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的第一天,我就高高兴兴的和哥哥收拾了东西。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收拾的,除了暑假作业要带,衣服穿一套,带一套就足够在老家过完一整个暑假了。那时候多简单啊!
爸爸在下午四点过一刻,骑着摩托带着我们一起回家。
依然是那辆黑红相间的大洋摩托,经过几次的较量,最前面的宝座,已经完完全全属于我一个人了。
哥哥也默然认可了自己的位置,各就各位,一起出发。
平时上学的时候,我和哥哥几乎很少回老家,只有在每年的几个法定节假日才会回家。
我们那边的风俗是在二月二上坟扫墓,祭拜先人。但是,那天学校不放假,我也就很少会参与到扫墓祭祖的活动中去,只在清明放假的时候,象征性地去爷爷的份上磕个头、烧点纸。奶奶的生日也在农历的二月二,当然,我从未参加过奶奶的生日聚会,那是堪比春节的盛大聚会,没什么大事要忙的姑姑们,都会回来给奶奶庆生。但我一次都没有参加过,就算我苦苦哀求,妈妈也不同意我请假一天,回去给奶奶过个生日。
在妈妈眼里,没有什么事情能排在学习前面。
她越是严苛,我想回去的心就越是强烈。
“奶,我回来了!”我飞奔进了院子里,激动地大喊大叫。
“哟!回来了!好啊!你爸上次回来的时候说你们就快放假了,那天开始,我就掰着指头盼啊盼的!可把你们盼回来了!”奶奶笑的灿烂。
“妈,午休呢!”爸爸问候道。
“是啊,今天多睡了会儿!”奶奶笑。
“我啊,刚买了辆手摇拖拉机,您呢,就不用再下地干活了!”爸爸激动地宣布这个好消息。
“哎哟我的乖乖,那是不是要很多钱啊?”奶奶很开心,但是好像更心疼那些花掉的钱。
“赚钱就是花的!不怕,买了这个拖拉机,大哥、二哥、三哥都可以用了,节省的时间,大家都可以早点进城做生意了,邻村也有人问我了,说咱这拖拉机租不租,不怕的!这钱啊,花的值!”爸爸笑着跟奶奶解释。
“好!好好好啊!”奶奶只是一连叫好的看着爸爸,看着这个她历尽千辛万苦拉扯大的幺儿。
“进屋进屋!风扇打开凉快凉快!正巧我昨天才把它擦干净!”奶奶拉着爸爸的手,好像他还是个孩子。
“哎哟!妈呀,夏天热了想用就用,一个风扇能用多少电啊!别再那么省了,我现在能赚钱了!”爸爸嗔怪着。
“好啦好啦,我知道,我这不是打开用了吗!”奶奶依然笑,伸手去打开风扇。
聚少离多的日子里,只要我们一回去,奶奶就欢天喜地,把自己拥有的最好的东西,悉数塞给我们。
我记得,我前脚刚到家,奶奶就迅速把蚊帐从衣柜里找出来挂上,擦干净风扇上的灰尘,打开风扇,呼呼的吹着,在井里冰过的黄瓜、番茄,洗好了放在桌上,藏在柜子里快要过期的糖果………东西不多,但全是她能给出的最好的东西。
其实,最吸引我的不是这些,在县城,比这些好的多的东西一大堆,虽然没有天天吃,但是黄瓜、番茄这些,已经不算是稀罕物了,隔三差五的,妈妈也会买一些凉拌,唯一受到追捧,被哄抢一空的是那撒了白糖的番茄。
奶奶全心全意的爱和百分百的关注度,才是最吸引我的东西。在学校,老师有几十个学生要看管;在家里,爸爸忙于诊所的生意,妈妈除了要在诊所里工作,还要操持家里的杂事,洗衣做饭,打扫卫生,照看我们。所以,我几乎很少像在奶奶家那样,得到那么多的关注度。
对那个时候的我来说,关注度就等同于爱我的程度,而我,一直强烈的渴望被爱。
无疑,我能在老家得到最高的关注度,得到属于我的那份,无拘无束的自由。这两个,成了我之后人生道路上,一直努力追求的东西——爱和自由。
那晚,爸妈谁也没有下地,我们一家人团聚在一起,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那我就先进城了啊!明天还要早早开门!”爸爸起身,向奶奶告别。
“这可就走了啊!在家住一晚再走吧!”奶奶有些舍不得。
“不了不了,家里太舒服,怕一睡下,明早就起不来了!”爸爸笑着开玩笑。
“那就走吧!生意重要!”奶奶说。
“您放心,拖拉机一到,我立马就骑着摩托回来了!孩子们就在家里吧,不然老三我们带走吧!”爸爸有些不放心。
“走吧走吧!三个孩子都能跑会跳的,也不用我背,也不用喂奶,有什么不放心的!”
“那我们走了,妈!”妈妈说着,放下妹妹。
“走吧走吧,趁天还没黑透!”奶奶摆摆手,催促他们上路。
除了妹妹哭闹了几句,我和哥哥很开心的看着他们骑上摩托离开。自由,在此刻,最大限度地张开怀抱。妹妹也就哭了一会儿,在看不见他们之后,很快,自己安静下来。
那晚,我们没有出去玩,早早的依偎着奶奶躺下,竹床太拥挤,我翻腾着爬到与她们相对的另一端,掰着奶奶的脚趾头。
“奶,疼不疼!”我捏着被压在脚底板下面的小拇指问。
“现在已经不疼了!小时候裹脚的时候,疼的呀!我哇哇乱叫,你老奶还是给我严严实实的勒断了,裹上了……”奶奶笑着说。
“那你怎么不反抗?”哥哥问。
“是个女的都裹啊!不裹不好看啊,其他人会笑话你的!”奶奶解释。
“那你看现在都没人裹脚了,我们老师说那是封建迷信旧思想!”哥哥插话说。
“是啊,我到12岁那年就已经没有人再裹脚了!”
“那你为什么裹了?”哥哥今天的问题很多。
“我那个时候骨头已经压断在脚下了,都已经掰不过来了,脚都已经成型了,已经来不及了!”奶奶继续说。
“你恨你妈吗?”我问。
“当时恨她,因为真的太疼了,那是硬生生把你脚趾头勒断了的,然后把你自己的脚趾头踩在脚下,还不允许你卧床休息,每天照常下地干活,喂猪放养………每走一步都是钻心的疼啊,不过,都过去了!我现在也不恨她,她也没办法啊,所有人都要裹,她妈妈也给她裹了!这是时代变了,不然啊,我想着,大家都裹脚的话,我也还是会给你的几个姑姑们裹脚的!”
“幸好她不是我妈!”我看着奶奶被压在脚底板的三根脚趾头,已经死死的和脚底板紧贴着了,看上去畸形,丑陋,是那些旧习俗的样貌。
“那男的为什么不裹脚?”我问。
“男的要干活啊!裹脚耽误干活!”
“那女的也要干活啊,不还是裹脚了嘛!”我不解。
“男人和女人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我问。
“你长大就知道了!”奶奶没有回答,再一次把我的问题丢给了时间,可时间也沉默不语,装聋作哑。
“怪不得你跑不快呢!”哥哥突然想到了这个。
“是啊,脚小身子大,跑不快的!以前还比现在稍微快一点,就是跑太快的时候,身体不稳当,总感觉要摔倒!”奶奶大笑,可能是觉得自己跑起来的状态很好笑吧,不过,我从来没看到过奶奶跑起来的样子。
“像企鹅吗?”哥哥又问。
“企鹅是什么呢?”奶奶第一次听说。
“企鹅是南极的一种动物,黑白相间的,跑起来左右摇摆!”哥哥解释说。
“南极是哪里?”奶奶又问。
“南极就是南极啊!”
“我是问它在哪里,就像别人问你你家在哪里,你会怎么说,你肯定不能说,我家就在我家啊!”奶奶笑。
“我只知道名字叫南极!哦,我知道了!南极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哥哥得意地笑。
“呵呵呵………好了,睡吧!不早了!”奶奶拍着妹妹的后背哄她入睡。
“奶,几点了?”我悄声问。
“天已经很黑了!睡吧!”奶奶说。
“我知道天黑了,几点了?我在城里都是十点才睡的!”
“嗯,十点了,十点了,睡吧!”奶奶说。
我躺在奶奶的脚头,摸着奶奶的脚底板,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奶,有老鼠!”房梁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睡着了!”哥哥在那头悄声说。
“我睡不着啊,今天的十点,我还不困!”
“我也不困!”哥哥说。
“现在几点了?”我问。
“我不知道啊!”
“要是在县城,我还能靠马路上路过的车辆来大致判断时间!”哥哥没等我回话,继续说。
“怎么判断?”
“就是很久很久才路过一辆车,那就是很晚了!”
“我们明天去哪里玩?”我问。
“去果园偷李子吧!我上次清明节回来的时候,叶龙跟我说邻村有个果园,种了一大片水果!”哥哥在黑暗中按耐不住兴奋,好像在手舞足蹈,连着整个床都在晃。
“你会带我去吗?”我问。
“不带你去我就不会告诉你了!”哥哥说。
“好嘞!那我要赶紧睡了!”我拉了毯子的一角,遮住肚脐,闭上双眼。
妈妈说过,晚上睡觉不盖被子可以,但一定要盖住肚脐,不然会拉肚子,我不知道这一理论有没有科学依据,也从未以身试险,一直到现在都记得睡觉的时候盖好肚脐。
“叶东,叶东,快一点啊,好了没?”声速比叶龙本人率先到达。
“叫叔,叶东年纪再小也是你叔!”奶奶教育了他。
“哦!你好了没?”叶龙有些生气,用第二人称替换掉他的名字。
“来了来了!”哥哥匆忙起身。
我紧跟在后。
“人都到齐了?那走吧!”哥哥说。
“我也去!”妹妹也跟着站了起来。
“你跟着捣什么乱啊!”我率先反驳她。
“不行,我也要去!”妹妹很倔强。
“你在家待着!”哥哥训斥她,像个长辈。
“奶,我也想去……”妹妹委屈的流出眼泪。
印象里,她从来不闹,只是默默的哭,不像我,胡搅蛮缠,大哭大闹。
“东,让你妹也跟着去吧!”奶奶说。
“可我们………”哥哥没敢说出实话,奶奶听到的版本是我们去邻村的姑姑家串门儿。
“走走走!赶紧出去!”哥哥挥手,一脸无奈。
我紧随其后出了门,在哥哥耳边小声嘀咕。
“带她去怎么行啊?她跑也跑不快,连树都上不去,她去了不就是拖后腿嘛!”我提出不满。
“你以为我想吗?”
“那咱这样,咱等会儿把她甩了!”我不假思索的说。
“好!成!”我和哥哥一拍即合。
“那她要是追上来怎么办?”哥哥有些担忧。
“打她啊!打也给她打回去了!她那么小的孩子,还不好对付!”我不屑地说。
“好,等会儿让她回家,不听话就揍她!”哥哥握着拳头冲我笑。
我丝毫没有什么愧疚感,只想赶走这个烦人的粘人精。
“喂,你快回家!我们去的地方很远,你别去了!”我毫不客气的命令妹妹。
“我不怕远,我也想去!”妹妹的声音弱弱的,低头不看我。
“回去呀!你为什么非要跟着我们?我俩就从来没有跟过你!从来不拖你的后腿!”我试图跟她摆事实讲道理,让她自己回去。
“姐,让我跟你们一起去吧!妹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你滚回家不行吗?”我踢了她一脚,妹妹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
她扬起脸,不说话的看着我,一动不动。
“你快回去呀!死赖着不动干嘛!”我掐了一下她的胳膊,我很使劲儿,她一定很疼,呲牙咧嘴的闭紧了双眼。
“姐,你打完我就让我跟你们去吧!”她泪流满面的跟我讨价还价,不哭不闹,不像个孩子。
“走走走,不理她了!我们跑吧!”哥哥跟我交换了眼神,撒腿就跑。
妹妹从地上爬起来,粘了一身的黄土。
“哥,姐,你们等等我!”村头大风呼呼的吹,她哭喊着,祈求着,拜托我和哥哥等等她,而我们只想摆脱她。
我回头冲她远远的做着鬼脸,一副胜利者的姿态。看她快要追上来的时候,我蹲下去,拿起地上的小石头,朝她远远的砸过去,像在驱赶着一只恼人厌的畜生。
她哭喊着追出很远,不只是出于躲避我丢过去的石头,还是绊到了什么东西,一个跟头从路上栽倒旁边的田地里。
我远远的站着笑,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等她的想法,更没有想着要回去扶一把她。
那时候,我一心只想着摆脱她,一心只想远远的逃开,正如我后来很多次想要远远的逃开我的那个家一样。
我是多么的自私而又不自知!我那时还是个孩子,但已经丝毫不妨碍我流露出灵魂里的恶来,我的本性是黑的,是恶的,是丑陋不堪的散发着恶臭的。之后的很多年里,我有过无数次想要弥补的想法,但生活,早已剥夺了我所有的偿还途径,因果有报,这是我的报应,我该得的,所以,我不躲。
甩掉她之后,我和哥哥一行人开开心心的去果园偷了果子,丝毫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错事。晚上照样该吃吃该喝喝,夜幕降临,依然安然入睡,谁说的做了亏心事会辗转难眠,看我,多么的心安理得。
第二天一早,爸妈就骑着那辆红黑相间的大洋摩托回来了。
“妈,拖拉机到了!”爸爸喜出望外,车还没停稳就高声喊道。
“哎,来了来了!”奶奶从厨房急急忙忙的赶出去,手上的水珠在后背腰间擦干。
“你会开吗?”妈妈问。
“老板给我讲了讲,大概会了!”
“不行了让强子来(大姑家的儿子)帮忙!他会!”奶奶提议道。
“那行吧!喂,叶子,叶东,来,你俩跑一趟去把你强哥叫来!”
“好嘞!”哥哥最喜欢这种差事。
我和哥哥一溜小跑站在了院子里。
“让孩子们吃了饭再去吧!你们也先歇歇,这有了拖拉机还着什么急!”奶奶在一边说。
“成,就先吃饭!我去把大哥、二哥都叫来!”爸爸喜笑颜开的出了门。
奶奶转身回厨房继续烧火做饭。
“你敢跟爸妈告状,你看我不打死你!”我看妈妈进了后院的厕所,跑进屋威胁妹妹。
她默不作声,艰难的扣着衣服上的纽扣。。
“笨死了,我来给你扣!”我打掉她的手,帮她把花格子衬衣的纽扣扣好。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都会自己穿所有的衣服了!”我夸耀着自己的光辉历史。
她依然沉默,像是还在因为昨天的事记恨与我。
她是该如此的,她应该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报复我才对!她不应该只是沉默的!这样对她不公平!
“哟,叶子真是长大了啊!知道照顾妹妹了!”妈妈站在门口夸奖我。
我在转身冲妈妈说话的时候,用眼神恶狠狠的最后警告了她!
谁成想,那一眼,还真的就成了最后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