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快午夜十二点,我们才摸到了都拉大可说的那个工地,大铁门早锁了,我们使劲摇,才来了人开门,盘问了我们半天,才知道我们是从牛耳寨来的,说是都拉大可发了话,要等到十二点不来就锁门。
我们累得半死,随便倒在一个地方就睡着了。第二天,我们没见到都拉大可,底下一个管事的来找了我们,跟我们交代了几句,丢给都拉一百块钱就走了。
他走了后,工头就来找我们了,告诉我们哪里是我们吃饭的地方,哪里是我们睡觉的地方,哪里是拉屎的地方;又哪里可以去,哪里不可以去;最后,又说了我该去哪里干活,都拉在哪里干活,原来都拉和我做事的地方不在一起。
管事的交给我做的,是每天往工地正施工的楼层送水泥、沙子或砖头,因为我是生手,每天的工钱是五十块,一个月结一次账,如果没有活干,就在工棚里休息,有活干时就出来干。
我一听,窃喜,这五十元,好多啊!我乃咪一年养两头猪,过年时自己杀一头做腊肉吃,另一头卖掉,卖的价钱是三百来块钱,她天天到金山寨砍柴火时顺便捡些猪草回来,捡满一背篓要个把小时,还只够猪吃一餐的,猪吃不饱,看到我乃咪过路就哼哼拱门,下午又得捡,遇到干旱,哪里有多少野菜捡呢?有时猪三天才有半背篓猪草吃,我现在做六天工,就可顶乃咪打一年的猪草了,真划得来,可惜她不在了,如果她看到我那么能挣钱,她一定会好喜欢的。
管事的见我露出了笑容,知道我很喜欢,蔑视地轻笑着说:“你别急着高兴,五十块钱不是白给你的,我们也有数的,水泥、沙子和砖头,是按立方来算的,不好按立方算的,按一担多少钱来算,比如水泥,一包按一毛钱一层楼算,挑到五楼的话,就是五毛钱,你一次挑四包,就是两块钱一趟,我们按五十块钱一天算,就是你超过了我们规定的量了也是五十,但如果你没有达到我们规定的量,那就要扣,没有干活,就一分钱也没有的。伙食费每天管两餐,每餐两块钱。本来我们可以不要你们这些生手的,但我们接的是大学的活,他们不修高楼房,只修小高层,所以机器就用不着,我们才找你们这毛头小伙子来干的。你们先做着,今天还要来几个小工,我要去看看。”
我看着他那歪咧的嘴巴,他不间断地说着话,一丝丝细长的口水从嘴角流了下来,他赶紧伸出舌头,把下巴上的口水舔了舔,像是对刚进肚子的那块肥腊肉的意犹未尽,我想,这人小时候一定被人把嘴巴捏多了,长大了关不住口水匣子了。
他见我不吭声,转身又跟都拉说:“你舅要我安排一点轻活给你,你就去和水泥沙子吧,也按立方算,你们干上一年后,工资按六十元一天算。”话毕,他拿着钢卷尺,哼着小曲走了。
头两天,我忽然挑那么重的担子上五楼,一开始真有点吃不消,傍晚时分,我下竹梯子时,觉得两条腿像是假的,软绵绵的,站都站不直,我跟都拉说:“你去找根竹竿子吧!”他不解,问:“你要拄拐杖呀?”我拍了拍他的肩:“脚要站不稳了,去,去找个竹竿子,帮我绑小脚上,万一我撑不住,掉了下去……我们一块来的哩,你不想你一个人回鸡公山的吧?”
都拉居然又把手伸到我小腿处,使劲儿地拍了拍,我痛得直叫,他笑道:“就这样?不会吧?后面的日子还长着呢,这饭你怎么吃得下?”
“要不,我们俩换一下吧!”
都拉一听这话就急了,“好好好,算了,我算怕你,这样好不好?你把水泥沙子挑到四楼,我帮你挑到五楼,你帮我和水泥。”
“成交!”我马上抓起地上的铲子。
晚上,我们躺在地床上解乏,都拉望着天花板,忽然问我:“你还挺得住吗?”
这话突然就让我想起了傻大姐说过的话来,玳的影子像穿窬大盗一样钻进了我的脑中。此时,她和那黑鸟在做什么呢?这样的疑问也随之钻了进来,心里头一时乱糟糟的。
都拉见我眼睛骨碌碌乱转,知道我在想心事了,笑着说:“嗯,这羲嘎家的两个,真是一挑子啊,想不通哩,她又不是寡妇,又不是黑鸟那边的咪彩,也受得了!”
我叹了口气,没接他的话。眼睛只是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都拉知道我心里又难受了,说:“等你腿不酸痛了,我们到学校里去转转吧,听说,这个学校很多小咪彩,聪明又好看,一点都不比你玳羲嘎差。”
我心里想,我还没有见过比玳羲嘎更好看的女娃,哪怕你都拉说得天上去,我也不信。他见我不屑的样子,知道我不服气。
又说:“我大可说,这是个名牌大学,有很多学问的人才可以在这里读书的,当年兔耳朵就是考这西津大学没考上才回我们寨里的。”
我一听,咦,这都拉还真的什么都知道,我又问他:“那这个大学的咪哆、咪彩们都比兔耳朵还厉害?”
他把嘴往上嘟,眼睛往上抬,意思是:那当然!
那一晚,我睡得不是很踏实,准确地说,我失眠了。
第二天我们就下了工地,我的活是从下往上运砖,每天的搬砖量很大,其实,无论是运水泥还是运沙子或者运砖,都是死沉死沉的,挑什么都不会让你白白占便宜。我边挑边在脑壳里换算,一包水泥是一百斤,玳羲嘎大概也就是九十来斤,我每挑一趟,相当于挑了两个玳羲嘎上楼,一天挑十趟,等于挑了二十个玳羲嘎上楼,嘿嘿,想到这里,我的腿就不那么痛了,加上管事刚才给我结了一千五百块钱工资,肩上的担子反倒轻飘了起来。接着,我又揣摩起玳羲嘎和黑鸟来:我觉得玳只是喜欢黑鸟的胡子毛毛,有力气……但玳终归是犯贱的,对,就是贱,我也一身贱骨头!就拿现在来说,那么重的体力活,谁愿意吃着亏呀?可我一天不挑重担,肩膀就难受!话说回来,骂归骂,恨归恨,可就是想不通,和我耳鬓厮磨长大的玳,怎么说鸡飞蛋打就鸡飞蛋打了呢?想不通一轰隆全堵在心里,就像鹰爪子刨土一样费力不着地的。也就这样,迷迷糊糊地乱想着,日头就落山了。
随着工地日夜加班地赶进度,我们所修的这栋实验楼很快就要竣工了,空闲的时间也就越来越多,有时,一天只有半天的活可干,而都拉更是无事可做。
一天饭后,都拉提议,我们去校园转一转。我一想到兔耳朵那么有学问的人居然考西津大学都落第了,不免心生胆怯,便不想去,准确地说是不敢去,这大学藏龙卧虎,好生了得!可惜都拉是个猛子,有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味道,他说:“兔耳朵说的,老子的话,既来之则安之嘛!”
我一听,哈哈大笑,得意地向他纠正,以示我的饱学:“不是老子讲的,是‘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这是出自《论语·季氏》里的话,是孔子说的,原话是‘求,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夫如是,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今由与求也,相夫子,远人不服,而不能来也;邦分崩离析,而不能守也;而谋动干戈于邦内。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都拉听我这样之乎者也地说了一通,知道自己班门弄斧了,有点不好意思,抓了抓右耳朵上的耳环,腼腆地笑了:“管他谁说的,反正这些人都死了,意思嘛,就是那个意思。谁想听你说那些老八股?你来都来了,不去看看,那不是白来了?再说,还有个把月,这学期就要放假了,到时一个咪彩都没有了,还有什么好看的呢?”不由我分说,拉起我就往外跑。
我们从实验楼的西侧出发,往西头走了百十米,先到了一个大湖前,那湖心有个亭子,亭子上挂了一块牌子,趁着月色,我辨出匾上写的三个字——“宓月亭”。
都拉问我是什么意思,我想了半天,说:“估计是有月亮的时候,来这个亭子游玩的人感觉这湖心里的月亮很安静,随手就填了这么几个字吧?
都拉狂笑:“哈哈,这是什么话,月亮明明在天上嘛,怎么到这湖心里去了呢?要赏也是坐在亭子里赏天上的月亮啊!这月亮哪天又不安静了呢?”
我想想这个没头没脑的人说的话居然也有几分道理,找不出什么话驳他,只好继续往前走。
我们又到了一座石山前,这石山比起我们牛耳寨的石山那可是小多了,比牛耳寨的重孙石山还要小。只见那小山上还长了一棵灰腾腾的小树出来,稀稀拉拉的几片树叶吊在上面,像是没吃饱饭一样无精打采。
都拉说,你看,我们寨里一年有两季缺水,有时柴火都没的捡,石头山缺水,树也缺水,这小山倒好,还可以长得出树哩!
我围着那小树看了半天,都拉不耐烦了,把我拉走了,咕哝着说,寨里多的是树,你没看够?不晓得这树有什么好看的!
我们再往东走,是一栋大房子,比我们现在修的实验楼还大,而且这栋楼的四面是那天我们坐在公交车上看到的窗户上的材质,后来我问了工地里的人,他们说,那东西叫玻璃,透明,但不透风。
我想,天哪,那么多玻璃围着了,怎么接上去的呢?用糍粑吗?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后来我才知道,自己无知得多么造孽啊!连这东西都不知道,寨里人就更可怜了。
都拉也对这栋用玻璃做成的房子很感兴趣,不停地在上面摸来摸去。我们走到台阶尽头,大门已经紧闭了,我们推不开,只好趴在玻璃上往里看,好家伙!那么大一个洗澡堂在里面,比我们的鸡公河还宽,但奇怪的是,那水居然一动也不动,说它像湖吧,它又是我们几何图形里的长方形,说它像塘吧,它的水不是绿的,底子蓝幽幽的,想必清凉得很,想下去试一下,都拉拦住了,他说,这家伙很真怪呀,比牛耳寨的水浅多了,寨里流过的水尽是绿色的,这里的水哪门是蓝色的?
我们又环绕着学校的大路走了一圈,看到了学生食堂、教学楼、图书馆还有学生们住的房子,一排一排的,整整齐齐,宏伟又壮观。只见学生娃娃的衣服裤子都晒在外面,密密麻麻的,随着风吹飘来飘去,有点像我们禾堂坪竹竿子上晒衣服的样子。看到这些衣服,忍不住去想象里面人是哪门睡的?和我们工棚有么果子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