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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新西兰盛情以待(一)

你为什么来新西兰?

除了南半球,我无处可去。

(1)千万不要相信小鹿一样的笑容

新西兰,奥克兰市,奥克兰国际机场。

一个鲜明的东方男子高举手里的接机牌,阴沉的双眸扫一眼时钟,下午四点整,于是更加不耐烦,解了一颗纽扣,微微露出小麦色的胸膛。

机场动态在下午两点时就更新过NZ913准点降落的消息。他在这里敬业地等待了两个小时,早该出现的人却还是不见踪影。

林摇滚气得把接机牌折断,甩手扔到垃圾箱里,转身就走,未瞧见身后刚好有个女生通过入境检查走出来,背着荧光蓝色的大背包,左右望了望,站定在垃圾箱旁边,疑惑地从里面拿出两块碎纸板,拼在一起,上面写着中文名卓尔,英文名Echo。

但是四周游人如织,没有人认领她。

陌生的国度,她果真来到一个适合忘记的地方。

与此同时,停车场里,林摇滚找到自己的二手蓝色雪佛兰车,又想到被放鸽子的事,对着车门郁闷地抬脚准备一踹,突然想起这台车是他花一个月薪水刚买的,踢到半空中的腿硬生生地收回来,但仍忍不住骂一句。

“Shi……”还没发出完整的尾音,他便听到手机响起来。

“你好。我是卓尔,请问你还在机场吗?我过境时被工作人员盘问了很久,所以迟到了。”

“当然在。”他咬牙切齿地折返,在机场大厅看见一个坐在公用电话下边的女生,高举一块碎裂的接机牌,瘦小的脸上有一双大眼睛四处盼望。

林摇滚来新西兰已经五个多月,换过的工作不计其数,在青年旅馆铺过床单,在农场剪过羊毛,在艺术学院当过计时模特,说不定你吃的新西兰奇异果都是他包装的。他接触过形形色色的人,当机立断:不能和这女生过从甚密。

最好是接完机,安排完住宿和介绍好工作,收完酬劳,便能再也不见不联系。

没办法,今年五月刚到新西兰的时候,他还有一点所谓的思乡情绪,遇见同样是黄皮肤的亚洲人,不管是中国的韩国的印度的,都当兄弟姐妹。久了,就发现某些人的生存能力不堪一击。

他带过一个刚来留学的女生去超市整整三次,那女生一路上像只麻雀一样倾吐自己的感激,眼睛弯弯地笑着看他。兴许有些人觉得纯真可爱,可是林摇滚事后发现她完全不记路。她总是迷糊地抓抓头发,吐吐舌头:“哎呀,我又忘记超市怎么走了。你可不可以再带我去一次?我保证这次绝对不会忘了!”还敬个礼。

林摇滚便再带她去,一次又一次,每一次她都很高兴地聊天,他闷闷地提醒她在第几个十字路口转弯,从哪条巷子穿过去,她答应得一声比一声响亮。

可是下一次,他还是会接到她哭哭啼啼的电话,说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怎么回家,天黑了,她很怕。

可恶的是她雅思英语的分数相当不错,却不敢向满街金发碧眼的外国人问路。以后便是不分时间、地点以及次数的求救电话,仿佛有人在身边,就理所应当可以依赖。

林摇滚从那女生依赖的眼神里,识别出她快要爱上自己了,只因为这是她异国唯一的依靠。他赶紧换了号码,从此怕极了那些凌霄花一样的女孩。

此刻的机场,卓尔看到林摇滚朝她走来,迅速从地上爬起来,微微地笑了一下。

对,就是不能相信这种像小鹿一样的笑容,否则到时候会把你认成一头奶水充足的母鹿,遇见什么屎壳郎都找你。

林摇滚心里嘀咕着,表面却热情地迎了上去,与独处时判若两人,仿佛一棵温暖挺拔的柏杨树。

“我是林摇滚,Andrew,之前网上联系过,我会帮你安排好住宿和工作。”

拿人钱财,替人背包。林摇滚正要拎包的时候,卓尔却已经把行李背了起来,绷紧的肩带在窄小的肩膀上勒出两条宽大的印痕。

长途飞机后的疲倦还未消失,她稍微晃了晃,林摇滚一把将她扶住,同时提起她的背包:“我来背吧。”

但她却两只手抓紧肩带,摇了摇头,长长刘海的阴影覆住大半的眼睛,看上去就是小女生脾气很倔的样子。只是不知道这股倔强能够在国外撑多久,有很多人撑着撑着就蹲下来哭了,抱人大腿继续活下去。在异国生存,不是靠倔强的性子,而是靠坚强的内心。

林摇滚发动汽车,从后视镜里继续打量她。因为她瘦,所以眼睛格外明晰,身体轻得就像只风筝,可一开始就这么单薄,以后哪有力气在新西兰折腾呢?

一路上,坐在后座的她并不多话,只是默默地看着途经的人和景,又默默地错过。

她在十月下旬来到新西兰,正是南半球的春季,明媚得让人心醉。蓝天白云下,刚出生的小羊跌跌撞撞地跑,修长的树木在微风中舒展纤细的枝丫,积木般的屋落在绿色的原野上稀疏点缀,安静的海像一只胖乎乎的鲸鱼仰着肚皮晒太阳。

卓尔靠着车窗,沐浴在阳光里,卷起的嘴角像笑,眯着的眼睛又像心事重重。

机场离市区较远,林摇滚决定让这段时间不太无聊,也方便日后相处。

“你为什么来新西兰?”

对方迟疑了许久,起初,林摇滚以为她没听到,正要再问一次时,她开口了:“除了南半球,我无处可去。”

林摇滚听到这个回答一愣,没察觉前面有条罗德西亚脊背犬摇着尾巴冲出来,差点撞上才及时反应过来,急打方向盘,撞上路边的栅栏,惊动了栅栏里铃兰花上的紫蝴蝶。

我的雪佛兰!我自己连踢一脚都舍不得。林摇滚内心淌血,慌忙下车查看爱车的伤痕,车前灯那里大面积刮花。车里的卓尔很镇定,没有受伤,也没有抱怨他的开车技术,这点倒是挺乖巧的。

恰逢谢尔猴急地打来电话,问下午接机怎么样,是不是个美女,他需不需要盛装以待。林摇滚小声说句“姿色一般,倒霉透顶”,便挂了电话。

两人继续上路,林摇滚努力忽略爱车的刮痕,但说话的口气已不像之前那么友善:“家里犯了事?财产要转移到国外?怎么会无处可去?”

卓尔缓慢地转过头,看着他,只是看着他,突然间,给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笑容,然后说:“你想象力很丰富。”

算了。她只是个客户,聊天不过是为了增加服务满意度,希望下次再介绍朋友光顾生意。林摇滚由此闭嘴。

哪个出来流浪的人,不是背着沉重的故事?他当初也曾举目四望,无处可去过,但那已经是过去了。

他一踩油门,飞车疾驶,把回忆再次压制在脑海深处。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凡事一腔热血的少年了,失去的也不仅仅是表面的笑容。

后来为了避免尴尬,林摇滚开了音乐,安静的车厢里溢满了慵懒的歌声,是Katie Melua的Piece By Piece。

(2)我们就不要越过该有的界限好吗?

林摇滚带她去的地方是谢尔家的银蕨青年旅舍,毗邻伊甸山,两层红砖楼带个小花园,离奥克兰市中心约十五分钟车程,胜在幽静。附近住着一些单纯的本地人,周末时常在家里的花园办聚会,传出撩人的木吉他声。

旅行的意义之一就是偶遇,价格便宜的青年旅舍里住着一群走南闯北的年轻人,时刻在发生有趣的故事。这一家住宿一夜二十纽币起(没有BBH或YHA会员卡一般会要求多收一部分手续费)。

林摇滚给卓尔定的是多人间,彼此互不相识,晚上却聆听对方最毫无防备的呼吸声。

“到了。现在已经五点多了,你刚来,有时差,我今天就没安排其他活动,你到房间里再继续睡吧。我明天早上九点来接你。”

林摇滚推醒卓尔,她不知不觉就在车上睡着了,他忍不住蹙眉,虽然他诚实地以为自己长得不错,亦刻意表现得爽朗友好,但是不代表他就不可能是色情狂。这个卓尔到现在,一是没有查他证件,二是没有向国内家人打电话报告行踪,三是没有防备地就在陌生男人的车上睡成一头小猪,分不清是单纯还是蠢。

他突然有点担心把她带到谢尔的青年旅舍,会不会是羊入虎口。当他正犹豫要不要换地方时,谢尔夸张的欢迎词就从身后蹦出来。

“林,谢谢你,给我带了个睡美人过来。”

林摇滚顿时更觉后悔,勉强笑着和谢尔打了声招呼,看到他金发蓝眼,高高壮壮,却穿着件红艳艳的唐装,特地撸起一边袖子,招摇地露出左臂上一个错误的繁体“爱”字,顿时惊得呼吸不顺。

谢尔极其迷恋中国文化,可惜还没达到审美的高度,只要是中国风就往身上乱套,常常会有很雷人的造型出现。

林摇滚和他相识,也是因为他在旅舍和一个朋友炫耀新文身,一个硕大的“愛”字,当时林摇滚忍不住摸摸鼻子,忍住笑,拍拍他肩膀说:“老兄,这是个错别字。”估计那文身师傅不认识汉字,把“心”字文成了“必”字,把下半部分文成了“友”字,简繁体混搭。谢尔就邀请他一起大闹文身店,逼得文身店师傅在门口贴大字告示“我不懂中文”,两人也算结下跨国友谊。

卓尔揉着眼睛醒过来,打量了下周围乡间别墅般的景色,行人不多,雨打风吹过的花瓣落在道路两旁,她抬头记住了门口的红灯笼,跟着两人进去。

两人领着她参观旅舍,一楼的客厅、洗手间、浴室和厨房都是公用,上网需要额外付费,走廊里芥末黄的墙上贴满了地图和活动信息。

林摇滚拨开珠帘,厨房里,两个东方女孩在用瓦斯炉做麻婆豆腐,一个小卷发男生在看烤箱里的比萨。他从储物柜的绿色区拿出一些鸡蛋、面包和土豆,说:“这个区域都是退房的旅客没带走的食物,放在这里供大家免费取用。你如果今晚不想出去买东西,可以将就着用这些做一餐。”

他说话的时候,两个女孩子“哼”一声,气氛怪怪的有些不对。

谢尔赶紧拖着卓尔上二楼,推开中间的一扇门,压不住的歌声直冲出来,房间里的人正在合唱贾斯汀·比伯的“Baby,baby,baby oh”,一个露肩的女孩欢快地笑起来。

大家都有一张青春的脸,估计是正值间隔年(The Gap Year)。西方学生常在人生交替阶段(通常是升学后或者工作之前)选择用一年的时间周游世界,完成自己在社会意义上的“成人礼”。

“这是你的房间。”

房间里有十个床位,五个上铺都满了,角落里堆着乱糟糟的旅行包,卓尔看见旁边的下铺,苏格兰格子的毛毯叠放得整整齐齐,便走过去坐下,倦意一下子排山倒海般袭来,她打了个哆嗦强撑着。

有个男生在上铺放下脚,修长的小腿就在卓尔的脸前晃啊晃。她拨开他的腿,提醒道:“下铺现在有人了。”

上面倒着探下一张年轻气盛的俊脸,好奇地盯着毫不畏缩的卓尔,突然伸出手,撩起她的发,暧昧地称赞:“你的黑发真好看,晚上有空吗?”

林摇滚正打算前去帮忙,没料到卓尔直白地说:“我对你没兴趣。”利落地把自己的头发从他手心抽回来。

这句回应真够呛,林摇滚止住了脚步,有点佩服她。上铺的男生惊得差点跌下来。

谢尔显然也注意到了,他生平追异国美少女最得意的一招就是当她们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时候,送上缠绵悱恻的关怀,不然等她们被挫折历练成带刺玫瑰的时候,他就打马也追不上了。

此刻,谢尔显然是有几分泄气,沮丧地招手,让卓尔到一楼的前台办住宿手续。

卓尔持的是Working Holiday Visa(工作度假签证),可以在新西兰合法居住一年,进行打工、学习与旅游。这种签证目前只有新西兰和澳大利亚对中国大陆开放,仅限十八岁至三十岁的年轻人申请,容许经济条件有限的他们一边打工赚钱,一边深度旅游。

新西兰每年发放一千个此类名额,可想而知反响很热烈,每到发放名额的日子,QQ群里到处都有人在问抢到名额没?因为签证的条件比较宽松,主要是三十岁以下,高中学历以上,雅思成绩5.5,身体健康无犯罪记录,财产证明四千两百纽币(约人民币两万元左右),在官网抢到名额就算成功了大半。

“我们的名字里面都有个‘尔’,真有缘呢。”谢尔一边登记卓尔的资料,一边滔滔不绝地套近乎,突然很正经地提问,“单身吗?”

卓尔一愣,似乎在想要查得这么详细吗?

林摇滚忍不住骂谢尔这匹狼,拎着卓尔回房,在走廊里解释谢尔的特长是一见钟情,他喜欢东方美女,觉得神秘、古典又温柔。

“你要是不喜欢这个地方,我可以帮你换一家。”林摇滚和谢尔是老相识,有新人来,他必定推荐这里,因为他知道谢尔只是外表浮夸,内心还是很纯情的。不过据统计,谢尔吓跑过许多女房客。

卓尔扬颜一笑,像一碗冰冰甜甜的杨枝甘露,释去了两人在路上的疏离感,一时间让林摇滚有些失神。

这女孩到底是怎么回事?看上去不知满没满二十,正值读大学的年纪,为什么来这?要知道,国内的父母还是很在意高学历好就业的,在孩子大学没毕业之前控制欲都很强。常见的拿工作度假签证的人多是二十多岁辞职旅行的背包客,多少有点社会经验,像她这年纪的一般是留学签证。而且她到现在都还没有和国内的家人或朋友联系,不担心吗?

“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但是大家都有不想说的事情。你是我在这里认识的第一个人,如果你一直不问,我想我们会成为好朋友的。”

卓尔伸出大拇指和小指,真诚地看着林摇滚,眼睛里雾气弥漫,似乎是在恳求他不要触碰她的任何回忆。

林摇滚愣了半晌,才意识到这是要拉钩钩,做孩子气的约定。

过了会儿,谢尔抬头,看见他像撞鬼一样从楼上三步并一步地跑下来,忍不住叫声“林”,却见他没有回应,再就是听见他的车发动飙离这里的声音,突然远去又突然回来。

原来是林摇滚发现自己和卓尔单纯地拉钩钩后,连中介费也忘了收,接机、安排住宿、导游再加上过几天的见工面试,降到友情价也得两百纽币。

林摇滚正要踏进旅舍大门,随手一摸口袋,摸出了多出的三百纽币,不知道卓尔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比说好的多了一些,显然不可能是见他帅得过分才赏的小费,应该是分担他的车刮花的钱。

这女孩像面镜子,很清澈,你在她面前一览无余,却望不见她的背面。

林摇滚恨恨地把钱塞回去,催眠般安慰自己,林摇滚,你也才二十三岁啊,有时小鹿乱撞一下,证明你还是个欣欣向荣不阴沉不失志的年轻人。

只不过,他从皮夹里取出一张抱着小绵羊的棕发碧眼的美女的照片,亲了一下。

“伊莎贝拉,今天一定让你答应做我女朋友!”

卓尔从二楼的窗户看到林摇滚开车离去,准备回男女混宿的房间。厨房里的两个女孩恰好走上楼,欲言又止地问:“刚刚那个男生是你朋友吗?”卓尔点一下头,便看见她们脸色变得不太好,之后客气得有些冷漠。

她没多想便径自回了房,房间里还是很吵,她躺在床上,蒙上被子,忍不住说:“你们介意去客厅聊天吗?我刚下飞机,困了。”

这是一个合理的要求。

接着,她便听到脚步声,那个笑得最大声的露肩女孩不仅没生气,反而友善地说:“需要帮你关灯吗?”

(3)Ka mate! Ka ora!

林摇滚驱车赶去奥克兰边上的伊莎贝拉农场,一路上的田园风光以及即将见到的伊莎贝拉让他忍不住哼起了毛利人的歌,十分激昂得意。

毛利人是新西兰最早的居民,他们十分悍勇,哈咔战舞常让对手内心生怯。伊莎贝拉的祖先就是毛利人,她在农场由祖父抚养长大,未来是这里的女主人,现在就有了烈酒般的性子。

林摇滚从后车厢里拿出一份绑着蝴蝶结的礼盒,戴上墨镜,酷酷地问农场边上的小男孩伊莎贝拉在哪里。

小孩正对着一只小羊羔练习哈咔战舞,瞪圆双眼,用力吼着:“Ka mate!Ka mate!Ka ora!Ka ora!”像被惹怒的疯牛一样一步步逼近,吓得可怜的小羊羔咩咩地到处逃窜。

林摇滚看他不愿回答,无奈,只能卷起袖子,像扎马步一样沉稳而危险地前进,每踏一步便是一声排山倒的吼声:“Ka mate!Ka mate!Ka ora!Ka ora!”

阳光下他的影子盖住瘦弱的小孩,小孩碧绿的眼睛露出点怯意,抱起小羊羔转身就逃,边跑边喊:“伊莎贝拉在马厩里面。”

林摇滚得意地笑一声,沿着上坡跑到马厩,推开门,迎面扑来一阵马骚味。伊莎贝拉站在一头有白箭胎记的马旁,穿着水蓝色的格子衬衫,腰间打了个结,露出一截蜜糖色的细腰,腰背上沾了些水彩颜料。

林摇滚从后面抱住她,递上礼物。

伊莎贝拉拆开,看见里面是一件改良版的短旗袍,苏绣的美,引人遐想。她把头一偏,送自己的脸颊吻上了他的唇,抬起右手抚摸他的脸。

林摇滚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迟疑地问是什么。

伊莎贝拉笑着跳开,狡黠地说:“马粪。”

在林摇滚反应过来教训她一顿之前,她脱了手套,骑上那匹白箭马,一夹马肚子,喝一声,闯出了马厩,奔驰在起伏的草地上。

林摇滚恨恨地牵出一匹黑马,策马追上去。

“嗨——”山坡上出现一个戴着牛仔帽的蓝眼帅哥,手臂上的肌肉暴露在阳光下,诱惑得空气都变干了。他向伊莎贝拉吹声口哨,她就掉头朝他赶去,笑着问:“麦克,怎么了?”

林摇滚毕竟是到新西兰后才有机会学骑马,骑术不佳,颠颠簸簸地来到伊莎贝拉和麦克这里时,他们两人已经亲昵地蹲在一起,为一只萎靡不振的小羊检查屁股。

接下来,他都有点闷闷不乐,看着伊莎贝拉和麦克眉来眼去,如果他不在的话,不知道两个人会不会就直接拥吻着从草地上一路滚下去。

林摇滚咳嗽几声,伊莎贝拉关心地问:“你今天嗓子不太好?待会儿我回去给你舀一罐蜂蜜,昨天刚从蜂巢里取的。”

林摇滚哼一声,从周围看热闹的羊群里,随便抱起一只软绵绵的羊,像转碰碰车的方向盘一样颠来倒去,昏得它咩咩直叫唤。

“幼稚!”在照顾伤羊的伊莎贝拉笑着说。

嘁。林摇滚给羊羊方向盘来个急转弯。

“对了。我和麦克要一起赛马,你一起吗?”

这不明摆着让他献丑吗?他那三脚猫的骑术,只能在马背上摆固定的英雄pose,但是一动起来就手忙脚乱。可是不去吧,那小牛仔麦克深情得滴水的眼睛,说不定会把伊莎贝拉变成烤面包上的黄油,彻彻底底地融化掉。

伊莎贝拉期待地望着他,林摇滚突然狠了心,拒绝了邀请,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从她眼睛里看到了隐约的失落。

她总是玩这种把戏,明明两人事先已经约好了,他今天会陪她偷偷在菜园的栅栏上画僵尸,她又临时拉进一个麦克做别的事,他当然很生气。

林摇滚对着院子里擦拭猎枪的伊莎贝拉的祖父道了再见,就离开了田园牧歌,夕阳正悬悬欲落。

(4)抱歉,这是他的生存方式

昨日林摇滚被伊莎贝拉惹得不高兴,回去躺在床上,疲倦得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当清晨的阳光照进来,他一下子跳起来,看到已近九点,暗忖自己最讨厌迟到,于是衔着一块干巴巴的吐司面包,赶紧飞车去银蕨,可是赶到却见卓尔的床空着。她不在!

她还没有买新西兰的手机卡,联系不上。他找了半天才在前台的柜台上发现一张被风吹跑的留言“我出去晨跑了”。

长途飞行了十多个小时,第二天就去晨跑,她复原得倒也真快。他敲着手表,慢慢地等急了。

十点左右,扎着马尾的卓尔才在林荫下慢跑回来,额头上满是小小的汗珠,显得十分精神。

林摇滚指着时钟,昨天在机场久等的火气又飙上来了,本来想要压抑自己的不满,可是紧张的早晨勾起了他今年才常有的胃痛,便也顾不得要保持什么见鬼的生意形象,径直朝她吼:“你迟到了一个小时!你以为自己是谁,当我大清早没事做,专门在这等着接您大驾吗?”

那一刻,他对卓尔的印象跌到谷底,冷冷想着,初见时还以为不同,结果仍是个麻烦精。

卓尔看看自己的手表,道歉:“对不起,我忘了调时差,手表上时间不准。”中国采取东八区计时,新西兰取东十二区,时间较北京时间早四个小时,现在是夏令时期间,相差五个小时。

“快点。上午把你的事办完,下午我还有其他事。”他生气地帮她调好手表时间,催她赶快准备好上街。要办的事情很多,熟悉周围的生活环境,买手机卡,办税号等等。

他问卓尔有没有驾照,本以为没有,没想到她从包包里摸出一本崭新的驾照。他便带她去官方认可的翻译机构拿到驾照的翻译件,然后去附近的邮局办理税号申请,税号是在新西兰打工必要的东西,用于报税,不报税的话就算黑工。

至此,今天主要的工作就完成了,他急不可待把卓尔送回银蕨,一放松,已消停的胃痛又开始了,他默默地捂着肚子,看时间已经是下午一点,一点半的时候要带一个马来西亚女生见工,便赶着告别:“明天起没什么正事,我会开始带你游览奥克兰的风景名胜,别再给我迟到了。”

“不用麻烦了,我同房的土耳其姑娘约了我,我答应和她一起逛。”土耳其姑娘就是那个爱笑的露肩女孩。

林摇滚脸一黑,警告她:“你中介费里支付的导游费我是不会退的。”他知道自己这句话里面溢满了铜臭味,不过抱歉,这就是他的生存方式。

他连旅舍都住不起的时候,只能爬到独树山上看风景,看奥克兰有多美丽,多无情。

卓尔面色平静,点点头,表示理解,约定周五再联系,一起去见工,再就转身走了。

今天她也不多话,好像知道林摇滚状态不好,聪明地不再招惹他。他把车调头,突然俯身趴在方向盘上,咬牙忍着胃部突如其来的一阵抽痛。

也许该去吃个午餐,可是时间紧得连等外卖的时间都没有。

他摸到矿泉水,一口气灌下半瓶,又诧异地回头看着自己放水的位置,凭空多出一盒常温牛奶和一个培根三明治。

接下来三天,卓尔借了谢尔的大红色单车,和土耳其姑娘逛遍奥克兰。有时候语言不通,她们就一路疯笑;有时候又停下来听广场上街头艺人的歌声,调戏主唱人美声音更美;有时候遇见骑单车的新娘新郎,就追上去喊祝你们幸福。

到了周五,卓尔再也没敢迟到,按林摇滚的吩咐,提前到橡树下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等他。

林摇滚说这不是面试,只是和雇主见个面,了解一下工作情况。但卓尔还是有点紧张,毕竟是人生第一份工作,问他万一自己找钱找错了怎么办?

他只能帮她打气,在这里,他们是数学高才生。直肠子的外国人有时候转不过弯,比如买东西一共是十二纽币,你给他二十二纽币,这样他补十纽币就可以了,不用找散钱,但是他通常会先把多的两纽币退回来,因为二十纽币就够付十二纽币了,然后找回八纽币的散钱。

卓尔见到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老板,才知道这次见面确实如林摇滚所说,他都安排好了,大家只是点个头见个面。

只不过,老板说白天的班他已经聘了一个本地人来做,卓尔如果愿意的话,必须是接晚上八点到翌日六点的夜班。

林摇滚不满临时变更说好的工作,但卓尔已经点头答应下来:“我很想快一点自己赚钱。”

每个渴望独立的人,都有这样的想法。

林摇滚也只能同意,把她送回旅舍,让她准备好,从下星期一开始上班。

临走时,他收到卓尔变出的曲奇饼干,是她在旅舍厨房里亲手烤的,似乎是想烤一个林摇滚曲奇出来,但是放进烤炉后就被高温烤得变形了,两颗葡萄干当眼睛,脸变得超级大,嘴巴也瘪下去了,好好的林摇滚被冤枉成丑男。

“这个你可以放在车里,什么时候来不及吃饭就垫一下肚子。”

他吃一口,不知卓尔是不是看错食材的英文,放错了什么,草莓味道的心居然苦得吃不下,可是又想到那天车厢里莫名其妙多出来的牛奶和三明治,仍是大口咽了下去。

“谢谢你。味道不错。”他会坚持吃完的。

“谢谢你才对。帮我找到工作。”

听到她的话,他低着头,一个接一个地吃着饼干,不知如何面对她信任的眼神,要回答她是应该的,都是一国人,还是说她傻瓜,他会从她身上赚钱的。

最终,他选择了后者,看着她的笑容像风信子一样枯萎了。

(5)便利店抢劫案

没想到,卓尔第一天上班就出了问题。

早上九点,林摇滚开机,收到一条短信,像一盆冰盐水泼醒了他。

“我在警察局。卓尔。”发信时间是凌晨的四点零五分。

林摇滚深吸一口气,努力镇静下来,这家伙是惹事精是不是?短短几天惹出这么多麻烦。

当下也顾不得再抱怨,披了衣服就往外冲,到达警察局的时候,看见她缩在一条长凳子上,林摇滚气急败坏地把她摇醒,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两名警官押着一个健壮的白种男人进来,四十岁上下,胳膊上有个骷髅文身,那凶神恶煞的男人冲卓尔吐一口唾沫,威胁道:“我会记住你的!”

头顶的灯雪亮,林摇滚挡住他看卓尔的视线,发现她的额头上流着一线淡淡的血,被刘海盖着。他撩起她的头发,看到额头上果然有一块暗红色的伤口,没有处理过,血痂半凝固,看来她这一晚一定是难以想象的辛苦。

警官押走男人,林摇滚改用温和的语气询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甚至如果她愿意,可以靠在他的肩头。

此刻,一位妙龄女警走过来,问他是不是卓尔的朋友。他点头。女警感谢卓尔昨晚保持冷静,一丝不苟地回忆出嫌犯的样貌,帮助警方迅速破获持枪抢劫案。

他们谈话的时候,便利店老板从笔录间走出来,看到林摇滚,冲过来推他一把,质问他介绍的是什么人,上班的第一个晚上就出事,店里损失不小,要怎么办?是不是里外勾结?还有,警察不能放卓尔先走,必须盘问清楚有没有监守自盗的嫌疑。

“轰”一声,林摇滚气血上涌,一拳把他挥倒在地,冲上去狂踹。

警察局大厅,市民们见有人打架,慌乱地尖叫。

老板恶狠狠地高声咒骂,林摇滚越听越气,尤其是听到关于卓尔的难听话语,他踢得越来越用力,停不下来,喊着:“道歉!给她跪下来道歉!”

突然间,他的手一阵乏力,女警扣住他的手腕,把他拖到角落处,强行分开两人。

空气里尘埃飞扬,林摇滚仿佛一夜没睡一样,突然感觉到深深的困顿。

这该死的异国他乡!

他甩开女警,扶起卓尔,把她像小鸟一样拢在怀里,护她离开。

两个人重新回归到新西兰和煦的阳光下,他陪着她在喷泉前的长凳上坐下,周围有许多鸽子,他们一过来,身上的血腥气马上让鸽子退避三舍,只有花盆边一只死鸽子永远飞不走了。

林摇滚没有其他安慰人的方式,只能擦一下嘴角的血,摸摸卓尔的刘海,用尽平生的温柔,问她:“怎么没有早点给我打电话?”

一个人在异国进警察局的心理是很微妙的,无论是被请进去的,还是被抓进去的,心上都像盘旋着一条蛇。

卓尔凉凉笑了一下,不看他,就看着那只死鸽子:“你手机关机,我以前也打过你电话,但总是九点以后,你就关机了。我理解,或许这超出了你的服务时间。”

“所以你就自己一个人解决了所有事情?”林摇滚屏息,那一刻,自己怯懦得没有勇气抱抱她,说一句没事了。

他能够想象,骷髅文身的男人在深夜走进便利商店,用黑黑的枪口指着卓尔,逼她把所有的钱交出来,周围没有一个可以求助之人,只有头顶的白灯晃晃悠悠的,让血液红得更加明艳。

骷髅男人一枪打在卓尔身后的小型监视屏上,玻璃碎片滚落在脚边,卓尔冷静地看着他,回答:“先生,这里没有多少钱。不值得。”

男人生气地抬起枪,用底座砸伤卓尔的额头,她倒在柜台边,眼睁睁看着他抢走所有的钱。

血流进她的眼睛,但是她没有臣服于恐惧,没有眨眼或闭眼,清晰地记下他有从上往下数第二层货架那么高,穿白色背心,左臂有骷髅文身,脖子上有一串金色项链,左眼有一处陈年旧伤,因此比右眼要小一些……

当她告诉警察的时候,警察很快画出一副肖像,简直就像是他本人坐在面前,让娴熟的画师为他作画。

在警察局,她有打电话给林摇滚,希望他能来接她,用中文说几句安慰的话,或者一句话都不说,只要让她靠一秒就好。

可是一遍一遍,他的手机都是关机。

深夜的奥克兰,她拉拢衣襟,觉得自己是一个人,彻彻底底一个人。

女警倒给她一杯咖啡,她忘了加方糖和炼奶,却一个人躲在茶水间,加了许多滴眼泪。

所以现在,她不想跟林摇滚说话。

林摇滚也看出卓尔似乎又对他恢复了疏离感,他不想在此刻失去她,竟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一串数字。卓尔蹙眉表示疑惑。

“我的私人电话,记着,我只说一次,”林摇滚咬一下唇,唇色绯红,解释,“你之前记着的电话是我做生意的电话。”

他的工作是安顿新人,很容易带来许多凌霄花攀援橡树般的麻烦。因此,他除了私人电话外有一个生意电话,只在服务期间朝九晚九才开着,免得半夜听到鬼哭狼嚎的“林大哥,怎么办呀”?

卓尔知道这个号码背后的意义,凉凉的心有些变暖了,但还是没动手指。

“你干吗不记?”

“你说你只说一次,刚刚那一次我没反应过来,没记住。”

林摇滚哭笑不得,这女孩倒较真得有点可爱。想着,他不客气地劫走她的手机,输入自己的号码,然后把手机扔回给她,补一句:“二十四小时在线。”

卓尔的脸色一缓,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们的关系不再是冰冷的生意,而是有了点滴友谊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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