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当他感觉身后的那个人又高又壮,把夕阳的柔软的光线全部挡住了,使他陷入到无边的黑暗之中时,才发觉自己像极了砧板上的一块肉。
雷任重没有像往常一样步行回家,他搭了一辆人力三轮车。人力三轮车曾经是流动在这个城市的一张名片,因某个领导个人喜好的原因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现在又慢慢恢复了。
开车的师傅面善得像一尊观世音菩萨,一口纯正的本地口音,听上去亲切而和善,让人不需要一丁点防备,并心甘情愿地登上他的三轮车。开车的师傅两鬓些许花白,其他地方的头发依然油黑发亮,让人一下子难以猜出他的准确年龄。开车的师傅未等雷任重询问就率先自我介绍免贵姓王,车龄十年,今年五十有二,退休。好一副热情、熟络的样子。雷任重心想,公司看门的牛大爷要有这态度多好。
王师傅浑身上下衣裳、裤子、鞋,都是清一色的棉布料,清爽,舒展,好像还混合着一股原野上青草或者田地里某些庄稼的味道,连雷任重都感觉自己的体内也充溢着一股说不出的舒适劲,仿佛回到了远方的家乡。
雷任重五年级前都是穿母亲一针一线缝制的棉布衣服、棉布裤子,穿母亲或姐姐一针一线衲的千层底条绒布鞋。上了初中,害羞感反而比小学强烈,一件一件都不好意思穿在身上了,害怕别的同学们取笑,先是脱掉了条绒布鞋,再是丢掉了棉布裤子,再是扒去了棉布上衣。条绒布鞋换成了白色帆布球鞋,裤子和上衣都是从百货商店或者串街小贩那里买的,有时也是父亲请手艺巧的裁缝师傅做的,花色和款式都在与时俱进。
这会儿正是太阳即将落山的黄昏,晚风轻抚过面颊,惬意,又如丝绸般柔滑清凉。雷任重的脑海里一直残存着棉布衣服的味道挥之不去,在王师傅踢踢踏踏的脚踏声中有一段他确实在想未来一个很现实的问题:自己退休了是不是也会去蹬三轮车,悠闲地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转来转去。有客人了,拉拉客人,没客人了,看看城市的风景——衣着越来越洋气的男人和女人,越来越宽阔的大马路和越来越整洁的小巷道,到冬天也不会枯死的各色绿植,那些即将消失的几处老建筑,或者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直插云霄的钢筋水泥块、玻璃大家伙。如果车把上再挂一台“老式”照相机(在雷任重心目里指功能现代、样式老旧的可以挂在脖子上的那类相机),随时,随手都会把想拍的人和景色拍下来,那该多好!
雷任重口里指挥着王师傅左拐了右拐,右拐了再左拐。王师傅的性格真是好,口里“好勒”、“好勒”地应承着,手上脚上仿佛装了定位仪,和雷任重指示的方向丝毫不差。偶尔遇见路过的长发高跟美女,王师傅还会潇洒地甩一个响亮的口哨出去,惹得雷任重开怀大笑。
三轮车一直把雷任重蹦蹦跳跳地拉到了门楼下,雷任重掏出一张二十元钱,对王师傅说,不用找零了,或许还不够,这是您应该得到的赞誉,你很适合干这个行当,并为这个城市增光添彩,如果方便的话,不妨留下您的电话,或许哪天空闲了,坐上你的三轮车,带着我和老婆在这个城市好好兜兜风。
王师傅略微犹豫了一下,嘴里冒出两句话:一句是两块钱就够了,另一句是他的电话号码的几个数字。
雷任重目送王师傅和他的三轮车消失在楼房的拐角处,雷任重清楚地记得自己掏出感应钥匙片准备开单元门的时候自己是转头往后看了一眼的,他觉得身后的那个人也许会进这个单元,所以就放松了警惕。之后当他感觉身后的那个人又高又壮,把夕阳的柔软的光线全部挡住了,使他陷入到无边的黑暗之中时,才发觉自己像极了砧板上的一块肉。
说实话,一把锋利的尖刀快速地插进了你的肋部,接着又快速地抽走,那种疼痛并不像你先前听说的那样彻骨钻心。或许是时代发展太快了,杀手的手法都变得温柔而高明了,就拣你身体上最感觉不到疼痛的地方捅了进去又拔了出来。或许是你自己身体的全方位已经非常麻木了,不管是液体的、气体的、固体的物质对你身体的慢慢侵蚀,还是亲人的、朋友的或同事的语言、行为对你精神的慢慢折磨,你已经不知道疼痛是什么样的感觉了。总之,此时雷任重显得异常安静、平静、冷静,他的肋部除了汩汩冒出的鲜血,他没感觉自己与平时有什么不一样。雷任重手把着夕阳下温热的门板,他没有去管自己麻木的肋部,反正没有疼痛,就跟完好无损一样,也许你管了,反而会刺激哪一个极其脆弱的部分,导致你马上七窍流血暴毙而亡。
那个又高又壮的汉子此时早已不知去向,不管他逃向何处,不管他因何要置他于死地,不管他把那把残留着他体内血迹的尖刀扔到哪里——下水道、垃圾桶,草丛中、黄河里,或者将它熔化——彻底让它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雷任重都相信真相总有大白于天下的那一刻。这个世界上不存在任何秘密。
更令雷任重惊奇的是,他的脑海里突然涌上来一个非常奇怪的念头,这个奇怪的念头连雷任重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他多么希望那个又高又壮的汉子不是哪个对他心存不满的人指使的,而是受自己的老婆叶玉香指使的——去,把那个混小子给我教育一顿,让老娘也出一口恶气,老娘也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但千万记住了,分寸要千万把握好,千万别弄死了——老娘还没爱够他呢!
雷任重多想拨通叶玉香的电话求证一下,此时的叶玉香或许正挤在下班回家的公交车上。公交车上尽管人声嘈杂,五味呛鼻,但回答雷任重一个简单的问题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老婆,是不是你要杀我?你回答是?你还是回答不是?
雷任重临晕倒前,确实拨出了一个电话,语音提示已经关机。雷任重的手机随着雷任重的身体摔倒前仅剩的一点能量摔在了水泥地面上,有一部分碎了,整机坏了,即使去修理部勉强修一修,也恢复不到先前的模样了,那又何必去修呢?
62
世界就是这样大,不是想去就能去的。除了诗和远方,更多的却是苟且。从今往后,即使一个人客死他乡冰冷的大街上,被野狗拎走,被乌鸦啄食,被蚂蚁搬家,也不能冤枉别人,只怨自己,怨自己身体里流淌着别人无法透彻理解的血液。
夕阳西下,董月寒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北京首都机场T2航站楼的某个角落里。飞机离起飞时间还很远,她把手机关机了,她不希望有任何杂音来打扰她的思绪。刘思远也好,刘思近也好,亲人也好,朋友也好,同学也好,同事也好,都和自己关系不大了。这次自己的落脚点在异国他乡,这是她上大学时期就萌生的愿望,想不到二十多年后才能变实。世界就是这样大,不是想去就能去的。除了诗和远方,更多的却是苟且。从今往后,即使一个人客死他乡冰冷的大街上,被野狗拎走,被乌鸦啄食,被蚂蚁搬家,也不能冤枉别人,只怨自己,怨自己身体里流淌着别人无法透彻理解的血液。
管它呢!让我先去外面瞧瞧世界的模样,看看世界是不是我脑海里想象或度娘里说的那样美好。
第一站,脑海里已经有了,世界时尚之都米兰。到那里去看看历史悠久的古建筑。去埃马努埃莱二世长廊或者蒙特拿破仑大街上的商店看看时装。晚上要干的事情那就实在太多了,可以去体验一下活力四射的夜生活,尝尝意大利独特的料理,心情好了或许还可以去听听传统的意大利歌剧,或者替足球迷雷任重去圣西罗看看米兰德比,去感受一下意大利足球场上纯粹的足球,还有狂热和性感。
第二站,脑海里也有了,去佛罗伦萨。佛罗伦萨是著名的世界艺术之都,是欧洲文化的中心,是欧洲文艺复兴运动的发祥地,也是歌剧的诞生地,是举世闻名的文化旅游胜地。作为一个身体里充溢着艺术细胞的女人,不去佛罗伦萨,不去那里的大街小巷背上画板描一描、写一写,也就枉去了一趟意大利。
第三站,也有了,去威尼斯。威尼斯堪称世界最浪漫的城市之一,她因水而生,因水而美,因水而兴,享有“水城”、“水上都市”、“百岛城”等美誉。在慵懒的阳光下,徜徉在蜿蜒幽长的水巷里,看静静流动的清波宛若默默含情的少女,眼底倾泻着百般温柔,该是人生中最难得的幸会呀!
董月寒被自己完美的计划打动得都要笑出声来了,她拉起拉杆箱想找个蜂巢旅馆美美睡上一觉。三个地方转完了,下一站去哪里?她没有目的,没有计划,也没有任何接应,唯有远行的欲望在燃烧,像天边那片生生不息的彩霞。
行文至此,镜头还是免不了要转回到善良的乔约。
因为早上的手术,乔约暂时昏迷过去了,等到夕阳快要落下,她苏醒过来了,而且,身边多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宝贝,女孩,头发很浓密。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给小宝贝的头上、脸上、脚丫子上涂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色彩,不是天使,胜似天使。
乔约的右手被丈夫紧紧地攥着,她根本不想抽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