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耳寨比我们寨大,山也多些,所以窍穴多,蛇窝子也多些。
蛇在夏天蜕了皮后,窍穴外或山坡上是有很多的,可以说遍地都是。这蛇皮虽是死皮,但只要还算新鲜,也能在镇上卖个好价钱。傻大姐家劳力是严重不足的,如果不捡多一点蛇皮去卖以此添补生计,她们家就真的是连一天一餐饭都吃不上了。
这天,傻大姐去猫耳寨捡蛇皮去了,一时半会儿不得回来,恰好又是夏天,农活不多,我们又小学毕了业,没书可读,也没地可去,我一早就守在玳羲嘎家前面的小包坡前,等傻大姐前脚一出门,我后脚就踏进了她的家。
她家的吊楼,只有一铺床,在门沿的外面加了一个凉席床,用排竹扎的,又可睡,又可堆东西。她家矮矮就睡在凉床上,她和乃咪就睡床上。她家最值钱的就是床了,其次就是一张小小的不足一个平方米的饭桌,按回了县的越州师范的老师的算法,那张饭桌估计是0.6平方米。这么点大的饭桌不可小觑,既是吃饭的地方又是写字的地方,更是做针线的地方,桌子四周,是四张小条椅,她家的条椅,比我们寨里人家的都小,小屁股坐还行,大屁股坐就有点危险了。
进了她家,我一屁股就坐在条椅上,其实坐条凳不好,因为如果我想趁机和玳羲嘎有点什么动作就没遮拦了。我先是假装环视她们家一应大小家什,然后,装出一副看累了的样子,把屁股移到床上,翻翻蚊帐,又嗅一下麻花大褥子,说:“还不算臭。”
这时,玳羲嘎急成百喙莫辩样子,我会顺势一拉就把她扯到床边上坐着,我假意翻出被子一角让她闻闻,她很自然地说:“没有你说的那样臭啊。”我又凑过去嗅她的鼻子,假装嗅一下她鼻子上停留的那臭味,最后,我们鼻子和鼻子就对上了。当然,当我屏息敛气时,玳羲嘎也面若桃花了。
我们的心扑棱地乱跳了半天,不再继续徘移下去就背靠着背坐着,不觉扯到土先生那算术的神奇上,玳羲嘎说:“土先生这算术怎么学的啊?连我们一根稻谷苗可以长多少粒谷子他都知道,还能飞快地把我们坡地里今年种的稻谷产量都算出来,有回,另吉问他,母猪多久产一回崽他都知道,他还教另吉阉猪呢!”
我假问:“你知道猪是哪样生噶哆的?你又是哪样认公猪母猪的?”
玳羲嘎反应过来了,转过背来,戳着我的脑门子笑骂道:“你这个人呀,不讲一点正经事的!”
我看到她羞得一脸通红,又笑问:“那你今后哪门样给我生个噶哆哪?”
她更窘了,转过脸去,假装生气,不和我说话,我却一下子把捉住她,搂到怀里,斜窥到她那蜡染绿底印白花的布襟衣领是敞开的,那手也像鸡公河山上挂倒钩的毛猴子的毛爪,忍耐不住对半山腰上未熟透的山桃的诱惑,要摘个尝尝味道,于是,缓缓地伸进了布襟衣领下,开始寻找那“未熟的桃子”来。
那玳羲嘎却像是替王母娘娘守蟠桃园的小卒子,讨厌得很,一把打掉正在探摘中的爪子,佯怒道:“谁要给你生噶哆?你胡子毛毛都没长出一根来,就想生噶哆,丑不丑?”
我一听,好像后脑勺被捶了一棒,那爪子也停了,慌忙从衣襟里抽了出来。她说的是事实,我确实还没有长出一根胡子毛毛,连裤裆里那“诺诺”(诺是一种黑鸟)一样的东西也没长起来。
玳羲嘎见我像被霜打了的茄子,又说:“你哪样了嘛!我听说的哪,咪彩(大姑娘)家的是要早一点长大的,等你长了胡子再说咯!”
可她越这样安慰我,我越是羞怒难当,我恨不得把嘴巴上的皮撕开,把胡子茬儿一根一根地给扯出来。浑身只是感到血液倒流,好像指甲缝缝里都要渗出血来一样。
从记事起,我和另吉、都拉他们玩过的游戏里,我最喜欢的就是打弹子,其次是玩“新嫁娘”,而我的“新娘子”只有一个,就是玳羲嘎,别人要给我当新娘子,我是不要的,只要玳一个,而别人当她的郎婿,我也同样不肯。有回,另吉要当,我一拳头就挥了过去,把另吉的脑门打了枣子一样大的包,他乃咪连夜跑到我家找我乃苟算账,我乃苟怒不可遏,当场就把我痛打了一顿。
等第二天,我见到另吉,什么话都没说,又给他的脑门来了一拳,边打边说:“叫你娶玳!”
另吉是尝到了疼的滋味,再也不敢告诉他乃咪,也不敢再“娶”玳羲嘎了,其他小玩伴也都不敢“娶”玳羲嘎了。就这样,玳羲嘎,在我们寨里,没有谁不知道她是我的寒塞(老婆),而我,理所当然地成了她的塞叔(丈夫)。比如像今天这样,我在自己寒塞衣襟里摸来摸去,自然是天经地义的事,寨西头,有个比我大三岁的伙伴,现在都抱上自己娃娃了。可在玳羲嘎这里,我却像个败阵后的残匪灰溜溜地离开了阵地。
当晚,我连饭都没吃,越想越恼,越恼越羞,蒙在被子里,翻来覆去打滚,我乃咪以为我病了,来摸我脑袋,一摸,没烧,就走了,端了一碗饭放在我床前的椅子上。
半夜里,我还是睡不着,就摆弄起裤裆里的“阿诺”来,摸了几下,是软绵绵的,像是春分后下了春雨后田里的软泥巴,又摸了几下,那“诺”就长大,越长越大,像是要冲出来一样。我用手轻轻弹了弹,想把它收回去,可弹来弹去,反而却像铆足了劲要干架的公牛。我只好趴着不再动弹,过了一会儿,“诺”不再像是要冲破山顶以后我才敢站起来,窜到厨房里倒了一盆冷水,乃咪听见我舀水的声音,问了一句,我不答,慌忙用一只手搂裤子,一只手端木盆,跑回屋里,一盆水浪得满地都是,我用这盆冷水浇灭了“公牛”,也浇开了我的眼睛,我并不是一无用处的毛咪[3]!但我并没有急于走向玳羲嘎,因为我有的是时间,我暗想。
一周就这样慌里慌张地过去了,我每天都悠闲得很,帮乃咪做点活又躺床上翻翻书,再做几场梦,时间就这样打发了。我没去找玳羲嘎,我想借这件事去惩罚一下她,让她知道知道我在生很大的气,而实际上,我究竟是在生谁的气,自己也没想明白。
中饭时,玳羲嘎终于来了。她端了一碗石磨爆辣子。她知道那是我最爱吃的,我一看就是傻大姐做的。她又借花献佛来了,我其实没有生气,但我还是假装看书,不去看她。
过了一会儿,我又起来,埋着头吃饭,并不夹她给我送来的辣椒。
我乃咪怕她折面子,殷勤地说道:“玳羲嘎,你莫怪啊,他这几天发癫了,哪个都不理哪,一个人闷着头在屋里头,前两天饭都不出来吃。”
玳羲嘎说:“乃咪,我没怪他啊,你多想了,是我乃咪说这几天没见他去我家,叫我送碗爆辣椒来的。”
我乃咪说:“啊哟,还是你乃咪想得周全,处处记得我家噶哆,难为她了啊!你看,我这噶哆和他乃苟一样的脾气,做事不为别人想,只想自己。”
我见她们像唱戏文一样你唱我扬的,真正是假透了,懒得理她们,胡乱吃了几口就干脆躺到床上去翻书了。
玳羲嘎跟了进来,见我背对着她,只是哄我,我心里早已不气了,就是做做样子给她看。玳羲嘎提高了音量,问我哪样不去找她了,我心里恨得牙痒痒,那话如何启齿?又怕乃咪在外面听到,就闷在那儿,一直不吭声。
不一会儿,乃咪大概洗了碗,冲着我的房门口叫兑了一声:“我去捡点柴火再回啊!”我知道乃咪是借故让玳羲嘎留下,我心中暗自窃喜。
玳羲嘎又跟我说:“一个咪哆[4],心就针尖一样细!”
她又低下头,想要靠近我的头,我用手一挡,玳羲嘎被我堵住了一样,她以为我真的生了气,自觉得没了趣,一时找不到话说,难堪地坐在床边。
我也不说话。
好半天,她站起身说:“你再不说话我就真……”
没等她把话说完,我忽然翻起了身,把玳羲嘎的手拉住,把她往我身上拢,她被我这样猝地猛用劲,晃了几晃,倒在我怀里,我趁势把她紧紧搂着。
我终于可以像齐天大圣一样在蟠桃园里摘桃子了,不管是千年的还是上亿年的,统统不放过,我的手又像那猴爪似的乱挠,身体里的热血像牛垅里点着的火,直往上蹿。我开始用舌尖舔玳羲嘎,从额头开始,直到脖子。玳羲嘎完全倒在我胸围里,任我把她翻到床上,我把毛爪又移向她那粗布衫里的大腿,她却死死地护住了。
我问:“你觉得我还没长齐胡毛毛?”她把脸转到了墙面,“我的姨过(姨妈)来了。”我问:“你哪来的姨过?未必嫦娥眉过下了凡?”
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哎,你这个傻子,我说的是女红哪!”
我还是不明白,只觉得牛垅里的火如果不灭掉,就会把自己烧死。
什么可以灭火哪?我知道,寨里,这千百年留下的灭火物什,必定是代扒[5]们喽,而给我灭火的,自然就是玳羲嘎。
玳羲嘎见我真不明白,又说:“明年姐妹节时,我们寨肯定要给咪彩们举行成人礼的,来了女红的,到药王庙走礼哪,由巫婆行礼。你要是长了胡毛毛,你乃咪也报给巫师,到了开年节,你们这群咪哆也要走礼的。上回我听欧邦说,咪哆走成人礼,起码也要嘴上长毛的。”
哦……我终于明白了她为什么要死死地守身了,也知道她心里还是嫌我嘴上没有胡毛毛。但这火既然烧着了,也不是那么好熄灭的,我那毛爪依旧不服气,也不甘心,直到够着了她身体里一团硬浆纸一样的东西时,那垅牛火才陡然回拢,像天上的风婆雨婆,被齐天大圣一喊,将风雨全收入了布袋里一般。
蟠桃虽然没吃成,但我和玳羲嘎还是和好如初了。
离开学还有些时日,我闲来无事,先去找都拉,他同波一(叔叔)上县城去了。只得去找玳羲嘎,傻大姐说,黑先生来找她了,又用手指和手臂比画着做了个猎枪的样子,我才知道,他们是上山打猎去了,只好按原路回了家。
又过了几天,我去找玳羲嘎,她还是不在,傻大姐说不清楚,我追问是不是又上山打枪去了?她却摇摇头,又说自己要去县里卖蛇皮,她已捡到了一百多张蛇皮了,可以卖个好价钱,要我帮她照顾好矮矮,我满腹狐疑,但还是张嘴答应了。
回去后帮乃咪做了点活,好容易挨到晚饭,我又直奔玳羲嘎家,可她不在,矮矮饿了,又没有吃的,在地上打滚。我四下里找,巴掌大的家,藏个人是藏不住的,哪来半个人影?我又去山下找,平时玩耍过的地方都找遍了,还是不见,我最后想到,她是不是去了药王庙?
夜幕已降临,寨里闪着星星点点的火光,不少人家还在生火做饭。这药王庙离我们寨有一二十里的山路,一路上山峰浩荡,一眼不见边际,如非遇到庙会,否则那里是冷清清的,连一个香客都没有。
我三步当成一步踏,天马上就全黑了下来,而我也抬腿就到药王庙门前。
这药王庙并没设大门,据说,药王原来是个天王,他是掌管着天上一带的兵马器械的神,还兼管风雨雷电,后来得罪了玉皇大帝,罚他去采药,他又不认识路,也不懂药,怕采不到药回来被关到牛棚里去,所以临走时拜托门神王把大门拆了,等他回来以后再装上。最后,药王采到了万年灵芝,救活了嫦娥的宫女,玉皇大帝就免了他的罪过,特别准许他出入的门口不设门神。后人又为祭拜这个老神仙,干脆在敞开的堂口处设了一个长长的宽宽的案台,表示敬意,也方便香客上香和大规模祭拜节时所用。
我正准备踏进庙门,只听见有种尖厉的声音在响起,我住了脚,朝庙里找去,恍然之中,恰似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躺在香案上,我迈进了一步,那一幕足以让我屏气绝息:香案的西头,有高大的身影直立在那儿,我只看到是高大的影子,却看不到那影子的全貌,太黑了,硬是太黑了!而这太黑的影子又和香案上我可以清晰可辨的那具糯白色的裸身子成了嚣然对比,侧影虽黑,但与黑影成直角状横空显露的一截,却也是拐线分明、流觞可鉴的。
显露出的一截,似我乃咪烧饭的灶垅塞进去的烧火棍,只是,那棍子,是不一般的棍子,像是被雨水淋湿又遇到太阳后泡得发胀了的大棍子,这样的棍子进了火垅,是要在火垅里升温一阵子,把水汽去掉,然后才能旺烈烧起,那米饭才能被煮熟,这种烧火棍煮饭的时间,也格外的长。
那黑影和香案上的裸身人似乎没有听到我的步履之声,影子和那呈标准直角状的烧火棍往前扑倒,那影子的手在利索地拆什么东西,原来是绳子。那裸身女居然被捆得像个粽子,还没等爬起来,那影子丢掉手里的绳,岿岿然、重重地倒在那裸身女上。
只听得这洋文的说话声此起彼伏,像牛棚里小牛在哼哼叫,又像猪圈里的公猪在拱。
我忽然明白了一切……
顿时,我的脖子肉上像有一把钝刃生锈的镰刀在锯割,割又割不断,血又出不来,只是一阵生生的疼。我乃苟在稻田收谷子时,就遇到过一把这样的刀,割不断,一手死死地揪着稻草,一手用钝刀割,后来,抓钝镰刀的手被磨破了,那稻草还没被割下来。我顿时觉得自己就是那没被割下来的稻草。
他们那严丝合缝的肉体像我乃咪用糯米胶粘的粽子粑粑,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忽前忽后,那洋文对话越来越快,影子如追风快鞭,极尽欢腾后,把黑鬃退了出来,走到案台前,背对着大门,弯了腰下去,似乎在舔那糯次之肉身,继而又把糯身抱起来,像是对着那黑石洞天在向我挑衅!
我把这把无形的钝刀推开,而胸膛里包着的那颗扑腾在跳的心包殒碎了,一股殷红的血汩汩而出……
我终于忍耐不住,对着沉醉其间的一对裸身咆哮:“勾的[6]!”
我突如其来的咆哮把他们吓了一跳,黑影把裸女猛地放了下来,两人正好赤裸无遗地站在我前面,我抬起头,仰天长啸,然后转身冲向那花袅竹立、山鸣兽骁的山野,而我那被上天赐予到鸡公寨的灵魂,也随之殒殁在这黝黑的旷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