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乃苟[1](爷爷)埋在牛耳镇牛耳寨鸡公山西头的乱坟冈上,我乃巴(父亲)埋在西北头的半山坡上,山里两次泥石流,把我乃巴的坟冲散了,后来又有盗墓的多番来搜山,我乃巴的棺木被挖开了,因为里面什么都没有,穿窬之盗放了几包老鼠药在里面,后来我去看的时候,有几只死老鼠在和我乃巴的骨头做伴。现在,我乃巴的坟已不是坟了,是一块很平整光滑而又青草茂盛的山包,看不出我乃巴曾在这里借眠过。我乃巴和寨里的人都说,我乃苟在新中国成立前是鸡公河沿途百余里地、牛耳寨周边三村十八寨的“匪王”。寨里人又说,我乃巴埋得风水不太好,冲了我家的其他人,我很不信,但我乃娲(奶奶)和我乃咪(母亲)在我乃巴死后不久她们都死了,一个是在忉坡边的田里收稻子时倒在田里死的,一个是在晒稻谷时被禾堂坪边的小红毒蛇咬死的,还剩我傲傲(指兄弟互称),他也被来寨里挖矿炸山的人点炸药时轰死了,我的眉过(姑妈)嫁了两次,最后那一嫁其实是个骗子,把她卖了,后来我们谁也找不到她了,我们家就只剩下我一个。
牛耳寨东头住着一户人家叫傻大姐,据说她原先是羲嘎家的,因为她自小得了这疯病,家族里的人都不要她了,把她放在鸡公河的一棵老树底下,牛耳寨的人上镇里路过那儿把她捡了回来,她就留在我们牛耳寨了,她的养父是个鳏夫,还没到六十就死了,不过,她那时也有十来岁了,能下地干活,自己也能糊口的。寨里人说,她有时很傻,但清醒的时候比正常人还要清醒。
先说说傻大姐傻的时候吧。
兔耳朵是寨里唯一的读书人了,他酷爱读书但又没考上大学。叫他兔耳朵,是因为他的耳朵又瘦又长,像兔子,所以他乃巴给他取了这么个名,其实他的真名叫石久旎,除非在正式场合,其他时间我们统统叫他“兔耳朵”。他跟我们说,傻大姐在田边彳亍,我们听不懂,他装作委屈的样子给我们解释:就是走走停停的意思。
想想好像也是,傻大姐爱去地里,别人一口气把活做完才回家,她却不同。要是渴了,弯下腰就去喝田里的水。
砍柴火时,要是抓住一只老鼠,别人是举起手里的家伙就把老鼠扑死,可她却是先把老鼠尾巴咬断,等到老鼠痛得嗷嗷叫,她才高兴得又把老鼠的脑袋咬下来,直到把老鼠彻底咬死了,然后她揪住半截老鼠尾巴在空中打转转。
还有一回,她在禾堂坪屙屎,被一个老苟(老汉)看到了,他大吼了一声,大概是让她不要在坪里乱屙屎,想把她吓退,结果,惶恐之中,她把刚拉出来的屎吃了下去。
比较要命的一次,和后来所发生的许多猝然之事都有关。那是龙船节后的一个晌午,乃巴乃苟们做活累了,坐在牛眼洞树下纳凉,她忽然跑到大家前面,把衣服全脱了,露出一对像过龙船节时用大木桶蒸出来的糯糯的、惹人口水直流的粑一样的白奶子,红嘟嘟的奶头子好像在喊喇叭:舔一口吧?
于是,乃咪们和乃娲们自然不堪入眼,捂着眼睛或脸撤退了;几个单身老苟,转过身去,脑袋藏在裤裆下的缝隙里偷偷地看那对诱人的鲜奶子;而噶哆(娃娃)们绝不跑开,抓住这千载难逢的好时机,高声喊唱:“弄婆娘(疯女人)的奶,骚牛牛,弄得丑八怪的口水直流流!”傻大姐忽然又清醒了过来,把衣服穿上,脱了鞋子追,又在那堆噶哆身上一阵猛打。
也就在那一夜,寨里有人说,黑灯前,曾有那么几个不知姓名的乃巴先后去傻大姐家门口转悠,不久,传来了打斗声,两个乃巴子(成熟壮汉)互相殴打。可那以后不久,傻大姐就怀孕了,过了八个多月,她还在田里干活,却一个劲地干哕,没两下子,一对双胞胎儿从傻大姐身上掉了下来,还没满月,矮矮(妹妹)就病了,且烧得很重。
寨里人说傻大姐傻的时候傻得没名堂,而说她清醒的时候却比谁都清醒,这话还真不假。矮矮烧得厉害,一口奶也不吃,傻大姐急得直哭,有如阴鸷之声穿过苍穹,然而,这哭声竟赢得了寨里人的怜悯,她受赠了二十袋米、十袋糠粑粉,还有两桶香油,另外一袋玉米面粉是她早上开门时看到有人放在她门前的,没留姓名和话。虽然吃了这二十袋米和那些救命粮食,但矮矮最后还是残疾了,耳聋眼瞎,且神志不清。
因为寨里对傻大姐的来历实在知之甚少,只知来自羲嘎家的,被她养父唤作欧[2]羲嘎。傻大姐生的大比比(姐姐)名字叫作玳羲嘎,是兔耳朵给取的。
玳羲嘎和我出生的时间相隔整整一年,我也是那个入秋时生的,瓜类菜多得很,家里大有盈余,因为我乃苟叫央伎,我乃巴叫略央,所以给我取名瓜略。
我家的吊楼有三层,而玳羲嘎的家吊楼只有一层半,我们两家仅隔着两个陡坡,但看起来很近,而实际上必须要上坡下坡再上坡下坡才能到她家的吊楼。
我们寨原来没有学堂,老地主家的大噶哆(儿子)办了一个私塾,有点富余的人送了自家娃娃去学了两下,兔耳朵的乃苟在地主家当了几年的长工,不要工钱,就让兔耳朵去念书,抵了工钱了。兔耳朵当年没考上大学,他就回寨务农,成了我们寨学堂唯一的教书先生,但他每天只上半天课,其余半天,和我们一样,都要做农活。
临时学堂就在玳羲嘎家吊楼的边上,寨里人沿着西边岩搭建的,有上下四层,只是朝向不太好,地方倒也蛮宽裕的。
那一年,先是从镇上来了两个教书先生,其中一个是从越州师范毕业的,另一个和兔先生遭遇一样,也是高考落第“秀才”。那年刚好过了客家年后,寨里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个黑先生,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老苟们说比鸡公山顶上的水还要远,最后还是兔耳朵拍了胸脯肯定地说:“是来‘支教’。”
寨里人不懂什么叫支教,只晓得那黑先生比我们寨里最黑的山羊、几嘎家的黑花母猪头胎生的漆黑巴黑的嫩猪都还要黑三分。
黑先生来的时候,寨子里的老乃苟和老乃娲、乃巴和乃咪们硬是三天都没下地干活,统统前去围观黑先生。黑先生不停地对大家一口一个“嗨,哈啰”,大伙儿只是逖闻黑先生的洋文,并没有一个敢上前去认真去瞧那脸上的黑色是贴上去的纸膜还是涂了一层黑锅底。那三天,是历朝历代以来,寨里最沸腾的三天。晚饭时,家家户户几乎都在饭桌上为黑先生那漆黑的颜色来历争论不休。
对异客的到来,巫公早就警告过大家,不可造次,必须遵循族规,所以,无论寨里人对黑先生的颜色表示有多稀奇,都没有人真正动手去揭开黑先生脸上的“黑锅底”。而黑先生对寨里的人很友好,彼此相安无事,暂且无话。
寨里和我年龄相仿的有十来个,男伴很多,比如另吉、扎诺、欧巴、南禾、都拉,其中,都拉和我最为要好,当然还有女伴,比如玳羲嘎。玳羲嘎的家和学堂几乎紧挨在一起,下了学,我要和大家耍一阵,等伙伴们都去家里帮忙了我才回家,但有时我也是不回家的,而是去玳羲嘎家,一来是因为黑先生的黑,二来是因为玳羲嘎的白。这一白,像八月中嫦娥眉过(“眉过”在这里指仙姑)里的镜子从天上放了出来,照得地面油光发亮的白;这一黑,又像嫦娥眉过撤了镜子似的,四下里无一不是漆黑一片。
但我也不敢天天下学后待在玳家的吊楼里,傻大姐半疯不疯时的厉害,那可不是寨里人攻讦她的!我领教过。
寨里欧巴的乃巴除了平时做点农活,还时不时地去镇上进一些山货布料鞋袜什么的到寨子周围去卖一卖。
有一次,我的小伙伴欧巴的乃巴进了几条花布巾,路过傻大姐吊楼前时,她选了一条蓝花的,欧巴的乃巴要了她五块钱,其实傻大姐挣那五块钱确实不容易,家里没男人,牲口和自己的娃娃吃饭都勉强够,不知她当时是半疯还是真的喜欢那蓝花巾,她偏偏就爽里爽快地拿出了那五块钱来给了欧巴的乃巴。买了以后,傻大姐天天戴在头上,到处亮示。
这天,她戴着蓝花巾路过马石家的吊楼,看到马石家的在晒篓子,就摘下这蓝巾子拿给马石家的抖着看,偏偏这马石家的也有这么一条,却是红色的。于是,马石家的冷笑着说道:“我怕是哪里来的个新鲜货,两块钱一条的东西也在那里亮示!”
这傻大姐不高兴了:“你讲么子啰?我这不是新鲜货,你有新鲜货,拿出来给我看看啰!”
那马石家的立刻转身到屋里拿出那条红花巾:“喏,这就是我那条花了两块买的红巾子,你拿去看个饱!”
傻大姐一看,立即变了脸,除了颜色,料子和尺寸果真是一模一样的,这下她气急败坏,跑回家,拿起劈柴刀就冲到欧巴家,欧巴的乃巴恰好不在家,她把欧巴家吃饭的小四方桌剁了个稀巴烂,炉上吊着的一个黑水壶也被她砍断了绳,一锅烧得飞滚的水流了出来,熄灭了欧巴家饭桌下的那炉生火。
欧巴的乃巴回了家,看到家里被傻大姐搞得乌七八糟,也怒不可遏,又冲到傻大姐家来评理,傻大姐气还没消下去,见到欧巴的乃巴送上门来,挽起袖子就扑到欧巴的乃巴身上去,和他撕绞在一块。结果,那一架下来,欧巴的乃巴脸上被生生掐了一小坨肉下来,还什么便宜也没占着,他只在傻大姐的奶子上狠狠地捏了一把,但随后就被傻大姐踢出了门外。
寨里办的临时学堂有六个年级,和我差不多大的读书都很晚了,所以一开学,我们就被安排在五年级,至于一到四年级的课程,就在其他年级上课的时候一起上了。这样也有好处,低年级的学他们自己的课,我们却可以重复学一到四年级的课,想什么时候学,都可以,只要你愿意。在十几个同学中,我和玳羲嘎是学得最好的。
一年后,越州师范毕业的老师回县里去了,另外一个落第“秀才”老师在“踩花山节”时找了寨里一个咪彩(女孩),不久就当了上门女婿,也就没住在学堂里的吊楼上了。最后留住在吊楼的,只有黑先生一个人。不过,兔耳朵会不时地前去关照他,平时除了家家户户进献给他的油米,还有兔耳朵送的山货,比如腊肉,但黑先生不要腊肉,说是猪身上的肉,他不吃。听兔耳朵说他信伊斯兰教,不吃猪肉的,羊肉可以,牛肉也可以,可我们寨里只有在开年节时才有牛羊吃,平日里哪有这些东西吃呢?所以,黑先生没有荤菜下肚,饿得寡瘦,像只瘦黑山羊。不久兔耳朵送关怀来了,带了好吃的给他,他就向兔耳朵要了一杆猎枪,说自己可以到山里打兔子吃,兔耳朵听到“兔子”隐约不高兴,但也没说什么,只是要他不要走火。
鸡公河是出了名的陡峭,外人若进了山沟里,单靠自己,很难走出来的。每年寨里去采药、打猎翻死的不下十几人,何况他路又不熟,寨里的人忙农活的多,谁会为他想吃山野货而白白给他当路导?
于是,玳羲嘎和我就成了他的专职路导,不过,我们去了好多次,却一次兔子都没打到,主要原因是山里兔子很少,毒蛇倒是出奇的多,各大山上的窍穴里盘踞着各种各样的毒蛇。小窍凿凿里有肥大的地老鼠,还有野猪和老叔(老虎)。黑先生对毒蛇不感兴趣,对野猪感兴趣(我一直疑惑这一点)。
黑先生不怎么会使枪,有时很幸运地遇到了野猪,我们仨不仅没打到野猪,反被野猪追得满地乱窜,真是九死一生,我吓得直喊乃苟。这一年多以来,我们才打到了一头野猪,还是被寨里的猎户下了铁夹伤到了才得手的“死货”。
假如下学后我要回家干活,那就只有玳羲嘎去给黑先生带路,他们俩也去过不少回,可他们什么都没有猎到过。
玳羲嘎长这么大,连自己的乃巴是谁都不知道,不过她也从不问人。奇怪的是,她半点都不像她的乃咪,长相不像,脑子更是不像。她不仅思维敏捷,山歌也对得极好。我们寨里人唱山歌好比吃饭一样平常,只要遇到了对歌的,走几步就可以对。
有一回,欧巴告诉我,他看见玳羲嘎带黑先生从山上打猎回来,黑先生把她带到自己楼里去了,关起门来教她说洋文。不久,玳羲嘎居然能用洋文对山歌了!惊了我一跳哩!
我们都不会洋文,更别说洋文对歌,整个山寨,只有黑先生会,她专和黑先生对洋文歌,不过,隔壁猫耳寨也有会用洋文对歌的,是同黑先生一起来的另一个黑先生,据说对得把山里的大鹰给吓跑了,整个秋天都没敢在猫耳寨上头飞。
玳羲嘎记性也是出奇的好,兔耳朵要我们背课文,能一字不漏地背下来的就她一个。我算比较能背的,但老卡壳,得兔先生点醒,我才能接着背下去。
黑先生教我们洋文、画画、唱歌,我有个众人皆知的毛病,就是上课的时候,眼睛是看老师的,不看课本,如果老师眼睛不看我,我就死盯,老师眼睛看我了,我就看别的地方,我觉得书里的东西应该事先藏在老师身体的某个部位,讲课的时候会从某个地方冒出来,我迷信地认为,只要盯紧了那个从某个地方冒出来的东西,它就会跑到我脑子里去,这样,我就会不用看书而把书上的东西都学会了。
黑先生的课,我没有一门是学得好的(和他看不看我无关),因为上他的课,我尽死盯他的黑毛孔去了。我乃咪见我功课好,逢人便夸,其实,那真的与黑先生毫无关系,都是我课后自己看书看来的。
但玳羲嘎不同,她就洋文学得最好了,能和黑先生对话的,整个牛寨子,她是独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