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多利亚站下车后,德雷克搭地铁去法林顿。他从台阶走上地面,走进了略带寒意并且雾蒙蒙的黄昏。一只肥大的老鼠从他身前蹿过,并用一种愤怒的眼神瞪了他一眼。
“啊,我回来了。”走在特米尔大街上,隆隆作响的列车不断地从他的左侧驰过,将那庄严肃穆的圣保罗圆顶大教堂落在身后。空气中有一股污秽之气,仿佛充满了颗粒物。不过,他早忘了这里的空气原本是什么味道。一大拨赶着回家的人朝他拥来。
是的,他没有彻底忘却这里的一切,因为这座城市早已深入他的骨髓,与他的生命合而为一。
一团黑云从屋顶疾速飘过,看上去要变天了,他大步流星地穿过克拉肯韦尔街,想在滂沱大雨到来之前赶到招待所。
当他正在招待所走廊里一个小桌旁等待时,窗外的雨中依旧车来车往,川流不息。楼上有人重重地躺倒在床上,令头顶的天花板嘎吱作响,吊灯也前后摇曳了几下。灯光打在他身上,投射出一个晃动的影子。潮湿的木头味混着煳了的牧羊人烤派[10]散发出的味道,让他不由得又泛起一阵恶心。一个年轻女子经过他的身边,他试着不去看她,而她则努力收敛起笑容。
他的面孔被法国强烈的阳光晒黑,身体被战场与建防御工事的活儿塑造得很结实。他戴法国产的帽子,抽的也是法国烟。因为要轻装上路,脚边只有一个小巧的手提箱,里面放的也仅仅是一些路上买的生活必需品。他目送着那个女人上楼——真是一双修长美丽的腿啊。
这时候,在他身后的卧室里,无线电广播中传来了路易斯·阿姆斯特朗低沉的嗓音:
你只说了声再见,我的泪滑落唇边。
亲爱的,我将如何度过失去你的每一天?
他瞥见身旁的一个电话机,却突然意识到,在这世上甚至都没有一个可以跟他通电话的人。这使他心头一凛,双腿无力。他只好把身子靠前,深深吸了一口气。
“房间准备好了。”马什女士,也就是这儿的房东太太说道。她走下楼梯,交给他一串钥匙和一卷切好的报纸。
“厕所在外面,”她补充道,“但别占用太久。”
啊,英国。
他订的房间很旧,不过木地板却很干净。台灯向床投射出微弱的光,他想打开顶灯,却发现那上面连灯泡都没有。天花板四周的蓝色墙纸早已斑驳脱落,成了霉菌成群寄居之所。还有一幅俗气的菊花画像挂在床头。他蹲下身子打开电暖炉,它发出红光,却没有热量。
他走到窗边,望向周围那些拥挤杂乱的单调建筑物。它们有些钉着木板,有些则早已被遗弃,但同样都使此处糟糕的夜色显得愈发不堪。他拉上窗帘,拿出外套口袋里的那封信,将它放在壁炉架上端详着。在完成了第一部分旅程——回到英格兰后,这一切似乎变得有些不同了。此时此刻,他的一切念头似乎都毫无意义,都是些陈词滥调。他为自己没能早点回来而感到抱歉,但这致歉听来像是另一个人的声音。“一切都一团糟了。”他说道,同时有些震惊,因为他之前从没说过这样的话,这让他听起来像是个可怜无助的孩子。
他坐回床上,屁股下的床垫上有些突起物,硌得他很不舒服。他打开一包高卢烟,双手又开始颤抖起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了这个毛病。他点燃香烟吸了一口,朝着头上斑驳的阴影喷出一口辛辣的烟雾。在昏暗的光线下,烟圈盘旋着,徘徊着,如同一层薄雾。他闭上眼睛躺回床上,想象自己此刻很温暖,没有丝毫的寒冷;想象现在正听着海鸥的声音,而不是隔壁发出的争吵;想象着他正身处任何地方——除了这个昏暗的房间。
那是在战争结束后,他漫无目的地行至阳光明媚喜人的法国南部。想到这里,他微笑起来,仿佛又看到了夕阳余晖下的咖啡厅,广场上的长椅,以及像黑土一样浓郁的浓缩咖啡。渔船返港,码头上,渔民们吆喝着兜售他们捕到的章鱼和海胆。渔村朦胧的剪影在糖浆般梦幻的黄昏中显得如此美丽。而他用货车运来蔬菜,提供酒水,支起甲板,建造棚屋……该死的,他是所谓法国的解放者,做了所有他们要他做的事情,但那里总有他做不完的事。这里的女人们也暗中关注着他,她们在私处撒香水,但他对她们毫无欲望,总是和她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他漫无目的地四处游逛着,假装战争中那些残酷的事实从未发生,他所见证过的那些暴力也从不存在,那些像他一样的男子以及像他母亲一样的女人们身上发生的悲剧也从未上演。他假装对那一切无动于衷,尽管他的心仍在为这一切热烈地跳动。
噢,要是他能一直待在那儿该多好啊。他可以永远地坐在咖啡馆外面的餐桌上,永远也不用考虑这封信,或者是回英国的事,因为在他心里,这些事情就像月亮一样遥远而令人沮丧。那过去的一年是多么完美啊,用法国人的话来讲——“parfait”[11]。
但他的思绪却开始玩起了把戏,记忆朝那无尽幽凉的黑暗深处扎下根去,然后像沙滩上的滨草一样破土而出,紧紧攫住了他。很快,他又看到了那些面孔,闻到那种头发烧焦的刺鼻恶臭。于是,在那个夜晚,没有任何告别与道谢,他不得不离开这个他原本觉得还不错的地方。
他尽量避开火车站和港口,转而北行去往法国内陆地区那些需要人手的村庄和农场。晚上,他睡在谷仓,黄昏里缓缓归家的奶牛们成了他的好伙伴。他像个修行的人一样,安静而孤独地活着,默默完成工作,只吃面包、奶酪和偶尔的炖菜,并且从来不花自己赚的钱。就这样,一天晚上,他从图尔市回来后,发现屋主的女儿爬进谷仓躺在他床上。她解开了他的裤链。他有点尴尬,对她说,这儿净是些牲畜,散发出动物的体味,还到处撒尿。但是,对于一个年仅十八岁的姑娘而言,她懂得太多了,她只是弯下腰,轻轻含住它。他感到欲望在她口中膨胀,甚至连奶牛们也安静了下来。他很快就达到了高潮。他们没有分开。他抚摩她的头发,看看她有没有睡着。这时她抬起头,露出晶莹诱人的双唇。以前从没有人这样和他做过,他也不觉得这样的事还会发生第二次。于是他深深地吻了她,甚至在她口中尝到自己精液的不适感,都无法抑制那一瞬间他心中奇异的平和。
他们背靠谷仓的旧墙,并排坐在床上,依然是陌生人,无话可说,也没有未来可展望。最后,她在父亲的呼唤声中离开了。
“再见。”她最后说道。是啊,再见,或者说永别。他独自站在畜栏边,秸秆的恶臭变得柔和起来,居然使他想起了奶酪的味道。他太饿了,饿得快把自己那双该死的手给啃下来。于是他吃掉了剩下的面包,然后突然意识到这根本不是饥饿,而是一种孤独。原本应该是心脏跳动的地方,现在却空空如也。就在这个瞬间,他决定回英国,他需要找回能填满心房的那种东西,哪怕只是为了阻止孤独所带来的饥饿。
德雷克掐灭烟,从床上爬起来拉开了窗帘。雨已经停了,人行道上闪着湿漉漉的光。他把手提箱举到床上,啪的一声打开扣夹。然后拿出一瓶杜松子酒,塞进上衣口袋,正要出门时,那封信吸引了他的视线。
“明天,”他悄声道,“我向你保证,明天我一定去。”说着他离开了房间和那与他一门之隔的嘈杂,低着头下楼,走进一片没有防空气球和密密麻麻的探照灯的朴拙黑暗中,走进了那个浸淫在甜蜜寂静中的和平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