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冲开罡风进入云层后,一路风驰电掣,不过半炷香的时间,便降到了最低的一层白云之上,这才停了下来慢慢悠悠地朝南方的百越郡驶去。
此时下方约30里即为海面,人间第一大海——南海已然出现在眼前。纵目望去,只觉入眼一片沧澜,其间鲸鲵水怪、潜跃蜿蜒,舟桨船帆、出没水天,皆如毫芥几难分辨。
约摸一刻钟后,海面上出现了一道不同于青蓝色海水的乌黑线条,远望像是海天幕布被撕开了一道细长的裂缝。白灵鞭花又响,三头犀牛再次放慢脚步。不多时,那线条便伸展拔高,成为了一条扼守海岸、横亘东西、长数千余里的高大山脉。
时近霜降与立冬交节之日,南方虽得祝融之力冥滋,但亦难抵星辰运转之大势,这条名为大明的山脉渐渐显露出了冬季的光景。雪线以上一派纯白,雪线以下则是斑斑枯黄夹杂着丝丝青绿,更露出了大片乌黑的山体本色,山脉以南是一片广袤的平原,疏密有致的村落、城镇星星点点,缀饰其中。
大方真人虽然因为自己被算计而十分气愤,见此景象亦不由叹道:“数千年过去,夜郎竟又有了人烟,不容易啊。”
玄帝道:“多亏这大明山脉,否则百越一郡如今也不过是一片焦土废墟罢了。”
大方真人道:“可惜龙头山神身死魂灭,再不能一睹其风采了。等等……你叫老道来不会是为了补全这条山脉吧?!”
玄帝笑道:“大明自有它的因果,与我何干,其实是为了一件小事才相烦真人。”
“哦?”
玄帝便压低了声音对大方真人如此这般说了一遍,大方真人听全了始末竟立即断然拒绝,叫道:“就知道你准没好事!我不干。”
那玄帝又低声说了几句,末了大声道:“这也是为了功臣后裔,难道真人肯看着它们无以为生,令人齿冷吗?”
大方真人“哼”一声,道:“贫道眼看要飞升四境,哪里还管这些。”
玄帝见状,一本正经地说:“那么,按《三皇律》,伤官吏五品以下,轻者——监禁六月。”
大方真人:“六个月就六个月,就当让她闭关。”
玄帝:“辱骂地祇二品以上,处金刀火鞭之刑。”
大方真人:“……”
见真人终于服软,玄帝大喜,道:“真人功行必定永垂不朽!”真人却没有理他,而是故意转头和徒弟说起一些三界秘闻逸事。玄帝得了实惠,不以为忤,正好让对方消消气,于是不言不语,自己心中暗乐。
青儿本来惴惴不安,后来渐渐醒悟过来,自己师父与玄帝好似本就相识,只是玄帝为了“求”师父办事,算计自己,才惹出这些事来,连白素受伤都在意料之中,于是心安不少。至于自己的责罚,玄帝不管,师父本来就溺爱,如今更只罚她向白素赔礼。
不多时,只听青儿问道:“师父,龙头山神在那之后就死了吗?”
把玄帝晾在一边,大方真人仿佛获得了某种精神胜利,闻言笑道:“你可知道什么叫死么?”
青儿:“我当然知道了,之前大黄吃了老鼠药,不管我怎么逗他,他都不动、不叫,也不和小乖打架了,哥哥就说他死了。”
大方真人:“不错,这也是一种死,但不过是最为肤浅的一种。若是‘死’说的只是这样,古往今来,何以有那么多的圣贤仙真,慈航倒驾也要宏法传道;那么多的良将贤臣,身死蒙羞也要匡扶社稷?大家每天吃喝玩乐,等寿数到了,撒手就去不行吗?”
“但是哥哥说大黄就过得很开心啊,嗯——嗯——狗生值得!”青儿苦思良久才回想起哥哥对大黄最后的评价。
大方真人笑道:“是啊,因为大黄只是一只狗,所以每天有吃的,有青儿陪着玩,它就很开心,死了也没有遗憾。但我们是人,更是修道的人,当然不能只看到这一种死了。”
青儿:“死还分很多种吗?”
大方真人:“当然了,你明年要学的《灵应章》上面说:以道而论,众生之死有五渐次:
第一渐次,四大离散、神魂脱体、阳籍销落。就像大黄一样,凡间众生逢此死法,便被阴司勾往地府,依生死簿上所定之数,或轮回转生或发往各狱;
第二渐次,亲友吊唁、孀妻称寡子女成独;
第三渐次,亲友亡故,所经所历再无人记;
第四渐次,千秋万代,所立不朽俱已朽灭……”
说到这里青儿插话道:“师父说的前三种‘死’我都能明白,可什么是‘不朽’啊?”
大方真人:“人生在世,纵然修真炼形,逃得前两种死,要逃这第三死,却是千难万难。有位真人不忍众生受此疾苦,便找出个能逃过第三种死的方法,就是立功、立德、立言,也就是为师说的‘三不朽’。”
青儿不满地追问道:“那究竟是什么呀?”
大方真人:“立功,谓拯厄救难,功济于时;立德,谓创制垂法,博施济众;立言,谓言得其要,理足可传。”
青儿:“啊?我还是不明白。”
大方真人:“《正一注》第一句怎么背的?”
青儿:“嗯……冲天之士,当功及生灵,佐国立家,兴利除害,然后轻举,臣事三境,则无悔焉。苟利一身,功不及民,非大道宏济……”
尚未背完,青儿已笑了起来,拍手说:“我明白了,可立德又是什么?”
大方真人:“而今人道大兴,众生退避。三界六道之间,种种因果,无非人与人、人与非人、非人与非人而已。能解一时之窘境、平双方之得失并足以流传后世、可资通鉴,即为创制垂法。至于博施济众,却难上许多。”
听到这里,青儿又要开口,大方真人却没有再给她提问的机会,而是继续说道:“所谓‘立言’,则要能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掌虚实之道、明造化之理,才可成一家之言。”
其实,大方真人所说皆是昔年四圣于紫霄宫中得鸿钧口传心授的大道,后来真人又从四圣处听讲而悟,对才刚入道的青儿来说不免晦涩,因此有许多地方她并不明了,也没有觉得有多重要,反倒是白灵与白素端坐肃容,听得十分认真。
至于那穷奇,因为今天连遭惊魂,心力交瘁,发现没有危险后,便早在青儿怀里沉沉睡去。
半晌,青儿又问道:“为什么做到这三样就可以不朽呢?”
大方真人哈哈一笑:“其实也不是真的不朽,乖徒忘了还有第四、第五死吗?”
青儿:“龙头山神现在是第四死吗?”
大方真人:“龙头山神虽然形神俱灭,但其事迹却广传三界、激励人心,等到哪天这三界再没有一个众生知道他的事迹,那才算是进入了第四死呢。”
青儿惑道:“可是,山神做了那么大的贡献,人们怎么会忘记呢?”
真人闻言叹道:“傻徒儿,哪有人生生世世记人恩情的?人生不满百,何况是千百劫前的事,还有谁会以为那和自己相关呢?”
青儿不语,车厢一时间沉默下来。过了片刻,白素忍不住问道:“请问真人,第五死又是什么呢?”
真人叹了口气,慢悠悠地说道:“第五死,乃是世界崩坏,众生同寂,三界重归混沌,无上无下,无寿无夭,无善无恶,无念无想。”
白素听完,忽然觉得浑身一颤,一股冷气透入骨髓,原来是麒麟灯紫光回落灯盏之中,云层之上北风冽冽,自己元神受损,不堪其寒,于是连忙运起心法,真元流转,方才祛除了寒意。
青儿听师父说得可怕,不由得抱紧了怀中的穷奇,“叽”一声,穷奇被勒醒过来,青儿赶紧松了手,问道:“师父见过第五死吗?”
大方真人:“第五死,不可说不可想,何况得见呢?三十三天外的娲皇与三清圣人或许经历过,但三界之中的芸芸众生,莫不是为了逃避这五死而在辛苦修持,自然是都不知道的。”
白灵听众人谈得热闹,心说:这大方真人与帝君平辈论交,分明是太乙金仙一流,我不妨也问些问题,留下个好印象,于是开口问道:“请问真人,世界为何会崩坏?”
大方真人闻言却苦笑道:“贫道也是不知,想来就如盘古为何开辟,众生为何降生一般,俱是大道之造化罢。”白灵愕然。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玄帝忽然作歌一首:
悠悠兮九天,日月行乎而不坠
浩浩兮四海,日月濯乎而不衰
道之于我兮,不可暂离
道之于我兮,何其难窥
声音苍凉,余音不绝于耳,在场众人都似有所感,连三头望月犀放缓了步伐。不知道过了多久,白灵才回过神来,她向下一望,忙止住了三头犀牛,回身道:“启禀帝君,下方便是云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