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日头还未三竿,天气已经炎热起来,外面焦阳似火,蝉鸣惹人烦。
小红正拿着粘竿,在院子里粘蝉,杏儿用漆盘捧着吃食,从厨房走来,笑吟吟道:“小红姐姐,你怎么在这里粘蝉?”
小红道:“主子今日怏怏的,只怕是暑热心烦,听不得这些个蝉儿聒噪,叫我粘下来,你手里端的什么?”
杏儿将盘子端到她面前说:“我熬了碗绿豆汤,又做了些绿豆糕,马蹄糕,祛暑气是最好不过的。”
小红点头道:“快些送去给主子用吧。”
杏儿刚走出两步,小红又叫住她问道:“哎,这一上午不见素儿,做什么去了?”
杏儿道:“这几日家里客多,主子叫素儿和常远到冯府挑几个使唤丫头小厮来。”说罢转身走进屋子。
却说武松在前厅会客毕,送客至仪门,牙婆薛嫂早在客间里等候,见武松出来,忙迎上前,向他拜了四拜,笑吟吟道:“老身向武提刑道喜。”
武松道:“多谢薛大嫂。”
薛嫂拿出一张大红帖子,道:“今日老身还有一件喜事要与武大官人说,这是南门外开缎铺的何员外家大女儿的生辰八字,这女子年十八岁,属鸡的,十一月三日寅时生,小字莲心,生的好模样,性情温柔,是个极好的娘子。她家有万贯钱财,门第与提刑也算匹配,有意与武提刑做亲,不知提刑可有意?”
武松也不接帖子,说道:“劳烦嫂子空跑一趟,武松并无娶亲打算,往后有了合意的娘子,必找薛大嫂来做媒。”
这薛嫂是个识趣的,见武松如此说,便笑道:“如此便罢了,想那何家小姐,也配不上武提刑,他日若用的上,武提刑只管来找老身,保管成事。”客套几句,见又有客来,便拜退了。
不一时,素儿领着两个小童并两个丫头来见慕若初,道:“冯公子说,叫姐姐为这四个人另取个名,留下使唤。”
慕若初将一头长发高高束起,鹅黄纱衫里只穿了件薄白绫裙,正歪在湘妃榻上,一手执书,一手拿着一块绿豆糕懒懒的吃着。听见素儿回话,抬头打量地下立的四人,说道:“你们可愿意来我府上伺候?”
四人俯身拜道:“奴才愿意侍奉娘。”
慕若初摆摆手说道:“你们往后休如此唤我,或叫主子,或随素儿她们一般唤我姐姐便是。”
四人面面相觑,又瞧了瞧素儿,见素儿微微点头,方齐声应是。
慕若初问道:“你们原叫什么名字?”
年龄较长的小童先答道:“奴才名唤来福,他叫来喜,是奴才亲弟,他读过两年书,略识得几个字。”
慕若初点头道:“你两个去伺候二爷,往来书柬拜贴就交由来喜管吧。”哥俩应是。
旁边穿碧色衣裳的丫头道:“奴才叫元宵。”
慕若初见她溜圆的脸上长着一双溜圆的眼睛,不由抿嘴笑了。最后一个身材娇小的丫头道:“奴名唤喜鹊。”
慕若初点点头,道:“你们原本的名字便好,我就不另取名字了。”说罢望素儿道:“让常远领着福来喜,你领着元宵喜鹊,安置妥当后便到厅上伺候吧,晌午还有客来。”
素儿应是,带了四人磕头退下。
——
临近晌午时分,如嫣七姐妹带了礼物,坐轿子来到初园。慕若初隔着纱窗听见嬉笑之声,抬眼望去,就见小红引着如嫣众人沿着抄手游廊走来,忙下榻出来,将众人让进月仙堂,见礼让座,寒暄一番,令小红在后花园的蓬莱亭上设屏摆宴。
大家坐着叙了半日话,见小红来唤,方引着众人来到后花园。
众人沿绿荫小路,一路赏花闲玩,行过芍药圃时,墨儿忽然惊呼道:“呀!那假山上趴着的是什么?”
众人顺声看去,莺莺失声道:“天嘞!那是狼!”
桃花笑道:“你们休这样大惊小怪。那是慕姐姐养的雪狼,极有灵性,见有生人在,它是不会上前来的。”
慕若初也笑道:“桃花妹妹说的对,妹妹们休怕,它不会过来的。”
众人听如此说,放下心来,开始打量雪狼。这个说:“你们瞧,它长得真好看。”
那个道:“哎!它在看咱们,它的眼睛竟是蓝色的,好美。”
众人欣赏一会,迤逦来到蓬莱亭。亭上已经铺满美酒菜肴,大家围坐一圈,行令饮酒作乐。慕若初病中不能饮酒,只以玫瑰露代酒相陪。
席间,灵儿见桌上一白玉碟儿里装着几块色如碧玉的糕点,因问道:“这是什么点心?颜色这样好看。”
慕若初道:“我叫它青糕,是我家丫头杏儿做的。”
众人拿起来尝了,都说好吃,因问做法,慕若初道:“做法倒简单,只是太费功夫。要摘清晨新萌芽的嫩草,捣碎为汁,和糯米粉作成,清爽香甜,正是夏天吃的。只是一个时辰才摘得一筐青草,这一筐青草捣成汁,也只做得这十来块儿糕点。”
桃花听了不禁叹道:“真难为你家丫鬟有这样巧的心思。”
灵儿道:“这手艺,与园子里的陈氏茶坊里做的不相上下。”
慕若初问道:“哪个陈氏茶坊?”
灵儿道:“大姐没跟你说吗?是上个月冯大官人新招来的。从前的李三茶坊,被查出给客人泡的是旧年陈茶,因此被冯大官人逐出锦园了,新招来的陈氏茶坊是一对中年夫妇开的,除了茶水以外,李大嫂做的茶点也十分可口。”
慕若初惊讶道:“昨日与少游匆匆一见,并未谈及锦园近况,看来他办起事来,倒很妥当。”
灵儿忙道:“冯大官人打理锦园十分的尽心,每天早晚都忙着处理事务,累的叫苦不迭,整日盼着你和南宫少爷早些回来呢。”
她话音刚落,众人皆惊,桃花忙嗔道:“二姐快住口吧,大姐和冯公子不说,就是想叫慕姐姐在家安心养病,偏你忽剌巴的说出来,倒叫慕姐姐费心。”
如嫣看了慕若初一眼,说道:“这二妹妹最是多嘴多舌,偏又说话不防头,该罚你一杯才是。”
慕若初微微一笑,说道:“不值什么,锦园有少游看顾,我很放心的下。”
莺莺对灵儿道:“二姐,你瞧那芍药花开的多好,咱们过去逛逛吧。”说着拉起灵儿,不由分说的就走下亭去。
众人见她二人在花丛里扑蝶玩的开心,纷纷起身同去,亭上只剩如嫣若初二人。
慕若初道:“待这暑热天气过了,我便过去。阿离走前将酿酒的方子给了我,到时我要练习酿酒,只怕要在锦园住一阵子了。”
如嫣心中一喜,说道:“你不必心急,千万等养好了身子再去,到时我收拾出一间客房来,你就住在青竹居吧。”
慕若初笑嘻嘻道:“我不住什么客房,我和嫣儿同住,好不好?”
如嫣嗔她一眼,抿嘴一笑,转头看向外面,忽然指着假山处道:“你快看,桃花和雪儿在那儿作什么!”
慕若初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就见桃花拉着雪儿上了假山,正和雪狼玩儿呢。雪儿还有些害怕,躲在桃花身后不敢上前,桃花则是得意洋洋的摸着雪狼的毛发,不知在向雪儿说些什么。
两人正看着,就见灵儿和墨儿一人头上带着一个木香花枝条做的花环,一脸喜色的走来。灵儿喜津津的喊道:“大姐,慕姐姐,瞧我逮到了什么。”
慕若初见她手上掐着一只颜色明艳的红蜻蜓。不禁赞叹道:“好漂亮的红蜻蜓!”
如嫣忙道:“你捉它作甚?这样美的蜻蜓只好在花间飞舞,在你手里束着还有什么趣儿?快放它去吧。”
灵儿道:“我捉过来与姐姐们瞧过就放了它。”说罢手指才一松开,红蜻蜓扑棱着翅膀,在空中停顿片刻,便向花间飞去了。
如嫣道:“梅儿和莺莺呢?”
灵儿道:“她两人在银杏树下石桌上下棋呢。”
如嫣道:“时候不早了,晚夕还有歌舞要演,你两个去唤她们来,咱们去吧。”
两人应着去了,慕若初与如嫣相扶走下亭子,吩咐小红备轿子,一时众人聚齐,慕若初送众人仪门上轿离去。
——
初园连摆三日酒席,迎待来往道喜宾客。到了上任这日,武松在衙门里又大摆一日酒席,宴请官员,此后每日都骑着大白马,头戴乌沙,蟒衣玉带,粉底皂靴,排兵喝道往提刑院衙门中升厅画卯,问理公事。回到家中,又有官客拜访,较从前忙了许多。
夏去秋来,不觉已是七月流火,天气转凉。
这日晚间,待前厅散席,武松送走客人,走来看慕若初。就见她正坐在书桌前,手执羽尘扫香炉上的灰,室内芳香幽微,香炉里袅袅升起的轻烟将她的容颜衬的如梦似幻。
慕若初听见帘栊响动,抬眼看去,微微一笑,道:“二哥,我正要找你。”
武松走过到一侧的椅子上坐下,笑道:“哦?你找我何事?”
慕若初道:“明天我要去锦园学习酿酒,我这身子虽说恢复大半,还是不要来回周折的好,因此我打算在锦园住一阵子。”
武松一听,眼中的光亮瞬间暗淡,沉吟半晌,道:“你一人住在那里,我如何放心?”
慕若初道:“我会带小红去,和嫣儿妹妹同住,二哥安心便是。”
武松问道:“此去要住多久?”
慕若初道:“那要看我酒酿的如何,我想赶在二哥生日之时,让二哥尝到我亲酿的酒。”
武松神色稍缓,说道:“此去千万保重身体,酿酒之事不可操之过急,劳乏了自身可就不值了。”
慕若初含笑应是,武松又嘱咐了许多话方去。
——
次日一早,慕若初带着小红,坐马车来到锦园,园中上下见了慕若初,皆行礼问好。小红一路上四处张望,目不暇接,欣喜道:“奴头一次来,这园子比我想象的还大,还好看,简直像天宫一样。”
慕若初笑道:“你先把细软包袱送到如嫣房里去,再慢慢逛吧,临近晌午来七仙楼找我就是。”小红应是,拿着包袱,坐船去了。
慕若初唤来两个挑夫抬着竹椅,往七仙楼走去。
来到七仙楼,便叫一名伙计去找谢主管到书房议事,这谢主管正在楼上搭伏阑干和伙计闲说话儿,听见东家来了,慌得三步并作两步走来书房,望慕若初拜了一拜,道:“东家怎么来了,身体可大好了?”
慕若初点头道:“有劳谢主管记挂,前些日子身子弱,你来府上,我也不便相见,多谢你来探望。”
谢主管忙道:“应该的,小人听闻东家身体有恙,甚是担心,如今见东家好了,小人便安心了!”
慕若初微微点头,让他一旁坐了,问道:“少游呢?”
谢主管道:“冯大官人一早来了,正往各处去抄帐哩。”
慕若初道:“叫他不必抄了,你去叫各处管事带着账本过来,我有话说。”
谢主管连忙差人去叫了园役管事、渡船管事、射箭厅、踢球场等玩耍场所管事、并各处轩榭管事。
冯少游听闻慕若初来了,先一步走来,惊讶道:“若初,你怎么来了?该再养一阵子才是。”
慕若初笑道:“我身体已无碍了,少游无需担心。”顿了顿问道:“上回你来家,我让你跟西门庆谈的事,你可谈妥了?”
冯少游笑道:“谈妥了,他倒爽快的很,说银子放着也是放着,不如放在咱们这里,每年还能得些利钱,临了只与了他二百四十两利银。”
说话间,众管事渐渐到齐,慕若初让座奉茶,向众人道:“从前园子是南宫少爷打理,这几月又是冯公子打理,如今该由我亲自打理,有什么不妥当的,还望诸位提点。”
众人忙回道:“岂敢岂敢。”
慕若初呷了口茶,和颜悦色说道:“我知道诸位都是勤恳做事的,不过丑话先说在前头,今后行事,可要依着我行,若触了规矩,可是要罚的,你们手底下若有人犯了事,事无大小都要与我汇报,若瞒着不报,查出来,上下一起罚。有功则赏,有过当罚,我是半点不徇私的。”
众人听了一席话,纷纷表过忠心,慕若初令他们交上账簿来,仔细查看询问了,见无差错,合起账簿,另拿出一叠账簿,说道:“从前是少游亲自跑到你们各处抄录备份账本,往后每日辰时二刻,你们带账本来此,将各人的账目备份在这里,各人抄各人的,每日抄完签字按手印,仔细抄,别抄错了。”众人听了面面相觑,唯有点头应是。
慕若初问道:“你们可有事要回?”
其他管事皆说无事,唯鹤栖亭管事回道:“回东家,昨日县里陈秀才等人在鹤栖亭吃酒,过后发现少了一两个银荷花盅。”
慕若初问道:“管杯盘器皿的是谁?若查不出来,让他照原样赔。”
管事回道:“鹤栖亭的杯盘器皿都是冯仝和他老婆看管的,他昨日害病请了假,只有他老婆一人看管,知道出了这种事,气的冯仝把他老婆打了个半死,自己也气的病重了。”
慕若初蹙眉思索半晌,道:“先找大夫与他夫妇俩瞧病,丢失银盅的钱从他两个工钱里扣,告诉冯仝,再打老婆,立刻撵出去。”
管事应道:“不知每月要扣多少?”
慕若初道:“他二人月钱多少?”
管事道:“两人一月各一两月钱。”
慕若初道:“那便两人每月扣一钱银子吧。”思忖良久,又说道:“请大夫医病的钱我出。”
管事喜道:“是!我替他夫妻两个谢过东家了。”
慕若初望众人道:“诸位既无事回禀,抄完账簿就各自去忙吧。”
冯少游将账本发与众人,大家抄录罢纷纷告退,待人尽去后,慕若初问冯少游:“酒楼还存有多少酿酒?”
冯少游道:“羊羔酒和桂花酿已卖空了,杏花酒还剩两瓮,香泉酒只下剩大半瓮,金华酒是每日城里狮子楼供应。”
慕若初拿出一张清单,道:“这单子上的材料,你派常跟阿离采买的人去采办回来,从今往后,我会亲自酿酒。”
冯少游接过清单,说道:“我这就去办,你等我回来,晌午咱们一处用饭。”
慕若初点头道:“晌午我要去青竹居,晚上再一处吃吧。”说着一挑眉毛,笑道:“你别以为我来了,你就可以偷闲玩耍,有好些事,还是要劳你去做的。”
冯少游笑道:“还用你说?我难道会让你一个人打理这么大个园子?”说罢转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