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这烟花,直放了半个时辰方罢,女眷们吃过元宵茶果,看过烟花,见天色已晚,便要家去。
那边只有梅龙笙起身告辞,陪夫人一同走了,下剩西门庆、冯少游与花子虚皆不说去。于是慕若初送了众妇人到大门首,看她们上了马车,方回七仙楼。
县中许多院中粉头,这时节都打扮着来了,有陪各员外豪绅游湖的,有陪饮酒唱曲儿的,皆有活计。
慕若初回到堂中,见台上正演小戏,于是走到后台来,只见到桃花、梅儿、雪儿三个还在。
桃花见她来了,起身笑吟吟道:“慕姐姐,我正要去寻你,你就来了!大姐说,请你到青竹居一聚。”
慕若初问道:“她们都回去了?你三个如何还不回去?”
桃花笑道:“周守备叫咱们三个陪他们游湖,我们换身衣裳便要去的,大姐她们不肯相陪,先回去了。”
慕若初听了这话,道了声辛苦,便要走,桃花叫住她道:“慕姐姐,怪道大姐对你另眼相看,我只当这天底下再无知己,不想知己却近在眼前。”
慕若初愣了一下,才想起莺莺之事,笑道:“妹妹谬赞了,能蒙妹妹视作知己,是我的荣幸。”然后转身走了。
才走到楼梯前,就见冯少游从楼上走来,因问道:“少游,你急慌慌的要去作甚?”
冯少游见她来了,忙说道:“我正要去寻你哩!西门兄和花二哥说要游湖赏灯,你去不去?”
慕若初笑道:“那便去吧。”
于是冯少游吩咐伙计去湖边备船,便要上去叫他们下来,被慕若初一把拉住,拉到没人的地方,小声说道:“你那个丸药,明儿再给我弄一瓶来,顺便把药方给我吧,省的劳烦你。”
冯少游惊诧道:“这还不足月余,你就吃完了?真想不到阿离兄弟——”
慕若初照他肩上打了一下,嗔道:“你再打趣,我可恼了!”
冯少游忙陪笑道:“我这是夸赞阿离兄弟,并没有打趣,好好好,我不说便是了,明日回去我就叫大夫配来与你。”
两人说罢,方上楼引了众人,离席步行往湖边行去。经过商铺时,但见家家客满,户户繁忙,灿灿花灯争耀。武大炊饼铺前亦排着长队,武大夫妇忙的不可开交。
慕若初向众人道:“我来时见梅林的红梅开的正妍,咱们往梅林逛逛如何?”
众人皆应道:“元夜赏梅,有趣。”于是迤逦走到梅林来。
这梅林约有红梅三十余株,红梅与皎月相映,香气清幽,游人置身其中,如临仙境。林中设有梅香阁,阁中文人墨客吟诗作对之声不绝于耳。
梅龙笙道:“皎月当空,红梅凌寒盛开,正合词客们在此佳景之中吟风弄月。”
慕若初走到一株红梅树前,伸手要折梅枝,笑道:“我要折一枝梅花送嫣儿插瓶。”
南宫离忙走过去,说道:“你要折哪一枝?我替你折。”
慕若初指着梅骨朵含苞待放,枝条苍劲交错的一枝道:“我要这枝。”
南宫离见了,伸手折下梅枝递与她,问道:“你要去找如嫣姑娘?”
慕若初点头笑道:“待会儿你们游湖时顺道送我到对岸,我去找嫣儿,你们自在游湖。”顿了顿又道:“今晚我便歇在嫣儿那儿了,你不必等我。”南宫离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西门庆笑道:“慕娘子抛下阿离兄弟,就不担心别的小娘子惦记?”
慕若初笑道:“不担心,除非那小娘子打得过他,否则休想占他便宜。”众人听了皆哈哈大笑。
赏了一回红梅,几人继续往湖边行去,临近湖边,就听见水上萧韶盈耳,琵琶声声,弹唱灯词之声在悠悠荡漾,尽显一派祥和之气。
几人才要上船,看见武松带着衙役巡查至此。慕若初走过去问道:“二哥,你怎的还未回去?”
武松笑道:“今晚我不回去了,晚夕住在大哥这里便是。”
南宫离也跟上来,说道:“这时辰园中游客也少了,二哥歇歇,与我们一同游湖可好?”
武松看了慕若初一眼,笑道:“不了,你们去玩吧,我再到前头看看。”
慕若初谢道:“有劳二哥,二哥腿伤才好,不可太过疲累。”武松点头应着去了。
几人依次登上画船,船蓬内早已设下春檠按酒,精细点心,杯盏碟壶皆是竹根雕制的,倒别有一番风味。桌案下设有炭炉,众人围炉而坐,令渡婆慢些划船,一路欣赏湖光灯彩,吟诗谈笑,十分惬意。
一时船至青竹居岸边,慕若初与众人告辞,拿着梅枝上岸离去。
南宫离望着她的背影,直到看不见,眼里满是眷恋,自她去后,便闷闷不语。冯少游见了打趣道:“瞧瞧,这船上看似只走了若初一人,其实不然,若初一走,连阿离兄弟的魂儿也带走了。”
南宫离脸颊一红,微笑不语。
——
且说慕若初走到如嫣屋外,见楼檐挂着芙蓉纱灯,屋里灯还亮着,油纸窗棂上映出她的身影,坐在床前软榻上不知正在作甚。
慕若初掀开暖帘走进去,笑道:“嫣儿还没歇下?看我带了什么好物与你。”
嫣儿随身丫鬟见她来了,忙迎过来道:“慕姐姐可来了,姑娘在楼上正等你呢。”
慕若初听了,径上楼去,就见如嫣卸了残妆,乌发随意绾在脑后,一身胭脂红寝衣,披着兔毛披风,斜倚在软榻上,手里拿着一本书,眼中微微含怨的看着她。
慕若初举起梅枝走过去,笑道:“我往梅林折了一枝红梅与你插瓶,嫣儿可喜欢?”
如嫣看见红梅,方笑道:“好俊的红梅,你有心了。”
慕若初问道:“今日辛苦你们了,可吃过饭不曾?”
如嫣回道:“已经用过些蒸饼粥菜了。”
慕若初走到里间屋,往槅架子上拿了个青釉花瓶,将梅枝插好,捧着走过来摆在窗前,如嫣望着红梅,幽幽道:“无端星月浸窗纱,一枝寒影斜。”
慕若初笑道:“这句词倒应景,意境却消极了些,莫不如:窗前红梅正妍,窗下美人多娇,岂不美哉!”
如嫣两腮微红,嗔她一眼,说道:“怪油嘴!别以为说两句好听的,我就不找你算账了,我且问你,你对六妹说了什么?她一回来就哭的眼睛桃儿似的。”
慕若初收了笑意,问道:“她如何与你说的?”
如嫣道:“她倒没说什么,是三妹告诉我,六妹因逗了你相公,惹你恼了,给她好一顿没脸。我竟不知,阿初还有如此小气的时候。”
慕若初不置可否,与她对面而坐,说道:“我和桃花妹妹心思是一致的,旁的都好说,唯独相公,绝不与人分享。”
如嫣睁睁的看了她半晌,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我也知道,你眼里只有你那好相公,我们这等姐妹,自然是无足轻重的。”
慕若初蹙眉道:“嫣儿这话差了,若她真心待我,必不会做出勾引我相公之举,她既不顾念姐妹之情,我又为何顾念她?”
如嫣蹙眉道:“你便不顾念她,也不顾念我吗?你只私底下告诉我,我来与她计较,为何当众给她没脸?”
慕若初望着她道:“嫣儿,若非她是你的姐妹,我会让她比今晚难堪十倍。”
如嫣冷笑一声,撇过脸去,说道:“如此说来,我倒要多谢慕东家给我留了三分薄面,没将我们撵出去了。”
慕若初急道:“嫣儿妹妹,我待你之心,你难道不知?非要说这些话来刺我的心吗?莺莺与你相处日久,你对她的情意自然比我重,可你不能太偏袒了,叫我伤心!今晚元宵佳节,我唯恐妹妹思念家乡,孤寂伤感,撇下阿离特意来陪妹妹共度佳节。我这般在意妹妹,难道就换得如此回报?”
如嫣听她这话,百口莫辩,只说了句:“你...你...”便扑簌簌落下泪来。
慕若初见她哭了,心软下来,自知失言了,慌得站起来拿帕子与她拭泪,柔声哄道:“怪我说话不妨头,惹恼了妹妹,大节下的,原是来陪妹妹解闷儿,倒惹得妹妹伤感,岂不适得其反了?”
如嫣抽抽搭搭道:“大节下的,你原该和你的好相公共度春宵,却被我叫来找晦气,倒是我的不是了,你快去吧。”
慕若初陪笑道:“好妹妹,你有气只管发出来,等发完了,咱们就揭过不提了,好不好?我来时已同阿离说了,今晚就宿在妹妹这里,妹妹叫我往哪里去?外头天寒地冻的,莫不要我在船上宿一晚?”
如嫣听她这般说,眼睛里闪过一丝喜色,忙掩饰了,淡淡道:“整个锦园都是你的,凭你爱宿在哪里,便宿在哪里。”
慕若初笑道:“我哪儿也不去,就要宿在妹妹这里。”
如嫣噗嗤一声笑了,撇她一眼道:“好诞皮赖脸,这可是你自己要留下来的,我并没有留你,明日你相公怨起来,可别赖我。”
慕若初笑道:“哪里的话,谁敢怨嫣儿一句?”
如嫣笑而不语,只吩咐丫鬟道:“春花,拿棋盘来。”
须臾丫鬟拿上棋盘,摆在桌上,又用攒盒捧来元宵果饼蜜饯之类,说道:“这是奴才们到前头张家蜜煎、李家油饼、果子陈家排了好长的队才买到呢,姐姐们尝尝。”
慕若初道:“阿离酿的桂花酿有没有?”
丫鬟答道:“有,早先南宫少爷便使人各样酒送了两坛来。”
慕若初道:“那便筛一壶桂花酿,再筛一壶香泉酒来,正配这点心吃。”
丫鬟应喏下去,须臾筛上酒来,拿热水温着,如嫣拿大金桃杯,满斟一杯香泉酒,纤手捧递与慕若初,笑道:“你相公酿的酒,果然醇香怡人。”慕若初接过酒来,两个灯下饮酒下棋不提。
却说慕若初走后,花子虚提议找几个唱的来递酒助兴,于是划至岸边,花子虚正看见相熟的粉头如意儿,便拉了她并两个随行粉头一同上船来。
南宫离见有女子来,便不想再留,告醉要去。花子虚笑道:“眼下弟妹不在,南宫兄弟安心顽耍,俺们不告诉你家娘子知道就是。”
南宫离淡淡一笑,道:“诸位自在耍子,我便去了。”随后一跃上岸,头也不回去了。
花子虚叫了几声不见应,笑道:“这可奇了!我只见过女子守贞,头一回瞧见汉子为妻子守贞的。”
冯少游笑道:“阿离兄弟同我这妹子,皆非凡人,花兄今日算开眼了吧?”
花子虚吃醉了酒,口没遮拦问道:“冯兄,我听人说,你与那慕娘子素日里出双入对,两家里常来常往的,你怎的没抱得美人归?”
冯少游听见这话,登时沉了脸,西门庆知他恼了,忙说道:“花二哥休浑说!慕娘子与冯兄之间,就同你我兄弟一般。”
冯少游道:“西门兄所言甚是,冯某便是风流成性,却视若初如亲妹一般,绝没有非分之想!”
这花子虚见他如此,忙陪笑道:“是是是,兄弟我酒后失言了,冯兄莫怪,我自罚三杯!”说着连饮了三杯热酒,叫如意儿道:“你们吹一套‘东风料悄’《好事近》与咱们听。”
于是几个粉头坐定,轻舒玉指,顿拨冰弦,弹唱灯词。众人听唱饮酒,复谈笑起来。
——
闺房中暖炉烧的正旺,慕若初与如嫣两个下过两盘棋,皆已吃的脸红红的。如嫣想要看看月色,于是打开窗屉,一阵冷风吹来,慕若初打了个激灵,令丫鬟拿来两条貂鼠毛毯,自己披了一条,另一条递与如嫣道:“外头寒浸浸的,你把这毯子披在身上,仔细受寒。”
如嫣微笑接过毯子披在身上,抬头看向天上的明月,说道:“皓月当空,怎么能没有曲儿助兴?阿初,我拿琵琶来,弹一曲好不好?”
慕若初欣然应道:“嫣儿有此雅兴,我自然乐意聆听。”
如嫣听罢,走到西墙边取来琵琶,横担在膝上,轻拨冰弦,启朱唇,露皓齿,唱道:
减香肌,憔容损,鸾镜蒙尘慵整。脂粉倦匀,花翠懒簪,空教远山蹙春愁。
幽窗静悄月又明,恨独倚帏屏。更长漏永,早不觉灯昏香烬眠未成。
思量起,思量起,心上人何在?无人处,无人处,暗把泪珠儿倾。
日疏日远,何日再相逢?薄情,枉费奴痴心宁耐等。
一曲唱罢,慕若初听的眉头微蹙,说道:“嫣儿如何作此悲声?莫不是在想念心上人?”
如嫣摇头微笑道:“这是以前思念某人时作的曲子,今儿平白想起罢了。”
慕若初笑道:“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这等好命,得嫣儿如此倾心。”
如嫣望着她摇摇头,一言不发。慕若初见她不肯说,也不再问。
饮了半日,慕若初渐渐觉得酒意上头,眼皮沉重,于是说道:“时辰不早了,我头晕晕的,不如咱们歇了吧。”
如嫣听了,便吩咐丫鬟熏香铺床,剔灯关窗,与慕若初同床而卧。
慕若初已是半酣,才躺在软床上,便伴着怡人的沉水香气,酣然入梦了。
如嫣侧躺在她身边,深深望着她半晌,小心翼翼将头靠在她肩头,阖眼睡去。
正是:
满怀心腹事,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