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西门庆便带了柳香莲,到初园与慕若初赔礼。
彼时慕若初才吃过饭,正在后花园里和雪狼扔球玩儿,听说西门庆带了女眷来,便猜出缘故,令杏儿将他们带到迎春堂请坐奉茶,自己回房中梳妆更衣罢,方迎待过去。
西门庆一见慕若初来了,忙放下茶杯,行礼问候,随即觑了柳香莲一眼,香莲连忙起身,站不稳,扶着椅子摇摇下拜,磕了个头,柔语莺声道:“奴昨日冲撞了娘子,今日特来负荆请罪,都是奴家撒泼无礼,以后再不敢了,万望娘子原谅则个。”形容声貌,较昨日简直判若两人。
慕若初忙道:“娘子这是作甚,行如此大礼,我可受不起。”一面对杏儿道:“杏儿,快将娘子搀起来。”杏儿脸上一百个不乐意,勉勉强强的将她扶起来坐了。
慕若初走到堂上主位坐下,对西门庆道:“西门兄腿伤未愈,怎么就来了?倘若有个好歹,又是我的不是了!”
西门庆笑道:“不妨事,横竖在家呆的发闷,出来逛逛,权当散心了。”
慕若初看了看柳香莲,又问道:“我瞧嫂子似乎行动不便,可是昨日被我不小心伤了?”
西门庆道:“是她自己站不稳崴了脚,与慕娘子不相干,养几日也就好了。”
杏儿在旁插话道:“五娘子这伤的倒是有福的,倘或是初姐姐伤了一星半点儿,必瞒不过咱家南宫少爷和二爷,到那时还不知闹得什么地步哩!”
慕若初眉心微蹙,不悦道:“臭丫头,乱说些什么?仗着我平日宠你,就轻狂起来了?还不住口!”
随即对西门庆和柳香莲陪笑道:“我这丫鬟轻浮不晓事,二位切莫与她一般见识。”
西门庆忙笑道:“这丫头倒是个忠心护主的,不过她说的倒在理,倘或娘子在我家里伤着,只怕武都头和南宫兄弟必不和我善罢甘休了。”
慕若初笑道:“丫头忒小题大做了,不过是娘儿们之间吵架,二哥和阿离还不屑打女人哩。”
那柳香莲被个丫鬟抢白一场,见她主仆二人指猪骂鸡,一句脏字不带,把她气了个立睁,只不敢发作,挤出笑脸道:“娘子府上的丫鬟果真与众不同,竟和娘子姐妹相称。”
慕若初笑道:“都怪我素日忒娇纵她们了,宠的她们就忘了自己的身份。”
杏儿笑道:“咱们上辈子不知修了哪般福报,这辈子能伺候姐姐,即不用赶着别人叫爹叫娘,也不朝打夕骂的,竟比别府的小妾还体面。”
把个香莲羞臊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如坐针毡,只讪讪的笑笑。
慕若初嗔道:“还不下去!”杏儿插手道了个万福,退出堂去。
慕若初望西门庆嗔道:“西门兄也忒不知疼人了,五娘子受了伤,就算要赔礼,也该养好了伤再来。这可是成心叫我不安了!”
西门庆道:“昨日害娘子在我家里受如此羞辱,我寝食难安,今日非来与娘子赔礼方可安心。”
香莲连忙抢道:“娘子休怪俺家爹,是奴自悔不及,央及爹带奴来赔罪的。”
慕若初笑道:“罢么,这等小事,不值什么,我早已不计较了。”
正说话间,就听堂外远远的传来冯少游的声音,慕若初三人同时向外看去,就见冯少游手里捧着一个大盘,一面走过来,一面叫喊:“若初,瞧我带了什么来。”
慕若初走出去,问道:“你带的什么山珍佳肴?竟用这么大盘子托着!”
冯少游走到池塘边停下,笑道:“这里头的东西可吃不得,你过来瞧。”
慕若初走过去,就见那盘子里养着八条巴掌大的锦鲤,有六条通身金黄的,还有两条通身雪白,唯头顶有一块红色圆斑。慕若初看了十分喜欢,欣喜道:“你从哪弄的这么漂亮的锦鲤?”
冯少游道:“是昨儿去朋友家吃酒,见他家池子里养的,就要了几条来。”说着指着黄色锦鲤道:“这叫黄金锦鲤,因通身颜色如黄金般熠熠生辉,取个家财万贯的彩头。”又指着头上有红的锦鲤道:“这叫丹顶锦鲤,它通体雪白,只有头顶有一处红色圆斑,冠若玄珠、有“鸿运当头”的寓意,因主事业兴旺,官运亨通。”
慕若初笑道:“这么憨实可爱的鱼,拿来比喻那些俗事做什么?我偏叫它——小红帽!”
冯少游听了惊喜笑道:“小红帽?亏你想得出这名字。那这黄金锦鲤,你预备给它们取个什么名字?”
慕若初笑道:“这个名字你来取吧。”
冯少游想了半晌,说道:“龙皆由鱼所化,它若能鱼跃龙门,定会幻化成一条金龙,便叫它金龙鱼吧!”
慕若初一听,噗嗤一声笑出来。冯少游不解道:“若初笑什么?难道这名字不好?”
慕若初一面笑,一面说道:“不,这名字极好,金龙鱼,原来是这个意思!”说罢忍不住,笑了个前仰后合。
冯少游不知她因何发笑,一脸懵。就听堂中西门庆已被小厮搀扶出来,立在廊檐下问道:“你两个说什么笑话?竟如此好笑。”
慕若初这才想起西门庆还在堂中等候,朝他笑道:“少游带了几条极有趣的鱼来。”
冯少游这才看见,惊诧道:“西门兄原来也在!”
慕若初道:“我竟忘了,堂中还有客哩,快把鱼放进池里,随我进去吧。”
于是冯少游弯了腰,俯身将鱼倒入池中,拿着盘子随慕若初进了迎春堂。
冯少游与西门庆见了礼,大家入堂中坐了。西门庆道:“你二人可是有事要办?”
慕若初道:“难得这两日天气阴凉,我便约了少游陪我一同到城外看看。”
西门庆听了问道:“不知城外工程作的可还顺利?”
慕若初道:“向来都是阿离每日出城监察,我还未曾见过,听他每日回话,倒还顺利。”
西门庆问道:“银子可还够使?”
慕若初道:“与西门兄借的六千两银子已使了大半,该采办的砖瓦木石等事也都采办够了,下剩的不过是后续的工钱,或有该添的,想来也该够了。”
西门庆道:“这便好,若不够,九月份有两批借出去的银子要收回,到时再给娘子使便是。”
慕若初笑道:“那我便领西门兄这番心意了。”
略坐了坐,西门庆领了香莲告辞,两架竹椅由小厮抬着去了。
送走西门庆,慕若初与了杏儿二钱银子,道:“往门首花翠胭脂摊上,拣喜欢的买些吧。”然后驾了马车,便同冯少游一同出城去了。
——
出得城来,隔着纱窗望去,就见一条大路直伸远处。开工已快两个月了,大路基本成型,如今只是隔一段便有一个看守的。
马车停在一个看守工匠身边,冯少游掀帘子探出身来问道:“赖主管何在?”
工匠忙回道:“回冯大爷,赖主管在前面五里的一个帐子里。”
于是两人又走了五里,果见一个帐子下坐着一个人。马车停在帐前,慕若初掀帘子问道:“阁下可是赖主管?”
赖二抬眼看去,见是个俊俏的小娘子,眯着眼言语轻佻道:“小娘子找我何事啊?何不下来坐坐。”
话音刚落,就见冯少游沉着脸从车内探出头来,喝道:“不得无理!这是慕娘子!”
赖二一听,登时吓得失色,忙不跌起身行礼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是东家,东家勿怪。”一面说,一面掇了长凳来,服侍慕若初和冯少游下了马车。
冯少游陪笑道:“若初勿怪,这老肉儿,旁的都好,单只好色这一点不好。”
慕若初撇他一眼道:“说的好像你不好色一般。”说罢转身,走到大路旁,俯身伸手轻探,问道:“这路修的怎么样了?”
赖管事忙回道:“回东家,路已经完工,只等风干了,预计再有半个月,便可行人了。如今看守工程用不了许多工匠,南宫少爷便调了一半人往锦园去了。”
慕若初点头,问道:“阿离呢?”
赖主管道:“南宫少爷早晨来看过后便往园子去了。”
慕若初道:“听阿离说,赖主管十分勤恳能干,算账管事一丝不错。炎天暑热的,辛苦你们了。”说着从包里取出一锭二十两的银子递与他道:“这二十两,拿去置办些好酒好肉犒劳一下工匠们罢。”
赖主管欢天喜地的接过银子,连连道谢不绝。慕若初道:“你要是敢中饱私囊了去,三四辈子的老脸,可就顾不成了。”
赖主管慌的恭手道:“小人不敢。”
慕若初与冯少游复上了马车,朝锦园驶去。
临近锦园,慕若初自纱窗望去,只见一色水磨围墙,下面白石矶凿成西番莲花样。两扇朱红大门敞开,门柱皆由山石雕刻而成。大门足十丈宽,三丈高,顶上金字黑边刻着「锦园」二字。远远望去,犹如到了南天门一般。赞叹道:“这气派,倒超出我的预料了。”
冯少游笑道:“这「锦园」二字。是我特地从东平府请了个有名的雕刻师傅刻的。若初瞧着可好?”
慕若初笑道:“果然笔锋有力,气势不俗。”
马车行到门前,看门小厮拦住去路,问道:“车内是何人?”冯少游掀帘子道:“是慕老板来视察了。”
小厮一听,忙让到一旁,放马车进去。慕若初在车内沿途观看,只见园子北面已凿出好大的一个湖坑,里面还未蓄水。湖中轩榭已经建成,这亭子四面皆有游廊曲槛环绕,四角设有运水柱,夏天可将湖水送向屋顶,任其沿屋檐直下,形成水帘,激起凉气,以消炎暑。取名「清凉榭」
园子东西两侧一排二层小楼已经建成,阿离和众工匠们皆在那里汇报工程、算账、吃饭休息。
西北方向用土堆了一座小山,占地十亩,也有百余丈高。山顶建一亭,供文人骚客作诗下棋之所。因栏杆及亭顶上雕刻许多形态各异的仙鹤,因提名「鹤栖亭」。
其他房舍还在修建,园中层楼高起,木板石料堆积,没处落脚。
慕若初和冯少游下了马车,打听着寻到西侧阁楼,正见南宫离和谢应仁计议工程。冯少游笑道:“阿离兄弟,快看看谁来了!”
南宫离闻声看去,惊诧道:“嫂嫂怎的来了?”
慕若初笑吟吟走过去道:“我这个东家,还不曾来过一回,岂不失职?”
谢应仁忙上前道:“这位便是慕东家吧?果真是女中丈夫。东家看这园子,有什么不足之处,尽请吩咐小的,小的定当尽力让东家满意。”
慕若初走到案前,看了半日园林图样,问道:“将来这儿要请几位姑娘来弹唱歌舞,她们却要住在哪里?”
南宫离一愣,道:“我竟忘了此事!”
慕若初思考半晌,指着南墙处道:“这里倒是个清净的地方,四面环水,隔着几十亩的湖水,闲人也来不得,便将几位姑娘的住宅修建在此处吧。”
南宫离看了,笑道:“果然是处清幽的好地方!”吩咐谢主管道:“今日便找画这图的师傅快快添上。”谢应仁应是。
看看临近晌午,慕若初拿出两三十两银子交与南宫离道:“快到饭时了,你拿这银子,叫人置办些酒肴,犒劳一下大家吧。”
南宫离推道:“不用嫂嫂出钱,阿离出钱便是。”
慕若初摇头道:“必须用我的钱。”
阿离会意,接了银子吩咐下去,须臾有工匠置办了一车酒肉果馔来,谢应仁叫来众工匠,指着酒菜道:“这是慕东家犒劳大家的,东家如此体恤大家,咱们可要更勤恳才是!”
众人皆应道:“谢慕东家体恤。”
慕若初笑道:“工程虽要紧,大家也要注意身体,休累坏了身子。暑热炎天的,有劳各位了。”
众工匠听了甚为感激,皆大声应道:“多谢东家体恤,小的们自当全力以赴。”
慕若初拿过一碗酒来,敬大家道:“如此,我敬诸位一碗酒,以慰劳苦!”说罢一饮而尽。众人皆端起碗来饮尽。
敬过几碗酒,慕若初脸面泛出红晕,南宫离便道:“这里有我,嫂嫂先回去吧。”
慕若初又向众工匠说了几句场面话,才同冯少游赶马车回城里去了。
回到初园,慕若初道:“到我家用过午饭再走吧。”吩咐小红端上饭菜来,二人吃过,又用毕茶,略坐了坐,冯少游便要告去。慕若初也不客套,叫了刘实送冯少游回府,自己回房卧醉去了。
一觉醒来,天已黄昏,慕若初看看时间,估摸金莲快回来了,于是走到前面荷塘边赏鱼等候。
见塘中池水清澈,鱼儿水中嬉戏,便起了玩心,脱了鞋子,坐在池沿上,撩起裙子踏水玩儿。看小红帽和金龙鱼在她脚边游来游去,十分有趣。
正玩着,忽听身后一个声音说道:“你也太贪玩了。”
慕若初吓了一跳,忙转头看去,见是武松,方佯怒道:“二哥吓我一跳!怎么一点儿脚步声也没有?”
武松笑道:“是你玩的太入神了,没听见我来,怎么反怪我呢?”
慕若初哼了一声,随即笑道:“二哥快来看看,阿离今日送来的锦鲤,极是好看。”
武松坐在她旁边,向水中看去,却不看鱼,只看着她的脚发痴。
慕若初指着锦鲤兴致勃勃道:“那个头顶有红斑的叫小红帽,那个金色的叫金龙鱼!这名字可有趣?”说着看向武松,这才发现他在看自己的脚,不禁嗔道:“二哥!我让你看鱼!你在看什么?”
武松这才回过神来,红了脸,干咳一声道:“这鱼小巧可爱,我看住了。
慕若初还要追问,被武松抢道:“对了,我有样东西要给你。”
慕若初听了,果然不再追问,满脸期待问道:“什么东西?”
武松从怀里拿出一个锦盒来,递到她手里。慕若初打开一看,惊喜道:“这是我的手串?!”
武松笑道:“原来那条是坏了好几颗珠子,我拿着它找到原来的掌柜,央他重新做条一模一样的,因他没这珠子了,要现从南边置办货来,直拖到今日才做成,你看看和原来的可一样?”
慕若初将红玛瑙串儿戴在手腕上,笑道:“和原来那条一模一样!就算不一样,只要是二哥送的,我就喜欢。”
武松望着她笑道:“上次嫂嫂送来的腌鸡蛋,我瞧着你倒爱吃。今儿晌午我去特意去哥哥家,又问嫂嫂要了一篮子来。”
慕若初挽着武松手臂,笑道:“我才想着这两日再问大哥要些,你就替我拿来了。我的事,二哥果然都事无巨细的放在心上。”
武松笑道:“你知道就好。”又道:“时候不早了,想阿离也快回来了,你快出来穿上鞋子,叫旁人看见什么样子。”
慕若初冲他摆了个鬼脸,抬起脚来,拿出汗巾擦了擦,穿好鞋子,坐着说话儿。
须臾,南宫离接了潘金莲回来,两人进了仪门,就见残阳下,绿叶荷花间,武松与慕若初两个并肩而坐,一个美如仙葩,一个宛若天神,真真儿天地造就,日月共见的一对璧人。两人不禁怔在当地。
慕若初回头间看见两人,喊道:“金莲姐,阿离,你俩个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立在那儿发呆?”武松已起身,伸手将她扶起。
两人方回神,忙走过来。武松已经起身,将慕若初拉起来,四人又在池边赏了一回锦鲤,直到小红来唤,方去了迎春堂吃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