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若初昏迷一月有余,胸口的伤已经愈合,脉息虽弱,却已无性命之忧,只是沉睡不醒。
甄奇、金莲计议已定,对外只说她是被毒蛇咬伤,中了蛇毒,除了几个亲近的人,旁人一概不叫探视。
一日金莲探望过慕若初出来,见南宫离倚栏而坐,身形消瘦的不成样子,她虽怨他,如今见他这般模样,也不免叹息。
——
冷,彻骨的寒冷,慕若初渐渐有了意识,她感觉自己像是沉入了深海之中,四周是一望无际的黑暗,耳内嗡嗡作响,身体仿佛在不断下沉,无止境的下沉....
芒种已过,不觉夏至。最近几日,慕若初反应频繁,初时只是微微动一下手指,眼球微微动一下,到后来反应愈发强烈,似有醒来的征兆。
只是看她每动一次,都是眉心紧蹙,似乎十分痛苦,南宫离看在眼里,痛在心上。
这日上午,金莲吃过饭,令丫鬟将熬好的银耳燕窝汤盛一碗装在食盒里,随她去看慕若初。正走到客房廊檐下,就见甄奇引着一个人从前厅走来。
金莲一见来人,不禁心下一沉,不由喊道:“武二哥!!”
原来武松见慕若初和南宫离迟迟不归,也无写信来家,心中不安,便向衙门告了假,快马加鞭的赶来。
武松一脸焦急道:“听甄大人说,初儿被毒蛇咬了?她现在如何了?”
金莲道:“初儿已无大碍,只是还未醒,二哥随我去看看她吧。”
三人来到阮江白门前敲门,小红开门见是武松来了,也是吃了一惊,随即将三人让进去。武松急步走进里间,一眼看见躺在帐中的慕若初,她安静的躺在那里,整个人虚弱而消瘦。不禁失声喊道:“初儿!”
南宫离正跪在床前望着慕若初出神,此刻听见声音,转过头来,见是武松,眼中微微闪过一丝错愕,凄然微笑道:“武二哥,你终于来了。”
武松迈步上前,急切唤道:“初儿!初儿!二哥来了,你醒醒你能听见二哥说话吗?”
就见慕若初眉心一蹙,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武松欣喜道:“初儿!初儿她听见我说话了!初儿,你醒醒!睁开眼睛看看我!”
随着他的呼唤,慕若初神情愈发痛苦,开始不停摇头,眼球快速转动,似是努力想睁开眼睛一般。只见她嘴唇微微抽动,似是想要说话,却说不出口。
众人见她这次反应十分强烈,皆是又惊又喜,阮江白上前诊过脉息,令小红将他的银针包拿来,取出一根银针,刺进她的中指指尖。
有人在唤她,那声音似乎是从水面上传来的,听来十分遥远。慕若初感觉眼前渐渐出现光明,她努力的想要睁开沉重的眼皮,却始终睁不开。
忽然一阵剧痛从指尖传来,慕若初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被什么东西大力向上抛去,眼前的光亮开始刺眼,她感觉自己被抛出海面,耳边的声音清晰了起来。
“阿离...”这是她无意识下,说出的第一句话。她努力睁开眼睛,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眼前是模糊的人影。她感到一阵虚弱,身体的沉重感传来,她累极了,她又闭上眼睛昏睡过去。
武松见她又昏过去,急道:“初儿如何再度昏迷?敢是体内余毒未清?”
阮江白一愣,随即笑道:“初妹妹已经醒来,不会再昏迷。她现下只是睡着了,让她睡吧。”
众人听她这般说,皆欣喜万分,连连向阮江白道谢。独南宫离深深看了慕若初一眼,向武松道:“初儿不是中了蛇毒,而是被我一剑刺伤,险些丧命。”
武松听罢震惊的望着他,房间瞬间静的可怕,武松不敢置信的问道:“真是你伤了她?”
南宫离点头道:“是!”
武松怒向前抓住他衣襟,沉声问道:“你为何伤她?”
南宫离道:“只因我认定她联合外人害我哥哥性命...”
武松咬牙切齿道:“你如何认定她会害你哥哥?”
南宫离凄然一笑,道:“多说无益,如今初儿醒来,我已了无牵挂,自当认罪伏法。”
金莲忙劝道:“你们两个休要如此,初儿如今已然醒了,我们该高兴才是。”
甄奇望南宫离道:“阿离兄弟,你休再自责,初儿必不愿看你受罪的。”又对武松道:“武都头,自初儿昏迷以来,阿离兄弟整日为悔恨痛苦折磨,当真是知错了。”
阮江白亦说道:“你们休在这里吵闹,初妹妹眼下需要休息,你们都出去吧,待她醒来,我会知会你们的。”
武松强压怒火,缓缓放开南宫离,看了一眼沉睡的慕若初,转身离去。
金莲将汤交给小红,劝南宫离道:“咱们先出去吧,叫初儿好好歇息。”
南宫离静静的看着慕若初,眼圈通红,甄奇与金莲再三劝说,方黯然转身。
黄昏时分,慕若初再次醒来,小红欣喜不已,忙跑去通报甄奇、武松等人。武松听闻她醒了,先一步赶过去。
彼时慕若初倚着软枕坐在床上,阮江白正喂她吃粥,见武松来了,眼前一亮,说道:“二哥!你真的来了!”她的声音还是很虚弱,却透着欣喜。
武松走过去,将她看了又看,声音颤抖道:“初儿,你瘦了。”
慕若初笑道:“不碍事,等回去多吃些杏儿做的甜食,就能胖回去了。”随即又问道:“二哥,家中都好吗?锦园和织女坊有没有事?我嫣儿妹妹还好吧?”
武松道:“家中一切都好,只是大家都很想念你,杏儿和素儿整日问我,少爷少夫人怎么还不回来,雪狼见不到你,整日怏怏不乐,食欲不振,都瘦了。”
慕若初一听,不由心疼起来,只恨不得立刻回家。二人说话间,就见甄奇扶着一脸喜色的金莲走来。慕若初一见金莲,惊诧道:“姐姐的肚子大了好多。”
金莲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拉起她的手,喜不自胜道:“初儿!你终于醒了,担心死我了!”
甄奇在旁说道:“多亏了武二哥,若非他将你唤醒,你还不知要昏迷到几时呢!”
慕若初惊讶的看了武松一眼,垂眸沉默片刻,随即望金莲道:“金莲姐,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金莲激动道:“只要你没事,我就放心了。”说罢望阮江白道:“阮先生,初儿如今已然醒了,不如便叫她搬回去住吧。”
阮江白思忖片刻道:“也非不可,只是她躺了太久,腿脚四肢行动不便,我还需每日与她行针活络。”
金莲道:“不妨,阮先生每日到我那里去与初儿行针就是了。”说着看甄奇一眼:“我相公最通情理,定不会介意。”
甄奇笑道:“先生只管去。”
慕若初笑道:“好,那便有劳姐姐与我另收拾一间屋子,明日我便搬回去住。”
潘金莲一愣,想说什么,碍于武松在,不方便说,只好应道:“好,那我便将东厢房收拾出来与你住。”
众人恐她累乏,又略坐了坐,便起身去了。
次日金莲果然令人收拾出东厢房一明两暗三间房来,与慕若初和小红住。
收拾停当,金莲令四个小厮抬着竹椅将慕若初接来,待要令丫鬟扶她回房,慕若初指着槐树底下的藤椅道:“我想在那槐树底下坐一会儿。”
金莲听了,忙令小厮将她抬过去,又令两个丫鬟搀扶她坐在藤椅上。
金莲在她身边坐下,打发丫头们下去,与慕若初说笑几句,才缓缓问道:“初儿,你和阿离兄弟,今后如何打算?”
慕若初笑容一僵,垂眸道:“我和他再无瓜葛。”
金莲道:“初儿,阿离已经知错了,你就不能原谅他一次吗?”
慕若初摇头苦笑道:“我不恨他,只是事到如今,分开是唯一的出路。”
正说话间,就见一个丫鬟走过来回道:“南宫少爷想见少夫人。”
金莲看向慕若初,慕若初点点头道:“你叫他进来吧。”
金莲道:“你两个说话,我且回避一下。”说着起身回屋去了。
须臾,丫鬟领了南宫离过来,慕若初让他一旁坐了,沉默良久,问道:“你可有话说?”
南宫离望她半晌,说道:“我是来与你告别的。”说着拿出两张纸递与她。慕若初打开来看,就见第一张纸上赫然写着“和离书”三个字。末尾写着南宫离的名字,还按着血红手印。底下一张,是南宫家的酿酒秘方,上头详细记载了几十种酒的酿制方法。
南宫离凄然笑道:“这和离书我已经签字画押了,只要你签上字,按下手印,便可生效。那酿酒的方子,你留着经营七仙楼吧。”
慕若初看着两张纸,眼中瞧不出情绪,半晌,说道:“锦园花了你不少心血,原该有你一半的,待你有了落脚地方,写书信与我,每年锦园的盈利,我都会捎一半与你。”说着从腰间解下羊脂玉佩,递与他道:“这是你哥哥嫂嫂的定情信物,它原不属于我的,便归还与你吧。此次来京,没带许多银子,待我向姐夫借一千两银子,你且拿去,添置住宅,重开酒楼吧。”
南宫离接过纹鸢玉佩,黯然道:“银子就不必了,我身上还有些盘缠。锦园是你的,我什么都不要。”
慕若初沉默良久,说道:“保重。”
南宫离深深望着她,眼中无限眷恋,仿佛这一眼,是最后一眼。望了良久,凄然笑道:“你也要保重自己!”说罢起身迈步离去,走出两步,忽然停住,说道:“二哥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说罢扬长而去。
他的身影消瘦而孤独,映在慕若初的眼睛里,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她几乎忍不住想要开口唤他,可她终究还是忍住了。
金莲在纱窗里瞧见南宫离走了,方走出来,才要问话,就见慕若初已是泪流满面,慌得走过来道:“初儿!怎么了?”
慕若初默默的将和离书递给她,金莲接过来一看,唬的双目圆睁,失声道:“初儿!你和阿离就一点回转的余地都没有了吗?你就不能再给他一次悔过自新的机会吗?”
慕若初凄然大笑道:“机会?若非我命大,如今只怕已经死了,哪里还有性命给他什么机会?那剑刺入腔子有多冰冷,姐姐知道吗?”说着右手捂住胸口,声音颤抖道:“到如今,这里还是彻骨的冷。”
潘金莲红了眼圈,将她搂住,抚慰道:“初儿,我心疼你啊!我知道你伤心,可你知不知道,你醒来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叫阿离的名字!我只怕你们两个会痛苦一世啊!”
慕若初身子一僵,愣神半日,一言不发,半晌才无力道:“姐姐,我有些累了,想回房歇息一会儿。”
金莲听了,叫人扶她回卧房躺下,又劝慰几句,方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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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夕甄奇外头归家,听闻南宫离已然同慕若初和离,孤身一人往济南去了,惊愕不已,道:“你如何不劝阻?他二人如此情深,就这样分离,实在可惜!”
金莲道:“他二人心中都有了心结,再不能如从前一般了,在一起也是痛苦,就随他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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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阮江白每日为她针灸,金莲每日让丫头们搀扶着她在院子里走走,武松虽想见她,碍于不便进入后宅,只好托阮江白传话。不觉又过了七八日。
这日晚夕,慕若初才陪金莲用过晚饭,就见阮江白走来,要替她针灸。于是小红扶着她回了东厢房,沐浴过后,只穿了短绫裤和抹胸,躺在凉榻上,让阮江白施针。
阮江白一面行针,一面说道:“你的身子已恢复大半,我在此处也耽搁多时了,明日便要回青州去了。”
慕若初听说她要走,不舍道:“我家住东平府阳谷县县东街初园。你的医馆在青州哪里?他日我到青州游玩,你可要招待我。”
阮江白从袖中拿出一帖花笺,递与她道:“这上面写的便是我的医馆并住址所在,你收好,若丢了,到了青州,一路打听着也能找到我的医馆。”
慕若初收下花笺,看了一遍,令小红收到自己挎包内,笑道:“你下回再做游医时,便到我阳谷县来吧!正好叫我们那儿的庸医们开开眼。”
阮江白笑道:“好,有机会一定去,到时你可要款待吃住。”
慕若初点头笑道:“这不消说,我带你听一位好友说书,保管你在别处从来没听过。还有我们锦园七仙,我那嫣儿妹妹,比李师师还美。”
阮江白笑而不语,须臾施针毕,从袖中拿出几个小瓷盒来。每个瓷盒上都贴着签,有止血丹、止痛丹、活血丹、解毒丹、续命丹。
阮江白拿出止血丹说道:“你当日重伤,便是服了这药才止住内血的。我也赠了一丸与甄二娘子,万一她生产时有个不测,服下此丹,即刻止血。”说着又拿出解毒丹道:“这五丸解毒丹,可解百毒,你留在身边以防万一吧。”又拿出续命丹,说道:“这两丸续命丹用药极为珍贵,是我在甄府炼制出来的,三颗南珠,三棵千年山参、和着鹿血、鱼脂并三十味药材,才得这一丸,万幸我身上原带着一丸,若非有它,断不能把你从阎王手里夺回来。”
慕若初接过丸药,不胜欢喜,说道:“如此贵重的药,我可要好生收着。你扶我到妆台去,我也有东西要赠与你。”
阮江白笑着扶起她,走到妆台前凳子上,慕若初将丸药放到自己随身背的包里,又打开妆奁槅子,从里头拿出一只翡翠玉冠,并一条白玉腰带,寻出两只锦盒装了,递与阮江白,说道:“这翡翠玉冠是我画了图,拖姐夫找京师最好的玉匠打造的,这玉带却是在金莲姐的指教下,我亲手绣的,你素喜穿白衣,这玉带正合你系。”又从包里拿出三百两银子,道:“这三百两银子你拿着,做行路盘缠。”
阮江白也不推脱,欣然收下,又坐着说了半日话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