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的街道上,黑夜如一场古老的瘟疫般吞没了生活。在这被人遗忘的地方,只留下房屋和人群的模糊轮廓的荒凉里,雏菊生长起来。他向来不害怕鬼魂,因为只有活人才最可怕。有时,他隐约听到背后传来脚步声,猛然转头,在沿途的煤油路灯下却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担惊受怕的自己。他朝圣约翰街走去,联想起在巴西发生的圣保罗起义。以前他的姑妈们说过,那是一座罪人统治圣人的城市,也许她们是对的,他心想。
肉货市场的运输港湾废弃了,这里只有微风中飘悬的纸袋和他孤身一人。但他并未因这凄凉而震惊。毕竟,在目睹过卡昂的轰炸事件之后,还有什么景象能震撼到他呢?
炸弹将那座城市夷为平地,军队直接开进狭窄的碎石小道,在尘土与烟雾的笼罩下,空气因战火、掩体的崩塌和无辜伤者痛苦的尖叫而震颤。战争的持续使得死亡对他的影响变得微乎其微,然而一个个家庭的毁灭却令他窒息。就像这场战争本身一样,他对那些死去的人无动于衷,但这对家园的毁灭实在令他感到愤怒。几百年来一砖一瓦的苦心经营就此毁于一旦,而当市民们颤抖着从防空洞爬出来的时候,他们竟又开始鼓掌欢呼——真是活见鬼——那他是不是还应该鞠躬答谢一下?当然,在那时他还无暇顾及这些,这些都是他事后想到的。由此他才清楚那天为什么自己的双手会颤抖个不停。因为,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底线。
他加快步伐,匆匆穿过医院,朝老贝利街走去。他并不觉得自己心中期待着能见到什么。但是,当他看到街角老旧的客栈和旁边破败的房屋时,他感到头晕目眩,几近晕船。他感到有东西扼住了他的喉咙。不过,那并非痛苦,而是一种好的情绪,使他双目刺痛,鼻子发酸。
那便是他度过十一年光阴的地方了,他与母亲两人住在这间小小的两居室,空间虽不大,却让他很满足、很快乐。此刻,他多么希望时光能够倒流,他可以把这些话讲给母亲听啊。
他听到屋里有谈笑声,于是他立在窗旁偷偷地往里面看。现在,总爱下酒馆的贝茨夫妇已经不在了,弹钢琴的托格斯先生也不在了,艾瑞丝、莉莉不在了,连带着她们和男人们之间那些肮脏的勾当也一起烟消云散。十六年过去了,这里他所认识的每个人都早已离去。他知道,这一切并非被战争改变,而是被生活本身带走了——生活就是这样流逝的。不,所以他不能走进那扇门,起码今晚他不能。他只是闭上眼,倾听火车和无轨电车隆隆而过时那熟悉的声音。
他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儿时玩耍的街上。从前,他常在这儿等待着街坊的男人们从工厂或是酒馆回来,然后他便可以赖在他们身边,假装他们是自己的兄长,甚至是父亲。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他在望梅止渴。这一酸甜的时刻会让他口中不禁生出唾液,随后,双眼也湿润起来——每当暮色四合,家家户户烹茶煮饭之时,那些男人们就会像扔掉身上黏着的一颗苍耳一样把他扔在一边,然后回到他们自己的家中。接着,他就站在别人家的窗边一直看着他们家中的景象,有时是几分钟,有时则更长。每当时间到了,窗帘被拉上,他就会不情愿地背过身去,甚至开始为一个强烈的念头——他没有,而且永远不可能有一个像样的家——而感到难堪。
所有痛心的时刻都被灌进了他的双腿,使他总是显得不合时宜:当他该跑的时候他总是一动不动,反倒是该静静待着的时候,他却跑了起来。然而,对于一个没有父亲的男孩来说,奔跑的感觉还算不错。
蜜西是他唯一倾吐过这些经历的人。她告诉他,那些经历总能使我们更强大。她曾把它们称为“抗原体”,就像接种疫苗一样,保护我们免受未来会出现的那些孤独感的伤害。蜜西说了不少傻话,但就是没说到她本该讲的事。后来,连她也离开了,从那以后他才知道,再没有人会虚构出“抗原体”这种东西来保护他的心。
他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天哪,是在什么时候来着?1939年的秋天吗?是那一天吗?那天,她像一个电影明星一样光彩照人地从萨瓦[12]回来。她那一头鬈发如此完美,一握腰肢如此纤细,精巧得仿佛你眨眨眼的时间便会错过。她挽着一个男人的手臂,那个男人简直像她的一件首饰般闪闪发亮。当她看到他时,她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挣开那位“首饰先生”,张开怀抱朝他走过去,热情地喊道:“弗雷迪!”——她是唯一一个会这样叫他的人,而与此同时,她的笑容又是如此真挚、如此明艳,“你现在长得真好看啊,弗雷迪。我就知道你长大后一定会变英俊。”她轻抚他的脸颊,那里泛起了一阵潮红。
他说:“我已经十九岁了。我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
“你要去干吗?”
“总得有人去前线。为什么我不能去?”
“好了,你有一百个充足的理由,小鬼。”弗雷迪被她逗笑了。
那位“首饰先生”叫了一辆出租车。蜜西松开弗雷迪的手,走开了。
“你要去哪儿?”他问道。
“巴黎咖啡馆。肯·约翰逊和他的乐队在那儿,我喜欢听他们的歌,本该请你跟我一起去的,可是……”
“我也愿意和你一起去。”
“哎,弗雷迪。”
他一直跟着她到车门口。“是不是我穿得不太得体?”他问。
“我看已经够好了。”说着她滑进后座。就像她身上的绸缎那样平稳流畅,“你一定要安安全全地从战场上回来,知道吗?可别强出头,小笨蛋。”
“我会的。”
“好了,待会儿记得来找我,弗雷迪。”
“我去哪儿找你?”
“当然是巴黎咖啡馆啊。”
此时,德雷克奔跑着,他穿过那座浮在尘埃之海中孤岛般的圣保罗大教堂;他沿古德里曼大街跑过维多利亚女王大街。衣领在风中竖起。他闭上眼睛都知道自己正跑到哪个地方。那股仿佛来自他少年时代的咸咸的泥土气息在他的脑海中化成优美的铃声,尽管他心中的感觉并不那么好。
他沿着鹅卵石铺的小路朝着码头跑去,前方,一盏瓦斯灯微微地亮着。他的喘息越来越剧烈,他的回忆越来越清晰,离那些湿漉漉的台阶也越来越近。泰晤士河正在呼唤着他。
那儿!有河流!美丽的河流!
河边有一条老狗,注视着他从一辆汽车的尾灯的光线中跑过来。在停下的一瞬间,他的身体像是要爆炸。他立着衣领,缩着两肩,向自己冰冷而布满老茧的手上呵了口暖气。
他的眉头紧锁,眼神空洞、迷惘。老泰晤士河呜咽着,缓缓涌动着浑浊的泪水。“你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男孩了。”它说。
德雷克站在仓库墙边,涨潮了,薄暮中河水波光粼粼。待到夜晚降临,泛着银光的河水拍打着台阶,溅在他的双脚前。寂静之中暗流涌动,他感到胸口有一阵熟悉的撞击感,仿佛他正蜷伏在水流上,而河流为他而变缓了,给他依靠,让他倾听。
“别被它诱惑,”然后他听到了母亲的声音,“快回来!它总能用自己的方式把最强壮的事物都一一撕碎,无论是一堵墙、一面防波堤,还是一个家族——它能摧毁一切,也包括爱。你赶快离开,弗朗西斯·德雷克,赶快离开。”
他母亲总喜欢谈论与水有关的一切。事实上,母亲喜爱谈论一切的事物,除了他父亲。这一切仅仅是因为,他父亲是个拥有一双蓝眼睛,并且一去不返的水手。
那蓝眼睛的男人,再也没有回来过。你爱着他,他却从未爱过你。如此而已。
德雷克打开了那一小瓶杜松子酒,他喝了一口,吐了吐舌头。
“妈,他到底叫什么名字?”
“别再问我这个。”
“我爸到底叫什么名字?”
“他叫‘好运气’。”
“哪个‘好运气’?”
“绝无仅有的那种。好了,现在去睡觉吧。”
水电站正在抽取淤泥,一层薄雾笼罩在城市上空。那是雾还是霾,他并不清楚,但那灯光在烟雾下显得尤为美丽。在他对面,支着一架他熟悉的起重机,像一位倦怠而忧郁的老者,沉默地守望着这个城市。德雷克脱掉雨衣把它挂在墙角,然后坐下来用外套紧紧裹住自己。在这个潮湿的世界,湿气如往昔的记忆般直渗入他的骨头。他举起杜松子酒灌进嘴里,仿佛又看见母亲正在茫茫大雾中的河岸踽踽独行。上次见到这个情景时,他才十一岁,他看着她不断呼唤着一去不回的父亲的名字。那时他还太小,什么也不懂,但他没有把这事告诉任何人,没有告诉别人她可能已经疯了。那整整一个月,她不停地在河的上下游呼喊,直到一天早晨,她再也没有醒来。一切都变了。医生说,她有心脏疾病。但德雷克知道那不是病,它只是被沉重的负累压垮了。
运啤酒的车在雾中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仿佛嗒嗒的马蹄正踏过桥梁。德雷克将瓶中残酒一饮而尽,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把瓶子甩进了漆黑的河里。他眼看着它被浪潮卷到锡尔弗敦、沃平。在流入开阔的海域之前在水面上短暂漂浮着。他感到如此疲惫眩晕。去他的吧。他醉了,胃在烧灼着。他爬到路灯上,仿佛登上了圣保罗教堂庄严肃穆的穹顶,又仿佛回到了那处挂着俗气菊花画像、冷而寒酸的寓所。
他停住了,醉眼蒙眬地回头,望了最后一眼。
河边,那条老狗发出了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