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同馆的规模相当大,五进深的大院落,左中右三开大红木门,雕梁画栋。门首正中悬一幅鎏金匾额,上写着“会同馆”三个大字。三扇大门敞开,会同馆主事人等早已迎候在外。钦差大人的车队跟随福王的车驾依次进会同馆内,随从人等各依职级被引导到不同的房间入席。福王和小世子在八个贴身侍卫的陪同下,款款下得轿子。魏良卿、魏广微、周处源、史可法等四人忙下跪行礼,拜见福王殿下。会同馆的一般主事人跟着齐刷刷下跪。河南巡抚杨新期站在边上,只得跟着下跪。
福王朱常洵身着大红四爪蟒袍,玉带下挺着一个肥大的肚子。他朝着魏良卿、魏广微略一点头,摊开双手示意,用浑厚的男中音说道:
“诸位大人请平身!”
各位方才起身,魏良卿笑着走近几步,作揖说道:
“福王殿下,小的魏良卿,弘农时得亏您老出手,小的在此谢过大恩!”
魏钦差说完再上前一步,欲屈膝下跪。魏大人过于热情,步子迈的大了点,眼看离福王不足一尺。福王身边一位侍卫横臂一挡,反手一掌,向外推魏良卿,弄的他一个趔趄。侍卫厉声喝令道:
“退后!”
魏良卿一脸窝火,我一片赤诚向您,您送我一个窝心掌?
这个世界很不友善哪!
其实这是规矩,福王出行需要安全距离,以免刺客行凶。福王身边稍远处站立的杨新期,脸上闪过一丝轻蔑的微笑。
小子!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吧?
当时魏良卿脸上就挂不住了,痛倒是其次,尊严受到了极大打击。我是钦差呐?努尔哈赤十万骑兵,谁灭的?我魏良卿!你拿我当平头百姓好欺负?
周处源一看情况不对,忙上前几步,拉回憋着气的魏大人。一边赔礼道:
“福王殿下恕罪,肃宁伯不知此中规矩。”
魏广微也忙跟着说好话。福王哈哈一笑,伸手一指刚才动手的那位侍卫,说道:
“你们啊,别总疑神疑鬼!今番连肃宁伯都冲撞了,越发神经过敏!还不快退后?”
那位侍卫忙领命后退几步。福王算是替魏良卿教育过了。魏广微忙陪笑道:
“福王殿下千金之躯,理应多加小心。刚才这位兄弟做的十分尽职,殿下不必过于苛责。”
说完给魏良卿使眼色,魏钦差才顺过气来,勉强笑着说不碍事不碍事,心里杀那侍卫不下一百遍了。
会同馆主事领福王等进得最里面一进院子,跟随福王的两个侍卫院子门口守住,另有四位去院子里仔细搜查。众人先在院子里转悠一下,一座假山兀然耸立,只见绿树掩亭台,清泉流山石,格外清幽。
河南巡抚心想,此处不失为闹中取静、杀人灭口的好去处。他瞅魏良卿看自己的眼神,似乎带着股戾气,一会自己得格外警惕。
福王的侍卫确认里头安全后,大伙才穿过院子,来到坐北朝南的五间正房。正中的房间已经安排好宴席,福王面南居中落座,余者各依职级排好座次。按官职,应该魏广微和杨新期陪侍福王左右,可福王世子陪在一侧,福王另一侧最贴近的位子当然得留给魏广微。周处源和他的大徒弟史可法最下手陪坐。
酒过三巡,食过五味。话说魏良卿心中窝着火,正愁没处发泄呢。他和周处源想的一样,想好好教训一顿河南巡抚,以解心头之恨。所以酒桌上不免多看了杨新期几眼。
酒席开始时,杨新期看魏良卿眼露凶光,他一直陪着小心,不敢多喝。后来见魏良卿开怀畅饮,频频向福王敬酒,喝的很嗨。不像是来杀人的,倒真像是来喝酒的。他心下十分疑惑,再一转念,福王身后站着两个贴身侍卫,一动不动的盯着大伙喝酒吃菜。有福王父子在场,他魏良卿总不敢造次。慢慢的悬着一颗心便松弛下来。
魏广微提起最近京城里的大事:东林六君子之案。福王笑道:
“依魏大人的看法,此六人会如何处置?”
朱常洵倒不是想做说客,出于好奇关心一下时局。同坐一席的周处源和史可法可就留了心,想听魏广微怎么说。毕竟他是魏忠贤的人,他的说法可以透露魏忠贤的一些想法。
魏大学士官场历练久了,自然不肯说出实话,何况还有一个东林党人杨新期在场。他捻一下胡须,呵呵一笑道:
“此事已转北镇抚司处理,相信不久会有结果。”
福王点头不语。此事比较敏感,他不多说,自己不便多问。
河南巡抚杨新期心情阴晴不定,听完魏广微此话,跟着应和一声“噢——”,仿佛魏大学士提供了十分重要的信息一般。
魏大学士说完举杯向福王敬酒,此话题一笔带过。
魏良卿借着酒劲,开始吹嘘自己在辽东的丰功伟绩。他扯着大嗓门,油腻的嘴巴说到激动处,攘臂一伸,脸红脖子粗道:
“你们不知道,那些建奴骑兵,跑起来跟阵风一样。上一眼,他们还在百米外,一眨眼到你跟前。高头大马,举着关东大扫子——就是马刀!嚄!明晃晃就劈过来。”
魏良卿作势手臂往酒席上一砍,演示战场的杀戮。周处源作为亲历者,低调的陪衬着频频点头。钦差大人说的蛮不错,虽然没上战场打过。
杨新期不安起来。这魏良卿表演起杀戮,两眼冒光,可是叫杨大人看得心惊。他分明是在暗示什么!酒桌上的气氛对杨新期来说非常压抑,鸿门宴不好吃啊。他想学沛公,找个机会溜出去再说。便起身向福王和众人告罪,说想出去方便一下。
福王自然同意。
杨新期说的时候特意瞄了魏良卿一眼,看他有无异常反应。魏钦差手一挥,不屑的说道:“就这点尿性!”
河南巡抚忙走出屋去。屋内的一桌子继续喝酒闲谈,等了半响不见杨新期回来。魏良卿嚷道:
“杨新期那老小子!摆啥臭架子?福王在这喝酒,他咋还不来陪?”
周处源站起身说道:“福王殿下,我去找他来。”
肃宁伯也起身道:“福王殿下,我也尿急,出去一趟。顺道找他去。”
福王点头应允。哥俩便一同出来,先寻到西厢房的厕间,没看到人。两人方便完,再往院子里找去。屋子左右没找到人,哥俩走到假山脚下,拐过一处石块。寻至一流水处。眼前赫然一人浮在水中,仰面躺水里,脖子下开了一道大口子。血水已将水面染的绯红。
可不是杨新期!
魏良卿、周处源二人皆吃了一惊。周处源蹲下来趴着水面看,杨巡抚早没有气息。他转头问魏钦差:
“大哥?你搞的?”
魏良卿连连摆手,说道:“我倒是有这个想法,可没这个胆!人家好歹是一方大员。”
周处源觉得魏良卿说的是实话,真要杀杨新期,他也不会傻到在现场干。周守备继续蹲着,仔细查看尸体脖子下的刀口,说道:
“凶手应该是个高手,用一把短刃,从背后一刀割喉。”
魏良卿听的后背一凉,生怕背后有人,忙回头张望,幸好无人。他悻悻然的转过头来,说道:
“兄弟,你说,会不会是我魏大爷?”
能避开福王的侍卫,京城里神出鬼没的,大概只有锦衣卫了。周处源想有这个可能。毕竟魏良卿被杨新期扣押一事,魏忠贤还没有出手报复杨新期。
这非常不科学,不符合魏大爷的性格。
看周处源没表示不同意见,魏良卿低声道:“咱们悄悄回去,当不知道?”
“不妥,如此更显得我们心虚。”周处源说道,紧接着他站起来大喊一声:
“有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