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天蒙蒙亮,偶尔几辆锦毡马车从沈国公府府门口驶过。
李信带着前几日背他回房的老仆秦大与婢女小蓉收拾着母子三人的行李。沈国公李豹难得的早起,亲自领着几个家仆站在门口监视着这几人。他本是吝啬之人,自然不信自己二弟的口头之言,生怕这与自己素来不讨好的母子偷偷揣了府里金银去。
沈国公府门口两尊石头狮子瞪大眼睛看着面前那辆乌布牛车。拉车的是头膘肥体键的大水牛,毛色油亮,牛角弯长,专心致志的啃着李元孝从花圃中折来的春葵。
“哞......,哞......”
水牛哞哞叫着,李元孝很开心,小孩子总是对动物有着天然的好奇心。
“二哥,大水牛没有顶我诶,阿母说水牛会顶小孩是骗人的!”
李信当然不会告诉幼弟,你要是夏日穿了红肚兜,这大公牛能追你半里地。李王氏将围着水牛转悠的李元孝抱上牛车,婢女小蓉紧跟着其后,手里抱着郎主的珍爱的书箱。
“二郎,走罢。”李王氏挑开帘子召唤儿子上路,又冷冷瞪了名义上的长子一眼,没好气道“又没取堂堂沈国公一文钱!”
刚才李王氏出府的时候,李豹连表面表面礼仪文章也未作,甚至也不唤两个左右健仆来搭手帮忙,只是冷冷看着几人忙前忙后,搬运行装。你对我不恭,我对汝不敬,自然是没什么好脸色,径直上了牛车,便无半分言语。
当着来往路人与家奴,自觉挂不住面子的李豹脸上抽搐了两下,但并未发作。
李信交领圆服,用银簪子束了发髻,腰上挎着那把祖传百炼,一副洛阳普通官僚家子弟模样,恭恭敬敬的朝着兄长作揖,“兄长勿要相送,弟这就远去了”
话音未落又觉得自己虚伪,自己昨日才打了这便宜兄长的脸来着。
可是大庭广众之下,自己母亲可以无礼,那是长辈,自己却不行。这年月朝廷以孝道治天下,大杖走小杖受,弟弟重要尊敬兄长,尤其在外人面前。
“哼!”
眼见李信果如诺言并未多取公中财物,李豹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昨天维德堂上之辱,府内可是传的沸沸扬扬。家丑不可外扬,失了颜面的李豹让管家严令下去,若是有乱嚼舌根之人一律打死。此时此刻余怒未消,自然念不上什么兄友弟恭。
两盏燃尽了的薄绢灯笼被取了下来,沈国公府朱红色的大门缓缓关闭。李信默默望了一眼,再不回头。
牛车吱轧着青石板路悠吱悠驶出了高楼广厦云集的崇宁坊,坊口的名为关二的小吏认得李信,此时见了李信步行领着辆牛车而来有些疑惑。
“二郎这是要远行?怎生不骑马?”
“分家别居,去安义坊,”李信笑眯眯的。
“分家?”
这坊吏却是瞪大了眼睛,神色复杂。这时代无论官民贵贱都是一大家子住在一起,以宗族人口繁盛为荣。分家大多时候都是一个带着很多内涵的贬义词。
“分了家才好呢,总比吃白食让人眼嫌自在几分。”
车上安坐的李王氏听到小吏疑惑插话道,语气里尽是愤懑。
李信闻言只好抱拳微笑,聊表歉意。结合安义坊这个名词,小吏顿时明白大半,这种贵胄之家的烂芝麻事还是少知道得好,也不多问,忙不迭作揖回礼。
安义坊在洛阳城外西边,靠近买卖买卖牲畜的西市,是平头老百姓的聚居地,当然也有向往京城繁华,来此寻找光宗耀祖门路的‘洛飘’们。
南北二朝对立近百年,又有北寇突厥东虏高丽,朝廷首重军功,所以这帮青年才俊可多不是什么饱读圣贤书的儒教秀才,而是持弓带剑等着官府招贤纳士好在疆场博富贵的各地勋贵与豪强之后。毛锥换不来青云富贵,长剑大槊重能万里封侯吧?
但朝廷这几年忙于安抚内部,还未曾着眼边塞,于是这帮平日纵酒持刀以功名自许的年轻人被洛阳令视作最大不安分因素。洛阳最近好几起劫富济贫与私通闺房贵妇小姐的案子就是这群血气方刚的家伙们犯下的。
李信扪心自问,他自己现在也算是让洛阳令头疼的一分子,因为他也只能是走上这条路了。
出了西阳门不远便是安义坊,拜会了守坊官吏,缴了分家文书登记之后,牛车便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到了新家。
三进三出的院子不大但东西厢房,马棚牛栏都有,算得上齐全。原主人是个外放的穷县令,在洛阳等待了多年的铨叙,一旦吏部告身文书下来,便寻了中介牙人作了三百贯贱卖,急上任去了。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一县县令,百里之候虽不及一郡府尊,但谋个百金也是颇为容易。
“李二郎真是贵人有贵运,三百贯便得了如此大的宅子,后院的花园荷塘算得上白送呢!”
牙人是个入行多年的精灵人,两片嘴唇上下翻腾赞叹着李信的好运。其实什么花园?就是带了个竹篱笆围起来的小菜圃。至于荷塘?李信昨日便来看了,就是个浇菜的泥水塘,里面还浮着两坨新鲜的牛粪。可见古往今来,房产中介一样是鬼话连篇。
李信摆了摆手,“好了,省下些唾沫了,别费了自家茶水钱。”
知道这牙人口若悬河就是为了多收那点中人钱,李信也对宅子满意,便取了五贯与他。现在算得上是太平年月,东部州县的漕运通畅,钱重米贱,斗米不过二三十文,五贯建业通宝足够洛阳寻常百姓家一年花销。
“李郎慷慨,李郎慷慨!”
牙人多得了半贯钱,眉开眼笑,千恩万谢着退了出去。走到门口又想起了什么,回头笑眯眯道:“我自去衙门报备,不用李郎亲去。衙门契钱我自出了,也不要李郎破费......”
李信闻言只是微笑,挥手算是相送。买卖房屋官契不过百十文,像他这样的老牙人买通了钱粮主薄甚至可以一文不出,只是逢年过节送点不值钱的点心浊酒罢了。
牙人离开,总算没人聒噪,李信打量起这宅子,客堂两壁上挂着前主人未曾带走的绢书楹联,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床榻座凳一应俱全,窗明几净,倒是有几分书卷之气。
母亲李王氏正领着婢女小蓉铺设床榻,摆放器物,老仆秦大正在洗刷牛栏给牛添加草料,只有小弟李元孝天真烂漫,在菜圃内爬树弹鸟,时不时惹来屋内李王氏的训斥。
被小孩烦扰的雀儿叽叽喳喳叫着,灶房里也冒出股股炊烟,李信突然心里一暖有了家的味道。
新家的第一次晚饭很简单,白煮羊肉、醋拌春葵外加一碗黄粟米饭,简单但是香甜。
“二郎,关二说得对。你该去买匹马,武勋后人怎能连匹马也没有?”
君子食不语,寝不言,沈国公府的规矩便是如此。不过李王氏还是在饭间提出了这个问题。家世门荫是谋前程的快车道,弓马刀槊便是立身资本,若是朝廷有了征伐,勋贵之后连匹马都没有,容易为人所轻。
李信肉痛:“阿母,好马贵。”
“贵也得买,你现在是一家之主,又不是南朝逃来的文士爱用牛车。无马代步,那是丢了你父的颜面......”
李王氏抱着幼弟李元孝絮絮叨叨着:“我刚刚问过那牙人,好马差不多两百贯,你取了我那白狐裘卖了换匹回来......”
在她看来,无论怎样,撑门面的马不能没有。
李信闻言吃了一惊,放下木箸。他也打听过马价,普通马不过八十多贯,两百贯的马那就是一等一的良驹了。洛阳普通五口之家一年吃喝拉撒不过两三贯钱,两百贯的马换算成后世就是辆几百万的奔驰宝马,而且好马多吃豆麦精料,细心照料才能膘肥毛亮,这样的消耗可是不菲。
“何必买如此之贵的马匹?”李信斟酌了片刻,觉得不妥,“寻常代步之类便可。”
那白狐裘乃是母亲李王氏嫁妆,是李王氏父亲跟随前朝皇帝北征,从一东胡贵人处得来的,后来李王氏出嫁时便用作嫁资,是母亲心爱之物。李信可不忍为了一匹装门面的马便卖了此物。
“狐裘是死物,当不得衣食住行。这才分家别居,朝选还有好几个月,四五口人吃马嚼,还是趁着天气尚寒,卖了换些钱粮绢帛为好。”
“勋人朝选的时候,没有好马傍身,官供的马劣,你如何中选?”李王氏皱了皱眉,也是心疼,须臾又缓缓道,“又不是叫你绝卖,你去质铺当了,他日你谋了前程,赎回来便可。”
北朝取官,除了门荫察举,便是让没有门路的落魄官人之后参加文武两科考试。取中的人很少,一年不过数十人,出了洛阳地方州县很多豪强子弟甚至都没听说过,但是起步便是流内八品,所以竞争激烈。多半人还是去地方州县投身郡县府令,充为刀笔吏,或者盼望着朝廷有所征讨好投效充军,谋个富贵。
像李信这种关西勋贵后人自然是去武科应选,没有好马,马战一项必被黜落。
“可是阿母,天气还冷......”
“可是什么?我尚有其它衣物御寒,不缺这狐裘。昨日你都敢拔了刀子与你兄长说话,算是转了性子,今日怎生如此没男子气概?”
儿子看似孝顺的犹疑让李王氏有些气恼,这哪里是谈孝心的时候。
“阿蓉!你明日与二郎一起去东市。”
李王氏对着堂外门廊处用饭的婢女大声吩咐道。小蓉答应了一声,母子二人这才默默用饭,各自怀着心思相对无语。
李王氏怀中刚才还在淘气的李元孝早已经睡熟,未曾听晓二兄与母亲间的对话,小童哪里知晓大人的世界呢?相对于崇宁坊内诸贵,也许李信也不过是个童子罢了。
夜已深沉,月色皎洁,独照庭院,四下寂静无声,唯有堂下人影长长感叹。
“行路难,行路难,万事开头难更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