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金莲领甄奇来至初园,小红和杏儿正在迎春堂后面穿廊下面挝子儿,赌打瓜子玩。金莲因问小红:“初儿在做什么?你去叫她过来,说甄官人来了。”
小红道:“初姐姐不在府中,晌午漪兰苑的如嫣姑娘和桃花姑娘来了,一刻钟前才走,初姐姐送去了。”
金莲听说,对甄奇道:“我们厅里坐着等等吧。”于是领着他进了迎春堂坐了,又叫小红奉茶。
约摸一盏茶功夫,慕若初回来了。一见甄奇,便说道:“少卿大人贵驾寒舍,我倒叫大人等,真真怠慢了。”
甄奇笑道:“往后咱们便是一家人了,若初怎地倒生分起来?我从汴京带了些稀罕物儿,西子醉熏香、香膏自不必说,还有几样难得的,你管情儿喜欢。”说着将案上的锦盒打开,拿出一方砚台,道:“这是回头凤浮雕思州砚,易发墨,贮墨不易干涸,藏久不臭。磨出的墨汁细腻均匀,正适合若初用。”又打开另一个长盒,里面放着三个白玉圆盖盒,说道:“这是宫里娘娘御用的珍珠玉容膏,我统共得了两盒,便赠与你和金莲一人一盒吧。”
慕若初心道:这甄奇!太会揣测人心了,都是我极喜欢的东西。面上仍淡淡道:“别想贿赂我!随我到书房说话!”说着抱起礼物,先自往后面去了。
甄奇与金莲相视一笑,也跟了过去。三人来到书房,围案而坐。慕若初拿出一张宣纸,一面研磨,一面说道:“你想纳我姐姐作妾,需应我几个条件。空口无凭,立据为证,他日倘若你反悔,我便是告到皇上那里,也要向你讨个说法!你可肯依?”
甄奇认真道:“若初妹子尽管提,甄某无所不依。”
慕若初道:“好,那我说一条写一条。第一,甄奇纳潘氏金莲为妾,必要一生珍爱,视若正妻,若一日伤了她的心,她有意离开时,你需写下休书还她自由,她若膝下有子女,孩子归她。”
甄奇道:“妹子放心,我绝不会叫她伤心。”
慕若初直视他道:“你只说依不依。”
甄奇点头道:“依你便是。”
于是慕若初提笔将第一条写下,又道:“第二条,你每月至少要与姐姐八十两银子做体己,这些钱属她个人所有,你不得收回。姐姐在织女坊每月都能得八十两月银,如今要为你抛下这档子营生,自然要由你贴补,你可肯依?”
甄奇笑道:“自然肯依,莫说每月八十两,便是将我所有奉与她,也使得。”
慕若初笑道:“你休说这些虚话,你当那孙家女子是死的吗?这八十两,只属于她,旁的首饰衣物,还是要你来供给!”
甄奇笑道:“使得,使得。”
慕若初写罢,又道:“第三条,姐姐想家时,你便要送她回来小住。”
金莲在旁早已听的心肠百转,听了这第三条,再抑不住,落下泪来,哭道:“好初儿,我最舍不得与你分开。”
甄奇慌忙道:“这个自然,只要娘子想妹子了,我即刻便送娘子回来,随她想住多久都使得。”
慕若初眼圈红红的,笑道:“姐姐可听了,到时切莫怕烦他,想回来时,只管回来,这永远是姐姐的娘家。”然后取出朱砂印泥,望甄奇道:“我只有这三条要求,已写下文书,你看看,若肯依,便按个手印吧。”
甄奇接过文书,右手拇指蘸取印泥,看都未看,直接按下手印,递与慕若初道:“好了,妹子好生收着,看以后的吧!”
慕若初接过文书,仔细折好,放进抽屉锁了,笑道:“还有一事,是眼下就要甄兄做的。”
甄奇问道:“何事?”
慕若初道:“我毕生所愿就是将金莲姐送上八抬大轿,风光大嫁。她虽是嫁你为妾,也要你三媒六聘,择个吉日,八抬大轿抬姐姐过门。”
甄奇看看金莲,笑道:“不消妹子说,聘礼早已备下,凤冠吉服过几日就攒造好。回去我便找人看日子,下聘礼,迎娘子过门。”
慕若初听了,喜笑颜开,留甄奇在府上吃饭,甄奇推道:“晚夕早请了县中官员府中饮宴,改日吧。”于是作辞离去。
次日议定初六这日请媒人下聘,初八迎娶。聘礼丰厚自不必说,单看给金莲的吉服首饰,便价值千金,大红广袖长袍上,金线织绣龙凤呈祥;大红织金对襟袄儿上,一排珍珠盘扣;大红销金长裙,配着金玉腰带;还有一对凤嘴织金绣鞋。
再看首饰,金镶宝石凤冠上,珠宝花钿累累,华贵无比。还有金镶宝石坠儿一对,金镶宝石璎珞圈一副,金龙凤喜镯两对,金宝石戒指四对。
慕若初因说,不可叫甄家小觑了咱,于是赶着打了一副金丝?髻,一副金镶玉满池娇头面,一副岁寒三友金镶宝石梳背,一对羊脂玉耳坠儿,两对金镶宝石坠儿,一对羊脂玉镯,更将自己屋里螺钿槅子上的珊瑚盆景、翡翠玉如意,白玉炕屏与她做嫁妆,又从冯少游绸缎庄裁了许多绸缎衣服,并有孔雀毛拈成线,掺着金线织成的一件鹤氅。
冯少游听了她准备的嫁妆,惊的瞠目结舌,直说只怕甄奇那正室家里,也拿不出这些稀罕物。
西门庆收到甄奇喜帖请柬时,惊的如晴天霹雳一般,仓惶无措了半日。倒是吴月娘提醒说:“你如今倒像个没脚蟹一般了,当初干什么来?眼下慌也没用,不如趁早备下厚礼,去那慕娘子府上讨个情儿吧!”
这西门庆听了这话,如梦初醒,慌忙吩咐家人来保,收拾上等茶饼,金银器皿,上等绫罗,打点出两担礼来,两个小厮担子挑着,跟随西门庆轿撵往初园去了。
彼时慕若初正与潘金莲打点妆奁,劝道:“明儿就是姐姐大喜的日子,千万别再哭了,到时候眼睛哭肿了,就不好看了。”
金莲在旁拿着帕子拭泪,道:“我这心里空落落的,没有嫁人的喜悦,尽是对初园的不舍,兼对明日的恐惧。”
慕若初道:“姐姐休怕,横竖甄兄会护着你,倘或别的妻妾欺负你,千万不可忍耐,你忍让一步,别人只会跟进一步。我把杏儿与你做陪嫁丫头,她性子机敏,一张嘴最是能说会道,不似小红这般老实,她跟了你,我也放心些。”
正说着,就听门外小红道:“初姐姐,西门官人拜会。”
慕若初对金莲会心一笑,道:“这厮定是怕你日后摆布他,着了慌,过来讨情儿了。”
潘金莲眼中立刻透出厌恶,道:“呸!贼泼皮,我不耐烦见他,叫他走!”
慕若初笑道:“姐姐厌烦他,不理便是,我在这阳谷县,往后与他多有来往,不得不见呀!姐姐收拾着,我且先去打发他。”说着去了。
来至迎春堂时,西门庆正立在堂中,见慕若初来了,慌忙走过来作揖不跌,道:“恭喜恭喜,慕娘子大喜,潘娘子大喜啊!”
慕若初走过来道:“多谢多谢!西门兄怎么不坐?快请坐!”说着吩咐杏儿上茶。
西门庆在东侧坐了,指着门口处放的两个箱子,说道:“小可闻得喜讯,便忙封了贺礼前来,以表微末之意,万望慕娘子替我转交与潘娘子。”
慕若初忙摆手婉拒道:“这使不得,你便是要送贺礼,也该送到甄府才是,如何倒要送与姐姐?传出去可不好听。”
西门庆见她不收,慌得连连拜道:“好姐姐,以往小可对潘娘子多有得罪,姐姐千万替我说句话,务必使潘娘子原谅小人则个。”
慕若初笑道:“西门兄多虑了,自打上回知道你为救我受了伤,姐姐便消了气,不气你了。”
西门庆喜得问道:“当真?”
慕若初笑道:“自然是真的,以往种种,大家只当是前世之事,都莫再提了,岂不是皆大欢喜。”
西门庆听了这话,连连感激,坐了一盏茶的功夫,便要告去。慕若初道:“西门兄这两箱礼,务必抬回去吧。”
西门庆执意不肯,道:“潘娘子若不肯收,慕娘子便替她收了吧!若娘子不肯收,便是有意叫小寝食难安了。”说罢丢下箱子,逃也似得去了。
慕若初开箱来看,也不由的惊呼道:“嗬!这西门庆可真下血本!”只见这一箱子里装了满满一箱的绫罗绸缎、上等貂皮,那一箱多是银盘银碗银箸、乌银自斟壶、乌银荷叶杯,不能尽数。
于是走到前面,吩咐刘实常远,将箱子抬到后头月仙堂去。刚要走,就见杏儿和李老汉在门房里,不知说些什么,杏儿似是在哭泣。
慕若初走过去,问道:“杏儿,怎么了哭了?”
杏儿转身见是慕若初,走到跟前跪下哭道:“姐姐,杏儿不想去甄府,杏儿舍不得姐姐....”
慕若初听了心里一酸,扶起她道:“杏儿,我也舍不得你,可你想想,你潘姐姐孤零零的一个人到东京去,若吃人欺负了可如何是好?你替我去照顾她一阵子,等她在那边扎了根,你若想回来,便还回家来,可好不好?”又道:“你若实在委屈不愿,我少不得去冯、梅两府挑个可靠的丫头替你,只是旁人终究不知根不知底,你在姐姐身边,也是个安慰。”
杏儿转悲为喜道:“杏儿果真还能回来?”
慕若初笑道:“这个自然。”
杏儿擦干眼泪,点头道:“杏儿愿意陪潘姐姐出嫁,待她适应了那里的生活,杏儿再回来。”
慕若初道:“好丫头!我就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快去收拾收拾行李,和你小红姐姐道个别吧。”杏儿点点头,应着去了。
李老汉问道:“姐儿没诓骗她?陪嫁出去的丫头,如何还能回来?”
慕若初笑道:“我没骗她,若一年半载后,她的心还不在金莲姐身上,我便接她回来。莫说是她,就是金莲姐,倘若嫁的后悔了,亦可以回来。”
李老汉听的怔怔的,不知想起什么,蓦然红了眼圈。
慕若初回到后院,潘金莲一脸愤懑的拉她,指着西门庆抬来的箱子啐道:“你快把东西给他还回去,我不要这劳什子。”
慕若初再三劝不过,只好笑道:“好歹把这箱子尺头皮毛带了去吧,你便自己不穿,拿去送人情也是难得的。”好劝歹说,金莲才勉强收了。
次日四更未至,便有三五个媒人来府上,与金莲盛装打扮了,直打扮到天光大亮方好。慕若初拉着她喜的夸赞不止,赏了媒人每人五两银子,亲自替金莲蒙上盖头,须臾迎亲队伍吹吹打打来到门首,一个媒婆背着新娘子,众人簇拥着将她送上八抬大轿,随着一声“起轿!”轿子被抬起,队伍复吹打喜乐,媒婆及杏儿跟着,往甄府去了。
慕若初看着轿子走远,转身跑回府里,武松见了紧跟上来。慕若初直奔到后花园银杏树下,再压抑不住,一头扑进武松怀里大哭起来。
甄府连摆三日喜宴,头两日单请官客,第三日单请堂客,慕若初第三日一早,坐轿去了甄府。一下轿,杏儿便欢天喜地的迎上来,道:“姐姐可算来了,潘姐姐等你多时了,一早便叫奴来门首来接,姐姐快随我进去吧。”
杏儿领着她,一径走到后院一处独门院儿里,才进院门就看到潘金莲在院子里正来回踱步。
慕若初笑嘻嘻道:“哟!甄二娘子起的好早!”
潘金莲朝门口一看,登时欣喜万分,走上来道:“死丫头!才来就耍油嘴!仔细我捶你!”一面拉着她往屋里走。
还未进屋,就见甄奇掀帘子走出来,笑道:“若初来了?你姐姐一早儿就盼着你来。”
慕若初笑道:“姐夫好啊!几日不见,姐夫较往日容光焕发了不少!”
甄奇哈哈笑道:“听你叫姐夫,还真不习惯。”
慕若初挽着金莲笑道:“多听几次就习惯了,金莲姐最疼我,以后若我吃人欺负了,姐夫可要护着我。”
甄奇笑道:“别人不吃你欺负便好,哪里有人敢欺负你?”
三人说了会子话,甄奇去了,剩慕若初和金莲说了些体己话,须臾有堂客来了,慕若初帮着潘金莲迎待堂客,当日知县夫人,夏提刑夫人,夏提刑二娘子,周守备夫人,张团练夫人,花夫人,梅夫人,冯夫人,冯三娘子,冯四娘子,西门大娘子,西门三娘子等众多乡绅员外女眷都来了。
其中大多都找金莲做过衣裳,因而大都认得,倒是花大娘子李瓶儿面生,只有西门家几个夫人因与她住在邻舍,所以认得。
当日众女眷百般奉承,千般示好,尤其是西门大娘子吴月娘,对待慕若初和潘金莲的态度较以前简直是判若两人,天壤之别。
到晚夕,送走所有堂客,潘金莲收拾出西厢房来,留慕若初住下,当晚和她一处歇卧,金莲道:“玉娘是个踏实本分的,织女坊便交由她看顾吧。”
慕若初道:“你去了,织女坊便没了主心骨,生意必不如往常了。我原本不想再开它了,又想着它是姐姐的心血,关不得。也罢,就依姐姐的吧。”
潘金莲道:“眼下我又已嫁人了,你和二哥,几时成亲?如今我可有的是闲工夫了,你的喜服,我要亲自缝织。”
慕若初嘻嘻哈哈敷衍道:“你慢慢做,不用急,有日子哩。”
潘金莲叹息一声,嘱咐道:“我橱柜里放着给你做好的几双睡鞋,绣鞋,过冬的靴子,甄奇送的聘礼里有张毛色极好的狐皮,我便做了件狐皮鹤氅与你,也放在那橱柜里,你别忘了穿。你与二哥绣的汗巾,还剩一半未绣,你可仔细些,再绣坏了,我可帮不了你了....”一面说着,声音已哽咽起来。
慕若初转过身一把将她搂在怀里,两个一起搂着哭在一起。当晚直哭了半宿,方渐渐睡了。
一连数日,慕若初都住在甄府,十六日,初园阖家到甄府送行,送甄府一众人东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