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骚是一种小人儿,身长三寸,是个小姑娘,喜欢半夜在树林里游荡并且唱歌,你要是不注意,在夜间听到她的歌声你就会被迷惑,然后在森林里迷了路,再也回不了家了。但白天乐骚就变成了一种人形植物,可以拿回家晒干后泡茶喝,健体强身。这乐骚是好东西还是坏东西?
“我在我爸爸和妈妈之间做传声筒。这是一件烦人的事。我看到他们都在忙婚外恋,而我还没有真正恋爱过,却发现父母亲已经开始了他们人生中的第二次疯狂,我又能起到什么样的作用,除了传声筒?我过年从北京回到家乡,却发现这江南水乡城市的中年人都在疯狂地享受着二度青春。有一种说法叫作‘修女也疯狂’,那么,我的爸爸妈妈也疯狂了。”她说。
我们坐在建国门外的比萨饼店吃比萨饼,我们要了一份小号的“至高至尊”(厚的),此外我们还点了一份沙拉和饮料。我喝的是汤力水,而她喝的是红茶。我有一年多没有见到过她了,因此我们决定见上一面。这是一个高个子姑娘,有点儿像跳高运动员,她的腿长极了,今天她给我讲了她爸爸妈妈的疯狂故事,而我,我的生活却被乐骚所纠缠,不能自拔。她的爸爸妈妈都正搞婚外恋,而我,每天晚上都要被乐骚所迷惑,这真是噩梦般的生活!当我和她有一年多时间没有见面而再次相见时,我们的生活已经发生了根本变化。
我对她说:“有一天晚上我正在房间里写作,突然我听见我的窗台玻璃被叩响了,于是我就拉开窗帘向外看,由于房间里面有灯,而外面则是一片黑暗,我什么也看不见。但仍有那叩动窗玻璃的响声,我就灭了灯。结果我看见有一个三寸长的小人儿,穿着裙子正用手拍打我的窗户。我问:‘你是谁?’她没有说话。但回应我的是一阵歌声。一听到她唱歌我就有些身不由己了,我走出了房间,这时候还是春天,仍有些冷,我可以看见星空,我顺着她唱歌的声音走,但是我看不见她。后来我站住不动,结果她突然又出现了,像攀岩一样爬上了我的身体,跳到我的手掌上。我端详着她,她真漂亮,大眼睛,小嘴巴,红裙子,冲我微笑着。她又跳下去,用裙子当降落伞,然后她又开始唱歌了。我被她的歌声所迷惑,我就一路跟去。我好像走入了一片森林。(可我住在一片居民小区里,哪有什么森林!)后来我就迷路了,第二天早晨我醒来发现我坐在一棵大树下的石头上,我的旁边是京石高速公路。我怎么跑到这个地方来了?”我问她。
“不知道,”她说,“我在我爸爸妈妈之间当传声筒。我爸爸风流了好多年,实际上他过去就有不少女朋友,他由于做生意,没有和我妈住在城市里,而是住在一百公里外他的乡镇企业里,我妈和我住在一起,因此,实际上我们都不知道我爸爸有过几个女人。后来,也就是去年,我妈和她几十年的邻居,也就是和她青梅竹马长大的‘邻家男孩’发生了恋情,这个邻家男孩现在已经五十七岁了。他说他从小就喜欢我妈妈,喜欢了几十年。现在,他终于可以和老婆离婚,疯狂地追求她了。我妈妈对我爸几十年的风流成性一直怀恨在心,但是由于没有发泄渠道一直忍着,这下子她就疯狂地投入了‘邻家男孩’的怀抱。”她喝了一口茶,我在为她添比萨饼。“你妈和她这个男朋友,上过床吗?”我问。“肯定上过。”她说,“我想他们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一定会来得非常直接的。因此,这下子我爸爸可傻眼了。和他相处的女朋友又忽然和他分手了。”她说。“那你妈妈准备怎么办?”我问她。“她想离婚,因为‘邻家男孩’已经离了婚,准备与我妈妈结婚。但她又不想伤害我爸爸,不想先提出来,等着我爸爸提出来。而我爸爸现在又没有了女朋友,却突然又希望我妈回心转意,因此,他也不可能提出离婚。于是事情就这么僵着了,他们互相不说话,便由我当传声筒,于是我就分别给他们打电话。”她说,“现在仍旧僵持不下。”我看着她,我们开始吃比萨饼,因为我已经饿坏了。她叙述得很轻松,好像她在讲别的与她毫不相干的人的故事。也就是说,她是一个豁达的姑娘。我在想,对于还没有结婚的她,这件事会对她有什么样的影响呢?
从那天起,我就开始被乐骚迷惑和骚扰了。总是在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乐骚就唱起歌来,于是我就迷迷糊糊地走出屋去,走到夜空下,奇怪的是我总是走入一片森林,可实际上,我的住处四周只有一些树,而压根儿就不能称其为林。我一边听着她唱歌一边走进这一片森林。然后,我就迷了路。
“你是说每一次醒来,总发觉自己是在一棵大树下的石头上坐着,而且总是在第二天早晨?”她问我。她似乎不太爱吃这比萨饼。“是的,”我说,“我很苦恼,因为我被乐骚迷惑的第二天早晨,总是发现我一个人像雕塑《思想者》那样坐在石头上,当然,我是穿着衣服的。一夜之间,我几乎会在第二天出现在北京城的任何一个地方,而且总是在一棵树下的石头上坐着发呆,被早晨的太阳照得眯着眼睛。有几次我甚至还出现在郊区,比如出现在延庆县山林中的一棵树下,这使我疲于奔命,每天早晨我都要从一棵树下向单位或者家中赶路。这就是我的生活。”“那么,难道这不是梦游吗?”她问。“不,不是梦游,因为我一晚上不可能走得那么远。”我说,“这完全是乐骚弄的魔法。”“那么,有没有对付乐骚的办法呢?”她问。
有没有对付乐骚的办法?当然有,因为乐骚在白天就消失了,她就变成了一种植物。一种可以晒干泡茶喝的植物,人参一样的植物。因此,在白天,我就开始了对乐骚的追剿。我在我的住处附近几乎要掘地三尺了,我搜遍了所有的地方,都没有挖到她。有一次我以为我挖到了,结果我非常兴奋,晒干后立即干嚼着吃掉了。结果我上吐下泻,被拉到了医院,大夫给我服了催吐剂,我又吐了个天昏地暗。大夫叫我给他找一样我吃的乐骚样品,他一看就乐了,他说我挖到的东西叫作地黄,根本不是乐骚,而他给我服的催吐剂的主要成分,也是地黄!这可真把我气坏了。我的搜寻工作陷入了瘫痪。我看着她。突然,我有一个大胆的设想,这个设想令我恐惧,我说:“也许你就是乐骚变的?”
这同样也吓了她一大跳,她肯定不愿我把她晒干后干嚼或是用开水泡了喝。“我肯定不是乐骚。”她涨红了脸说。这使我有些不好意思,我都有些疯了,因为这乐骚。我说:“那么,你觉得,你爸爸和你妈妈的中年疯狂,会不会对你有什么影响?”她看着我,她似乎想向我提一个问题。我说:“你有什么话你就说吧。”她想了一会儿,说:“我想问你,我们认识一年多了,可你为什么不向我求爱呢?”我看着她。这时我才意识到也许我应该向她求爱。因为明摆着,并不是每一个姑娘都情愿向你讲她父母搞婚外恋的事的,她们一定是有选择地讲给男人听的,也就是说,她实际上是喜欢我的。我看到她今天还化了淡妆,嘴唇上的唇膏是玫瑰红色。首要的问题在于,我说:“我必须在白天抓到乐骚。你能帮我抓到乐骚吗?”
这简直是噩梦一样的生活!如同这座城市是一座噩梦一样的城市,是它带给了我梦魇,因此我的生活仍然被这乐骚所扰乱。或者,乐骚是我噩梦中出现的东西?是我的幻觉看到的东西吗?或者,乐骚其实不过是一个物体,白天它是植物,和树木、卡车、石头、钢筋混凝土摩天大楼一样的东西?总之,我仍旧经常被乐骚所骚扰,也就是说,头一天晚上我会被这歌声所迷惑,第二天我肯定会出现在这座城市的某一个角落,我坐在一棵树下的石头上,冲着晨光中的人群发呆。
“也许,我真的可以帮你抓住它?”她向我打电话。从这以后,我们通电话的频率增加了。实际上,我们都发现了一个很好的听众,我们经常用电话互相倾听,或者我们见面倾诉。总之,她不停地给我讲她父母的婚外情的最新进展。在我的眼前,出现了几个中年男女的拉锯战一样的情和性的关系。情况就是这个样子的。而我则给她讲述我被乐骚诱惑以后,第二天出现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给我带来的震动,因为后来,我开始观察我周围的环境了。我总是能发现一些新东西,比如有时候我的面前会有一群鸭子,而又有一些时候,我的旁边甚至还漂着一条船。
她在向我靠近,这是我明显感到的。两个人的身体距离在靠近,仿佛我们的心灵也在靠近。每一次我们倾听对方的烦恼,我们总要互相靠近一些,这犹如在大海上两条互相打着信号的船,它们不一会儿就并驾齐驱了。但我们会并驾齐驱吗?对一个有已在闹婚外情的父母的女孩,她会跟你有着怎样的一腿?“莫非你想说你喜欢我?”有一天我们坐在一起吃比萨饼,我的嘴张了张却没有往外蹦出一个字儿,因此她说。难道这时候已经是时候了吗?“乐骚还没有找到,但毫无疑问,我已经喜欢上了你。”我说,“但我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你父母的婚外恋给了你什么样的影响,你能告诉我吗?”
“带给了我很大的影响,那就是事情如果更直接一些的话,那会更好些。”她说,因此我明白她的意思了。你猜怎么样?我们上床了。不能不说她是一个美人儿,只是瘦一些,乳房像桃子一样瘦,由于她个子高的原因,她躺在那里就像是有着三节的藕,奶白色的藕。也许她的皮肤下面会像剥开的小葱一样,外面是青的而里面是白的?我觉得和她抱在一起,我就像在乘一条皮划艇奋勇向前,皮划艇艇身又窄又长,但却速度很快,飞一样向目标冲刺。她是皮划艇,但我却是皮划艇上的皮划艇赛手。有时候,她要求她必须在我上面,因为她认为有时候要显得更公平一些。“我虽然不是一个女权主义者,但我觉得女上位我更主动一些,我会更舒服一些。”她说。之后,我们就睡着了,我照例要在这种时候做梦,我的梦五花八门,我可以梦见一些翻了倍的股票,可以梦见我被关在一个铁笼子里供人观赏,或者走进了一座无人的空城,我和有着三个头的女怪在打斗,我用小腿肚生了一个女儿,整座城市都在飞翔,一些人用胃说话,等等。总之当代所有生活的碎片都会在我的脑子里过一遍,我说过,当代生活是一团垃圾,我现在都不屑于去描述它,它同样也是噩梦,在白昼中继续把我们纠缠。
但是,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很少。更多的时候我仍旧被乐骚所骚扰着。我吃了镇静剂,但这毫无用处,我照例会在乐骚的歌声诱惑下,走出房屋,走向城市,在城市森林的楼厦间迷路。在夜间,我痛恨那些高耸入云的大楼,它们像是一些死气沉沉的巨人,半醒半睡地站在那儿,而那乐骚的歌声就在它们的身体之间萦绕,经久不散。我希望它们能帮我一把,帮我把乐骚给抓住,好叫我摆脱这噩梦一样的生活。有时候我在楼厦间走着,我希望自己能腾跃起来,像在月球上那样,我会飞起来,但我发现这是徒劳的,我飞不起来,我就被乐骚的歌声所吸引,在黑夜里迷失。我没法对她下定义,我想也许她是一个橡皮女人?只是身体的中下部有两个孔,每个月随着月亮的盈亏而流一次鲜血,血是鲜红的,不是那种暗红色,此外她的头发是长发,她的思绪乱得像青草,我弄不懂她在想些什么。这座城市中有很多漂亮的玻璃幕墙大楼,但她并不想爬上去。她说她只是一条小虫子,悄悄地生活在城市中。由于乐骚仍旧对我的生活有影响,即使是她进入了我的生活也无济于事,她对此很无奈。
“但是我父母他们现在有了结局了。”她有一天非常欣喜地告诉我,“他们又重归于好了。因为,其实我妈妈是爱我爸爸的,只是我爸爸一回心转意,我妈妈的心就立即软了,她实际上仍旧是爱他的,即使他过去再风流。”我问:“那么,那个‘邻家男孩’呢?那个为了你妈妈而离了婚的男人呢?”“他?他现在一个人生活着。生活总是不平衡的。所有的关系其实都是跷跷板,不是你在上面,就是他在上面。这是大同小异的。总得有人失去,有人得到。”她说。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就是那个五十七岁的“邻家男孩”,我已经明显地感到我老了,我走上三楼楼梯时都会大口喘气,我的阳具像害羞的小东西那样耷拉着,我心力交瘁,我在前妻、心上人、孩子、工作之间疲于奔命。我活了几十年,该走到头了。我喜欢上了我的邻家女孩,但她在少女时代就是个善变的家伙,现在她又再次背弃了我。我老了,我即使上三楼都要喘气,没有人要我,我是一个日渐衰老的男人,在经历了又一次背弃后,我就更老了。
“你总是在和我谈论乐骚,可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却从来也没有发现它。你说乐骚在哪里?你指给我看,它在哪里?你总是在臆想生活。我过去就觉得写作的人都是不太正常的人,都多少有些病,因为你们总是沉湎于想象而不能自拔。我越来越烦了!我根本不相信你。”她对我说。是的,厌烦!这是我们对生活的基本认同。到处都是厌烦在挤压着我们的大脑,我们的身体。厌烦!我们一起厌烦着已经彼此熟悉的身体,厌烦着倾听和倾诉,因为一旦我们互相靠近,就不再需要它了。那种厌烦是什么时候袭染全体人群的?人人都在厌烦。这就是当代生活的特征。我们刚刚相聚(非常直接),但我们又将各奔东西。
我和她分手了,因为她不相信有乐骚存在,她不再给我讲她父母婚外恋的故事了,因为他们又和好了,他们又走到一起了。没有故事可讲,她也就不和我在一起了。“我们还能再约会吗?”“不能。”她说,“我要坐车,我很忙的。”我于是决定不和她联系了。我们的生活中都有危机,因为无法彼此信任。我的生活的确很糟,这一切应该全怪乐骚吗?我想我的生活过于庸常了,我一定要找到乐骚。结果我找到了。那是一个白天,我在清理我的花盆时,发现在死去的铁树下面就有一棵小美人一样的植物。于是我就把它吃了。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乐骚来打扰我了。我睡得很香,我再也没有出现在这座城市的某棵树下的石头上了。
乐骚的味道怎么样呢?它(她!)像萝卜味儿还是土豆味儿,像藕味儿还是像人参味儿,像何首乌还是像黄连?我说不清楚,总之乐骚并不那么好吃,也许泡茶喝要好得多,但是我把它给生吃了。它的味道比较鲜,汁液是粉红色的,我也并没有吃掉一个小姑娘小精灵的恐惧感,我吃掉了它,我想我在这座城市中的生活会更正常一些。我立即给她打了电话,我告诉她我抓住了乐骚,有照片为证,而且我还吃掉了乐骚。我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是非常喜欢她的,对她的离开感到悲伤,我要求尽快见到她,和她约会,因为我现在很需要她。她同意了。“那么,我们在建国门外的比萨饼店见吧。我们真的开始了吗?”
是的,我和她的爱情开始了。我们一起吃比萨饼,一起睡觉,一起做梦,我知道她父母的婚外恋给她的影响就是让她短暂地离开我,然后再回来。我的生活很幸福,是这样的吗?现在的晚上,每当我坐在灯下,想象被乐骚迷惑的日子时,我总是疑窦丛生,就像我和她,也许仍旧随时准备着各奔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