”

林雪莲的慷慨陈词,像一块巨石落在三爷心海,溅起滔天大浪,引起强烈共鸣。三爷注视着林雪莲的神态表情,她的脸渐渐由粉白变成粉红,眼里像含了一半海水又一半火焰。这样的发言已经超出讨论的范畴,它不仅是对自己不幸命运的倾诉,对封建礼教的抗议,也是内心感情火山的喷发。三爷这是第一次注意到林雪莲,但这第一次的印象却是那样深刻,深刻得在心中再也无法抹去。

三爷回到办公室,心还久久不能平静。三爷想到三奶奶。三奶奶端庄温顺,她和许多女人一样,没有念过书,却裹了一双小脚。他们的婚姻,是老爷在世时一手包办的。三爷即使在洞房花烛夜的时刻,也没有一般新郎的那种激奋。后来三爷去上海念书,夫妻的漫长分离,也没使三爷产生过铭心刻骨的思念。甚至三爷从上海回乡的第二天,就匆匆去了睢州,对三奶奶一点也不留恋。他们的婚姻实际上是一个半死不活的婚姻。只是三爷知道,三奶奶是没有错的,他无论是思想上还是行动上的出轨,都是对三奶奶的伤害。所以当三爷心海的堤坝被林雪莲的洪水冲得发生动摇的时候,他一时竟不知是应该放开闸门,还是修补堤坝。

三爷陷入矛盾之中,他下意识地拿起笔,在纸上默默写下几行诗:

莫道心海是死海,

一团烈焰胸中埋。

唯恐喷发成海啸,

澎湃狂潮化为灾。

突然有人敲门,三爷说声请进,进来的竟是林雪莲,三爷心头一颤。

三爷的办公室平常很少有人进,更没有学生进过。此时林雪莲的到来,似乎有着不同寻常的意味。三爷显得有点拘谨,他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说:“请坐。”

林雪莲不客气地坐下,说:“吕校长,课堂上的讨论没能进行下去,现在我们能不能接着讨论?”

当时林雪莲发言时,三爷觉得已经超出课堂讨论的范围,而且林雪莲的目光也使三爷乱了方寸,赶快说:“关于这个问题,我们以后再讨论吧。”就这样,三爷把林雪莲的问题应付过去。

没想到,林雪莲真的来了。林雪莲突然看到桌子上三爷写的诗,她仔细看了两遍,又抬起眼来看着三爷。她的目光似乎有穿透性,穿透三爷的外表,看到三爷的心底。林雪莲笑着说:“吕校长真是才华横溢,你写的诗真好,非常准确含蓄地表达了你此时此刻的心理矛盾。”

“不,不,我只是随手涂写几句。”三爷急忙掩饰。

林雪莲却大胆地表白说:“吕校长,我毫不掩饰,我是向你表露心迹来了。我认为,任何人都有追求爱情的权力。但在世俗观念面前,追求真正的爱情,会有很多阻力。有人认为师生恋是大逆不道的,难道师生之间就没有真正的爱情?鲁迅和许广平就做出了榜样。有人认为,男人和妻子离异是薄情薄义,如果他们本来就没有情义,难道还要把他们捆绑在一起,让两人都受一辈子精神煎熬?你也许不知道,父亲从小就给我订了娃娃亲。可我终生的幸福,难道就押在父亲一句不负责任的许诺?我要抗争,今天我向你表白,就是心底的烈火燃烧得实在太猛烈,再也浇不灭了。可是我宁愿被爱情的烈火烧成灰烬,也不愿在坟墓般的婚姻中煎熬一生。吕校长,你难道没有同感吗?”

林雪莲的大胆表白,深深感染了三爷。他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子浑身迸发着一股青春朝气和不可抗拒的魅力。这种魅力,像强大的电子束,猛烈地射向三爷的全身,三爷的心狂跳起来。林雪莲也已控制不住自己,她呼吸急促,胸脯一上一下起伏,脸上涌满潮红。两人心海的堤坝已经崩溃,澎湃的巨浪已经成为海啸,把他们完全淹没。他们情不自禁地拥抱在一起,两个嘴唇紧紧贴在一起。他们任感情的潮水冲击,久久沉醉在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甜蜜的眩晕之中……三爷和林雪莲的恋情公开了。他们品尝到真正爱情的甜蜜,就再也不能放弃,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正如后来三爷在诗中写的:

明知昆仑峭岩险,

明知天山高风寒,

为采雪莲慰知己,

粉身碎骨也心甘。

以后,便出现了三奶奶被赶回吕庄的事。后来,三爷回过一次吕庄,了断和三奶奶的事。老奶奶看三爷坚决,就妥协一步,同意三爷娶林雪莲为二房。可是具有新思潮观念的三爷怎能做出这种事?三爷就非常干脆地撂下话说:“我离婚是离定了,谁也别再说了。”

老奶奶说:“你要离婚,就再也别回这个家,这个家是罗大姐的,没有你的份儿。”

“那好,我宁愿不要这个家,也不能不要林雪莲!”三爷说完,义无反顾地走了。

三爷回到睢州,为了给林雪莲一个名分,避免人们说三道四,就按当时知识分子时髦的一种做法,在报上刊登一则声明。这样,林雪莲就正式成了我的三奶奶。

三爷的声明,虽然使林雪莲有了正式名分,但也使更多的人知道了这件事。他们不管声明不声明,还是认为三爷娶了个二房。

至于在我们吕家,既成的事实使我们晚辈人把两个女人都叫三奶奶。只是为了表述的方便,以后姑且分别把她们叫做大三奶奶和小三奶奶吧。

以后几年,我们老吕家发生很多不幸的事。不仅年迈的老奶奶去世了,连刚过不惑之年的我奶奶也去世了。一种悲凉的气氛笼罩着我们老吕家。

1937年,卢沟桥上的炮声响了。此时我爸正在开封上学,爱国学生抗日的浪潮感染了他,他也加入了呼吁民国政府抗日的请愿卧轨活动。我爷就我爸一个儿子,他既担心我爸加入抗日部队,又担心开封沦陷后我爸给日本人干了事,就急忙果断地让我爸停止了学业,回到吕庄。

我爷对我爸说:“不是爹不想叫你上学,也不是不叫你打日本。按说国难当头,匹夫有责,爹也懂这个理。可你娘刚死不久,爹不能没有你。再说你也成家了,眼看就有孩子。你要不在家,冯大姐和以后的孩子咋办?”

我爷说的冯大姐,是我妈。我爸听了我爷的话,没有吭声。我爷又说:“不过咱有做人的底线,死了也不能当汉好。只要日本人还在中国,日本人的啥事咱都不能干。等日本人被赶走了,你想出去干啥就干啥。”

此时的三爷,已经是专署的专员。国难当头之际,又一次显示了他的胆魄,他又积极投入到抗日斗争中去了。

三爷本来就忙,现在更忙了。由于实现了第二次国共合作,三爷不仅担任着国民党的职务,还经常和共产党,新四军打交道。三爷仍兼任着睢州中学的校长,他在学生中一鼓动,几乎一呼百应,很多学生都投入了抗日的洪流。

1938年,睢州终于沦陷,无论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的抗日武装,有的转移,有的转入地下。沦陷后的睢州日本人并不多,他们就建立了“皇协军”,这是一支汉奸武装,日本人主要利用汉奸对付抗日武装。

三爷经常奔走在睢州,杞县,太康一带,成为这一带抗日阵线的主要领导之一。

一天,突然传来消息,三爷被汉奸杀害了。这简直是晴天霹雳,把我们老吕家人都震昏了。据送信的人说,三爷遇害那天,他去和新四军接洽,路过长岗时,遭遇了皇协军头子张子豪的埋伏。也怨三爷疏忽,那天他没带警卫,当他走进汉奸的埋伏圈,汉奸突然开枪。三爷急忙掏出手枪还击,打倒了两个汉奸后,自己就中弹了。据说以后的情况更惨,也更令人愤慨,汉奸打死了三爷还不罢休,又残忍地把三爷大解八块,才匆匆离去。

送信的人安慰我们说:“吕专员牺牲得很壮烈,部队长官发誓,一定用汉奸的头,为烈士祭灵。”

就在这时,国民党某兵团的人马,已经包围了长岗。共产党的抗日武装也赶来,两股武装联合起来,向长岗发起猛烈进攻。汉奸头子张子豪亲自指挥皇协军顽抗。寨墙外不时向寨里喊话,要他们赶快投降,交出张子豪。汉奸便死守寨门,企图顽抗到底。

就这样,寨外寨里对峙到第三天,寨里枪声稀疏下来,寨外便发起更猛烈的进攻,终于攻破寨门。战士们高呼着“为吕专员报仇”,潮水般涌进张子豪的宅院。只见院子里堆起一堆小山一样高的新土,使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张子豪竟挖了一条直通寨外的地道,他从地道逃走了。

国民党团长气得暴跳如雷,他对天开了三枪,怒吼着:“张子豪,你个狗汉奸,你跑了初一,跑不了十五,老子早晚要了你的命!”

国民党为三爷举行了追悼仪式,对三爷给予高度评价,挽联上写着“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沽襟”。然后由一队士兵,把三爷的灵柩护送到吕庄。

我们老吕家全都悲痛欲绝,就连老天似乎也为三爷哀悼,乌云低低的,下起点点小雨。三爷的墓坑挖在离老爷的坟头不远的地方,墓坑周围,挤了几十层吕庄和邻庄的庄民。我爷痛哭流涕地扶着三爷的灵柩说:“老三呀,你死得好惨呀!咱爹最喜欢你,说你最有出息,你咋这么早就走了啊,以后咱老吕家还指望谁呀!”

三爷的灵柩被十几个人抬进了墓坑,十几个人拿着十几把铁锨,把一锨锨新土雨点般撒向墓坑,落在灵柩上。这意味着是生者和死者的最后告别,霎时,我们老吕家的人又齐声痛哭起来,连围观的人也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一会儿,一座新坟出现了,坟旁的一根招魂幡已经被雨淋湿,无力地在凄风中摇摆着。

为三爷打幡摔盆儿的是大三奶奶才七八岁的儿子。他还不十分懂事,一切仪式都是由管事人扶着他进行的。

三爷的遇害,受打击最大的还是小三奶奶。她本想来送三爷入土的,只是她还怀着几个月的身孕,又哭昏过几次,人们怕发生意外,便强行劝阻了她。

关于三爷被害的原因,还有另一种说法,就是由于个人的情仇。那个汉奸张子豪,就是小三奶奶小时的对象。当初小三奶奶追求三爷,毅然解除了原来的婚约,不仅让她父亲感到脸上无光,更得罪了张子豪。

没想到几年之后,张子豪竟投靠日本,利用汉奸武装,要了三爷的命。

三爷死后,小三奶奶的处境很悲惨。前几年,三爷和小三奶奶在睢州安了家。小三奶奶有文化,即使生了孩子,也不愿沦为家庭妇女。他们便顾了一个佣人管家,小三奶奶就到睢州小学当了一名教师。过去三爷和小三奶奶都拿着薪水,根本不指望老家的家业过日子。三爷死了,小三奶奶要照管两个儿子,只得辞了职。如今,她只能靠以前的积蓄,在睢州的家里艰难地维持着日子。

自从老爷去世后,一直是我爷管家。二爷游手好闲,家里的大事从来不管,只要有他吃的花的就行。有时他手头紧了,就从家里偷点粮食卖了。好在我家的囤大,偷少点也看不出来,即使看出来,我爷也睁只眼闭只眼。作为家里的老大,我爷尽管能力不大,还是比较正派。

三爷活着时,由于老奶奶说过只认大三奶奶,不认儿子,加上大小两个三奶奶特殊的关系,两个三奶奶从没见过面。现在情况变了,小三奶奶毕竟也是老吕家人,她的两个儿子也是老吕家的骨血。我爷知道了小三奶奶的处境,很是放心不下,就跟全家商量,决定把小三奶奶接回吕庄。

这一天,鸡刚叫过头遍,我爷就叫五更爷套上一辆大车,到睢州去接小三奶奶。

我爷又找到大三奶奶,嘱咐她说:“罗大姐,等林二姐和孩子们来了,你一定对他们亲热点。咱们都是一家人,往后谁也不能不认谁。”

大三奶奶说:“大哥,你放心,别管心里咋别扭,我该做的还是会做的。”

天快黑时,五更爷赶的大车终于回来了,全家人都去迎接小三奶奶。小三奶奶和孩子下了车,我爷就对小三奶奶一一介绍家里的人。

当介绍到大三奶奶时,两个女人四目相对,各自想到自己的苦命,心里苦水翻涌。两人终于放弃前嫌,抱头痛哭起来。全家人又陪着流了一阵眼泪。

我爷来到小三奶奶的两个孩子跟前,说:“这是小骏小骅吧,都长这么高了。”我爷把他们扯到大三奶奶的儿子跟前,说:“这是你们驹哥,以后你们就在一块玩儿了。”

就这样,小三奶奶终于和我们老吕家融为一家了。

三个月后,小三奶奶生下一个女儿。至此,我叔父辈儿的人全团聚在吕庄了,那就是我爸爸家栋,二爷的儿子家梁叔,大三奶奶的儿子家驹叔,小三奶奶的儿子家骏叔和家骅叔,最后就是小三奶奶的女儿,我们的这个小姑。按照三爷生前和小三奶奶商量的,如果小三奶奶生的第三个孩子是女孩儿,就起名叫家瑶。

按照传统习俗,父母去世后,兄弟就该分家了。自从老奶奶去世后,我们老吕家又维持了几年,已经很不容易。我爷共兄弟三个,称为“老三门儿”。二爷觉得他家人最少,在一起过日子有点吃亏,就最先提出了分家。正好我爷也懒得管这个家了,在我爷的主持下,就把这个家给分了。

按千百年惯例,分家都是按“门儿”分,有几门儿,就把家业分成几份儿。不管每门儿人多人少,都是一门儿一份儿。

就这样,老爷奋斗一生置下的五顷地家业,一分三份儿给分开了。

我爷一份儿,二爷一份儿,大小两个三奶奶共一份儿。

分完家那天,全家来到老爷和老奶奶的坟前烧纸,我爷跪在坟前说:“爹,娘,俺把您置的家业分了。俺分得很平和,没有出一点不高兴的事儿。俺一定走正道,不会让老吕家败家,您二老在那边放心吧。”

给老爷老奶奶烧完纸,大家又来到三爷坟前烧了纸。我爷说:“老三,你也放心吧。罗大姐林二姐都很好,只要我们老吕家不垮,我们不会叫她俩为难。”

从坟上回来,大家又吃了一顿“分家饭”,每人心里都有一股说不出的悲酸。

多少年来,分家都是人生中的一件大事,甚至是人生的一个转折。

有的因分家而分穷,也有的因分家而得到机会,开始发家。至于我们老吕家各门儿分到的近180亩地,既没有等到继续分家而分穷,也没来得及进一步发家,却对我们有着比分穷或发家更深刻的影响,这是后话。

日本人占领的那几年,我们这儿天灾不断,人祸更多。离吕庄不远的官路上,日本人不断开着卡车,来来往往,耀武扬威,车上的机关枪大炮张着黑口,好像随时都能向人射击。乡下土匪横行,无法无天,经常有富户被土匪“抬”走,勒索钱财,甚至丢了性命。

不管世道如何混乱,二爷的瓜还是照种不误。分家后,他把一顷多地都租了出去,却留下三亩最适合种瓜的青沙地,自己专门儿种瓜。吸大烟的有烟瘾,喝酒的有酒瘾,赌博的有赌瘾,二爷种瓜有瓜瘾。二奶奶反对二爷再种瓜,她对二爷说:“世道这么乱,你还种个啥瓜?瓜熟时你得住到瓜园里看瓜,你要叫土匪抬走了,丢钱丢命的,你值不值呀?”

“我不住到瓜园不就得了?”

“不住瓜园里看瓜,那瓜还不叫人偷光了?”

“偷光就偷光,那有啥呀?”

“偷光了,你忙几个月图的啥?”

“图的就是过一过种瓜的瘾。”

二奶奶平时说话很算话,可在种瓜这件事上,她到底别不过二爷。

这一年,又是一个大旱。芒种以后,一个多月没下一滴雨,庄稼叶子都晒焦了,人们都为收成焦虑,二爷却很高兴。因为天越旱,瓜就越甜。他甚至不在乎他那一顷多地的庄稼能少收多少粮食,却在乎他那三亩瓜长得甜不甜。就因为他的这种态度,得罪了不少庄稼人。

瓜熟的那些天,是二爷最开心的日子。他种的那些甜瓜,因为天旱长得都不大,却一个个甜得像蜜罐罐,吃一口,不小心能甜得呛死人。

瓜开园后,二爷白天在瓜园里,一到晚上,二奶奶说啥也不叫他到瓜园去了。二爷就请个人替他看瓜,看到天亮,就叫人家摘一篮子瓜回家。人家是穷人,不怕土匪,巴不得有这样的好事。

瓜熟开园的时候,满地瓜乱滚,别说二爷家几个人吃不完,就是加上我家,大小三奶奶家都吃也吃不完。二爷就叫庄里几个半大孩子,一人背一篮子瓜,到黄岗或周围几个庄里去卖。卖完后,二爷随便收点钱,剩下的都给了孩子,孩子们高兴极了。他们卖瓜时,只要一说是吕庄吕老二种的瓜,人们就争着来买,一篮子瓜不用一会儿就被抢光了。

二爷忙活了几个月,其实并没有得到几个钱。但他觉得这一年没有白过。

二爷虽然过足了瓜瘾,但这一年的歉年已成定局。虽然我家富裕,即使绝收也不至于挨饿,我爷还是忧心忡忡。他并不是完全为自己忧心,也为庄里的穷人。他也不是高尚得总想着穷人,而是担心穷人没法过时,会给自己带来麻烦。据说前年有个地方的穷人没法过了,就把一家富户给抢了。

自从富户被抢的事发生后,乡下人都不敢露富了,谁家要是吃顿好饭也怕让人知道。

一次,吕庄一个小孩儿和另一个小孩玩,他说:“你猜俺今儿个吃的啥饭?”

“吃的啥?”

“俺不说,俺娘不叫俺说。俺吃的是花卷子,可好吃了!”

“俺也吃过花卷子,俺娘也不让俺说。”

还有一次,吕庄的八斤儿到黄岗集去粜粮食,他怕被人看见,就起得很早。粜完回来时,他把空布袋搭在肩上,遇见庄里的尾巴。尾巴问:“八斤儿哥,你拿个布袋干啥去了?”

八斤儿故意叹了一口气说:“唉,家里没粮食了,本来打算上集籴点儿粮食,去晚啦,也没籴着,只好空着手回来了。”

二爷现在是庄里的首富,按说他应该最怕露富,可他“烧包”“喷大话”的天性始终不改。在别人都为吃饭发愁的时候,他还照样猛喷儿。

我们这儿的庄民,有吃饭聚堆儿的习惯。特别是吃早饭时,很多男人就端着各自的饭菜,来到一片空地上,这儿就叫饭场。大家吃着饭时,一边展示各家的饭菜,一边说话。今年收成不好,各家的饭菜也不好。二爷一般不来饭场吃饭,但他吃完饭,好来这儿转转,和大家喷一会儿。

这天,二爷又来到饭场,他习惯地看看这个人的饭,又看看那个人的饭,就开始说话了:“老虎弟,今儿个你的饭中呀,看菜汤里漂的油星子就知道了。”

“哪是油星子呀,是醋星子。”

二爷笑了:“哈哈,我是三岁小孩儿?你哄我?醋哪有星子呀?”

二爷又走到巴斗跟前,说:“巴斗哥,你这米汤太稀了。”

巴斗顶了二爷一句:“我也知道稠米汤好喝,你给我米吗?”

二爷没在意,接着说:“喝米汤,最好下点儿红枣,要是下点儿莲籽儿就更好了,我就好下莲籽儿,东关就有卖的。”

巴斗又顶二爷一句:“你是谁呀?啥没吃过?山珍海味都吃过,俺能跟你比?”

二爷没有听出是顶他,还以为是恭维他呢,更高兴了,说:“那是,我吃的好东西真不少,只要东关有的,我都吃过。今年八月十五是不上东关了,到年下买年货时,还得上东关。”

“你再喷,小心老抬把你抬走了。”

二爷有时喷的话很有趣儿,人们喜欢听。但这时喷的话,人家都很反感。

我爷对二爷的喷,也很不满。一次,我爷对二爷说:“老二,你那个嘴能不能把点门儿?眼下都啥时了,家家都快揭不开锅了,你还在人家跟前烧包儿,叫人家烦不烦?”

“我说我的,碍他们啥事?”

“咋不碍事?你说得人家急眼了,抢了你的粮食囤,你得干瞪眼!”

冬天到了,很多家的粮食已经很少了,有的甚至要外出逃荒。越是这时,土匪越多。有时三两个人,弄一个本地打的撅把子枪,就是一小股土匪。比较大的集镇,都有高高的寨墙,结实的寨门,土匪不容易进去。小村庄一般没有寨墙,但在这不太平的年头,有的小村庄也修起寨墙了。

我爷也打算给吕庄修一圈儿寨墙,他先找到二爷,说:“老二,咱庄也修个寨墙吧,世道这么乱,万一遭了土匪,就遭殃了。”

二爷反问:“咋个修法?花销谁出?”

“当然咱出了,修寨墙也是为了咱,人家穷人图个啥?咱只要拿出粮食,谁来干活管谁饭就中了。趁着歉年,家家都缺粮,要是好年景,人家还不愿意干哩。”

“那修一圈儿寨墙可得不少粮食呀!”

“这你得想得开,费点粮食,总比遭土匪强。你要真被土匪抬走了,你可没有当年咱爹从土匪窝里逃出来的那个胆儿。他们讹你一顷地的钱,你说你是要地?还是要命?”

二爷思索了一会,说:“好吧,你觉得咋好就咋办吧。”

“我想,粮食咱俩一人兑一份,罗大姐林二姐她们家人多,就少兑点。你要愿意的话,我再跟她们说说。”

吕庄的修寨墙工程开始了。因为管饭,凡是能干活的人都来了。

在庄里的场地上,支了一口二十印过年杀猪时才用的大锅。几个人做饭,剩下的人都去修寨墙。人们手拿铁锨,按划好的线挖沟,挖出的土撂到沟的里侧。外边的沟挖得越深,里边的土堆得越高,这样慢慢就修成了高高的寨墙。

人们一边挖土,一边兴奋地说:“快干呀,谁干得多叫谁吃头碗饭!”

“这要是干上个把月,我家还能省不少粮食哩。”

“砖头,你鼻子尖,你闻闻场上的饭做熟没有?闻闻菜里有没有肉?”

“想得美,还想吃肉?家常饭能管个饱就不错了。”

日头正南时,场上来了人,大声喊着:“吃饭了,各人回家拿各人的碗,到场里去吃。”

一会儿,场上就聚满了人,一人一碗菜,发面馍随便吃。大家大口小口地吃着,有的吃得太急,噎得不停地打隔儿。

我爷笑眯眯在场上转悠着,看看这个人,再看看那个人,不停地叮嘱着话。“活儿累,多吃点,别怕不够吃,锅里多着哩。”

听到我爷的话,有人说:“还是石头叔说话好听,叫人干着活儿也有劲儿。”

另一个人也接着说:“可不是?听说黄天龙盖房,帮工的人吃饭时,黄天龙嫌喝面条喝得吱溜吱溜响,就大骂人家是饿死鬼托生的,不准再喝出声。你说这喝面条哪有不出声的?”

因为管饭,干活儿的人多,修寨墙的进度也很快。邻庄的人见干活儿有饭吃,很眼馋,也想来干。可是吕庄的庄民不想叫别人来抢这碗饭,不用我爷说话,光吕庄人就硬是不答应。

寨墙越修越高,寨沟越挖越深。一个多月过去了,高高的寨墙就修好了。寨墙修好后,又在四面安了结结实实的四个寨门,整个吕庄一下显得威武多了。

完工那天,杀了一只羊,煮了香喷喷一锅羊汤。我爷说:“老少爷们儿,这些天你们挨累了。今儿个咱庄有了这道寨墙,赶明儿再置杆枪,弄几个手榴弹,小股土匪来了,就能挡一阵子了。”

后来,我爷果真弄了一杆枪和几个手榴弹,还组织了一个看家队。

在通往黄岗的寨门边,盖了一间草房,让看家人在那儿住。草房里支了一口锅,看家人看到半夜,就自己动手做点饭。谁来看家都是自愿,因为有饭吃,很多人都愿意来。

以后,每到天黑,就有三两个人,拿着一副梆子,一边围着寨墙巡逻,一边敲着梆子。庄里人听到梆子响,就知道平安无事。他们巡逻一圈儿,就到看家房里坐一会儿,这样一直到深夜。

从此,庄里人,特别是我们家的人,每晚都能睡个安稳觉了。

有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几乎每晚都去看家队看家。他是吕姓老五门儿中箩头的孙子,五更爷的儿子,叫铁礅儿。我们还没出五服,我该叫他礅儿叔。箩头那一辈儿弟兄五个,五更爷弟兄三个,五更爷又有五个儿子。三辈儿人中出了两辈儿“五虎上将”,人丁这么旺,日子过得可想而知。礅儿叔总去看家,主要为了夜里吃顿饱饭。

别看礅儿叔家穷,长得却五大三粗,聪明机灵。他很喜欢摆弄看家用的那杆枪,枪法极准。五十步内打树上的麻雀,几乎百发百中。我爷很喜欢礅儿叔,决定让礅儿叔当贴身跟班儿。世道不太平,带个背枪的跟班儿,无论走到哪里,都多一份安全。

一天,我爷去离吕庄十几里的逻岗办事,他叫礅儿叔套了一辆车,把长枪藏在车里,礅儿叔就赶着车出发了。

去逻岗要经过吕庄东边的一条大沙河。这条沙河,是几百年前黄河决堤后留下的。大沙河只在最低洼处形成一条平缓的河床,雨季来时,才有潺潺河水向东南流去。河床东侧,是数里宽的沙滩。天长日久,沙滩上长满茅草,还有很多灌木乔木,夏天一来,也是满眼葱郁,像一片原始植物园。按说,这里是一片极有特色的景观,可在这个年头,却是土匪经常出没的地方。有时,两人要是有仇,摆出决斗的架势时,常常说:“你要有种,咱就去大沙河!”那意思是去了那儿,就别打算活了。

礅儿叔赶着车,过了那条已经干涸的河床,慢慢进入沙滩深处。树木越来越稠密,不时传来不知名的鸟叫声,令人有点毛骨悚然。礅儿叔“吁吁喔喔”地赶着牲口,当大车穿过最稠密的一片树林时,突然从车后窜出一个彪形大汉。那大汉掂了一个手榴弹,不远不近地跟在大车后边,我爷和礅儿叔立刻警惕起来。那大汉瞅瞅我爷和礅儿叔,又举起手来,把手榴弹晃晃,他是在试探。

礅儿叔马上抽出车里的长枪,熟练地拉开枪栓,把子弹推上膛。他举起枪来,对着天空内行地瞄了瞄,然后看看那个大汉,向大汉冷冷一笑。那大汉也尴尬地笑笑。彼此都这样心照不宣地笑了笑,那大汉知道很难得逞,走得渐渐慢了,离大车越来越远。当走到一个岔路口时,他就拐了弯儿,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我爷对礅儿叔说:“这回真险,要不是咱有枪,那人肯定下手。”

礅儿叔说:“他知道碰上了硬茬儿,就不敢硬碰硬了。”

在逻岗办完事,我爷带着礅儿叔进了一家饭馆儿,要了几盘儿肉。

俩人吃到最后,还剩下点儿,我爷说:“铁礅儿,你松松裤腰带,都吃净吧。”

歉年的日子过得慢,好不容易熬过荒冬荒春,总算又到了小满。地里的麦子渐渐黄了,再穷的人,只要熬到小满,就饿不死了。这一年,到地里掐麦穗,磨“碾转”的人家特别多。把长到半熟的麦穗掐下来,揉出麦粒,簸出麦芒,再放到石磨上,磨出细细的一嘟噜一嘟噜的东西,这就是碾转。碾转无论是生拌着吃,还是炒着吃,都很有风味,好吃极了。

一般年景,穷人都舍不得吃碾转,因为这时的麦子正在灌浆,吃一斤碾转,等于吃二斤麦子,太糟蹋粮食了。

芒种前几天,麦子又熟了。一到收麦季节,我爷就发愁。三爷活着时,黄岗人不敢抢我家的麦了,三爷死后这几年,又有人来抢了。对抢麦的人,来硬的怕出大事,来软的他们更上脸。

收麦第一天,我爷找到礅儿叔,说:“铁礅儿呀,今年收麦,恐怕黄岗人还会来抢咱的麦。”

礅儿叔说:“他们要再抢,咱不能太软了,得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我家的地,大部分都租给礅儿叔家了。收打到场的粮食,一家一半平分。麦子要被抢了,损失是两家的,所以礅儿叔对抢麦的事比我爷更在意。

果然不出所料,我家拉麦的大车刚进麦地,从黄岗那边就涌过来几十个拾麦的人。他们拾着拾着,就开始抢了。眼看势态越来越严重。

突然,墩儿叔拿着一杆枪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喊:“赶快把麦子放下,要不我开枪了!”

我爷急忙跑过来,对礅儿叔说:“铁礅儿,可不敢乱来呀!”

抢麦的人看到这种情况,有的跑了,有的还在抢。

礅儿叔看没有制止住,就对天开了一枪。枪声划破天空,震得人心发抖。

大多数人放下麦子,赶快跑了。有个中年女人,不仅没有跑,还在继续用绳子捆麦。礅儿叔恼了,大步跑过去,一把抓住了那个女人。

被抓的女人,究竟怎么处置,我爷为难了。把麦子留下,把她放了?

对抢麦的人这么软,明天说不定还有人来抢。不放她,又能把她怎样?

难道真要把事情闹大?真是捉虎容易放虎难呀!

礅儿叔对我爷说:“石头大爷,咱不能饶了她,先把她押到庄里再说。”

我爷想了想,觉得也只好这样。

第二天一早,我爷就把那个女人放了,临走还送了她一捆麦子。

那女人回到黄岗,很多人像看死里逃生的人,把她团团围住:“啊?

他们怎么把你放回来了?”

“不知道呀,那个吕家当家的说:你回去吧。我就回来了。”

“他们没有打你吗?”

“没有呀,你们看,我不是好好的吗?”

人们围着她左看右看,果然没有受伤的痕迹,便又问:“他们为啥还叫你背回来一捆麦子?”

“不知道呀,我回来时,吕家当家的说:这捆麦你还背走吧,往后别再抢就是了。”

“夜里他们怎么你了吗?”

“没有呀,晚上还管我一顿饭哩。”

“你住哪里啦?”

“我跟他们家女佣人住到一块了。”

人们看到这种情况,都觉得很不正常。有人甚至认为,肯定是我爷占了那个女人的便宜。

人们越往这方面想,越觉得有道理。他们又知道我爷已经独身好几年了,抓了一个女人,还能轻易放过?哪有猫儿不沽腥的?

有时人的想法就是这样奇怪。如果把那个女人打得鼻青眼肿,让她狼狈地回去,黄岗人可能觉得正常。这样体面地回去,就很反常。哪有被人抓走,又管饭,临走又送东西的便宜事呢?

不管那晚发生没发生什么事,人们似乎都当成发生了,这不仅成了那个女人的耻辱,也成了整个黄岗的耻辱。多少年后,黄岗人还忌讳这回事,成为他们心中一个永远的伤疤。有时外庄人见了黄岗人,就和他们打哈哈说:“你们黄岗的日子好混呀,实在混不下去,就叫女人到吕庄拾麦呀!”黄岗人听了这话,又气又恼,认为是揭他们的疤。也有更小的小孩儿,不知道这回事儿,就问:到吕庄拾麦是啥意思呀?说的人就意味深长地一笑,问的人就更想追根究底了。

从那以后,也许黄天龙年纪大了,不想再和我们吕家争斗,也许觉得吕家已经对他构不成威胁了,便不再为黄岗的穷人撑腰。那些穷人,也许被礅儿叔那声枪响吓住了,担心再被抓住,以后,除了个别小偷小摸,对我们成群的抢劫基本没有了。

倒是我爷到底占没占那个女人的便宜,也成了吕庄人长期琢磨的话题。

“人家抢了麦,不罚就不错了,咋还送她东西呢?要是石头叔真没动她,石头叔还真是个好人。”

“石头嫂子没有好几年了,石头哥真的不想女人?凭他的日子,啥样的女人不能再娶一个?”

“倒是真没见过他和女人勾搭过,连小白鞋那儿也没见他去过。”

小白鞋是邻庄的一个娼妓,她长着一双三寸金莲,常常穿一双干净的小白鞋,人们便都这样称呼她。

我们这一带对男女之间的那种事,往往对女人严厉,对男人宽容。

如果女人做了那种事,不仅无脸见人,还会被自己家族的人打个半死。

所以,男人勾引普通女人并不容易。但男人可以嫖娼,嫖娼对男人似乎不是太大的罪过,大不了挨老婆一顿臭骂也就完了。

有一次,吕庄一个叫金生的小伙子和邻村的刘三儿一块去找小白鞋。虽然小白鞋徐娘半老,但风韵犹存。她见来了两个人,先是有点为难,让谁先做呢?她想了想,说:“要想好,大让小,就让这个小兄弟先到里屋来吧。”金生跟着小白鞋先进到里屋,刘三儿只好在外边焦急地等着。听着里屋床上吱吱的响动,他有点不能自持。等了半天,金生浑身轻松地出来了。刘三儿迫不及待地进去,只一会儿,刘三儿又出来了,骂骂咧咧地说:“啥玩艺儿,下边粘糊糊的,叫人咋干?”

这些事,都是后来金生向别人炫耀他的凤流韵事时说的。很多人围着他,听得兴奋不已。

嫖妓造成的最直接后果是染上梅毒。这儿把梅毒叫做孬疮,得了孬疮,最明显的症状是烂鼻子。那时,黄岗就有两个塌鼻子人,人们看见他们,总要回头瞅瞅,并说,那是得孬疮留下的。要不是怕得孬疮,嫖娼的人会更多。得了孬疮,最好的治法儿是打德国606,或抹法国914。

有时见了嫖娼的人,别人就会半警告半开玩笑地说:“小心点,要不又该给你打德国606了!”

我爷毕竟是读过四书五经,遵奉孔孟之道的人,也有一定身份。为了保持自己的君子形象,从来没见他到小白鞋那里,是能理解的。至于他没有续弦,说不定另有隐情。

这时我大姐大哥已经出生,家里一大摊子事,我妈一人操持不完,就顾了一个女佣人。女佣人不知是姓尹还是叫尹,我姐我哥都叫她尹姑奶奶。尹姑奶奶没儿没女,给我们管家非常尽心,就像照管自己的家。一次我家来了个算卦的,正好尹姑奶奶扯着我姐我哥从外边回来,有人就对算卦的说:“你看这个老太太多有福,孙子孙女跟她多亲。”

算卦的只瞅了一眼,就说:“她是丫环拿钥匙,管家不当家。孩子跟她再亲,也不是亲的。”

尹姑奶奶在我家啥活儿都干,啥事都管。有时为了给我家省点东西,也敢顶撞我爸我妈。她对我爷很好,我爷对她也好。我爷对全家人说过:“谁要把老尹当外人,我可不答应。”所以我爷和尹姑奶奶,一个孤男,一个寡女,朝夕相处,到底他们之间有没有暖昧关系,就是一个谜了。

尹姑奶奶在我家很多年,直到解放前夕,才离开我家。

在睢州以北方圆百十里内,活跃着一支共产党的抗日武装——新四军四师某独立团,政委唐振中是个传奇式的人物。他率领这支武装,和日本人,汉奸队打过几十仗。有人说他有个护身符,几年来出人枪林弹雨,竟然毛发未损。他多次身陷绝境,仍能转危为安,化险为夷。也有人说因为他是读书人,曾熟读兵法,每次打仗,总能布下神兵,出奇制胜。

唐政委虽然手下有一个团,但为了活动方便,经常化整为零,到处游击。这一天,他带了几个人,来到吕庄,提出要见吕进业。

我爷一听,有点紧张。我爷没有私通过日本汉奸,唐政委找来干什么呢?对这样有来头的人,我爷不敢怠慢,赶快出去迎接。唐政委看上去二十多岁,高大的个子,显得很威武。唐政委见了我爷,和颜悦色地说:“您就是进业大伯吧?我早就知道您。可能您还不知道,我是吕校长的学生。”

听了这话,我爷的心才放了下来,连忙说:“啊,你原来还是我家老三的学生,欢迎,欢迎。”

“大伯不用客气,我在您面前还是晚辈人。当年吕校长给我们作抗日动员报告,我是听了他的话,才走上抗日道路的。”

“唐政委为了抗日,出生入死,战功赫赫,人们都敬佩呀。”

我爷说完就带着唐政委一帮人走进客厅,让尹姑奶奶倒上茶后,又让尹姑奶奶去做饭。

唐政委又说:“大伯,我们想在您这儿住一两天,中不中呀?”

“中,中,哪有不中的?”我爷答应得很干脆。我爷尽管知道共产党仇恨富人,但对共产党更不能得罪,与其得罪他们,不如结交他们。再说,我爷也敬佩抗日的人,就凭唐政委是抗日的,又是三爷的学生,也应该为他们做些事情。

“那我得谢谢大伯了,您这也是对抗日作贡献了。”唐政委说。

“这算啥呀!谁也不想当亡国奴呀,你们能早一天把日本人撵走,全中国人都得谢你们。”

忽然,唐政委又问:“大伯,我师娘一家现在怎样呀?”

唐政委说的师娘,是指小三奶奶一家。我爷说:“过得还算行吧。

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做了不少难。好在我们家地多,他们倒没有缺吃少穿。”

唐政委又说:“现在我们打日本,顾不上关照她。等以后胜利了,我们会好好关照她的。”

我爷却想:你们和老三虽说都是打日本,可老三毕竟是国民党的人,要关照,也该国民党关照呀。我爷这样想着,但没说出来。

一会儿做好了饭,我爷陪着唐政委他们吃了饭,还烫了两壶酒。饭后,他们又闲聊起来。

唐政委给我爷讲起打日本的事。突然,我爷想起一件事,就问唐政委:“听说有一次你化装进睢州,在城门口骂了日本人,日本人还很高兴是不是?”

一提起这事,唐政委更兴奋了,说:“不假,真有这事。那回我进城时,日本人检查完我的良民证,挥手让我进去,我就骂了一句:你个乌龟王八蛋!那个日本人不懂,就问旁边的翻译。翻译不敢隐瞒,如实翻译出来。日本人听了,却哈哈大笑,伸出大拇指说:你的,真正的良民,要细要细。我又回了一句:你的,乌龟王八蛋的!当时很多人都为我捏一把汗,谁都没想到结果这样。”

我爷笑着说:“这件事,在乡下都传成神话了,说日本人见了你,脑子就迷糊了。”

唐政委笑笑说:“其实,骂日本人这句话,是有学问的。咱中国说乌龟王八,那是骂人的。可在日本,他们认为乌龟王八是长寿动物,当然就高兴。我知道这些,所以骂了他们也没事儿。这主要是中国文化和日本文化的差异。”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看来,读书人带兵就是行啊。”

唐政委又对我爷说:“现在抗日形势很好,日本人是兔子尾巴,长不了了。”

“听说咱这西边官路上,每隔几天就有满卡车的日本兵经过,他们是不是增兵呀?”

唐政委又笑了:“哪里呀?都是骗人的。咱们睢州,杞县,太康一带,日本兵总共也就那两卡车。他们经常从睢州到杞县,从杞县到太康,再从太康到睢州来回转圈儿,让人觉得他们的兵很多似的,其实还是那么几个。”

唐政委离开我家时,我爷和他俨然成了老朋友。临别我爷说:“以后路过这里,一定到家来啊。”

以后,唐政委果真又来过几次。

我们庄有个十几岁的小伙子叫刘元儿,他小时候父母逃荒来到吕庄,是老爷活着时收留了他们,给他们搭了一间地窨子住下。虽然地窨子简陋,可他们已经感激不尽了。后来刘元儿的父母都得病死了,他便成了孤儿。乡下人厚道,可怜刘元儿,就让他今天吃东家一顿饭,明天吃西家一顿饭。他从小没有爹娘管教,养成了调皮捣蛋的野性子。杏子黄时,到东家的杏树行子里打下几个杏。枣子红时,到西家枣树下晃掉一片枣。有时爬到树上,蹲在树杈上拉屎洒尿。时间长了,大家都烦他了。随着他年龄渐渐长大,有人就跟我爷商量:“干脆叫他上你家干活去吧,别管干多干少,你家管他吃就中。”

我爷本来也不喜欢刘元儿,可是没办法,他毕竟是吕庄的孩子,好像收留他成了义不容辞的事。

我家还有几个年作,刘元儿就跟他们一块儿吃,一块儿住,一块儿干活儿。热天下地干活儿时,人们往往掂一罐子水,到地里渴了喝。刘元儿一到地里,常常先把一罐子水抢着喝光,喝得肚子发胀,别人喝时,却没有了。可是哪天要是不太热,罐子里的水剩下了,哪怕他真的很渴,也别住劲儿一口都不喝。别人说:你要不喝就倒了。他说,倒就倒了吧。别人只好把剩下的水倒掉。

有一次,刘元儿下地割草,回来时,割的草刚盖住篮子底儿。我爷问:“刘元儿,你咋割恁少呀?”

刘元儿振振有词地说:“少?少是少点,可这草好呀,你看多嫩。”

我爷听了,哭笑不得。心想,这小子跟我玩心眼儿,不干活还有理。

我要真想治你,还没法儿?

第二天,我爷对刘元儿说:“刘元儿,今儿个好好干,回来吃白面面条。”

刘元儿想着能吃白面面条,很高兴,割草割得也下劲。回来时,尹姑奶奶给他端上一碗面条。面条很稀,里边只漂了几根儿面条。刘元儿便问:“咋这么少呀?”

我爷笑着说:“少?少是少点,可这面条好呀,你看多白?”

刘元儿知道我爷是报复他,就说:“石头大爷,上回割草,我不该割那么少。”

我爷听了,又教训他几句:“小孩子,做人得实在点儿。别总以为别人都是该你的。我根本没指望你干多少活儿,你干那点儿活儿,根本不够你吃的。”

我爷说完,这才让尹姑奶奶端上稠稠的面条让刘元儿吃。

后来,刘元儿经常说要去当兵,当了兵就不愁吃了,也不给吕庄人添麻烦了。

我爷便问他:“你真想当兵?你愿不愿意跟着唐政委干?”

刘元儿想了想,说:“听说共产党可穷,唐政委的兵吃的不咋的。”

“你当兵还挑吃的好坏呀。唐政委很有本事,你跟着他千,说不定能有出息。”

除了个别有远见抱负的读书人或富人去当兵外,当兵的大多是穷人。共产党的兵穷人很多,国民党的兵也是穷人很多。唐政委收兵的条件是只要能吃能跑有胆就行。谁要找他当兵,他就先看能吃几碗饭,再让到垡子地里跑三圈儿,看看跑下来跑不下来。试胆儿时,就等到夜里,看敢不敢到一片阴森森的坟地里走一趟。所以唐政委的兵,打起仗来敢拼,撤退时不掉队,都是一个顶俩。

后来,唐政委又来到吕庄。我爷就对刘元儿说:“你是真想当兵还是假想当兵,你要真想当,我就带你叫唐政委看看。”

刘元儿说:“看就看看呗。”

唐政委左右打量打量刘元儿,说:“年龄也不小了,按说能当兵了,先吃几碗饭吧。”

刘元儿吃了三碗饭,唐政委有点不太满意,他的兵,大多能吃四五碗。

唐政委又把刘元儿领到一片垡子地里让他跑。他跑不到三圈儿,就气喘吁吁了。

唐政委没有等到天黑再试刘元儿的胆,说:“就这样吧,好在到了部队还能锻炼。”

刘元儿这回真的跟唐政委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过吕庄。

后来,有人说:“刘元儿那小子混得不错,在唐政委手下当班长了。”

还有人说:“刘元儿那小子叫日本人收买,当汉奸了。”

也有人说:“刘元儿那小子人了国民党的交警队。”

众说纷纭,都不过是猜测而已,但哪种猜测都有可能。

多少年后,人们偶尔还能提起刘元儿。提起的事儿,都是他小时在树上拉屎洒尿,或割的草少,却狡辩草好的事。

十一

一天,我爸到东关办事,下午早早就回来了。他一进院子,就兴奋地大声喊:“日本人投降了!日本人投降了!”

听到爸爸的喊叫,全家人都跑出来。我爷问:“真的?你听谁说的?”

“东关都闹翻天了,敲锣打鼓庆祝抗日胜利。嘿,总算熬到这一天了!”

我爷笑着对我爸说:“这回,你想干点啥就干吧。”

“是,憋闷八年了。现在要再不干点啥事,就真对不起念的那十来年书了。”

我爷问我爸:“你想干啥?是想当官,还是想教书?”

我妈在一边插话了:“叫他当官?他可没俺三叔那本事,还是当个教书先生吧。能把书教好,就不亏材料了。”

我妈还真看透了我爸,后来,我爸果真在睢州谋了个小学教师的差事。

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国共两党又打起了内战。我们家是富户,自然害怕“共产”,整日提心吊胆,不知以后的命运到底如何。

这时,我爷便对全家,包括二爷,大小三奶奶说:“你们别管形势咋变,千万别耽误孩子上学。以后就是真的共产了,孩子们只要有学问,到哪个地步也不怕。”

我妈很看重孩子的学习,她把大姐大哥都送到睢州,让他们跟着我爸上学去了。

别看二爷读书读得一塌糊涂,家梁叔却很聪明。二爷家的话可能都叫二爷喷完了,所以家梁叔话极少,是个内秀。他上学时,不用下多少工夫就能学好。他的手很灵巧,他扎的蝈蝈笼子,玲珑漂亮,简直像个宫廷艺术品。有人夸家梁叔说,等他长大了,飞机火车都能造出来。

二爷家有一杆秤,那杆秤很不灵敏,称东西时,多加一二斤,都难把秤杆压得翘起来。乡下人称东西时,必须叫秤杆翘起来一点才行。多加一二斤秤杆才翘起来,家梁叔又觉得太吃亏。他便把原来提秤杆的粗绳子换成细铁丝,又把秤钩和秤杆接触的地方进行一番改造,秤马上变灵敏了,再称东西时,哪怕只多加一二两,就能让秤杆翘起来。对家梁叔的这个改造,人人都佩服不已。

小三奶奶对孩子上学抓得也紧。家骏叔简直像三爷一样聪明,他一边上学一边调皮捣蛋,就能拿全班第一。他常常笑家骅叔学习太用功,其实课本知识对家骅叔也不费力,他的用功主要在课外书上。他看书几乎看到入迷的地步,常常先在里屋看书,里屋的光线暗了,就把椅子搬到门口。门口的光线也暗了,就把椅子搬到院里。院里的光线也暗了,就再回到屋里,点上灯继续看书。

只有大三奶奶反对孩子上学。大三奶奶对读书人有着特殊的偏见甚至仇恨,她认为三爷之所以把她抛弃,主要是三爷念的书太多了。她坚决不让家驹叔念书,她说家里有地,不指望儿子念书升官发财,只要念一两年,能认自己的名儿和洋码数字就行了。

国共两党战争的形势,是共产党节节胜利,国民党节节败退。解放军已经到了黄河北岸,只要打过黄河,我们这儿就是共产党的天下了。

我们家现在倒不在乎共产不共产了,最怕的是拉“望蒋杆儿”。听说在黄河北沿,抓住大户人家,就绑住往一根杆子上拉,一边拉一边问:看见蒋介石没有?要是说没有,就再往上拉。啥时说看见了,就猛地松下绳子,把人从高处摔下来,直到摔死。我们家是大户,自然害怕这个。

国民党越是失败的时候,越是大肆宣传共产的可怕,鼓动青年学生跟随他们到江南去。一时一股下江南风涌起,当然,下江南的学生,大多是富家子弟。小三奶奶的儿子还小,最大的家骏叔才十四五岁,下不了江南。大三奶奶的儿子虽然已经十七八岁,但他不是学生。二爷的儿子家梁叔正上高中,经过多日的犹豫,他决定跟随国民党南下。

家梁叔走前,二爷二奶奶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卖了,换了一包袱金圆券,他们要给家梁叔带上足够的盘缠。自从老吕家分家后,二爷家人最少,所以他家也最富。二奶奶红着眼嘱咐家梁叔说:“小梁呀,这回你走了,也不知啥时能回来。娘不在你身边,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

家梁叔说:“娘,你放心。又不是我一个人去,我们是有组织的,公家会照顾好我们。”

家梁叔背着一包袱钱走了。他和同学要在火车站集合,然后搭火车先到徐州,再往南去。

家梁叔走后不久,我们这儿就解放了。拉望蒋杆儿的事在这儿并没出现。有的说拉望蒋杆儿是谣传,根本没那回事儿。有的说拉望蒋杆儿是个别地方的土政策。还有人说,解放军过黄河时,忽然风起浪涌,眼看就要翻船,一个高级将领就说:过了黄河,就废止拉望蒋杆儿。

于是马上风平浪静,部队顺利过了黄河。不管传说是真是假,反正解放军过了黄河,就再也没有拉望蒋杆儿的了。

不久,家梁叔突然从南方回来了。他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脸好像几天都没洗了,沾满了煤灰。家梁叔的回来,大家都感到意外又吃惊。

二奶奶带着哭腔说:“小梁呀,你咋成这个样了呀?”

家梁叔止不住流出了眼泪:“别提了,国民党全是骗人的。走前说多好听,说你们是国家的未来,民族的精英,到了南方会有锦绣前程。

屁!我们一到南方,国民党就兵败如山倒,他们只顾自己逃命,哪还顾得管我们?带那么多金圆券,说不值钱,一会儿就变得不如擦腚纸了。

我们是要着饭,扒煤车回来的。”

二奶奶说:“只要平平安安回来就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往后咱就听天由命了。”

家梁叔那一批南下的学生,大部分都回来了。在以后的历次政治运动中,他们追随国民党的行为,都或多或少成为一个政治污点。

我们这儿下江南的,也有一批穷人。他们是国民党撤退时抓夫抓走的,后来被迫当了国民党的兵。他们大多都没回来,不是死在战场上,就是去了台湾,成为连媳妇都娶不上的可怜的老兵。

当时下江南的,也有一批最幸运的。他们是地方上的共产党武装和干部,他们响应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将革命进行到底的号召,纷纷加入解放军的洪流,进军江南。这些人,解放后大部分留在了南方,当了大官。所以便出现了中央的大官南方人多,南方的大官北方人多的现象。

在众多南下干部中,却没有曾经屡建奇功,威名赫赫的唐政委的名字。他本来也要南下的,后来他爹拉了他的后腿儿。

一次,唐政委的爹病了,唐政委回到家。他爹躺在床上,流着泪说:

“孩子呀,从打日本到打老蒋,这些年,你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爹没拉过你的后腿呀。汉奸队绑过你爹,国民党也绑过你爹,他们都想逼你投降,爹宁死没有给你丢过脸呀。如今爹老了,爹求你,别再往南打了。

别以为你打过那么多仗,没伤着一根头发,是枪子儿长眼,不敢往你身上飞。一千个枪子儿长眼,一万个枪子儿长眼,最后要有一个不长眼,你就完了。”

唐政委犹豫再三,这回终于没听党的话,听了他爹的话。

传说后来唐政委受了批评,说他不能将革命进行到底。这也影响了他以后的政治生涯,多少像他那样资历的南下干部,有的当了师长,有的当了司令员。转到地方的,大多也是地市级甚至省级干部。可他转到地方,当了几年县长后,才提升为专员。

正当我们这儿开展土改运动,我们吕家老三门儿都划为地主的时候,一辆吉普车开进了吕庄。吕庄人一下子围上来。车上下来一个军人,打听林雪莲。很多人都不知道林雪莲是谁,后来家骏叔挤过来,说:

“我知道,跟我走吧。”

这样,人们才知道林雪莲就是我小三奶奶。

原来,三爷遇害前已经秘密加入了共产党,这事大家一直不知道,就连小三奶奶也不清楚。他当年的共产党战友如今当了省长。省长和三爷私交很深,便派人来接小三奶奶,到省城安排工作。

这件事在吕庄形成不小的轰动,有人说:“真没想到,守业哥原来是共产党,看来他真有远见,共产党真的坐江山了。”

“过去,咱们姓吕的,除了勾头老吕,就数守业叔当的官儿最大了。”

“可惜他死得太早了,本事没有使出来。他要活着,也能当个省长,说不定还能混到中央哩。”

我们家里,也议论纷纷。我妈对我爸说:“咱三叔当年在国民党里多吃香呀,他咋是共产党呢?”

我爸说:“咱三叔是有胆有识的人,他那样的人,加入共产党也不奇怪。当初他对国民党就不满,不是还告倒过国民党的县长吗?现在人们都说,睢州中学是革命的摇篮,他就是校长,他的学生参加的大多是共产党的武装呀。”

三爷成了烈士,烈士的家属自然受到照顾。但省长只认小三奶奶一家,不认大三奶奶一家,连大三奶奶的儿子也不认。大三奶奶一家,还在吕庄当他们的地主。

小三奶奶一家四口离开吕庄,去了省城。走前,他们来到三爷的坟前烧纸。小三奶奶在三爷坟前唠叨说:“鹏飞,我们娘儿几个总算熬出头了,你的血总算没白流。”

他们这一走,竟是半个多世纪。很多人认为,他们不会再回来了。

十二

我是解放后出生的,以后的事都是我亲历的了。几十年风雨沧桑,我们老吕家的后人,如今已是遍布五湖四海,甚至海外了。长辈人中,别说爷爷辈儿的早已离我们而去,就连叔父辈儿的人中,也只剩下三爷的几个子女还健在了。

谁也没有想到,在小三奶奶一家离开吕庄五十多年后,在三爷一百岁诞辰之际,已经退休的家骅叔和家瑶姑从北京回乡,给三爷扫墓来了。也许是他们到了老年,寻根问祖的愿望越来越强烈了。

他们先到了省城,我和大三奶奶的孙子第一次见到了从未见面的叔姑。大三奶奶的孙子开着大奔,带着家骅叔和家瑶姑,我也陪着,一起赶回故乡。汽车上了高速公路,风驰电掣,像驶入时间隧道,一瞬间仿佛跨越了半个多世纪。

在家骅叔和家瑶姑眼里,故乡已经面目全非。就是在我眼里,故乡也是今非昔比了。

年逾古稀的家驹叔早把家收拾好,准备迎接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

当大奔停在门口,家骅叔和家瑶姑走出汽车时,家驹叔迎了上去。虽然离别几十年,他们还是一下就认出来,情不自禁地拥抱在一起。毕竟他们身上延续的都是三爷的血脉,几十年的恩恩怨怨,一瞬间,都被哗哗的泪水冲走。

家驹叔擦了擦泪,埋怨说:“你们咋才回来呢?早就该回来看看了。”

“哥,我们这不是回来了吗?咱家里都好吧?”

“好,现在咱家可好了,比过去当地主时吃的住的都好。”

家驹叔把家骅叔家瑶姑领进家,只见一溜十来间瓦房,屋里彩电冰箱空调,一样不比城里少。

家骅叔和家瑶姑连声夸赞:“就是不错,比城里住得好呀。”

是的,像家骅叔这样五十年代的研究生,省长的乘龙快婿,退休前的博导,在北京,不也只是住了三室一厅的房子吗?像家瑶姑这样高干的儿媳,退休后不是也只有一千多块钱的退休金吗?

他们叙起别后之情,家驹叔不由自主又流露出一些怨气:“你们多好啊,解放前,咱爷置的地养活着你们,你们当着少爷小姐。解放后,政府养活着你们,你们又当了红色贵族。不管咋着,你们也算沾着咱爹的光了。可我呢,从小就算没爹,长大后又背着个地主的包袱,从没享受过烈属的待遇。要不是邓小平,哪有我的今天!”

“哥,有些事,都不是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现在你不是很好吗?”

家驹叔说:“是啊,能熬到今天就好。要是你家骏哥也回来就更好了,咱一家就算真正团聚了。”

“他离那么远,不容易回来了。”

如今,家骏叔远在美国。二十多年前,当了研究员的家骏叔一月也不过一百多块钱。一次去美国考察的机会,他竟然放弃了党籍国籍,留在了那里。现在他也年过古稀,已经在美国退休了。

家骅叔又说:“我哥现在也后悔了,怨他没远见,没想到国内变化这么快。按他的资历能力,要是在国内,早就是院士了。”

如今还在老家的人,除了家驹叔,还有我二哥。所以有人说,他们俩是老吕家最倒霉的。二哥初中毕业时,由于家庭成分的原因,他失去了继续上学的机会。等到考学不再受成分影响时,二哥已经三十多岁,一切都晚了。

其实二哥现在过得也不错。他家分的责任田很多,因为儿子打工,已经在外地落户。但儿子孙子的责任田几十年不变,就留给了二哥。

二哥种不完,还把一部分租给了别人。

家骅叔笑着对二哥说:“你不错呀,又当上二地主了。”

“现在都这样,别人外出打工,家里的地没人种,也都租了出去。

这不算剥削了,这是有偿转让。”

这天,我们老吕家的人拿着供品,来到吕家老坟。几十年来,老坟里的坟头又增加几个。我的心里,突然产生一股辛酸悲凉,眼泪止不住流了出来。

我们先来到老爷的坟前。老爷躺在这里快八十年了。如果不是后人经常往坟上添些土,他的坟头可能早就变成一片荒地。他是老吕家令我最佩服的人之一,他曾创造过“老吕家香油”的辉煌,也为老吕家创下了既使老吕家得益,又使老吕家遭难的家业。使他万没想到的是,七八十年后,他的重孙,家驹叔的儿子又挂起了“老吕家香油”的牌子。

家驹叔的儿子和我一样,当了近三十年地主崽子,直到文革后才有机会考上大学。但他秉承了老爷那种开拓的精神,在十年前果断辞了职,办起了“老吕家香油公司”。他坚持做生意不贪利的原则,硬是把老吕家香油摆上全国各地超市的货架。他已经拥有上千万资产,使几百个下岗工人实现了再就业,成了给国家上交利税的大户。老爷无论如何想不到,八十年以后的“卖油郎”,竟成了为国家排忧解难,受到国家嘉奖的优秀企业家。

我们又来到我爷坟前。刚解放时,我们这儿虽然不再拉望蒋杆,但剿匪反霸运动也使我爷很害怕。当时只要有人揭发某某是恶霸,经工作队一研究,就有可能拉出去枪毙。几十年中,谁能保证不会得罪一两个人呢?比如我爷曾抓过黄岗拾麦的人,虽然没怎么着她,还送给了她一些麦子,但只要有人一歪嘴,硬说是恶迹,你就没办法。考虑到这种情况,我爷便逃跑了。

我爷当时就躲在开封附近,他有时扮成做小买卖的人,挣点钱糊口。风声紧时,他就到小三奶奶那儿躲几天。小三奶奶住在省委院里。

真是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在小三奶奶那儿是最安全的。虽然大门口有士兵站岗,但只要大摇大摆地进,他们也不问。有一次,省长去看望小三奶奶,还见到了我爷。小三奶奶说是亲戚,省长还和我爷打了招呼呢。

几次暴风骤雨的运动过后,我爷就回到吕庄。毕竟他没恶迹,回来后并没受到盘查和批斗。

我爷死在1960年。那几年,全国饥荒蔓延,有几千万人非正常死亡。我爷到底是病死的,还是饿死的,很难说清。也许不是有病,他不会死,但也许不是饥饿,他也不会有病。

大家给我爷烧纸时,礅儿叔来了。礅儿叔已经八十出头,是吕姓中年龄最大的人了。解放前他给我爷当过贴身跟班儿,解放后就入了党。

他蹲在我爷坟前,说:“石头大爷,我给你烧纸来了。我忘不了,那时我跟着你,不管到哪儿,咱吃的都一样,你从没把我当下人看啊。”

礅儿叔唠叨着时,我忽然想起五十年代的一段快板儿:月亮走,我也走,我给地主赶牲口。一走走到刘家寨,地主上店去喝酒。又是酒,又是肉,地主把我关到门后头,我从怀里掏出一个窝窝头……我说不清,此时我为什么会想到这些。

我们又来到二奶奶的坟前。她是孤零零一个人埋在这里的。二爷晚年去了家梁叔工作的地方,死后就葬在了那里。解放后,我们老吕家最幸运的除了小三奶奶一家,就是家梁叔了。解放前,老吕家的家业养活他上到高中,解放后,他考上一所工科大学,国家又养活他到毕业,然后分配到东北的一个工业名城。过去都说家梁叔手巧,将来能造飞机火车,他虽然没造出飞机火车,但新中国的第一辆汽车,却有他的心血。

他作为一个地主家庭出身的知识分子,又有南下的经历,能在历次政治运动中没摔过大跟斗,主要得益他的嘴严,不随便说话,只埋头工作。

过去有的右派,就因为说过不该说的话而倒霉,他们甚至后悔得咬断自己的舌头,发誓一辈子不再说一句话。

二爷却始终没改掉好喷大话的毛病。不过,二爷年轻时的特长在后来也派上过用场。记得我小时,生产队里统计工分,当时的会计水平较低,就让几个村里会打算盘的地主帮忙,其中就有二爷。统计结束,数二爷出的错最少。再就是那时搞阶级斗争,不许地富分子当瓜匠,园匠,饲养员等,但二爷种的瓜确实好,队里还是年年让他种瓜。瓜匠有特权,可以放开肚子吃队里的瓜。

我亲耳听见二爷喷大话是在我刚懂事时,他在庄里人面前说:“我那小梁,可不简单,会造汽车。他那地方可远了,出了山海关,还有一两千里。家骏那孩子更有出息,留洋去了,在苏联莫斯科哩。家骅那孩子更能着呢,在北京哩,咱省的省长都成他老丈人了……”

二爷是老吕家唯一的老寿星,八十年代初,二爷快九十岁了。当时我也正在家梁叔的那座城市念书,一次,我上学去,顺便把二爷带到家梁叔那里。在火车站,就我去买车票的一会儿工夫,二爷就和素昧平生的旅客喷起来了,等我买票回来,他已经说到他家过去是地主,现在是到儿子那里去,儿子是工程师等,亮了一大堆实底儿。一上车,他又和身边的乘客喷起来。二爷毕竟年龄大了,精力有限,喷着喷着,就斜躺在座位上呼呼睡着了。

现在想起来,二爷也怪可怜,快九十的人了,要在车上颠簸两天两夜,连个卧铺票也没买。

后来二爷就死在那里了,连同家梁叔,都永远留在那片黑土地里了。

在老吕家坟地里,只有三爷的坟前立了一块碑,那是家驹叔的儿子出了十万元,以乡政府的名义立的烈士纪念碑。本来家驹叔不想拿钱,他对三爷一直耿耿于怀,说反正我们也没当过烈属。家驹叔的儿子说:

“算了,他毕竟是我爷,这个荣誉别人花钱也买不来。钱还是我拿吧,这个数,搁谁身上都不是小数,就我拿还算不疼不痒。”

当年三爷的学生,也就是战争年代立过赫赫战功的唐政委还健在,他已经八十多岁,是我们那儿最有声望的老革命。解放后他换了很多职务,可家乡人一直称呼他唐政委。他听说给三爷立纪念碑,专程从省城回来为三爷题了碑文。像唐政委这样,知道并念念不忘三爷的人,已经没几个了。

虽然三爷生前就登报和大三奶奶离了婚,但和三爷永久同穴的,还是大三奶奶。在老观念中,大三奶奶仍是三爷的头房。世事就这样怪,小三奶奶过去和三爷最恩爱,后来得三爷的好处也最多,但小三奶奶死后,却一个人孤零零地葬在异地,没有入祖坟。

给三爷烧纸时,我突然产生一个怪异的想法,如果当年三爷没死,他的命运会如何呢?说实话,凭他的能力,解放后混个省长省委书记很有可能。那么以后呢?在诡谲多变的政治风云中,他不可能处身局外,他甚至是驾驭风云的人物。如果五十年代他执行了极“左”路线,在他手下可能会产生很多冤假错案,以后的大饥荒和全省饿死的数百万人,他也要承担一定责任。如果他比较正直,敢于直言为民请命,那他可能成为一个“右倾机会主义分子”,让自己倒霉。到了文化大革命,他十有八九是“走资派”,说不定再扣上一个“阶级异己分子”的帽子。这样的结局一点不奇怪。

最后来到我爸我妈坟前,他们离开我们也已经多年。说实话,在老吕家其他先人坟前时,我只是有一种淡淡的悲伤和感慨,但来到爸爸妈妈的坟前,我心里却涌起一股巨大的悲痛,甚至想放声大哭。我对他们的怀念不以时间的流逝而减弱,平时我只能强行控制自己,让自己忘记,忘记。

解放后,我们家并没因为划为地主而对共产党有什么怨恨。相反,为从此能做一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而对新社会非常热爱。在艰苦的岁月中,我们对未来充满美好的憧憬。那时,爸爸一直是优秀教师,大姐十五岁也当了教师,十八岁就出席了全省优秀教师表彰会。我们相信,再过十几年,我们也会像小三奶奶一家那样都有出息。然而,1957年,爸爸被打成了右派,回到吕庄,直到22年后才平反。这期间,因为地主成分的包袱,也把我们兄弟姐妹压得喘不过气,不仅不能上大学,连上中学的权利也被剥夺。今天我们过得都很好,可是爸爸妈妈永远看不到我们的今天了。

在我们老吕家人中,我固然佩服老爷的能干,三爷的胆识,几个堂叔的聪明,但我更敬佩我妈的平凡善良。我妈是个普通妇女,解放前,她不需要做沉重的劳动,但她心灵手巧,会做一手好针线活儿。她只要见过一种衣服样式,就能自己裁缝。这样,人们做衣服时,都拿了布料,让我妈给剪。解放前如此,解放后更是如此。不仅我们庄的人几乎都穿过她剪的衣服,就是邻庄的人,也穿过她剪的衣服。她给人家无偿剪了一辈子衣服,直到临死前两个月,她病得躺在床上,看到人家拿来布料,还强挺着起来,给人家剪完,再躺到床上去。记得伟人说过这样的话: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不做坏事。我妈就做了一辈子好事,虽然这些好事很平凡。我们家无论在土改时,还是在文化大革命中,没有挨过批斗,和我妈做好事人缘好有很大关系。

祭祀结束了,大家默默地离开坟地。我不由自主地又回头看看,我感觉那些坟墓,那些人,离我那么接近,又那么遥远。一百年的风云变幻,一百年的沧桑沉浮,在我眼前涌现,又在我眼前散去。在这每一个坟墓里,都埋着多少酸甜苦辣的故事,但大多被时光淹没,如今又有几人能知道呢?

再过多少年后,分散在五湖四海的老吕家的后人,还能回到这里吗?还能记得这一片厚厚的沉沉的土地吗?

原发于《中国作家》2007年第7期,署名:李旭雨 方洪莲

原责任编辑:张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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