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的这两年多,劳作程度是干农活不能比的,尤其是我,从当初的瘦单个咪哆变成现在五大三粗的壮汉,恐怕我乃咪见了都认不得了。可惜十天,说短也不短,对我这样举目无亲的人来说,是个极其败坏的消息,而对于都拉来说,却是好事一桩。他思乡心切,巴不得像鹰一样即刻就飞到他乃咪身边去呢。正当我打不起精神来的时候,都拉掏出两张火车票,我不和他一同回寨里去都不行了。我想,出来那么久,也没给乃苟和乃巴烧纸了,得了假,不如回去看看。于是我们到街上分别买了一些花花布料和点心。
风尘仆仆地一路赶趟,到了寨里,已经后半夜,都拉乃咪拉开大门,见我们回来了,欢天喜地。连忙到鸡窝里捉了那只刚打了鸣的公鸡出来,宰了,堆了一把稻草,把去了毛的鸡拿到点着的稻草上箪了箪,老远就闻到烧焦的肉香味,馋得我们直流口水。她乃咪田上也不去,直接就煮早饭了。她边烧火边从大锅里捞起煮熟的鸡腿给都拉啃,他把头偏着,嘴巴拼命地吸滴下来的鸡汤,吮干净了汤汁,又开始一分米一分米地啃鸡大腿。他把骨头也啃了下去,那骨头八成还没碎,他吞下去时,像被咽着了,都拉又拼命地用喉咙吞咽口水,直到所有的骨头进了肚,他想起了我在一旁看着他吃,有点不好意思,用长筷子从锅子里捞起一块黄嫩嫩的鸡肉,要喂到我嘴里,我一闪,他筷子没夹住,鸡肉掉到地上去了,他气得一跺脚,把鸡肉捡起,又用瓢把鸡肉洗了洗,就一口塞到嘴里去了。
晚饭后,明月如花,月光迷蒙,若隐若现,之前在工地没日没夜地干活,现在闲下来了,理应轻松,可我却有种莫名其妙的烦闷,趁都拉和他乃咪都在忙,我想,不如去自己家的吊楼看看,反正也是睡不着。于是和都拉乃咪说了声,就朝小坝坡走去。
即使是夜色稀疏,但整个寨的一花一木、一草一树都是如此亲切和熟悉,被封固的记忆又复活起来。先是到了路跳峡,再到了包子坡,然后到了断桥岭,一路上,遇到很多收了夜活的人在急急地往回赶,我的出现和夜色的浓郁一样平淡无奇,谁有心思在自己饥肠不饱的时候去关心和吃饱肚子毫无关系的人和事呢?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小坝坡,那里有一棵古树,数不清傻大姐曾在这里被多少打夜卦的人们戏弄过,眼前浮现出一幕又一幕来,悲情是一种瘟疫,进了骨髓都毫无所知。
离自己家的吊楼还有一段距离,越是想靠近就越害怕,说不清到底害怕什么。随手捡了一个石头子,靠在古树底下往小涧里抛,一点反应也没有,小涧的水从鸡公河山顶上流下来的,清澈无比,比自己家打的井水还要甜,有时挑水还能连小鱼一块挑回去,因此寨里人要喝水或者洗衣裤,只要不嫌远,都会来这里。这样反复地抛石子玩,了无生趣,正准备起身往自家吊楼走,隐约听得小涧前有咪彩对话的声音。
我站起身来听,听得真真切切的,确实是有人在对话。
“你回来多久了呢?哪门不到我家去耍?”
“我回来好一阵子了,哪儿也没去,住在细疤子乃咪家。”
“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你的毛咪呢?”
停了半晌,“哪里还有什么毛咪?别提我了,你的毛咪呢?”
“我?咯咯咯,我,才办了成人礼,哪有那么快的啰。”说话人倒是笑得很爽朗。
那大嗓门咪彩又说:“你这次回来还办成人礼吗?那么远,你一个人回来的?黑先生没和你一起回来?”
我惊呆了,难道玳回来了?她怎么会回来?都拉乃咪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的脚急急地往小涧边赶去,水声在跳跃,她们没有察觉我正在飞快地靠近。
“要不,去我那儿坐坐,乃苟今年种了新瓜,好吃得很,乃咪的瓦罐瓮的石辣子也做了不少,你带一坛去吃吧?”
她们正在你推我让的时候,我已赶到了跟前。我横站在她们中间。我的出现,让她们俩都惊怵了,尤其是玳,我敢肯定。
“原来是瓜略啊,你怎么回来了?”身后传来了咪彩的声音,我回过头一看,居然是榜赛咪彩,她以前是我们班里读书成绩最差的,总是流着黄浓鼻涕,不过,现在长高了好多。
玳没等我说话,扭头就跑。生命竟然让我们在此时此刻遭遇了不经意的重逢,我又如何会让她从我的手指缝里逃脱?
还没跑上三步,我就把她抓住了,准确地说,是捉住。她实在太瘦了,如果不是榜赛咪彩说“黑先生”,我绝不会联想到这个瘦得和吸了大烟的老乃咪一样的人是我昔日朝思暮想过的玳!
被我捉到手里的玳拼命地挣扎,想要挣脱。榜赛咪彩在一旁说:“呀,既然瓜略回来了,你们好好说,明天得空来我们屋里拿坛瓮辣子去吃啊!”
榜赛咪彩挑了水桶识趣地回去了。
整个涧边都只有我们俩。月光发出惨淡的光,照在玳的脸上,辨不出真假月光来,不仔细看,还以为被一层白布给裹着,僵硬。她紧紧地咬住自己的唇,像是要不咬破就对不起她牙齿似的。看到她眉头紧锁和死咬着的唇,我的心里像是被刀刮了一层膜一样疼。
我几乎用颤抖的声音问:“你怎么回来的?”
玳羲嘎没有答我的话,更没看我,我认定她羞愧难当。一时间,一种失败的胜利让我眉开眼笑。
她像装了液体的金属容器爆裂似的哭声持续了足足半小时多,她终于哭累了,消瘦的身体还在一起一伏地抖动。渐渐地,玳羲嘎恢复了平静,问我:“你还走吗?”
我点点头。她又开始抽泣了,这次不是大哭,而是流泪。
我把她拉到了我家。
此时,我家吊楼门前,各种动物的粪便混在一起,叠叠层层,新鲜的粪垒盖在干的上面,显然,我不在的时候,附近的动物们来聚过会了。我小心翼翼地从粪便堆的缝隙间穿越而过。从家柴火房门顶上摸出一片钥匙,把大门给打开了。木门和梁上早已是尘土飞扬,蜘蛛满挂,一股发酸发涩的阴湿的味道传了出来。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玳羲嘎眼睛望着地上问我。
我把傻大姐和矮矮的事向她细细地说了一遍,又将和都拉去西津城大学工地做活的事向她赘述了一遍。
对于傻大姐和矮矮,玳羲嘎丝毫没有责怪我的意思,虽然她没有再哭,但那两只眼睛早肿得像桃子了。我怔怔地看着她,问:“你恨我吗?”
玳羲嘎反过来问我:“你恨我吗?”
我们同时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四周的空气像要凝固了,我们都像回到了那个不可思议的时光里,各自寻觅着属于自己的角落,是阴暗,也是潮湿的大空间,却装不下我们的一点笑容。一时间,我们找不到任何话来说,都呆坐着。
终于,她开口叹道:“如果当初我不走,我乃咪和矮矮就不会落得那么个下场了。”
我也大大地叹了口气,“唉,过去的事了,你还能把过去扭过来?你不都死过去好几回了?未必它是田里的牛,抽几鞭子它就肯听你的了?”
玳羲嘎的神经像被针挑了起来,桃子般的眼睛又眨出些眼泪来,她听我说话的口气很硬,丝毫没有原谅她的意思,尽管我口上说没有,但她太了解我了。整个寨里,除了她,还有谁这么懂我呢?看着她抽动得肩膀都软了下来,一副秋风秋雨要落地的样子,我不禁软了下来,一眨眼的工夫,我们两家人都死得所剩无几,大千世界,只剩下我们俩,本来大千世界只应该属于我们俩的,但现在的我们俩已经不是先前的我们俩了,今后的我们,还能如初吗?我的心都被她像剥柚子皮一样,先是被一刀一刀地划开,再用手把它抠开,最后一瓣一瓣地撕开白色的皮,把肉吞到肚子里去。我想不明白的是她怎么如此残忍?抛下自己的病乃咪和矮矮到万里之外的世界去,还跟了一个浑身黑黢黢的人?
委屈又上来了,我的眼泪像咪彩们一样,如一泻千里的山洪从眼睑坡上滚下来,一路所向无敌,尽管一路鲜血淋淋……
半天下来,我们才止住了滂沱泪水,我问她:“说说你吧?”
玳羲嘎刚止了哭,又哭了起来。她又像从睡梦中醒来,踱到床前,兀自拉起我的手,盯着我的眼睛,像傻大姐疯了那样,突然跳了起来,大笑了三声。
玳第一次留在我家的吊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