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向你们讲述这件事情的此刻,我走出仓库,加班结束。
我坐上了去往工作室的简易改装面包车。天气预报有橙色暴雨预警,小小的车里坐满了大人和小孩,一共16个人,去往同一个目的地。
车子发动之时,我打开手机的屏幕,拨开记忆的迷雾,准备好好讲述那年夏天家里发生的大事。此刻,车子行驶到一座高架桥下,每天来来往往多少次,我仍然不知道这条路的名字,乌云像一块用久了的抹布,黑乎乎的搭在形状各异,鳞次栉比的建筑上,滴答滴答的,落下雨来。
司机让我系好安全带,为了我的安全着想,也为他的驾照分数考虑。
我很听话的照做了。
然后,大雨瓢泼起来,重重的砸在地上,有一个个小泡泡在地面破裂,开出花来。天气预报没有骗我,只是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是橙色预警,这雨,并不是橙色的,我知道这名字肯定要有个来由的,但此刻的我,也懒得去查它名字的由来了。
我记得,发生这件事的那天,也是晴空万里,突然就下起雨来,忽而瓢泼,忽而停歇,连绵不断的,直到她离开………
事情,是这样的。
那是二年级快要结束的时候了,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路面一天比一天松软,像是烤箱里炙烤的面包,膨胀着变得松软,连人也跟着软绵绵、懒洋洋。
蝉鸣声不绝于耳的时候,我背着书包晃荡着回家了。那个时候,已经是第二次搬家之后,在县城住的第三条街道了。而我已经离开我的朋友们很久了,距离她们已经越来越远了,我没有再留下什么可以找到我的线索了,我想我们已经丢了彼此了。不过那个时候,我已经没有最初时那么难过了,人很善于在时间的调剂下,变得健忘,变得快乐,我就是这样的。
诊所在县城的一个十字路口。我记得,东西向的叫白云路,南北向的叫文化路。诊所在两条路相交的东侧,十字路口的正中心,是县城最大的一个工商银行,我们总简称它为银行,银行门口有三棵巨大的松树,青翠、挺拔。
银行往后走几十米,是县政府的所在地。县政府的大门,是那种银色的金属材料,遥控开合的,是县城第一个半自动化的东西。政府大院里有假山、假山上面会流出水来,各处还不对称的粘了一些假花假草,水流下来,汇聚在下方的一个圆形水池里,水池里有金鱼,橙色的,金黄的,自由自在。爸爸说,那水流是模仿的瀑布,但我那个时候还没有见过瀑布,我猜想应该就是像溪水一样的东西,反正都是水,能有多大差别。
我记得,我和爸爸、哥哥、妹妹,有在假山前面合照留影,那算是那个时候比较好看的背景墙了。但是这照片,也随着妹妹的离去,被烧为一团黑漆漆的灰烬,微风一吹,四散奔逃。
我们住的房子,和开诊所的门面房都属于工商银行的房子,每年要在规定的时间段内给他们交租,好像是每年四月的前三天。
后来,爸爸治好了银行行长的顽疾,交租不但可以延期了,就连我们住的那一栋楼的其他住户的房租也要经过我爸的手,这意味着,我爸成了现在大家口中所谓的“二房东”,爸爸统一收取其他住户的租金,再统一交给银行的财务。这,算是一笔轻松而可观的收入。
小区的大门是一个圆拱形的,贴了瓷砖的门洞,上面有仙鹤和柳树,是瓷砖烧制的时候画上去的,如若不然,恐怕,早被我们这些顽皮的孩子给据为己有了。门洞外面有四级台阶,台阶两侧有两个缓缓的斜坡,方便自行车和摩托车的出入。飘雪的夜晚,我们也会在斜坡上泼了水,待早上凝结成冰,滑着冰冲出小区。门洞后面挨着的,是一个很小的铁门,两个成年人并肩通过的话,一侧肩膀会蹭掉墙上的白灰。一条长长的通道,算是小区的公共区域,不过除了我们这些孩子,几乎没有看到过有谁在“过道”里停留,更别说打闹嬉戏。
整个小区一共两栋,第一栋6户,第二栋5户(其中一间三室一厅,被银行用作办公室了),后来,我们家诊所的生意越来越好,老爸又租了一套三室一厅,用作病房。所以说,这个小区,其实,就只住了10户人家。
那个时候,我们才搬去没多久,跟所有人都还不熟,甚至有一些,都还未曾谋面。
放了学,我照往常一样,蹦蹦跳跳地哼哼着回家。
“哎!诊所门怎么锁了?”我嘀咕着,上了台阶,飞跑回家,诊所的旁边紧挨着的就是小区的圆拱形大门。
我飞快跑上二楼,家门紧闭。
“爸、妈,开门,我回来了!”我着急地喊着。
静默,长久的静默
“爸、妈,是我,我回来了!”依然无人应答。
我丧气的对着朱红色的木门又踢又打。楼道里黄黄的声控灯,明了又灭,灭了又亮,我懒得和它较劲儿,又不敢在黑暗中等待,索性下楼,回到了诊所门口。
诊所的玻璃门上套着红色的圆圈形状的大锁,卷拉门并没有拉下来,这表明他们没有走远,会马上回来。但当时的我不懂得这些,也想不到那么多,我趴在玻璃门上,整个脸贴在上面朝里看,确定里面空无一人之后,才把扭曲变形的脸从玻璃门上扯下来。
我不知道几点了,但我知道,比我要多上一节课的哥哥就快要回来了,前提是,他今天没有被老师留校。这么说不代表哥哥调皮,他学习一直很好,比我都好,他只是做什么都比较慢而已,他有他自己的步调和节奏,我一直都知道。可惜,大人们都看不到,而现在,连他自己也跟着看不到,乱了阵脚。
我坐在那排显眼的朱红色大理石台阶上,静静地等待。除了我们诊所门前是一片红的四个台阶,隔壁一排相邻的手机维修店、辅导教材书店、老地方打印铺、新希望打印铺,他们四家都是统一的六个米黄色台阶。
这种与众不同,让我在小伙伴面前自豪的炫耀过很长一段时间。
“叶东,你终于回来了!”我激动地跳下台阶。
“咱爸妈不在家?”哥哥已经看到了挂上锁的玻璃门。
“嗯,不知道去哪里了!”
“家里也没人?”
“嗯,我刚回来就去看了,没有人!”
“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我一直在这里守着,肯定没回来!”
哥哥不相信我的话,一头扎进小区里,蹬蹬蹬地跑上楼,啪啪啪的砸了门。
黄色的灯光跟着他的步伐亮起,在他走远之后,又再次熄灭,重回黑暗的怀抱。
“看吧,我都说了!还不相信!咱爸咱妈都走了!”
“他们不要我们了!爸妈走了!不要我们了!要不是我老被老师留校,他们就不会生气的一走了之了!”哥哥毫无征兆地哭起来了。
紧跟着,我也坐在地上,靠着他单薄的肩膀,哭哭啼啼起来。
“你为什么不听话?你为什么不争气?都怪你!都是你的错!你把他们气走了,你负责找他们回来!你去找他俩回来,找不回来,你也别回来了,自己过自己的吧……”我一边哭着,还不忘推卸责任,发泄情绪。我何尝没有惹爸妈生气过,我又比哥哥优秀到哪里去呢,半斤八两。
我俩就那样你一言我一语的斗嘴,斗了一会儿,累到背靠着背休息。
“我好饿!”
“我也是!”
“你有钱吗?”
“咱妈什么时候给过我零花钱?”
“我以为你比我大,会有零花钱呢,不是说长大了就会给零花钱吗?”我不解地问。
“爸妈都走了,还想什么零花钱!”
“我要写作业了,不然明天去学校要被老师打手心了!”我嘟囔着,掏出数学本。
路灯在夜幕拉下之际,渐次亮起,我蹲在人行道上,趴在第一层台阶上,在路灯的监督和守望下,写完了当天的家庭作业。
“叶东,他们怎么还不回来?不会真的不回来了吧?那我的家庭作业,谁来给我签字,老师说没有家长签字的话,就等于没做家庭作业!照样要打手心的!”我担忧的说。
“我的也没人签字啊!怎么办?”
“明明是我们自己写的家庭作业,为什么家长没签字,我们也要挨打,这明明是家长的错,老师应该去打他们的手心!”我抱怨着把作业本打开又合上,合上再打开。
“不然我给你签字好了,长兄为父,他俩要是真的不回来了,我可以代替他俩给你签字,最起码,你不用在学校挨打!”
“那你怎么办?”
“没事,我自己给自己签字!”
“我给你写吧,你们老师不认识我的字迹,不会被发现!不然,被发现弄虚作假,会被打的更惨!”
“不行吧?你才二年级,你会写‘阅’这个字?”
“没关系,我可以写的,老师问你的话,你就说你爸妈是文盲,不认识字,为了检查作业新学的!老师知道的,新学的人写的字就是歪歪扭扭,老师肯定不会再跑来咱家问爸妈是不是文盲!那样太没礼貌!”
“你怎么知道的?”
“我们班有个留级生告诉我的!”
“哦!是不是那个留级留了四年的强子!”哥哥大笑。
“对呀!就是他!”我也跟着笑了起来。
“那行,那咱俩就互相监督,检查作业!”哥哥笑得很开心,完全不在意我们是不是被“抛弃”了。
我们哭也哭完了,饿也饿过了,作业写完了,彼此之间互相帮忙的写了‘阅’字,检查了作业。
背靠背的坐久了,后背渗出的汗,湿透了衣服,屁股也跟着有些疼,我们聊天聊到口干舌燥。困意再次袭来,便趴在台阶上继续睡,被路过的摩托和小汽车吵醒,我们四处张望,无所事事。路过的人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他们诧异地看看我们,我们惊恐地盯着他们,谁看谁都不像个好人。
天,已经黑透了,浓稠的混在一起,像是锅里熬干水分的粥。
“爸妈可能真的不要我们了!”哥哥又再次提起这个话题。
“可能真的是这样吧!”我附和道,我感到很难过,可是我太累了,累到再也哭喊不出声音来。
“我觉得我的嗓子哑了!”哥哥望着我说。
“我觉得我快要饿死了!”
“我快要渴死了!”
“早知道在学校的水龙头上多喝些水了!”我追悔莫及。
“你又不口渴!”
“水喝多了也能扛饿啊!”
“这倒也是!”哥哥说。
“会不会爸妈回来,我们已经死在这里了!”我突然担心起来。
“怎么可能?不可能的!”
“那万一呢!万一他们很久很久以后才回来,回来的时候发现我们已经饿死在这里了,甚至连尸体都被人抬走烧掉,那他们是不是也找不到我们了?”我从小就很能瞎胡想。
“不可能的!哪儿那么容易死!小草还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呢!何况我们是人!”
“对啊,正因为我们是人,不是草啊!如果现在把我烧死了,别说春风一吹了,两吹,三吹我都活不过来!还春风吹又生呢!”我为自己的机智反应感到高兴。
哥哥看着我叹了口气,不再接话。想必,实在是太累太饿了吧!
我们就那样静静地坐着、等着,连手表都没有的年代里,更别提手机了。如果那时候有部手机在身边,可能,时间就不会那么难捱,也可以用手机给爸妈打个电话,问清楚状况,就不会忧心忡忡的号啕大哭,恐惧不安了。
我不知道我们被锁在外面等了多久,也不知道中间断断续续地哭了几次,睡着了几次,又醒来了几次。最后,是被爸妈从台阶上叫醒的,那时候,人行道上几乎很少再有人路过,马路上也要隔很久才会有一辆车经过。
他们再不回来的话,我想,我可能真的会丢。
“叶子、叶东,醒醒,回家了!”爸爸晃着我俩靠在一起的肩膀。
“你们回来了!”我激动地喊出了声。
“嘘!小声一点,大家都睡了!”在走进楼道里的时候,我才迷迷糊糊地反应过来自己不是在做梦。
“你们去哪里了?”哥哥揉着眼睛问。
“最近家里的麦子熟了,我和你妈带着妹妹回老家割麦子了,你奶奶一个人忙不过来,我们必须要回去帮忙!”爸爸解释说。
妹妹已经熟睡,在妈妈的肩膀上趴着,长大了的她,依然是家中老小,纵然已经到了我那时候上幼儿园的年纪了,还是经常被妈妈抱在怀里。
这让我感到羡慕和一丝丝的嫉妒。
“那白天回去不行吗?”我问。
“白天诊所要营业啊!下午三四点之后不忙,就只能赶着这个时候回去了!”妈妈补充说明。
“哦!那妹妹跟你们一起回去吗?”哥哥问。
“是啊,她还太小,留在这里不放心她一个人,她放学的时候,你俩都还在学校!”爸爸说。
“哦!知道了!”哥哥说。
“好了,快去睡吧!”妈妈催促道。
“不让孩子们吃饭了吗?”爸爸问。
“是哦!给这茬忘了!可是,这么晚了啊,还做饭吗?”妈妈没有直接说她已经很累了。
大人们总是这样,言不由衷,让人讨厌。
“我不吃了,我要睡觉了!”哥哥揉着眼睛进了屋。
“我也不想吃了!”我太累了,连脚也没洗就躺下了,爸妈的声音在耳边飘荡,没听见几声汽车的滴滴声,我就已经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放学之后,我看到紧锁的玻璃门,果然就淡定了许多。我知道,爸妈没有抛弃我们,这让我感到莫大的幸福,从而忘记了短暂的痛苦和忍饥挨饿。
我从容不迫的拿出作业本,趴在台阶上写作业。哥哥回来的时候,我刚好写完,然后我在一边啰啰嗦嗦的看他写作业,写完之后,互相充当对方的家长,检查作业。
“我好饿!”又是熟悉的对话。
“我也饿!”哥哥说。
“白吉馍能不能赊账?”我看着马路对面人行道上卖白吉馍的大叔,口水直流。
“他不认识我们,不会给我们赊账的!”
“我认识他啊!他每天都来这里卖白吉馍,还来咱家看过一次病呢!”我有些激动,似乎看到了点希望。
“你认识他有什么用?咱爸就只给他认识的人赊账,而不是认识他的人!”哥哥反驳道。
“我不信,我要去试试!”我扔下书包,走下人行道,看着马路上的车离我还很远,迅速跑过马路。
“小姑娘,吃馍吗?”胖大叔笑的慈祥。
“大叔,我可以赊账买你两个馍吗?我爸妈还没回来,我和我哥…………”
“去去去!没拿钱,捣什么乱!”胖大叔打断了我的话,驱赶着我离开。
我有些失望,他胖胖的,看上去那么慈祥,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哈哈!早跟你说了!”哥哥幸灾乐祸。
“我要是饿死了!你就一个人在这儿傻坐着吧!看咱爸妈回来了,你咋跟他们交待!”我有些想哭,觉得那香喷喷的白吉馍就在街对面,腾腾的冒着热气,飘散着肉香,想得却不可得,让我觉得自己很惨,像是无父无母流浪乞讨的三毛。
“我不坐这里唉声叹气了!”哥哥说着,跳起来站在马路边上,朝西边老家的方向望着。
“你在干什么?”
“我在看摩托车灯!”
“什么意思?”
“我突然想到,咱家的摩托车,前面的灯是圆形的,其他很多摩托车灯是方形的!这样的话,站在这里看,老远就能知道他们回来没回来!”哥哥激动地说。
看吧,我说过的,他学习很好的,他很聪明的,他是我的哥哥!
“是哦!”我激动地跳起来,加入哥哥的行列。
第一辆拥有圆形车灯的摩托车远远驶来的时候,是我俩最激动最幸福的时刻。
“爸、妈,我们在这里!这里!快回来啊!快一点啊!好饿啊!”
“爸,妈!”哥哥比我简短地多,几乎没有诉求。
待那辆摩托车距离我们越来越近的时候,我看到那个骑着摩托车的中年大叔,黑着脸瞪着我们!
“他妈的都不要命了!没人教的野孩子………”后面骂得什么,我没有听清楚,他开的太快,风声卷走了他恶毒的咒骂。
哥哥好像听清楚了,远远的朝他啐了口痰。
“操你妈!开这么快,撞死你!”哥哥那个时候已经敢肆无忌惮的说脏话了,骂人就是要比对方更恶毒,才能感觉到胜利的快感。
我和哥哥继续站在路边,远远的看着街的另一端,希望在一次次的落空之后,渐渐破灭。我精疲力尽地坐下来,不再大喊大叫,欢呼雀跃。
“叶东,坐下吧!别喊了!”我试图制止哥哥。
“你管我!”他从小就犟。
“你不累就继续吧!”我无奈的说。
又是被爸妈从睡梦中叫醒,拖着疲惫的身体,半梦半醒的到家,倒头就睡。因为知道了缘由,第二晚,彼此之间,甚至连一句交流都没有,就各自睡去。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第七天…………
终于,熬到了暑假。可以一起回家了,再也不用忍饥挨饿,苦苦的等待了。
其实,那段时间的这些事,我在长大之后的很多年以后,有亲口问过母亲。那是一个大年三十的团圆夜,我刚辞去第一份工作,远赴缅甸跟爸妈团聚。电视机突然出了故障,不能全家一起看春晚,我和妈妈一起去厕所洗澡,全身赤裸的站在彼此面前。
“真是长成大姑娘了啊!”母亲感慨。
“是啊,人生的四分之一都快要过完了!”
“那我岂不是一只脚踏进坟墓的人?”母亲笑着说。
“妈,你记不记得,在我小的时候,你和爸爸回老家种地,把我和哥哥留在外面等你们!”我没有回答母亲的问题,也没有提及妹妹,我不想触碰死亡这个话题,也已经长大,知道什么该说,什么该躲。
“记得啊!”
“那你们当时为什么不把钥匙留给我们?或者给我们点钱?放学之后,真的很饿啊!”时隔这么多年,我第一次抱怨。
“是哦,好像太忙了,给忘了!”母亲笑。
多么轻描淡写,轻快自如地一带而过……
我笑,不语。
“帮我搓背吧!这么多年自己一个人在外面,后背都没有搓过了!”
“好!澡巾给我!”母亲笑着拍了一下我的后背。
啪嗒一声,响亮清脆,像是这些年,一笑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