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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庆典

这是在麦嘉辣,迦太基的关厢,哈米加[1]的花园里面。

他从前在西西里率领的士卒,举行一个盛大的宴会,庆祝艾里克斯[2]之战的周年纪念,因为主人不在家,人数众多,他们大吃大喝,漫无法纪。

队长蹬着古铜厚底靴,坐在中央小道,上面是金流苏的紫帐,由厩墙一直架到宫殿的第一层平台。普通兵士在树下散开,掩映之中可以望见许多平顶的房屋,压榨间、储藏间、库房、面包房、军械库、一所象院、好些猛兽池、一座奴隶牢。

好些无花果树围绕着厨房;一座枫树林子远远连接一丛一丛的花草;好些石榴在草棉[3]的白花簇中间辉耀。好些结了实的葡萄高高挂在松枝当中:一片玫瑰在筿悬木[4]下面怒放;这里,百合花在青草上面摇曳;搀杂珊瑚粉的黑沙,撒满了小径;中央的扁柏林道,仿佛两排绿菁菁的方尖碑,从头一直竖到末梢。

紧里是奴米第亚[5]黄斑云石的建筑,宽大的石阶,托起有四层平台的宫殿。笔直的大乌木楼梯,每级的角隅露出一只征服的战舰的船首,一个黑十字分开的红门,防御下边蝎子的铜栅栏,封闭上面窗口的镀金小棒:富丽雄浑,对于兵士,它们就和哈米加的面孔一样,庄严,不可臆度。

国务会议指定他的府第给他们举行这次宴会;睡在艾实穆[6]庙养病的兵士,黎明就开始走动,拄着他们的拐杖,挨蹭了来。每分钟全有人来。沿着所有的小径,不断涌出士卒,仿佛湍流,急急汇在一个湖泽里面。厨房的仆役,惶惶张张,裸着半个身子,可以看见在树木中间跑来跑去;草地的羚羊一边咩,一边逃走;日落了,柠檬树的芬芳加重这群出汗的人们嘘息的恶浊。

这里有各国人:里古芮亚人、吕西塔尼亚人、巴莱阿里人[7]、黑人和罗马的逋客。在多利安[8]浊重的方言一旁,可以听见凯尔特人[9]战车一样乱哄哄的音节,同时沙漠[10]的子音,砾砾如胡狼的嗥叫,和爱奥尼亚[11]的语尾碰在一起。细腰是希腊人,肩膀上耸是埃及人,腓肚宽大是坎达布里亚人。有些喀芮安人傲然拴着他们的盔翎,有些喀巴多西亚的弓手,用草汁往身上涂着好些大花,若干吕第亚人用餐,穿着妇女的长袍,趿着便鞋,戴着耳环[12]。有些人,为了炫耀,抹了一身朱红,活像一尊珊瑚雕像。

他们有的躺在垫子上,有的蹲下来围着大盘子吃,或者,背向天,把大块肉扯到跟前,拄着臂,大吃大嚼,一副狮子撕烂捕获的东西的平和姿态。后来的兵士,靠着树,站直了,看着一半消失在朱红毡子下面的矮桌,等候轮到他们。

哈米加的庖厨不够用,国务会议事先给他们送来奴隶、器皿、床榻。花园的中央,犹如战场焚化死尸,可以看见明熠的大火熏炙牛肉。巨大的干酪,比铁饼还重,和撒茴香的面包夹杂在一起;靠近镶金线的花篮,樽斟满了酒,缶盛满了水。他们终于能够痛痛快快,大吃大嚼一顿,欢悦胀大了所有的眼睛,远远近近,歌唱开始了。

最初给他们端上来绿汁鸟,盛在黑花红底的陶土盘子里面;随即是布匿海滩拣拾的各色贝介、小麦羹、蚕豆羹、大麦羹和小茴香蜗牛,盛在黄琥珀盘子里面。

饭桌随即摆满了肉:有角的羚羊、有羽的孔雀、甜酒烧烤全羊、母骆驼腿、水牛腿、鱼汁刺猬、油煎知了和糖渍睡鼠。大块脂肪,介乎藏红花之间,漂浮在当辣巴尼[13]木盆里面。盐卤、松露和阿魏,泛成一片;水果金字塔般垒高了,滚落在蜜糕上面;而用橄榄渣滓喂肥了的粉红细毛大肚子小狗,这道别的民族厌恶的迦太基菜,也没有被遗忘。食品新颖的惊奇,刺激肠胃的饕餮。高卢人[14],长头发,当顶挽结,抓起西瓜和柠檬,连皮啃。有些黑人,从来不曾见过龙虾,脸让红刺扎破了。刮了脸的希腊人,比大理石还要白,把盘子里的残余扔在身子后面,同时布鲁提屋穆[15]的牧人,穿着狼皮,脸埋在他们分到的食物里面,静静地吞咽。

夜来了,扁柏林道的天幕被取去,火把送了来。

石油在红云白斑的石瓶里焚烧,明光闪闪,惊到那些献给月神的猴子。它们在雪松顶上乱喊乱叫,成就了士卒的欣忭。

长焰映在铜甲上面颤栗。嵌玉的盘子发出万千的光色。形象映在凸镜镶口的尊上面,扩大了,增多了。兵士聚在四周,往里观看,显出惊异的样子,同时做鬼脸,引自己发笑。他们在桌子上空互相投掷象牙凳和金抹刀。他们牛饮皮囊之中所有的希腊酒,盛在双耳尖底瓮[16]里面的坎巴尼亚[17]酒,用桶运来的坎达布里亚酒、枣子酒、肉桂酒、芙蕖酒。酒在地上成了滩,人在上面滑倒。肉气和嘘息升在枝叶之间。同时可以听见颚骨的响动、话语的喧豗、歌唱声、杯盏声、坎巴尼亚瓶罐稀里哗啦摔得粉碎的声音,或者一个大银盘碰出的清澈颤音。

他们越来越醉,也就越发记起迦太基的不公道。说实话,共和国苦于战争,无力应付,听凭回来的兵士成群结队,在城内聚合。不过,他们的将军吉斯孔,谨慎将事,为了易于偿付饷糈,一批接一批把他们遣回,国务会议相信他们最后会同意于若干减缩。但是,今天,无力偿付,大家怨恨他们。在人民心目之中,这笔债和路塔提屋斯[18]要索的三千二百埃维厄达郎[19]没有分别。他们犹如罗马,成了迦太基的一个仇敌。佣兵明白这个,所以,他们的忿怒流于非分,变为恐吓。最后,他们要求聚在一起,庆祝他们作战中的一次胜利,和平派依顺了,转而拿哈米加出气,因为他从前那样子支持战争。不顾他所有的心力,战争宣告结束,他对迦太基太失望了,把军权交给吉斯孔。指定他的府第招待他们,等于把一部分仇恨他们的心思转移给他。而且,消费一定庞大,差不多全部由他担负。

佣兵使共和国屈服了,得意之余,相信他们终于能用一口钟[20]的风帽兜着他们的血汗钱,回转乡里了。但是,隔着酩酊的酒意,他们觉得自己辛劳万分,酬谢太少。他们指点他们的创伤,他们叙说他们的交锋、他们的旅行、故乡的行猎。他们模仿野兽的呼号,跳跃。随即是肮脏的赌注,他们拿头伸到双耳尖底瓮里面,仿佛渴了的骆驼,不住口地喝着。一个吕西塔尼亚人,巨灵一样身材,每条胳膊的末端架着一个人,鼻孔喷着火,沿着酒席奔驰。有些拉塞代冒[21]人,不脱他们的铠甲,用一种沉重的步伐蹦跳。有些人往前行走,类似妇女,做出淫荡的姿势;有些人脱光了,在杯盏之中,学角力的武士比斗;一队希腊人围住一只画着仙女的瓶子跳舞,同时一个黑人,拿起一根牛骨,敲打着一个铜盾伴奏。

忽然,他们听见一种哀怨的歌唱,一种高大温柔的歌唱,仿佛一只受了伤的鸟扇动翅膀,在空里上下起伏。

这是地窨牢房里面奴隶的声音。若干兵士去救他们,一跃而起,消失了。

他们回来了,在尘埃里面,在呼喊之中,吆喝着二十来个男子,可以由他们分外苍白的面孔辨识。一顶圆锥形小黑毡帽盖着他们的光头;他们全都穿着木头鞋,仿佛大车走动,发出一种烂铁的响声。

他们来到扁柏林道,受人盘问,在群众里面散失了。中间有一个人闪在一旁,站直了。隔着衬衣撕破的地方,可以瞥见肩膀上面一道一道长长的伤口。他低着下颌,不放心,向四周窥望,同时慑于灯火熠耀,微微闭拢眼帘;但是,看见这些武人没有一个人憎恨他,他的胸脯迸出一声高大的呻吟:他口吃着,他苦笑着,清澄的眼泪浴着他的脸;随后,他抓起一只盛满了水的缶的耳环,高高举在空中,胳膊吊着链子,于是他望着天,一直举着杯子,说:

——救苦救难的艾实穆神,我的家乡把他唤做艾斯库拉庇俄斯[22],我先向你致敬!泉林和光明的仙灵,我向你们致敬!藏在峰峦之下和洞穴里面的神圣,我向你们致敬!最后,铠甲闪耀的勇士,你们给我自由,我向你们致敬!

随后,他放下杯子,演述他的身世。人家叫他司攀笛。阿吉纽西[23]之役,他做了迦太基人的俘虏。他用希腊话、里古芮亚话和布匿话又谢了一遍佣兵,他吻他们的手,最后,他恭维他们的酒筵,奇怪没有看见禁军的杯子。这些杯子,六面金,每面镶着一枝翡翠葡萄,属于一个纯粹由身材最高的年轻贵人组成的军团。这是一种特权,简直是一种祭师的荣誉;因而共和国的宝库,也就没有别的更其使佣兵垂涎的了。为了这个缘故,他们憎恨禁军,同时为了这种不可思议的用金杯饮酒的愉快,往常他们中间就有人冒百死而不惜。

所以,他们吩咐去取杯子来。这存放在席西特[24]那边,一群商人聚餐的会所。奴隶回来禀告:席西特的会员全睡觉了。

佣兵答道:

——叫醒他们好了!

经过第二次索取,人家向他们解释,它们锁在一座庙里面。

他们回道:

——打开庙门好了!

奴隶颤栗了,招了实话,说是由吉斯孔将军保存。他们嚷道:

——叫他拿来!

不久,在禁军护卫之下,吉斯孔在花园紧底出现了。一顶镶玉的金冠在头上收煞他宽大的黑色一口钟。一口钟垂在四周,碰到他的马蹄,远远和夜色混成一片。大家仅仅辨出他的白胡须,闪烁的冠饰和胸前飘打的三道大蓝片的项圈。

他一进来,兵士发出一声欢呼致敬,全喊道:

——杯子!杯子!

他第一句话是:假如就他们的勇敢来看,他们配用它们。群众拍手,由于喜悦嗥叫着。他曾经在那边统率他们,曾经和最后的军队乘最后的船回来,他很清楚他们的勇敢!他们道:

——对!对!

吉斯孔继续道:不过,共和国也一直尊重他们民族的区分、他们的风习、他们的信仰,他们在迦太基是自由的!至于禁军的酒杯,这是一种特殊的财产。忽然,靠近司攀笛,一个高卢人跳上桌子,向前直扑,舞动两把利剑,恐吓吉斯孔。

将军一边演说,一边举起他沉重的象牙权杖打他的头,野蛮人[25]倒下去了。高卢人哗然了,他们的愤怒感染别人,简直要火并禁军。吉斯孔看见禁军失色,耸了耸肩膀。对付这些狂暴的野兽,他想,他的勇敢是没有用的。倒是将来用狡计报复更好,于是,他做手势给他的卫兵,慢慢地走开。随后,在门底下,他转向佣兵,喊道:他们会后悔的。

酒筵重新开始。但是,吉斯孔可能折回,围住贴连最外一道城墙的关厢,把他们挤到城边歼灭。虽说数目众多,他们感觉孤单;同时,他们下面阴影之中的大城,阶梯堆聚,房屋高而且黑,还有比人民更其野蛮的暧昧的神仙,沈沈入睡,忽然也让他们怕了起来。远处有些灯火在港口移动,嘉蒙[26]庙也发出光亮。他们想到哈米加。他在什么地方?和约订好,他为什么把他们丢开?他和国务会议的冲突,不用说,只是毁灭他们的一种把戏。他们没有满足的憎恨又落在他身上,他们诅咒他,各自的愤怒夹杂在里面互相煽动。就在这时,筿悬木下面聚了一群人。他们在看一个黑人,瞳仁定定的,扭着颈项,嘴唇冒着沫,四肢打着地,滚来滚去。有人嚷,他中了毒。人人自以为中了毒。他们扑向奴隶,起来一阵可怕的喧嚣,一种破坏的晕眩,仿佛旋风,袭向酩酊的军伍。他们随手乱打,他们向四外不是砸,就是杀:有些人把火炬扔进树叶;有些人倚住狮子的栏杆,放箭屠射;最狂妄的奔往大象,要敲断象鼻,吃掉象牙。

同时,有些巴莱阿里的投弹兵,为了抢掠方便,绕过殿角,被一片白藤编成的高栅栏挡住。他们拿刺刀割断锁上的皮带,于是来到另外一座树木修剪整齐的花园,正好瞭望迦太基的前脸。好些白花,一行接连一行,在天蓝颜色的地面形成悠长的抛物线,仿佛星星的流射。黑郁郁的小树丛放出蜜一般温暖的香味。有些树身涂着朱砂,活像血的柱子。当中是十二只铜座,各自托着一颗巨大的琉璃球,淡红光零乱地填满这些空球,仿佛巨大的瞳仁还在闪烁。兵士用火把给自己打亮,一边跌跌打打,在深深翻掘过的土坡上面行走。

但是他们望见一座小湖,用蓝色石墙隔成几个水塘。水清澄极了,火把的光焰在小白石头和金沙铺成的湖底颤摇。水在冒泡,发光的亮片流过,好些嘴边挂着宝石的大鱼浮上水面。

兵士一面大笑,一面拿手指塞进鱼鳃,把鱼带回桌子。

这是巴喀[27]家族的神鱼。全是古代江鳕的种鱼,据说曾经孵养过月亮女神匿身的卵。犯神的观念重新激起佣兵们的饕餮;他们急忙在铜盆底下燃火,高高兴兴,看着美丽的鱼在滚水里面挣扎。

兵士像浪一样涌动。他们不再害怕了。他们重新喝酒。额头流下来的香水,一大滴一大滴沾湿了他们的褴褛的战袍,同时两个拳头拄着桌子,觉得桌子摇摇晃晃和船一样,他们向四外旋转他们醉了的大眼睛,拿视线来吞咽那取不来的东西。有些兵士在紫桌布上面的盘子当中行走,踩碎象牙凳子和推罗[28]小瓶。歌声和奴隶在破杯碎盏之间垂死的喘吼混成一片。他们要酒,要肉,要金子。他们喊着要女人。他们以一百种语言呓语。有些人以为自己是在浴室,由于四周水汽飘浮,要不然,看见树叶,他们想象自己是在打猎,把他们的同伴当作野兽追逐。树是一棵又一棵烧了起来,成片高大的绿树丛冒出螺旋状的白烟,好似火山口开始喷发。喧嚣加倍,受伤的狮子在阴影里面吼着。

宫殿最高一层平台忽然亮了,正中的门打开,一个女人,哈米加的女儿本人,一身黑衣服,在门限露面了。她走下斜斜盘绕第四层的楼梯,然后第三层,第二层,在末一层平台停住,站在船形楼梯的高处。她动也不动,低着头,望着兵士。

在她身后两侧,各自站着一排面色苍白的男子,穿着红流苏滚边的白袍,一直垂到他们的脚面。他们没有胡须,没有头发,没有眉毛。他们的手因为戒指闪闪有光,抱着很大的里拉琴[29],声音尖尖的,一同唱着迦太基的神的赞美歌。他们是月神达妮媞庙的净身祭司,萨郎宝常常唤到家里。

她终于走下船形楼梯。祭司跟着她。她在扁柏林道走着,在队长席间缓缓地走着,他们看她过来,不由向后退了退。

她的头发,洒着紫粉,依照迦南[30]姑娘的时样,梳成塔的形状,把她显得分外高了。珠辫从鬓角一直垂到嘴角,嘴红红的活似一个半开的石榴。胸前亮晶晶一串串宝石,斑驳不一,模仿海鱼的鳞甲。胳膊缀着金刚钻,赤裸裸探出没有袖管的黑底洒红花的长裙。脚胫之间系着一条小金链,调节她的步子,身后拖曳着她的深紫色宽大的一口钟,说不清是什么料子做的,好像一个大的浪头随着她的每一步晃动。

祭司不时弹着他们的里拉琴,声音差不多发闷,逢到停顿的时候,可以听见小金链的窸窣和她的纸莎草鞋的整饬的响声。

始终没有人认识她。大家仅仅知道她退居独处,练道修行。有些兵士曾经在夜晚望见她,在她的宫殿的高处,介乎燃烧的香炉的袅袅轻烟之间,当着星星跪下。是月亮让她这样苍白,仿佛有神灵如细雾笼罩着她。她的瞳仁仿佛凌越大地的空间,远远望了开去。她垂下头走路,右手握着一把小的乌木里拉琴。

他们听见她唧哝:

——死了!全死了!你们不再循着我的声音过来了,从前我坐在湖边,往你们的喉咙扔瓜子!达妮媞的神秘在你们的眼睛紧底旋转,你们的眼睛比水还要清澄。

于是她唤着它们的名字,按十二个月来称呼:

——西弗!西弯!塔莫斯!以禄,提斯利,细罢特![31]

——啊!可怜我,女神!

兵士不明白她的话,聚在她的四周。她的服饰让他们奇怪,但是她的受惊的目光在他们的身上久久盘旋,随即把头缩回肩膀,伸开胳膊,她重复了好几次:

——你们这是做什么!你们这是做什么!

——可是寻欢取乐,你们有的是面包、肉、油、仓廪里的月桂香料!我叫人运来海喀东皮勒[32]的牛,我派了猎户到沙漠地里去!

她的声音胀大了,脸也发紫了,她接下去讲:

——你们到底是在什么地方,请问?是在一座被征服的城,还是在一个主子的宫殿?主子是谁?徐率特哈米加我的父亲,神祇的仆役!你们的兵器,是他不肯给路塔提屋斯缴去的,如今却红红地染着他的奴隶的血!在你们的家乡,你们谁认识一个比他更会打仗的?看呀!我们宫殿的台阶堆满了我们打胜仗得来的东西!接着闹吧!烧好了!我会带着我的家神——那条黑蛇一块儿走的,它就睡在那边楼房里的荷叶上!我一打嘘,它就跟我来了;我要是上船,它就随着我的船掀起的浪花,在水面奔跑。

她秀丽的鼻孔翕动着,指甲顶住她的胸前的宝石。她的眼睛有了倦意,她继续道:

——啊!可怜的迦太基!伤心的城!再没有从前到海洋对岸修庙的壮士来保护你了。从前所有的邦国为你劳作,你的桨犁着海的田野,你的收成在海上摇摆。

于是她开始歌唱麦喀耳提的遭遇,西顿[33]人的神,她的祖先。

她说起艾耳西浮尼山的攀缘,塔耳特苏司的旅行,讨伐马西萨巴勒,为蛇后复仇:

——他在森林里面追赶女妖,女妖的尾在枯叶上面荡漾,好像一道银河。他来到一块草地,有些龙屁股女人,尾梢竖直,正围着一团大火。血颜色的月亮在一个苍白的圆圈里面熠耀,她们的朱红舌头,分开如鱼叉,鬈曲而前,一直伸到火边。

然后萨郎宝,并不中断,演述麦喀耳提在征服马西萨巴勒之后,怎样把他的头割下来挂在船头。

——每逢波涛击打,头就浸在浪花底下;但是太阳把它晒干,比金子还硬;可是眼睛不停在哭,眼泪继续不断地落到水里。

她用一种野蛮人听不懂的迦南古语歌唱。他们看着她的可怕的手势陪伴她的演述,互相问询她同他们说了些什么;——于是围在她的四周,站在桌面和床榻上,枫树的杈桠当中,嘴张着,脖子伸长了,他们直想了解这些模糊的故事,它们透过神谱的阴霾,在他们的想象之中摇曳,仿佛幽灵之于云霓。

只有没有胡须的祭司明白萨郎宝。他们老皱的手搭在琴弦上面颤索,不时弹出一种悲愁的音调:比老妇人还要衰弱,由于神秘的情绪,同时由于这些兵士引起的畏惧,他们在哆嗦。野蛮人根本就没有想到他们,而是一直在听女孩子歌唱。

看她看得最起劲的,是一个奴米第亚的年轻头领,坐在队长席,在本国的兵士中间。他的腰带插满了标枪,把他用皮带在两鬓挽住的宽大的一口钟胀成了一个鼓包。衣幅在肩膀分开,把脸包在阴影当中,人只看见他的定定的眼睛的光焰。他参加宴会是偶然的,——父亲派他住到巴喀府第,依照习俗,帝王差遣公子到名门世家住宿,做为缔婚的准备;然而纳哈法来了半年,始终没有见到萨朗宝;所以,盘腿坐在脚踵上面,胡须俯向他的标枪的柄,他张开鼻孔端详她,仿佛一只豹子蹲在竹林。

在酒席的另一侧,坐着一个利比亚人,身材高大,鬈鬈的短黑头发。他仅仅穿着他的军服,上面的铜片撕破了红床褥。一串银月项圈和他的胸毛纠结在一起。脸上染着血点子,他拄着右臂,嘴张大了,他微笑着。

萨郎宝不再演唱神曲。她以女人的细心,同时用各种野蛮人的语言来缓和他们的怒火。她对希腊人说希腊话,然后转向里古芮亚人、坎巴尼亚人、黑人,人人从她的声音听出故乡的甜蜜。基于对迦太基的回忆,她如今歌唱往昔兵临罗马的战争,他们喊好。利剑的光彩煽起她的热情,她伸开臂呐喊。琴摔下去,她住了口;——于是两手捺住心,她有好几分钟闭拢眼帘来领会这些男子的骚动。

利比亚人马道俯向她。她不自觉地走了过去,而且出于骄傲的感激,表示和军队修好,她往一只金杯斟了满满一杯酒。

她说:

——喝呀!

他举起杯子,端到唇边,忽然一个高卢人,正是吉斯孔击伤了的那人,打了一下他的肩膀,一边一副轻快模样,用本国语言讲些趣话。司攀笛相离不远,他自愿加以解释。

马道说:

——讲好啦!

——神保佑你,你就要发财了。什么时候成亲?

——成什么亲?

高卢人道:

——你的亲事呀!因为在我们那边,一个女人请一个兵喝酒,那就是她自己愿意了。

他还没有说完话,纳哈法一跃而起,从腰带抽出一根标枪,右脚蹬住桌沿,照准马道扔了出去。

标枪嘶的一声在杯盏之间穿过,连利比亚人的臂一同钉在桌布上面,劲儿太足了,标枪的握手直在空里颤动。

马道立即拔出标枪,但是他没有带兵器,身子光光的,最后,两臂举起摆满东西的桌子,穿过奔来调解的群众,他照纳哈法丢了过去。兵士和奴米第亚人挤成一团,没有办法亮刀。马道一边走,一边拿头往前撞。等他抬头再看,纳哈法不见了。他拿眼睛寻找。萨郎宝也走了。

于是他的视线转向宫殿,他望见高处黑十字红门正在关闭。他赶了过去。

大家看见他在船头之间奔驰,然后沿着三层楼梯重新出现,当着红门站住,拿身子乱撞。他直喘气,倚住墙,怕倒下去。

有一个人跟着他。他隔着黑夜,因为宴会的灯光被殿角挡住了,认出是司攀笛。

他说:

——滚开!

奴隶不回答,拿牙撕烂他的军服,然后他靠近马道跪下来,轻轻举起他的臂在阴影之中摸着,寻找伤口。

一线月光穿下云隙,司攀笛在臂上看见一个大伤口。他拿撕下来的布条子捆扎,但是另一个人,不耐烦地喊:

——离开我!离开我!

奴隶道:

——噢,不!你从地窨把我救出来。我成了你的!你是我的主子!吩咐好了!

马道摸着墙,绕着平台走了一匝。他走一步听一下,顺着镀金的芦管,窥到沉静的房间里面。他最后停住,一副绝望的模样。

奴隶向他道:

——听我讲!噢!不要因为我弱就看不起我!我在宫里住过。我可以像一条蝮蛇穿墙。来!祖祠每方砖底下有一块金锭,一条地道通着他们的坟。

马道说:

——哎!关我什么事!

司攀笛住口了。

他们站在平台。一大片阴影在他们面前展开,仿佛由什么模糊的东西堆积而成,活像石化了的黑色海洋的巨浪。

但是一条亮晶晶的光带在东方升起。紧底,左手边,麦嘉辣的运河开始以它蜿蜒的白线划分葱茏的花园。七角形庙宇的圆锥屋顶、楼梯、平台、壁垒,逐渐在黎明的苍白之上显露,一条白浪的带子围着迦太基半岛摇摆,同时碧玉颜色的海水,好像在晨氛之中冻凝了。随后,由于玫瑰色的天往开里扩展,俯向斜坡的高楼更高了,聚成一堆,仿佛一群黑山羊下山。冷清的街道放长;棕榈这里那里钻出墙缝,动也不动;蓄满水的水池好像扔在院子的银盾,海耳买屋穆岬[34]的灯塔开始黯淡。在卫城[35]高处,扁柏树林里,艾实穆庙的马群觉得光明来了,蹄子踩着大理石的垒台,对着太阳那边嘶鸣。

太阳出来了,司攀笛举起臂,发出一声呼喊。

在一片红光之中,凡百骚动,因为上帝,仿佛割破自己,把血管的金雨熠熠倾注到迦太基。尖尖的船艏闪烁着,嘉蒙庙的屋顶好像着了大火,门开了,露出里面的光芒。乡间来的大车在街石上面转动它们的轮子。运行李的骆驼走下斜坡。钱商在十字街口移开铺子的挡板。好些仙鹤在飞,好些白帆在动。达妮媞庙的树林传来神妓的鼓声:在马巴勒岬的尖梢,烘焙陶棺的炉灶开始冒烟。

司攀笛俯在平台外面,牙咬着响,他重复道:

——啊!是呀……是呀……主子!我明白你方才为什么不屑于打抢金锭了。

他的咝咝的声音好像唤醒了马道,他似乎听不懂,司攀笛继续道:

——啊!真富裕呀!这些阔人真还没有铁来保护财富呀!

于是,伸出右手,让他看若干贱民匍匐在堤外的沙滩淘金。

他向他道:

——看呀!政府好比这些苦人,趴在海边,把贪婪的胳膊伸进所有的沙滩,涛声充满耳朵,听不见后头有主子的脚步来了!

他把马道拉到平台的另一端,指花园给他看,兵士的剑在树当中,迎着太阳熠耀。

——可是这儿有的是壮士,怀恨到了极顶!又对迦太基毫无挂虑,没有家室,没有誓约,也不信这儿的神!

马道倚着墙不动,司攀笛走近了,继续低声道:

——兵大爷,你懂不懂我的意思?我们也好披着紫袍,和贵官达人一样散步。我们也好用香料沐浴,我也该轮到有了奴才!你在硬地上睡,喝营盘的醋,老听着军号,不也嫌腻?过后儿你会安息的,是不是?剥掉你的铠甲,把你的尸首丢给老鹰!要不然,拄着一根拐棍,瞎了眼,瘸了腿,身子弱弱的,挨家挨户对小孩子和卖盐卤的讲着你的少年。你只要想想你的头目所有的不公平,在雪地扎营,在太阳地奔波,操练的专横,十字架的永生的恐吓!吃了这么多的苦,你得到一条荣誉项圈,就像驴脖子挂了一圈铃铛,让它们在旅途变麻木,不觉得疲倦。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比皮洛斯[36]还勇猛!可是,只要愿意!啊!在清凉的大厅,听着琴声,躺在花儿上面,旁边是丑角儿,是女人,你要多快活有多快活!别对我讲,这干不得!难道佣兵不曾在意大利占领过赖吉屋穆[37]和别的重镇!谁拦着你!哈米加不在,人民憎恨富室,吉斯孔拿他四围的懦夫没有办法。可是你,你勇敢!佣兵们会服从你的。指挥他们!迦太基是我们的,我们扑上去就是了!

马道说:

——不!摩洛神[38]的诅咒压在我的心上。我从她的眼睛已经感到了,就是方才,我看见一只黑公羊在一座庙里往后退。

他朝四外望了望,接着道:

——她在什么地方?

司攀笛明白他的心灵极不安宁,他不敢再多嘴了。

他们后面的树木还在冒烟;从熏黑了的树枝上,不时有烧焦一半的猴子的尸骸,跌在杯盘之间。醉了的兵士张着嘴,在死尸一旁打呼;没有睡觉的兵士低下头,怕阳光耀眼。踏平的土地消失在血水下面。象在象院的柱子当中甩着它们血淋淋的鼻子。打开的仓廪露出散了一地的小麦口袋,门底下是厚厚一行野蛮人堆集的大车;孔雀栖在柏树林里,打开它们的尾巴,开始啼叫。

然而马道的呆滞引起司攀笛的惊惶,看到他脸色比方才更苍白了,瞳仁定定的,两个拳头拄着平台的边沿,望着天边什么东西行动。司攀笛弯下腰,最后发现了他瞭望的东西。

在去雨地克[39]的大路上,一个金点子远远在尘土之中滚动;这是一辆驾着两匹骡子的大车的车毂;一个奴隶在辕前跑着,握着缰绳。车里坐着两个女人。骡子的鬣毛在耳朵当中蓬起,仿照波斯时样,搭着一面蓝色的珠网。司攀笛认出她们,他没有喊出口。

一幅大的面网在后边随风飘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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