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到板子床上,都拉问我最喜欢校园里的哪一处,我想想,说都喜欢。他说我贪心,我笑着回他:“你不贪心?”他不好意思,也笑笑。我又说:“那个食堂就是吃饭的地方吗?我想去吃一次,你敢不敢去?”都拉说:“去就去,有什么不敢的?”
他被我这么一激,第二天我们忙完手上的活,就拿起盆子往食堂冲。
进了食堂,里面已经是黑压压的一片,密密麻麻的人群,队伍很长,有点像我们刚下火车出西津火车站时的样子,但这里比火车站出站口扎堆的人体集体蒸发出来的汗馊味还是要斯文一些的,食堂上空飘着文雅人的汗香和窗口飘出来的混合香味。都拉四下左右环顾,一眨眼就被队伍推到一边去了,我夹在另一群人中间,怎么看都看不到都拉,只好老老实实地在队伍里待着。快排到我时,我后面有人用力地往前推搡,我没站稳,往前一倒,正好擂倒在前面一个瘦弱的咪彩身上,我前胸扑在她后背上。
近来在工地做事,小脚肚子也不疼了,身板子像吹了气一样鼓鼓的,还死死地往下坠,乃咪给做的汗衫太紧了,把身体勒得肉疼,所以汗衫的作用充其量是戏班子唱戏时的临时幕布而已。我挑着担子上楼时,常想“悯农”诗来,而此悯农非彼悯农也,后面那句应该改成“谁知楼房高,层层皆辛苦”才是,要知道,修房子真比插秧要苦多了,插秧种田有节气,是跟着太阳转,修房子却是跟着月亮转。都拉看着我紧绷绷的腱子肉,说我很像什么“金腰带”,那黑鸟名字我没记住。不消说,那咪彩铁定被我擂疼了。
只见她也往前一倒,差点扑到地上去了,这个趔趄摔得有点难看。等她单薄的身体摇摇摆摆晃了几下站稳后,立即反转身来,只见她双目怒瞠,伸出手来,像要吃人的样子,我赶紧站正了,等她出手。
在她还没出手时,我趁机瞟了几眼她的模样,她比玳略微白一些,眼睛很大,因为发怒了,瞪得像公拉公(寨里一老人)家的母狗。
说起来我真的很冤,因为我也是受害者。我觉得她应该去找我后面那人的麻烦。
她看我的眼神变了,那双母狗般大的眼睛眯成一道缝,在那条缝隙即将结束时,最后一抹凶夷的光定格到我的小腿上来了,像要把我在瞬间给活活吞下去。
我低下了头,对趿着泥沙的拖鞋、穿着乃咪给缝的蓝粗衣裤(时下只剩臭烘烘的半截裤管)的自己一直是熟视无睹的。
那她一定是看不惯我手里的脸盆了!也许她觉得我是来食堂捡剩饭菜的潲水倌。因为我手里死死地拽着一个脸盆。
每天,我洗脸洗脚和吃饭,都是在这脸盆里完成的,这个脸盆对我来说,对我所做的贡献丝毫不亚于我脚上的这双拖鞋,更不逊色于我的蓝汗衫。
它来历其实很简单:来工地后的第二天,我和都拉没有碗,等大家吃了以后,用装菜的大钢盆吃,我们把剩下的白菜和锅里的饭都舔干净了,洗碗的大乃咪[11]说,我俩吃的盆子是她到工地以来洗得最满意的一次,连开水都不用。管事看到我们用菜盆吃饭不是个事,出去给我们买了两个搪瓷碗回来,说是碗,那是不够准确的,因为它比碗要大三四圈,只比脸盆小一圈,他跟我和都拉各要了十块钱(我们两天的生活费),都拉又问他,怎么不给我们买个洗脚的盆子来?他又舔了舔嘴角的口水就走了。
事后,我和都拉觉得管事真的很会过日子,这碗不但可以吃饭,还可以洗脚,更重要的,帮我们省下了买洗脚盆的钱。
我这身衣服呢,更简单了,从寨里出来后我就没换下来过,所以,身上的味道,嘿嘿,不说为好。
那咪彩的视线转到我手上的碗盆,我以为她要把我的脸盆夺了去,不由得死死地拽紧了。哪知,她用那条眯成一条缝的眼神从我的碗边缘、我的蓝布衣服、我的拖鞋上秒射过去,喷出一道光,像我们牛耳寨雷暴雨天时从天空划过的长长的一道闪电,那光要把我的大脸盆、臭布衣和烂拖鞋劈成几瓣。
从她的目光我看到了鄙夷,我的无意误撞对她来说是一种羞辱,也许我根本就不配出现在这个食堂。如同当年我的冒闯药王庙,得到的回报是永远都愈合不了的伤口;我的误撞,就像金龙寨的人偷跑到我们牛耳寨来放水被我们寨里的人抓住一样,会被众人认为是蓄谋已久的一场阴谋未遂般可耻。我周身感到一种发了高烧后的酸痛。我情愿她喊我滚出去。但她没有,相反,她连饭都没有买就跑到大门口的水池边清洗她的手和背,我看到她每用水狠狠地擦搓洗一下,我的心就疼得咯棱咯棱的。
整个队伍很快就恢复了平静,轮到我买饭了,我拿出捏在手心里的两块钱,交给打菜的人,他摇摇头,我急着解释:“我买两块钱的饭菜,我要那个有肉的菜和白菜。”他又摇摇头,白白地看着我,懒得多说半句话。
我急得几乎跳起来说:“你给我打菜啊!”
他见我跳起来了,才不耐烦地说:“不收现金,刷卡。”
“我没有卡,但我想吃你们的菜。”
“那你去办张卡再来买饭吧。”然后他又叫下一个。
我端着那个空脸盆,往后退了出去,我不知去哪里办卡,顿时,肚子像是不饿了,又好像是根本没有胃口再留到这里吃饭了,我忽然想起还有都拉呢,不知他买到了饭菜没有。
我只好在大门口等他,不一会儿,都拉端起他那个印着大红花的脸盆向大门走来,他的脸盆居然装上了饭菜!
我大吃一惊。可他一边走一边又嘟嘟囔囔地骂道:“这是给人吃的吗?我们家喂狗子的剩菜剩饭都比这个多!”我忙问他怎么打到的饭,他说:“我把两块钱给了后面那个咪哆,他借给我刷的。”
“喂喂,你怎么知道要卡的?”
“我看到前面的人都用卡啊!”
我跷起大拇指,夸他:“都拉,你就是比我有办法!”
都拉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我又说:“你这么一点点饭菜,怎么够吃?还两块钱呢,不如去我们工地洗碗池再捡点剩饭吃吧!”
都拉要跳起来了,“你要吃那洗碗池里的剩菜吗?王乃咪每天从外面挑回来一担白菜,天天吃,我都要长成一棵白菜了,做梦都是白菜,有天我看到她自己在锅里下面条吃,上面还放了一个蛋,她对自己真是好啊!可有谁得罪了她,那也是有他好看的。有回,孙胖子打饭说天天吃白菜,王乃咪白了他一眼,我看到她吃完蛋又放下了面,走到柜子里,拿出孙胖子的碗,吐了口水在手心里,抹了一下,就把口水糊在孙胖子的碗里了。我们现在去找她要吃的,她一定觉得我们嫌她菜不好吃,说不定,哪天给我们盆里也吐点口水,你敢吃?”
都拉不是胡说,但我别无选择。
“我还没吃饭的哩,饿,饿啊!今晚还有这么长时间,怎么熬得过去?本来想改善生活,换换口味,这下连饭也吃不上,那不行,我还是厚着脸皮去讨点吃的吧。讨多点,给你也打一点。”
都拉见我端了个空盆子,问我怎么回事,我把刚才的经过说给他听,他气鼓鼓地说:“哼,此仇不报肉君子!这么欺负我们!瓜略,下次我再也不来这里吃饭了!”紧接着,他几大口就把脸盆里打的饭菜吃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