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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13)

之后的一整个寒假里,我没有再见过小胖一次面,日子一天赶着一天的过,改变着我周遭的一切事物,看似不露痕迹,实则翻天覆地。

一年当中最繁忙最热闹的时刻,在寒风呼啸而过之时,被送进千家万户。

那时候,县城的大型超市还没有建起来,农贸市场也没有规范管理。腊月刚进入二十的第一天,通往县城的我家门前的路上,开始摆满了木板搭建起来的小摊,一个挤着一个,花花绿绿,热热闹闹的从东到西,贯穿了整个县城。

第一天清晨时分,我被进城置办年货的人群吵醒。我欢欢喜喜的起了床,吃了早饭,跟着哥哥一起进城给爸爸送饭。那是记忆能追溯到的最早时刻,但我知道,那绝不是我第一次给爸爸送饭,在那之前我一定去送过饭的,只是记忆没有帮我留下点儿什么证据。

我沿着街道跟着人群缓缓前行,因为距离年三十还有段时间,来的人大多都是询价,闲逛,真正置办年货的人,其实寥寥无几。

我想要停下脚步去看看那些方的,长的,圆的,辣条……想去看看被捆住手脚的公鸡,猪仔,鸭子……想去看看那颜色鲜艳的塑料假花,想去看看那些我还没有见过的花花世界!

“快点儿,再磨叽一会儿,到店里饭都凉了!”哥哥扭头催促我。

我抱着怀里的两个馒头,跟在后面,哥哥拎着饭盒,走在前头。

“要不你先去,我想去看看那头猪!”我跟哥哥说着,伸出手,要把馒头交给哥哥。

“不行,你要是走丢了咋整?这摊子年年有,等你再看个几年,你就腻了!没什么新鲜玩意儿的!”哥哥断然拒绝了我的请求,自顾自的朝前走。

“可我现在就想去看!”我态度坚决,站在原地。

“那你去看吧!我到店里就跟咱爸说你不来给他送饭,馒头你拿着吧,我走了!”哥哥说完,大踏步走远了。

我站在原地,扭头看看那只躺在地上扒拉着爪子的猪,像在空气里游泳,奋尽全力。我转身看看离我远去,在视线里逐渐缩小的哥哥,“唉”!我叹了口气,无奈地抱着馒头小跑过去。爸爸的威严,是足以让我放弃一切,去顺从屈服的存在。

“你不看猪了?”

“不看了,送完饭再去看!”

“那猪有什么好看的!臭的要死!”

“比你好看!”

“你是猪,肯定觉得自己的同类好看!”

“你连猪都不如!”我毫不退缩,跟哥哥一句接一句的顶嘴。

“要不是我抱着汤,你现在已经哭着叫妈了!”哥哥瞪着眼,握紧的拳头在我眼前挥舞。

我不再搭话,窃喜着跑远了……

妈妈在大年二十八的那天,带着我和哥哥去置办年货。我不记得妈妈把妹妹安置在了哪里,好像是放在店里跟爸爸待在一起了,又好像是塞给了谁,帮忙临时照顾一下,反正,没有跟我们一起上街。

很奇怪,那时候的很多事,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甚至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我都一点不差的记着。唯独跟妹妹有关的事情,我竟然忘记了那么多,明明那段日子里,跟我相处的时间最长的,除了那些玩伴,就是她和妈妈了,但我却不记得,跟她在一起的那几年里,都发生过什么有趣或者是无聊的事情。

后来,在我长大之后的某一天中,我看到加西亚·马尔克斯在《霍乱时期的爱情》里这样写到:他还太年轻,尚不知道回忆总是会抹去坏的,夸大好的,也正是由于这种玄妙,我们才得以承担过去的重负。

我像是瞬间明白了什么,可能,正是由于跟妹妹有关的记忆都不是好的,它们太坏太糟,难以承受。所以,记忆,便帮我一一抹去。但是,记忆如果能稍微征求一下我的意见的话,我是断然不会同意它这样做的!我更愿意记住过去那些难以承担的重负,记住妹妹的音容笑貌,记住跟她有关的点点滴滴………但现在,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记忆这块橡皮擦,早已经擅作主张的在我的脑海深处,把她擦掉了,干干净净,空空荡荡……

妈妈走在中间,我和哥哥一前一后的跟着她,她偶尔扭头微笑着看我一眼,然后继续挤着人群向前走。

“老板,你们这个糖怎么卖?”妈妈停在一家卖糖的摊位前,我记得这个摊位之前是卖假花的,可能卖完走了吧?我这样想着,抬头的时候,看到哥哥伸手去拿糖吃。

“哎,小孩儿?你买不买?”老板厉声呵斥。

“这是我孩子!你干嘛呢?不买怎么会尝?尝了好吃就肯定会买啊!买菜还要看新鲜不新鲜呢!”妈妈理直气壮地反驳他。

哥哥低头看了我一眼,剥开糖纸,得意地嚼着。

“软糖9块一斤,硬的5块一斤!”老板恢复了之前的假笑脸。

那时候的我,已经丧失了对糖果的兴趣,在往后的漫长岁月里也没能再次对它提起过兴趣。我站在一边看着哥哥一脸幸福的模样,并不艳羡。

“便宜点,我买好多的!七块,软的七块,硬的3块!”妈妈也往嘴里塞了颗糖。

“不行不行,我这小本生意,利润很低的!八块五最少了!”老板的假笑脸上揉进了一些无奈和可怜,但我猜是装出来的。

人好像只要扮惨装可怜,就能得到对方的让步。好像是对方害他落入了这么悲惨的境地一样。好像你弱,我强,我就理应要让着你一样!但那些鸡鸭鱼虾,它们都比我们人类弱得多,也没见到我们谁让着它们,不吃它们!它们那么弱,我们不照样剥夺它们的自由,让它们付出生命的代价,来为我们提供一日三餐所需的营养。

“七块五,软的七块五,硬的四块,前面我都还没逛呢!说不定有更好的!”妈妈剥掉了一个糖纸,垂下胳膊,把糖往我嘴边送,我扭头躲了过去,一来我并不喜欢吃糖,但这是她不知道的。二来,我总觉得那老板很可怜的样子,还没把我们的钱赚到手,已经被围着摊位的大人小孩儿们吃掉了不少糖,这让我感到同情和愧疚,因为我的妈妈和哥哥,也在这之列。

见我迟迟不扭头过来,妈妈把糖递给了哥哥。

“怎么样老板?不行就算了,你也别为难,这马上就大年三十了,你也该收摊儿回家团圆了!”妈妈拉起我的手,转身做离开状。

“行吧行吧,哎哟喂,我就当不赚你钱,帮你捎带点糖回家团圆!”老板的无奈脸赢得了胜利,把假笑从脸上挤走了。

“老板你人善心好,将来能发大财!”妈妈一边说着,一边往袋子里装糖。

“哎哟,你可真是会讲价,太厉害了,三言两语就把我给忽悠住了,你比我适合做生意!”老板笑的眯起了眼,这次是真的开心了,听了妈妈的话,打心底里高兴起来了。看来人人都喜欢被夸奖,不光是我们小朋友喜欢被表扬,大人也一样。

我始终一语不发,站在一边看着妈妈跟各个摊位的小商贩们讨价还价,跟在身后拎着一些不算沉的东西。

“叶子,刚才你怎么不吃糖呢?”妈妈扭头问我。

“就是,又不用付钱!不吃白不吃!”哥哥插嘴道。

“我不喜欢吃糖!”我说。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妈妈问。

“从我生下来的时候开始的!”

“哈哈哈哈,人不大,知道啥!”妈妈笑着,没再说话。

我跟在妈妈的身后,挤在人群里,抬头仰望,看到的是一个个黑乎乎的后脑勺,有的低垂着头,看上去有些落寞;有的像个拨浪鼓,左右摇晃,欢欣雀跃。当我直视前方,看到的又是一个个形态各异的屁股,有的宽大而肥硕,走起路来左摇右摆,像是之前看到的狗身上的器官,哦,对了,叫“狗蛋”,我记得当时,一个中年大叔很大声音喊了一句“你看这狗的狗蛋可真大,跑起来两边甩的!”然后是一群大人们哈哈大笑的声音,大人们的世界真无聊,那有什么好笑的,当时的我有在心里暗自嘲讽过他们。我低头,看到自己的脚,比大人们的脚小很多,清一色的,黑色的布鞋,或者是藏蓝的,偶尔一两双枣红色的高跟皮鞋,很扎眼的在人群里小心挪动。

这幅画面总是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像是一幅画。画里全是黑色的脚,密密麻麻,形态各异,扭曲而抽象,朝向不同的方向,只有一双红色的高跟鞋,以高傲的姿态在这片黑色的世界里移动,画的右上角或者左下角,写着王安石的《石榴》里的“浓绿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相信大家更熟悉的应该是那句俗语“万绿从中一点红!”吧。抽象派的画配上草书,这是中西文化在我脑海里的碰撞与融合。如果我能把脑海里奇奇怪怪的想法用画面呈现出来,想必,我也能是个新一代抽象派大师。可惜,我功力不足,尚做不到把脑海里的东西,完整的取出,再呈现,然后大放异彩……

这是离开市里的菜市场之后,我第二次被淹没在人群中。

密集的人群,让我感到烦闷,浑浊的空气,更让我感到不悦。我听到有人放屁,有人大声的打了喷嚏,有人剧烈地咳嗽。我看到有人偷偷的摸了前面的人的屁股,在那人转身的时候,故作镇定的整理自己的衣服。我也看到有人把手偷偷伸进前面人的口袋,又失望的抽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小时候的这些经历,导致了长大之后的我,讨厌一切人员密集的场所。

公交车还好,可以打开一扇窗户,通风透气。可地铁里,飞机上,高铁上,就惨了!特别是行驶时间过长的密闭空间里,久不刷牙的口臭,脱了鞋子的脚臭,汗臭味,狐臭味,各种食物的味道………夹杂在一起,让人感到窒息般的痛苦。一开始的时候,我还能忍受,毕竟,这些公共交通工具,确实极大的便利了我的工作和生活,也带着我走完了大半个地球,看了那么多风景,丰富了我的人生。但后来,在我安定下来之后,我很少再进行远距离的活动,也尽量避免与人群接触,因为,那难以形容的“人味儿”,让我感到厌烦和恐惧。而当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产生了这种感觉,能察觉出人味儿难闻的时候,倏忽间,就想到了早年间看到南怀瑾在他的《金刚经说什么》里面说他在峨眉山闭关,期满下山,在距离都市还有五六里的时候,就闻到了难闻的人味儿。

那一刻,我笑着在心里默念,南怀瑾没骗人!纵然我自己也是个人,可我依然觉得“人味儿”是臭的!当然,包括我自己,除非哪天我不是个人了,可能我就不臭了吧?!

“喂,叶子,咱妈说让咱俩先回家,把这些东西送回去,然后再来一趟,不然等下买的东西太多了,很难把东西一起运回家!”哥哥在人群里逆行到我跟前,说着下一步的行动。

“哦,好吧!”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那两瓣肥硕的屁股,回应着哥哥的话。

“走啊!”哥哥拉了我一把。

“好的!”我跟着哥哥转身离开。

大年三十的上午十点多,我和哥哥蹲在诊所的门口,帮爸爸按着红纸,妈妈抱着妹妹坐在一边,车站里看门的老大爷,锁了门,笑眯眯地背着手走出来,周围的店铺已经关了一大半,剩下的也都在做着关门的准备。

“怎么样?好看吗?”爸爸问。

“嗯?什么?”

“我写的字,好看不好看?”爸爸补充道。

“我看不懂!”我十分诚实地回答。

“看懂看不懂无所谓,好看不好看吧!”爸爸落笔又写了一个大大的“春”字,当时的我是不认字儿的,要不是哥哥在一旁像个翻译机似的读出声来,在我眼里,那就是一堆“鬼画符”。

“应该是好看吧!”我低声说道。

“我就知道!”爸爸笑的开心,眼睛和皱纹挤在一起,他得意的神色,有些难看。

“叶子,你是不知道,你爸写的字啊,十里八乡见过的人,都过目不忘,这街上卖春联的老先生,有的都不如你爸写的好呢!”妈妈自豪的在一旁说着,好像爸爸这一手好字,都是她的功劳。

我抬头,看着他们一起笑了笑,并没有接话。我蹲在地上,两只小手按着最下面的左右两端,看着爸爸蘸了墨水,专注的在红色的长纸上写字。

我记得,对联贴完之后,我们一家五口就骑着摩托回奶奶家了。

我也记得,那是一辆黑红相间的大阳摩托,但我不记得,这辆摩托是什么时候进入我家的,好像那次是第一次坐,好像又不是,这些,我也都一并忘记了。

我还记得,哥哥因为个子太高,不能坐在爸爸的前面,因为这个,他还不依不饶的哭闹了一会儿,反倒是我和妹妹,安静的待在一边。

爸爸坐在中间,双手扶着车把,哥哥紧挨着爸爸坐下,妈妈抱着妹妹坐在最后面,而我,则很幸运地坐在了最前面的位置。

我耀武扬威的坐下,趁爸爸发动车子之前,扭头冲哥哥做了个鬼脸,转过身去,又按了一下喇叭,滴——滴——的声音,响亮刺耳,哥哥从后面对着我的头拍了一巴掌,我准备还击,被爸爸的胳膊挡了回去。

“坐好了,要走了!”

我安静的坐着,心里咒骂不休。

爸爸双手紧握着车把,我时不时的,偷偷握住车把,假装自己在开车的样子,神气十足。我看着那一个个红的、绿的、黑的、黄的按钮,好奇地想要伸手去摸。

“不要动!”爸爸呵斥了一声。

“哦!那这个是什么?”我问。

“这个啊,是车灯!晚上天黑了之后用的!”

“这个呢?”

“这个是加油的时候,要打开的地方,汽油就从这里进去了!”

“这个呢?”

“这个是速度,看这个指针就知道我们的速度,根据路程,大概能算出来我们什么时候能到家!”

“那你怎么知道路程的呢?”

“连回家的路程都不知道的话,那还叫哪门子回家啊!”

“可是我不知道啊!”

“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即使走得再远,你也知道你离家的距离!”

……………………

“好了好了,让你爸专心骑车!”妈妈在后面制止了我准备继续问下去的问题。

我不再说话,若有所思的盯着远方的事物,看着它们由远及近、从小到大,飞速的向我奔来,又被我远远的甩在身后。

春寒料峭,我的好奇心和得意感,在寒风的呼啸中,叫嚣着退却,转而瑟缩着待在摩托车的最前面,期待着尽早到奶奶家。

村子里的孩子们已经三五成群的聚集在了一起,春节前的准备工作已经基本完成,孩子们也有了属于自己的自由时光。

我下了摩托,推开半掩着的木门,径直走进院子里。伯伯们都在热火朝天的忙碌着,赶在大年初一到来之前,把该做的事情做完。

大伯在劈柴,弯着腰,弓着背,斧头高高举过头顶,再重重的落下。一些细细的树枝,斜靠在院子里的枣树下,不需要动用斧头,一脚踩断,干脆利落,雷厉风行。

二伯在一边处理着村子里的男人们合力杀死的猪,三分之二的猪肉,已经被村子里其他家买走了,剩下的三分之一,大伯、二伯、三伯,以及我家,一起买了下来,用来在春节期间,招待客人。每个人按市价的九折付给这头猪的主人,大家得了实惠,这头猪也比在集市上卖的价钱好,除了这头猪付出了自己的生命之外,对于我们村子里的所有人来说,真的是Win—Win!

三伯在一边照看他的傻儿子,抽不开身。

我笑着一一打招呼问好。

枣树上红底黑字写着“树木兴旺”,我顺着枣树往东走,为了安全起见,地窖已经被封起来了,但还是在上面贴上了“五谷丰登”的春联。地窖旁边的小黑屋,算是我家的粮仓,我记得,里面用那种银色的金属圈,放满了小麦、玉米、绿豆。鸡舍的木门上贴着“六畜兴旺”,明明就鸡这一种家禽,哪里来的“六畜”?我嘀咕着,转身拐进厨房。

“奶,啥时候吃饭呢?”

“叶子回来了啊!快了,快了!”奶奶说完,开心的笑着,嘴巴里的牙齿,已脱落大半,笑起来的时候,露出红色的牙龈。

我记得,那天黄昏时分。二伯已经把那块猪肉分成了四等分,并把排骨切了块儿,腿肉剁成了馅儿,瘦肉切成了片儿……

大伯坐在一旁休息,照看着三伯家的傻儿子,而三伯,则替大伯在一旁的枣树下劈柴。

“大伯,厨房那边很多柴,为什么还要劈啊?”我看了看并没有异常反应的傻哥哥,挨着大伯坐下。

“那些只够用两三天的,我们要攒够春节期间用的所有木柴啊!后面你姑姑们都要回来了,要做很多人的饭,就需要更多的柴啊!”

“那可以等他们回来了一起再劈啊!”

“春节期间不允许劈柴的!”

“为什么?”

“因为劈柴的柴,和发财的财是谐音,把财都劈了,不吉利,来年不会发大财的!”大伯歪着头向我解释道。

“可它们不一样啊!一个是chái,另一个是cái啊!”哥哥靠着枣树反驳道。

我似懂非懂的看着他俩。

“在我们的方言里,这俩字的发音是不是一样的?!”三伯擦掉额头的汗,加入到我们的对话里。

“哦哦,那这样是对的!”哥哥靠着枣树,扭头看了看三伯。

我仍然不是很明白的坐着,看他们三个人哈哈大笑,也跟着乐呵呵地笑了。

第二天的清晨,我是第一个听着鞭炮声跑出去的,待我刚刚清醒过来,那带着火星子的鞭炮已经停止了爆炸,只剩一缕缕灰黑色的烟带着一股浓浓的刺鼻的味道,把我从视觉到嗅觉,全方位地唤醒。

我捏着鼻子走到院子里的枣树下。

“叶子,捏着鼻子干嘛?这是过年的味道啊!”大伯笑着从厨房里走出来。

那时候,男的娶了老婆,就要分家出去,自立门户,但逢年过节,就一起都回到奶奶家团圆,不知道你们是什么样子的,反正,我们的大家庭是这样共度新年的。奶奶一直跟着我们家过,大伯、二伯分别在我家的东西两侧,大伯跟我们之间隔了两户人家,二伯家是离得最近的,跟我家共用一堵墙。而三伯,也不远,就在我家下面一排的中间位置,走路五分钟就到。

出嫁的女儿们,在大年初一是不允许回娘家的,这是我们那里的习俗,不知道全国各地的其他地方,是什么习俗,会不会不同。

初二天蒙蒙亮的时候,鸡鸣之后,奶奶翻身下床。

“奶,你起这么早干啥去?”我半睁双眼,看着奶奶穿上她的藏蓝色布鞋。

“你姑姑们这会儿应该已经起床动身了,我也该起来生火,准备准备了!你继续睡吧!”

奶奶出门之后,我蒙着头继续睡了,中间好像听到了三次鸡叫声,又好像是做梦。

清晨时分,被尿憋醒,我快速穿好衣服,走出屋门。爸爸在这时,点着了手中高举的“八响雷”(一种细长的圆柱形炮仗,点燃之后,炸响着向上飞出,一共可以响八次,故名为“八响雷”)。

“叶子今天起这么早?!”

“我起来尿尿。”

“怪不得!”

“我姑她们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吧。”

“那我去洗脸换衣服了!”我开心的小跑着进了厨房。

奶奶已经把柴火生着了,呼呼的发出声响,大铁锅里的水开始冒着热气,似乎它们已经受不了锅底不断升高的温度,跳着脚从锅里逃出。

“奶,给我点热水!”

“我已经往脸盆里倒过了,你加点缸里的凉水就行了!”奶奶持续不断的加柴烧火,木柴在土灶里噼啪作响,不时溅出一些火星子。

“奶,我饿了!”哥哥站在厨房门口揉着眼。

“好好好,都饿了啊!马上水开煮饺子,你们都吃第一锅!”奶奶笑的合不拢嘴,过年的喜庆,从那些红色的碎纸屑上爬到她的脸上,绽放光芒。

我洗好脸之后,激动地跑进屋换上了过年之前就买好的新衣服,心心念念的期待了这么久,终于可以脱掉身上这套穿的不想再穿的旧衣服了!

换好衣服之后,我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一会儿担心把衣服蹭脏了,一会儿害怕跑太快摔跤了,一会儿又不敢进厨房,怕那飞溅出来的火星子,再把衣服烧个洞……那每年初一穿的新衣服,是新年第一个最容易实现的小梦想。但是,当它开始有了第一处污渍,我对它的呵护就跟着降低一分,随着脏的地方越来越多,对它也越来越不在乎,一改最初的小心谨慎,呵护有加,像后来的我,对待爱情。

“喂,叶子,我捡了六个了!”哥哥得意地炫耀着他手里的红色小炮仗。

那是鞭炮上面没有跟着大部队一起炸响的“漏网之鱼”,小的时候,我们都会在大人们放完鞭炮之后,蹲在地上仔细搜寻。不过,我从记忆最开始的地方,就对这种东西有着莫名的恐惧,也就对它丧失了兴趣。

“有什么好的!”我不屑地说。

“反正我是不会给你的,就算你再哭再闹,跪下求我,我都不会把我这个炮仗给你的!”

“我根本就不想要!”

“切!我才不信你!口是心非!”

“我真的不想要!”

“嘴上说着不想要,心里气的牙痒痒!”哥哥大笑着跑出了屋门。

“这里一个,这里还有,咦!还有这么多呢!你这个睁眼瞎?”我紧随其后出了门,蹲在地上仔细搜索。

“不可能!你骗人!我都找过了!没有了!”哥哥远远地看着我,大喊大叫。

“喏,你看!”我伸开手掌,三个短短的,带着烟灰色引线的小炮仗在我的手心安安静静。

“怎么可能!我都找遍了的!”哥哥腾地站起来。

“把那些碎纸屑踢开,下面藏的还有!”我得意的说着。

“叶子,叶东,来吃饺子了!”最后一缕烟从烟囱里飘出来的时候,奶奶的声音也一并从厨房里跳跃着进入我的耳朵。

我开心地飞奔过去,相比起炮仗,还是肉对我更有吸引力一些。

“喂,叶子,把你的炮仗给我吧!你又不敢放,给我吧!”哥哥趴在我的耳边悄声低语。

奶奶带领着大家在做着饭前祷告。

“感谢主的保佑,感谢主的赐予,阿门!”

“阿门!”………

除了我和哥哥之外,大家都跟着奶奶的节奏走,前面絮絮叨叨说的那么多,我一句也没有听进去,无外乎就是让主保佑我们,感谢主的赐予之类的。

但我其实很不懂,奶奶总是在感谢主赐予的食物,可主,曾经明明饿死了那么多人!如果食物是主赐予我们的,那为什么大家都还需要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苦劳作,直接赐予就好了啊!而且,赐予的时候,能不能不要连同干旱和洪涝一起“赐予”我们,可不可以只要前者。我想我太过贪婪和愚蠢了,其实,我们没什么可选。

我那个时候有那么多的疑惑,当然,现在的疑惑也不少。奶奶不识字,总是在我提出疑问的时候,微笑着摸摸我的头,我猜,她也答不上来。

据我所知,她几乎没有看过《圣经》,但这丝毫不影响她虔诚的信仰。可能,我后来主动去接触《圣经》,探索信仰的这段经历,冥冥中,是为了揭开我和奶奶共有的那些疑惑吧?!当然,也有可能是为了逃脱,可至于具体逃脱什么,连我自己也讲不明白。

“好了,吃吧!”奶奶笑着说。

“喂,叶子,把你的炮仗给我!”哥哥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就不给!”我吞下嘴里的水饺,瞪着眼看他。

“你等着!看我……”

“叶东!给我坐下!”爸爸提高了嗓门,打断了他的话。

哥哥撅着嘴,闷闷不乐地坐下。

我安安静静地吃饭,听着大人们聊着什么事情,没一会儿功夫,我就抹着嘴巴站起来了。

“叶子,坐下!”爸爸命令道。

“我吃完了啊!”

“长辈们都还没有起身离桌,你去哪儿!”爸爸显然生气了。

“哦……”我极不情愿地坐下,如坐针毡。

“哎哟,罢了罢了,孩子们吃完了就让他们出去吧!”奶奶笑起来的样子,慈眉善目。

“过年了,让孩子们无拘无束地玩去吧!你看咱小时候,哪儿那么多规矩!”大伯说。

我知道,爸爸是想从他那里开始,立下些什么的,像是“家规”、“家风”,之类的。

他不想让我和哥哥像他那样野蛮生长。我知道,每个父母都想给孩子最好的,每个父母也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不再经历他们所受的苦难。但事实是,一些成长过程中的疼痛,是每个人都逃不了的。所有人都背负着原生家庭的伤和痛,影射在自己组建起的家庭生活中。

我们都在不断的成长,也都在经历着自己不得不面对的新的伤和痛,不仅仅是孩子,也包括父母。父母,不过是生理上长大了的孩子。

生命本就如此,无可厚非。

重要的是,在面对这些逝去的,亦或是即将到来的伤害时,我们如何才能做到坦然释怀,提前干预………

我看着爸爸的脸色逐渐缓和下来,看了看正在冲我点头微笑的奶奶,又扫视了一圈其他人。

“爸,我吃好了,可以出去了吗?”

爸爸沉默着摆了摆手,算作回答。

“炮仗给我!”哥哥先我一步出了门,挡在大门口。

“就不给!”

“不给我打你!”

“你敢打我,我就敢喊咱爸!”

“你看咱爸不打死你!”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

“你给我吧,你又不敢放,你拿着也没用啊!”哥哥一听我把爸爸搬了出来,立马转变了态度。

“那我也不给你,这是我捡的!”

“我今天收到的第一份压岁钱跟你换!如何?”

“这可是你说的!”

“对,我说的!”

“那你发誓!”

“我是你哥,我还能骗你不成!”

“我不管,你发誓!”

“我发誓,今天收到的第一份压岁钱,拿来跟叶子换炮仗,如果说话不算数,出门车撞死,天打五雷轰,爹……”

“好了好了,给你了,咱俩还是一个爹一个妈的,你自己发的誓,诅咒你一个人就够了!”我塞给哥哥炮仗,推开他的手,径自朝门外走。

“你去哪里啊?”哥哥在身后问。

“我去村口看看咱姑她们回来没!”

“想钱想疯了!”哥哥嗤之以鼻,朝着跟我相反的方向跑远了。

我站在村口最高的山坡上,远远的眺望。迎春花已经绽放,黄的花,绿的叶,一片生机。

弯弯曲曲的乡道上,没有一丝人迹,相反的方向,不时传来哥哥他们的哄笑声,热闹而欢快。我站着等了没一会儿,就失去了耐心,跑着去找哥哥他们。

由此看来,人的性格,其实一早就有了个雏形,在后期不断成长的过程中,根据所受的教育,经历的事情,读过的书,走过的路,逐渐变化,不断完善。

如果,你是一个终身不停止学习的人,那么,我想,你的性格或者说个性,将始终没有一个确定的样子,它依然只是个大概的样子,因为你一直在向前走,也不断地在向外扩充,和向内挖掘。可能在外人看来,你是一个这样或者那样的定了型的人,但内心深处,你是知道的,你不是那些个标签下的样子,他们看到的,只是你允许他们看到的罢了!

“喂,叶东,你试试,轮到你了!我们都试过了!”年纪比我哥哥还大三岁的侄子(我们辈份高)在一边撺掇着哥哥。

一群小男生围着一堆牛粪,欢呼雀跃,拍手鼓掌。我一脸诧异的站在一边看,跟着他们傻乐呵。

“我不去,那也太恶心了!”哥哥向后退了一步。

“来,我给你打个样!”我的大侄子挽起袖子,向前迈了一步。

他迅速蹲下,把炮仗插在牛粪的正中央,点燃引线,快速躲开。一系列动作,迅速而流畅,看来是个老手。

在他躲开的同时,牛粪被炸开了花,四处飞溅。

一群男生拍手叫好,哈哈大笑。

我蹲在一旁看着他们傻乐的样子,噗嗤笑出声来。

“到你了,叶东,快去啊!不去就是胆小鬼!”我的那个侄子,刚炸完牛粪,又开始带头起哄。

“我才不怕,我是嫌脏!”哥哥一脸嫌弃的解释说。

“明明就是害怕!胆小鬼!”

“嘿,胆小鬼!怂鸡包……”

一群人哄笑着。

“我才不怕呢!”哥哥一个箭步冲过去,在另一坨牛粪上一连插了两个炮仗,迅速点燃引线之后,远远地跑开了。

人群在屎花四溅的时候,爆发出一阵狂喜的笑声,我蹲在一边看着,跟着他们傻乐。

“叶子!来,快来,看姑姑兜里装的啥!”大姑不知何时站在了村口的位置,微笑着冲我招手,大姑父手背在身后,站在一边,已经出门的大表姐,抱着怀里的孩子,也跟着他们一起来了。最后面站着的是表姐夫,提着两个贴了红纸的竹篮,一篮是大姑和姑父的心意,一篮是新婚不久的姐姐和姐夫带的礼物,他们已经结婚了,结婚代表着独立,但其实,他们一点都不独立,不过,这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事了。

我怯生生的应了一声,跑回家去。

“奶,我大姑他们一家子回来了!”

“好的,叶子!”奶奶说完,转身就进了厨房,像个总指挥似的,把大伯、二伯、爸爸,都叫了出来,三伯则回自己的家给傻儿子送饭。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内,二姑,三姑…………一个接一个,拖家带口,齐齐整整的带着礼物回娘家来了。

大姑拿了一篮鸡蛋,(那时候都是自家鸡下的蛋,一天攒几个的,日积月累,凑够可以送人的数量),二姑则带来了麻花,粉条,和一条连着排骨的猪肉,三姑呢,则是装了加钙的奶粉、和大包的白糖………礼物各有不同,但都是当时拿得出手的数一数二的好东西,竹篮里放上礼物,最上面,用红纸盖住。走的时候,我们一一回礼,无外乎也都是这些东西,用红纸盖住,算是个礼尚往来,增进感情的交流方式。就像收压岁钱和给压岁钱一样,一共几个孩子,分别给了多少。当然,后来结婚的份子钱,多少也有了这些意味,婚礼不是为了自己而办,是为了份子钱而办!甚至有些精于算计的人,会因为出的多了,收的少了,闷闷不乐,背后诋毁。

当然,我们这都是一家人,不太可能会有这种情况发生。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我小时候的这个想法,真的是大错特错了,利益面前,谁能分得清谁是谁?!

爸爸妈妈和他们热络地聊天,问候,而我,则开心的吃着麻花,炸的酥肉,蒸的包子,做的辣酱………

院子里的枣树下,大伯和二伯用水、泥土和麦秸秆,临时做了两个巨大的土灶台,放在后院窑洞里的大铁锅,此刻派上了用场。

柴火呼呼的烧着,开水咕嘟咕嘟的沸腾了,大块儿的肉一股脑的丢进去煮,姑姑们在一边和面,剁肉,洗菜,切菜,分工明确,有条不紊。

一切都在热火朝天的进行着,我穿梭于众多灶台之间,像游走在云端之上的天堂,偷吃偷喝,悄悄摸摸。

其他的表姐表哥们,全部都比我大很多,他们并不理会我,做着长辈们分给他们的活。大姑和大伯家的三个儿子,肩负挑水的重任,要时刻保证家里的两口水缸满满当当。

唯独我,像个地主家的少爷似的,悠哉悠哉的!

哥哥没有回来,但外面的嬉笑声显然已经消散了,还未开饭,我已经吃饱喝足了。

我坐在木门旁,无聊地望着门口的小路,和那棵刚长出来一年就比我高出很多的梧桐树。

整个村子,一共就两排,我们在最上面的一排,门前的小路,往东走可以通往县城,也可以转个弯再通往其他村镇,往西走也一样,既能到达其他村镇,也能到达县城。南、北、西南、东北,均是如此……俨然一个四通八达的道路网,而我们,处于这个网状结构的中枢系统。

小的时候,我一直好奇,到底是谁修了这么多条路,该有多么辛苦。我好像问过谁这个问题,但似乎没有得到答案,也可能是得到答案了,只是自己忘记了。

当我在长大之后,第一次读到鲁迅说“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这句话时,那些四通八达的弯弯曲曲的乡道小路,像一幅画卷,延伸着在脑海深处铺展开来,到达那些我从未涉足的遥远的村镇。

“叶子,咱爸妈在家不在家?”哥哥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压低声音问我。

“都在呢!好多人!”

“咱爸具体在哪个位置?”

“我出来之前他在厨房!”

“现在呢?”

“现在我怎么知道!”

“你去帮我看看!”

“看什么?”

“看咱爸妈在哪个位置啊!”

“为什么?”

我上下打量了哥哥。

“哦~~我知道了!牛粪,你身上这都是牛粪吧!”我拍手大笑起来。

“嘘!闭嘴!我这是新衣服,咱爸妈要是知道了,今天非得打死我!你去给我看看他俩在哪里,我好跑进屋换一套衣服!”

“我不去!”

“我今天一天收到的压岁钱都给你还不行吗!”

“好,你说的!”看来我从小就贪心。

“哎,刚才大姑是不是给你压岁钱了,先把交换炮仗的钱给我!”我刚走出一步,又折回来。

“喏,拿去!”

“不可能就两块钱!”

“大姑就给了我两块!”

“好吧好吧!”我收了钱,塞进裤兜里,蹦蹦跳跳,得意的跑进院子里。

大人们已经忙活得差不多了,最丰盛的早午饭时刻就快要到了。我在拥挤而热闹的院子里来回穿梭,寻找着爸妈的身影。

“我不敢了!我以后再也不去炸屎了……”

哥哥的哭声从门外传来。

大姑和奶奶闻声出门,制止了爸爸扬起的手。

“好了好了,这大过年的!打孩子干啥!”大姑挡在二人之间,劝着气呼呼的爸爸。

“你看看他,这么大个孩子了,玩儿啥不行!拿着炮仗去炸牛粪!你说说……”

“好了好了,你小时候啊,是没有条件让你去调皮捣蛋,不然啊,你比他好不到哪儿去!”奶奶说完,拉着哥哥的手进了院子。

“爸,你啥时候出去的?我咋没看见你!”我疑惑的问。

“玩儿你的去!”爸爸的怒气显然没消。

“我又没去炸屎……”我辩解道。

“走,叶子,跟大姑回去!”大姑打断我的话,插话说。

八张红色的正方形木桌,配着四条长板凳,两列摆开。大人小孩儿已经上桌坐定,妈妈和二姑穿梭于桌子之间,端菜端汤,分发碗筷。

哥哥换上了去年穿过的旧衣服,坐在奶奶身边,我冲哥哥挤眉弄眼,示意他过来,他明明直勾勾地盯着我,却像没有看到我一样,无动于衷。

我叹了口气,跟着大姑去坐了他们那桌。

菜上齐,人落座,大伯和奶奶分别说了些什么,算是对过去一年的总结和正式告别。

大家面带笑容,互相点头示意,动筷子吃饭,算是新的一年,由此,便开始了!

奶奶闭着双眼,默默的完成祷告。她从来不强求大家的信仰必须跟她一致,在人多的场合中,她也会尽量在不打扰别人的情况下,完成自己需要遵守的东西,这是没有受过几天教育的奶奶,在记忆最初的地方,用自己的言行举止,教会我的尊重他人,和自主选择。

相信我,这两点,很重要!

酒足饭饱之后,犯困的人,去打盹儿休憩,妇女们聚在一起洗洗刷刷,闲话家常,年纪小的,除了我和哥哥,其他同龄的,不是我的侄子侄女儿,就是我的外甥外甥女,这让我感到莫名的自豪。

“叶东,把你的压岁钱给我!”我理直气壮的找哥哥要钱。

“凭什么,你又没有帮我!”哥哥拒绝道。

“我怎么没有帮你?我在院子里转着找咱爸,谁曾想他在外面!你自己在外面怎么不看着点,躲着点儿!”

“反正我还是挨打了,你就是没帮我!”

“我明明帮你了!”

“可结果都一样,我要的是不被爸妈发现,不被打!”哥哥理直气壮。

“可我明明去做了,明明帮你了!”

“可是我最后还是挨打了!所以我今天的压岁钱不可能给你!”哥哥说完,扭头出去了。

“妈,我哥他骗我,你说小孩子不能撒谎,他今天撒谎了!”我委屈的哭着去找妈妈告状。

“你哥咋了?”

“他说他要把他今天收到的压岁钱都给我,可是他现在又不给了,他这不就是撒谎吗?”

“哦,压岁钱啊,你不说我都忘了!你今天收了多少了,来,都给我!”妈妈说着,伸出手来。

“不行,这是我收的压岁钱,又不是你收的!不行!”我嚎啕大哭着喊出了声。

“妈妈不要,妈妈只是给你保管起来,你花的时候再给你,不然你再弄丢了,或者是老鼠给你咬破了呢!”妈妈拍着我的后背安慰我。

“这是我收来的,又……又不是你收到的……这是姑姑给我压腰的钱……你想要钱,去找她们啊……”我哭哭啼啼,说话也断断续续。

“你相信妈妈,真的只是给你保管着,你以后什么时候要钱了,就来找我!”妈妈柔声细语,一改往日。

“真的吗?”我瞬间止住了哭闹。

“真的!你花的时候我再给你,再说了,你这些钱,都是妈妈给出去的,天上不会掉馅饼,这年头,钱又难赚,姑姑们怎会白白给你钱呢!”

“那你发誓!”

“大人不会撒谎的,发誓是你们小孩子的把戏。大人不发誓!”

“哦!那好吧,给你!”我见过奶奶藏在衣柜里的钱被老鼠咬的破碎不堪,短暂的思考之后,悉数上交了兜里的钱。

其实也并没有多少,那时候收到的压岁钱,几乎都是两块、五块、十块,二十的面额都很少收到。虽然亲戚众多,一天下来,也就能收到三四十块钱。

洗刷整理完毕,那些去睡觉的伯伯、姑父们,也都一一起床了,大家三三两两的收了回礼,携家带口的回去了。

“叶东,你的压岁钱呢?”妈妈抱着妹妹,堵住了正要往奶奶屋里跑的哥哥。

“我,我,我今天没怎么在家,没收到压岁钱……”哥哥支支吾吾,声音越来越小。

他不知道,他一直都不是个擅长撒谎的人。

“交出来!”妈妈命令道。

“我没有压岁钱。”

“你今天弄脏你的新衣服,我还没跟你算帐,把这钱交出来就算完了!”妈妈说。

“我真的没有钱了……”哥哥快要哭出来了。

“交了吧,我的都交了,花的时候再找妈妈拿就好了!”我看苗头不对,前来劝降。

妈妈沉默不语,瞪着眼睛看着哥哥。

“我花完了……”

“你!你花完了?!村子里能有什么可买的东西,你能花完!叶舟,舟,来,你儿子今天不教育不行了!”妈妈放下妹妹,站在屋门口,高声喊着爸爸。

“我救不了你了……”我悄声说着,跑了出去。

哥哥的哭喊声,在我转身离开之后,追上我的步伐,钻进我的耳朵,跟我一起并肩前行。

“唉,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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