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观水小的时候是一个奇怪的小孩,他一直相信自己是与众不同的。
据说,观水娘兰氏临盆的时候,天空传来了一阵丝竹之声,有人一个看到浑身金光的女神仙站在观水家正上方的一朵五色彩云上,就跟画上的王母娘娘似的,神仙把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扔到了观水家的院子里,然后观水就呱呱坠地了。
这种玄乎的说法让观水越发相信自己是独特的,不然隔壁的三狗子和二牛落地的时候为什么没有这些异象——穷苦老百姓生养不易,所以都起了贱名,为的是好养活。
然而,说看到这奇景的人却是个傻子,所以大多数村民都对此嗤之以鼻,并且时常将此作为农闲时节无聊长日难得的消遣。
“那么,王母娘娘往李先生家里扔了什么啊?”
“芝麻、小米还有花生,呵呵呵。”何二憨憨地说道,于是又引来一阵哄笑。
“上回你还说是扔玉米呢。”
人群散去,只有观水还蹲在何二面前:“叔,你那天真的见到神仙了吗?”
何二一口咬定:“那当然了!”
观水惑道:“那你为什么每次说的都不一样呢?”
何二神神秘秘地说:“神仙她不让我告诉别人,所以我要骗、骗骗他们,呵、呵呵。”
观水几乎按捺不住自己的激动,急切地问道:“那她到底往我家里扔了什么啊,叔,你偷偷跟我说,我不告诉别人。”
何二叫观水把耳朵凑过去,小声地说:“我看见神仙扔了一个黄色的饼。”
观水:“啊?饼?”
何二:“对啊,饼,圆圆的,黄黄的。”
看着何二在那里认真的比划,观水涨红了脸。古往今来,各色传记上可有用饼度人的仙家?可有踏饼出生的尊者、御饼飞行的羽士?
他开始相信大家的话了,这都是二叔编出来哄自己开心的,气得一溜小跑回了家,只留下何二站在原地,摇头晃脑,嘴里喃喃道:“不说不说,乖宝不说...”
李观水的母亲兰氏正在院子里洗菜,见他跑进来,笑道:“野回来啦,赶紧洗手,等会吃饭了。”
观水却坐到灶前帮忙添柴,一边拨弄着通红的炭块一边问外面的兰氏:“妈,我生下来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啊?”
兰氏:“没有啊,你不是问过了吗?”
观水不死心道:“真的没有吗,比如什么日月入怀?红光满室?”
兰氏想了想,笑道:“你刚生下来的时候跟个猫崽一样又瘦又小,没日没夜地哭,我和你爸整宿整宿的睡不着,直到你满月才开始长肉。”
她一边说一边把洗好的菜沥干,好像没听到观水发出的一声叹息,“你别整天看那些歪书了,等明年送你到爷爷的书院里正经上学去。你爸天天讲着育人子弟,自己的孩子也不舍得花点时间好好教教。”
其实,观水天生聪颖,五岁时就已得乃父传授了几本书、数千字了。李文山居荒野,但藏书甚多,观水却不读那些《千字文》、《兔园册》之类的蒙学读物,只偏爱讲神仙鬼怪的志异小说。
兰氏怕小孩子看多了这些神怪,移了性情,所以不许观水多看,但观水却常常偷偷溜进乃父书房翻找那几本被藏起来的小说,一看就是几个时辰。
那些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对观水有着奇异的吸引力。
在那里面,观水用一种奇特的视角遍览天地山川、花草虫鱼,有时,他还会不由自主地将自己代入进去,一会儿想象自己御剑飞行,瞬息千里;一会儿想象自己除恶惩奸,使用千变万化的法术、仙兵和邪魔妖怪连天大战。一时间自己调龙虎,出阳神,羽化飞升;一时间自己又重伤遭难,濒临绝境。
有时连呼吸都屏住,心中鼓点乱跳,直到那惊险的一幕被化作祥和,才长长地舒一口气,但是,这样的体会却是无法和外人详说分享的。
神仙之说虽非虚构,但离这等蛮荒边境的生活实在太远了,观水自打记事以来从未见大人们谈论过,只听那些外来的货郎说起一些洞天福地里有修道的炼气士,他们能飞天遁地、移山倒海,有时还被皇帝请下山做大官。
这样的话,村里的大人们都是不屑于听的,小孩子多问只会得到呵斥。但观水还是每每幻想有个神仙来收自己做徒弟,然后就也可以腾云驾雾、斩妖除魔,这也是他一直在纠结自己出生情景的原因——书上那些得神仙青睐的人,哪一个不是生带异象?
此外,观水便与一般小孩别无二致了,天天漫山遍野地疯玩。春天掏鸟蛋、夏天捉蜻蜓、秋天烤象鼻虫。
到了深秋霜降,后山的青桃就熟了,核小肉厚,甜美多汁,虽然九成都被大人们摘下来拿去卖了,或是晒成桃干,酿醉仙酒——这个名字还是李观水那个教书先生老爹起的,但剩下的桃子却会全部交给观水和村里的孩子这些“小蝗虫”们搜刮啖饮。
观水正盯着灶火发呆,兰氏端着洗好的菜进来了,对观水说:“柴禾不够了,去抱点进来。”
观水应声而出,忽然看到他爸李文站在院子里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他惊喜地叫道:“爸,你回来啦!”
李文肩上挎着一个褡裢,里面鼓鼓囊囊不知道装了些什么,观水丢开柴禾跑了过去,七手八脚地翻找起来,却被李文拍了一个踉跄。“哎哟,”观水嘴里夸张地大叫,顺势捂住自己的头。
“臭小子!别乱翻,《搜神记》不想要啦?”李文说着把一本书递到观水面前。
“爸,我爱你!”观水一把抢过那书,坐在台阶上如痴如醉地读起来。
兰氏闻声迎了出来,见状便是一顿数落:“你怎么又给他买这闲书,说让他学种地你不让,你看村里的小子们谁不是能顶小半个大人了,也没见他们把你的功课落下。这也就算了,你好歹让他正经学些经书,将来哪怕能谋个一官半职也了了我这一生的心事,偏偏尽买些妖魔鬼怪的书给他看,难不成想让他着了魔,也修道成仙去吗?”
李文见爱妻动怒,忙道:“你急什么啊,这不他生日快到了吗?为这他可缠了我半个月了,就当是礼物罢。明年就让他上学,现在就先让他看着玩。”
见兰氏还在生气,李文忙将褡裢递给她,道:“你点点数,等明儿让何叔分给大家。”
兰氏也只得先放下闲书一事,接过褡裢问:“都卖出去了?”
李文点头:“嗯,收了九千斤,托给商行代卖六千斤,他们要抽两成,剩下的三千斤上交给官府了。商行预付了三贯钱,你收好。”
兰氏皱着眉头道:“怎么一年要的比一年多呢,皇帝一个人能吃那么多吗?”
李文摇摇头:“听我几个同年说,太皇太后驾崩,一些贪官奸臣的势头又要兴起了,这都是下面的人眼见治理混乱,吃拿卡要,忙着给自己弄钱呢。”兰氏叹了口气。
这些大人们关心的事,观水是全无察觉,更全不在乎的。第二天后,观水和小伙伴们便过上了无比快乐的日子。秋收结束不用下地,李文的学堂虽然是官府设立的,但却只上半天学,放学后的日子,全村的小孩子都挂在了后山的桃树上。
往年,不到三天剩下的桃子就会被扫荡一空。今年年景丰足,桃子结得格外多,有很多都被粗心的大人们遗漏了,观水他们连着乐了七八天,桃子才消耗殆尽。算算日子,也快到了立冬了,立冬后的桃林,向来是禁止小孩进去的。
“山神立冬之后就会来桃林里住着,要是发现了小孩……”几个大一点的孩子煞有介事的对第一次进入桃林的小孩子们说道:“就会把他抓起来吃了!”
孩子们顿时齐声发出惊呼,日暮下的桃林变得阴森起来,远远听见山下的大人们招呼,于是众人连忙鱼贯下山。
观水落在了队伍的最后,这样吓唬小孩的话,年年都在说,他是不信的,他有一次偷听李文和一些大人聊天,知道其实是立冬之后桃林外就会生出一种浓雾,要是有人或者牛羊走进去就会迷失方向,像鬼打墙一样在原地兜圈子,或者拐过弯忽然发现自己又走到了山神庙后面的入口。
虽然没听说过有人因此受伤,但大人们还是怕有什么意外,所以才禁止小孩子们进去,连进后山打猎的猎队都走的是另一条小道,不经过桃林。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山神,要是有的话能不能求他度自己成仙呢?”观水一边走一边想。
忽然,观水听到有人在自己背后喊道:“喂。”他扭头一看,山神庙后的石碑旁站着一个从没见过的小孩,年纪看起来比他大了两三岁,穿着一件黄黑相间,不知道是什么料子的衣服,白玉似的两只脚丫竟就这么赤着站在树叶山石上,也不怕被割破。
小孩笑嘻嘻说道:“喂,你叫什么名字呀,我们一起玩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