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水刚刚站稳,就见大殿正面的六扇雕花木门同时洞开,十余个或着道袍、或披羽衣的男女道人鱼贯而出,一出殿门就向着各个峰头四散离开,眨眼间便全都落进那些宫观里去了。他们有的化作彩光,有的凌空飞驰,御剑的一个都没有。
展天骁看得分明,那是西城山上三宫十八观修成仙道的众位真人,这些真人向来避世隐修,他上山十余年,只在下山行道前盟誓时见到他们一齐出现。
“不会是在商量怎么处置我吧?”展天骁暗自心惊,当初几乎所有的真人都反对掌教将水风镜赐给他,想是如今得了消息,都兴师问罪来了,他忽然间就萌生了怯意。
展天骁还在踟蹰,又有两个和郝昀装束相同的太玄弟子手持青锋宝剑从大殿内走出,男的肃立于门左,女的则径直向观水他们走了过来。观水躲在展天骁身后,偷偷打量,只见这女弟子与朴实无华的郝展二人不同,浑身上下宝光闪烁,恍若瑶宫仙子。
郝昀见她走到近前,忙收了剑光,迎上前拱手道:“李师兄,俺奉华阳真人之命,携下山行道弟子展天骁求见掌教,烦请师兄通禀。”
女弟子姓李名裕华,是掌教的亲传弟子,玄门没有什么师姐师妹的称呼,是以郝昀管早他十年上山的李裕华也叫师兄。李裕华点点头,道:“老师已经知道了,你自回山门值守,照骨镜暂时不用归还,换班时交给下一位执事。展师弟和这位居士,随我进去罢。”
郝昀应一声“是”,担忧地深深看了展天骁一眼,后者点点头示意他放心。郝昀却摇了摇头,展天骁不明其意,但郝昀转身便驾遁光飞下山去了。
李裕华领着展天骁和观水走在通往大殿的甬道上,心潮起伏,方才掌教叫她出来领一个弟子进去时,她还不知道说的竟是展天骁。
她当年其实是和展天骁前后拜上太玄的,只是她运气好赶上了开宫的最后一天,侥幸先得入道。对于这个甘愿受十年劳役的师弟她内心十分佩服,前几年她听说展天骁终于学成下山,众真人多有赞誉,还自感到欣慰,不想他还未到十年之期就回来了。
李裕华也曾下山行道,知道规矩,未积修十年功行,下山的太玄弟子是一律不得回山的,除非有掌教特别诏令,否则就是出了什么性命攸关的事情。会是什么事情呢,看他好像也没有受伤,李裕华边走边胡思乱想。展天骁牵着观水垂着头默默地跟在她身后,观水好奇的四下打量,三个人都沉默不语。
“展师弟。”李裕华终于忍不住开口。
“嗯?”
“大道从来不是坦途,你为拜入太玄,历尽十年艰辛,我不知你回山所为何事,但不论遇到何等困境,都不要轻易言弃才是。”李裕华说完,耳根竟有些微微发红。
展天骁颇为颓丧地说道:“多谢师兄,只是有时运数所限,非人力可以扭转。”
李裕华欲言又止,最后叹口气,不再说话。走到门口,那名男弟子与二人相互点头示意,他叫甄涬,都是熟识。
进入殿中,这里的陈设充满了古朴的气息,两侧各两溜黄花梨木椅,一共二十八张,正中间靠墙上的匾额写着“凝晖堂”,匾额下挂着一轴水墨山景,一对楹联观水一个字也不认识。
三人绕过靠墙,出得门来,迎面是一面影壁,影壁后是一个长方形的天井,天井正中是一个形如太极两仪的水池,水池和影壁之间还有一个焚香用的方形大鼎,天井四角种着些松竹柏树。
天井三侧各有一间大殿,形制与凝晖堂相差无几,李裕华带着他们向左边的那间大殿走去。“西玄殿。”观水看到这里又有一面匾额。
李裕华轻叩三下门环,朝着门内恭谨地说道:“启禀老师,展师弟到了。”
“叫他们进来,你退下罢。”一个清冽的女声从西玄殿内传来。
观水满腹狐疑,展叔叔说是要带自己来治病,再仔细琢磨华阳真人、郝昀、李裕华的话之后,他知道他们要找的应该是太玄宫的掌教,怎么竟然是个女人?还是说里面又有一个像李裕华一样的女弟子?观水可不敢相信,统领这泱泱太玄的竟会是个女人。
“弟子展天骁,拜见掌教!”展天骁牵着观水进入殿中,纳头便拜。
观水张大了嘴巴,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年方二八的年轻女子。她穿一身青色道袍,除了两边手腕上各戴着三枚细细的玉镯外,浑身上下别无他饰,不施粉黛,容貌比李裕华倒还逊色三分,但她的气度却如月出东山,清冷无尘。观水只觉得李裕华和她一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展天骁见观水发呆,忙拉了拉他,观水回过神来,也要下拜,但那女子只摆了摆手,观水便跪不下去。她笑了笑,宛如寒冰消泮,大地春回,对观水道:“李居士并非我太玄门人,无需行此大礼,请坐罢。”
观水颇感窘迫,红了脸,唯唯诺诺,说不出话来,踮着脚坐上右侧一溜椅子最外面的那一张。
那女子又道:“贫道乃太玄掌教,拙号神姬,李居士受我教弟子所累,吃了不小的苦头,此事我俱已知悉。好在这蠢材还知道要回山请罪,才未酿成大错。所幸居士终究没有受到什么大的损害,待贫道将居士的内气导顺便可无忧,这孽徒便由贫道按门规处置,必定还居士一个公道,不知居士意下如何?”
神姬说完,展天骁的头俯得更低了。观水还在惊讶神姬是什么时候知道他们的经历的,忽然听到要处罚展天骁,忙结结巴巴地求情道:“神姬真人,展叔叔其实......是为了......为了救我才把那个什么镜子弄丢的,您能不能不要责怪他啊?”
展天骁对着观水连连摆手示意不可,神姬看着年轻,其实已经执掌太玄超过百年,积威日久,太玄弟子谁敢忤逆。
神姬倒没有对观水生气,只是摇了摇头,道:“一切都会按门规处置,就算李居士慈悲不肯追究,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容不得徇私。”
观水一听展天骁竟是非受处罚不可,焦急问道:“那您要怎么罚展叔叔?”
“追去灵光,逐出太玄。”神姬不假思索,展天骁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观水大吃一惊,道:“就算您要罚展叔叔,也不要把他赶出去好不好,这么好的地方,我才来了一次,就不想走了,何况展叔叔在这里……”
但神姬却冷冷的,没有理会,观水觑着她的脸色,越说声音越小,最后直接噤声了。
神姬漠然道:“贫道先为居士导顺内气罢。”
观水忙道:“好......好的。”
神姬走过来抓起他的手,口中诵咒,一道白光从她抓着观水的手心中透射出来,将观水照得浑身通透,现出丹田内那一团被金光黑炁包裹的青气。神姬虚指一点,金光黑炁同时散开,而那团青气也凝缩成了一颗珠子大小。
观水忽然感觉小腹那儿缺了一块,不再发涨,但还没等他看个仔细,神姬就放开了他的手,白光消失,观水身体内部的情形也随之隐去。
神姬道:“这些乙木精气,贫道已经为李居士封存起来,日久自能强身健体,就算是小小的弥补罢。”什么乙木精气,展叔叔明明说自己生了病,是什么病?观水有心问个清楚,但又不敢。
展天骁见神姬竟然就这么将那团乙木精气留给观水,心中大急,喊道:“启禀掌教,那些乙木精气是......”然而,神姬却回应给他一个凌厉非常的目光,他只好住口。
神姬喝道:“展天骁!”
展天骁忙俯身答应:“弟子在。”
“你二十三年前上山,一心拜入我太玄,为此甚至不惜服役十年,我看你志向甚坚,才允你入门,开此千年未有之先例,后又破例赐予你水风镜,是因你劫难甚多,仗此镜或可一一避过,不想竟让你心生旁骛,致使门中重宝遗失,枉费师长恩许,按本门宫规,现将你追去灵光,逐出山门,你可有异议。”神姬越说越气,到最后已经动了真怒。
观水正要说话,却被展天骁用通红的怒目止住。展天骁闭起眼睛,一滴眼泪滑过脸颊,砸到地板上,“嗒”一声,清晰可闻,他声音嘶哑,答道:“弟子所有,皆是师长所赐,无论何等处罚,弟子都没有异议。”
神姬盯着他看了好久,她想起当年暴雨中,跪在山门石阶上一动不动的那个小小人儿,忽然又心软了,于是颔首道:“姑且念在你向道心坚,十几年如一日,许你十年后重返山门......”展天骁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
“.......这期间,一不得再炼太玄道书,二不得为恶作乱,三不得接近西城十里之内,这三条你可能做到?”
展天骁不料还有这样的意外之喜,一时间以为自己出了幻听,见神姬盯着他,忙把头磕得砰砰响,道:“弟子......展天骁一定做到,一不炼太玄道书,二不为恶作乱,三不近西城十里之内。”
神姬起身,剑指搭在展天骁泥丸宫上,紫府之中是展天骁辛苦练成的元婴,四肢五官俱全,虽然尚未睁眼,但只消再熬炼几年就可以渡天劫,成就地仙了。然而,神姬却马上要施展化功大法,将这十余年吞吐,化为黄梁,异日再修,不知道又要耗费多少功夫。
展天骁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神姬的剑指上黄芒吞吐,观水瞥了一眼,都觉得双目刺痛,他闭起眼睛不敢再看。
就在神姬咒法即发动的时候,李裕华忽然叩门,道:“启禀老师,转元洞执事说有极要紧的事得立即见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