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一平望着儿子,望着他专注地注视父亲的眼睛,那孩子的样子让他的心一阵阵抽搐。
好一阵沉默。
陈一平站起来,已经有点儿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了。他看起来有些亢奋,有些失态。当着东方远的面,他打开自己的行李包,开始一样一样地从里面拿东西:“明仔,过来,这是叔叔送给你的礼物。你看看,我都给你带来了什么?”
明仔看了看东方远,东方远像没听见一样,明仔只好走过去。
一桌子的礼物。学习机、零食、动画片光碟、运动鞋、羽毛球拍、书、书包……明仔能想到、不能想到的东西都在那儿了,堆了一堆。
明仔的眼睛都花了。
东方远则有些发呆。
陈一平拿起那个学习机,对明仔笑着:“怎么样,喜欢吗?过来呀,过来看看。你看,这是最新款的、功能最多的学习机,万能学习机,我买的!书城里的工作人员都推荐这个,说是今年最好的品种,给你的!明仔,过来,看看,喜欢不?”
明仔低下了头,陈一平亢奋的声音让他难过,从来没有见过陈一平这样,他仿佛失去了控制,他不再是那个沉稳的警官了,他现在只是一个在费劲地讨好儿子的父亲,一个小心翼翼的、害怕儿子会不高兴的父亲。明仔偷偷地瞅了瞅东方远,东方远也望着陈一平,目光呆滞。
“怎么了,不高兴吗?不喜欢?不喜欢这个?那这个呢?你看,书,动画片,宫崎骏全集!宫崎骏所有的作品都有!我专门去问了你叔叔,叔叔家的小京也读六年级,他最喜欢的就是宫崎骏的动画片!明仔,过来呀,你拿着,把这些都拿着!”
相反,明仔后退了一步,他嗫嚅着:“我……我……”
陈一平发急了,走到他面前蹲下来,抓住他的双手:“说呀,你到底喜欢什么?明仔,你说呀,你要是都不喜欢,那我——那我重新买,咱们另外再去买!没关系,你说,你说!”
明仔怔住了,正在这时,门开了,王春花走了进来。
“妈妈!”明仔大叫了一声,像遇到救星一样,扑了过去,钻进王春花怀里。
这一声“妈妈”,把屋子里的两个男人都喊怔了,他们仿佛都从梦幻中回到现实了。陈一平慢慢地站了起来,望着王春花,再看看惊惧慌乱的明仔,心里一片茫然,过了一会儿,他垂下双手,嘴角边露出一丝苦笑。
东方远张了张嘴,望着妻子,扭过了头。
王春花把儿子紧紧地搂在怀里,任他把小脸贴着自己。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地推开他,把肩膀上的背篓放下来,对陈一平笑着说:“陈警官,您来啦?”
陈一平坐下来,眼里有无尽的萧索。
“对不起,我今天到镇上去了——送货。对了,陈警官,您吃饭了没有?哦,正吃着呢?对不起,我们乡下人,家里乱七八糟的,又没有什么菜……对了,我买了一些菜,你们再吃点,来,再吃点!”王春花忙乱地从背篓里取东西,也没细看,一件件堆在饭桌上,有卤菜、有烧鹅、有烤小鱼……明仔发现,妈妈的动作几乎和陈一平的一样,都那么忙乱,那么失措,那么茫然而不自知。
明仔悲伤地瞪着双眼,都乱了,我把他们都弄乱了。
陈一平站起来:“大嫂,谢谢你,别忙了,我们都吃过了,很好,你别客气……”
“没有没有,我怎么会客气呢?您是贵客,我们求都求不来的。我在镇上就听说了,听说您来了,把我急得……您看,我这不是很快就回来了吗?我马上就赶回来了,陈警官,你来了好,来看看明仔,看看我们明仔……对了,我去拿碗……”王春花一转身,一眼看到了陈一平堆在桌子上的那些礼物。
那些礼物包装得那么精美,那么华贵,在灯光下闪着金黄色的光芒,和这寒碜的农家院子是那么不搭调。王春花怔了怔,在桌子边坐了下来。屋子里又是一片沉默。
过了一会儿,她招招手:“明仔,过来。”
“妈!”明仔贴了过去。
这屋子里的气氛快把他压垮了。
王春花不再看陈一平的礼物,而是从背篓里再取出一个包装盒,递到明仔面前:“儿子,快看,妈妈给你买了什么?你看!”
明仔眼睛一亮:“学习机?麦子黄也有一个!”
王春花摸着他的脑袋:“对呀,妈知道麦子黄也有一个,这是妈给你买的!上六年级了,这个用得着!来,拿着!”
明仔兴奋地接过来,又情不自禁地看了看桌上陈一平送的学习机,再看看陈一平,陈一平微笑着,一脸的大势已去。
王春花说:“还有呢,彩色铅笔、水彩画颜料、订书机、作业本,都是你要的!”
明仔的眼睛瞪得老大,一样一样地接在怀里搂着。
陈一平的笑容越来越淡,他看上去那么无奈,那么迷惘。
东方远闷声说了一句:“你干什么呀?买那么多,水彩笔家里不是还有吗?作业本也还多着呢!”
王春花把背篓放到门边:“你管呢!我给我儿子买东西,你管啥呢?我喜欢买,我就买!我要给他买天下最好的东西,我愿意!”
东方远不说话,又点燃了一支烟。
明仔抬起头,望着妈妈,王春花冲儿子一笑:“高兴吧,儿子?”
明仔使劲点头,眼睛眯成一条缝,不过,他还是偷偷地去看陈一平,陈一平的目光捕捉到他的眼神,明仔赶紧低下头去。
陈一平扭开了脸,目光失神地盯着桌子。桌上,他的礼物好像一下子全失色了,再不耀眼,再不精美。
第二天,清凉河的河堤上出现了一大一小两个人。
他们慢慢地走着,一群鹅摇摇摆摆地走在他们前面,“赵子龙”威风凛凛地做着它的头领。
那是拿着一根长竹竿的明仔和跟在后面的陈一平。
明仔穿着一件小背心,黑短裤,肩膀上的皮肤黑得发亮。陈一平那身简单的白色衬衫在绿色的田野里那么醒目。
远处是那两棵树,榕树村的标志——“你死我不活”。陈一平出神地望着,摇头:“树长成这样,真奇怪。”
“你说的是那个?很好看是吧?爷爷说,这种树只有榕树村才有,其他地方看不到的。”
陈一平说:“对,我在其他地方没看到过。”
明仔一边走一边吆喝着:“老大,赵子龙你这个坏蛋!你走快点呀!你要带好头啊!小绒球,你也快点!慢吞吞的,蚂蚁都让你踩死了!丁老猫儿,你给我回来!你又偷吃!就你偷吃!那是清泉叔的墨西哥玉米,你以为是嫩草呢!这个坏蛋!”
陈一平慢慢地走在明仔身后,嘴边带着笑,不出声地望着他。他是那么专注,那么投入,仿佛要把儿子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刻在脑子里,映在心里。
明仔跳进清泉叔家的墨西哥玉米地里,把“丁老猫儿”赶了上来。
“这些都是你的鹅吗?”陈一平指着一窝蜂扑进河里的鹅群。那些鹅已经在水里欢快地游来游去了。
“它们都是我的部下!”明仔得意地举着竹竿,“我是司令,你看,我说什么它们都得听!”
“你——每天都出来放鹅?”
“没有啦。它们很听话的,平常都在青杠林的池塘里,哪天我心情好了,才放它们出来玩玩。”
陈一平闭了闭眼睛。在城里,他弟弟的儿子陈小京是绝对不会干这种事的。小京的世界里只有必胜客比萨、网上冲浪、和父亲开车外出兜风,然后是三亚双飞五日游、越南风情游、欧洲五国夏令营……他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还有一个跟他同龄的哥哥,会在田野里光着脚、裤腿挽得高高的当一个牧鹅少年。陈一平的心不可阻挡地剧痛起来,那是他的儿子,他的儿子啊。
可是,那少年好像很快乐。他放声吆喝着,勤快地跑前跑后,那一群鹅被他管得服服帖帖的。这时,一群鸭子迎面游了过来,明仔响亮地打了个呼哨,“赵子龙”带着鹅们便不分青红皂白地扑过去,对着鸭群胡乱追咬起来,弄得河面上鹅飞鸭跳的,明仔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看到明仔大笑的样子,陈一平渐渐平静下来,明仔的快乐感染了他。他又情不自禁地想起小京,在小京脸上,他很少看到过明仔这样灿烂的笑容。那孩子是阴郁的,冷漠的,哪怕是一座玩具大山堆在他面前,他也不会开怀地笑一下。
小京真可怜。
田野、清风、清亮的河流,陈一平深深地吸了口气,眯缝起眼睛。
明仔得意地回过头来:“怎么样,陈叔叔,我们榕树村很棒吧?”
陈一平点头:“没说的,漂亮!”
明仔说:“就是,黄老师就说过,这里的空气是全天下最好的!这里的河水是全天下最清的!这里的大米是全天下最香的!可惜,这么好的地方,他却不回来了。”
陈一平摇摇头:“是呀,多可惜。”
“黄老师也是个叶公,口是心非。”
“不是每个人都有福气留在榕树村的,明仔。”
“叔叔,你怎么来了?”
“我?我——我想你了。”陈一平直言不讳地说,紧盯着明仔。
明仔一呆,脸有些红了,他绝没有想到陈一平会如此直白,如此……他有些吃不消,期期艾艾了一会儿,赶紧转开话题:“李阿姨……李阿姨她还好吗?”
陈一平顿了一下,叹了口气:“我们分开了。”
“啊?”明仔怔住了,睁大眼睛。
“哦,是这样的,李阿姨到北京进修去了,两个月。她说,她需要冷静一下。我也需要冷静一下。”
“哦,是这样啊……”明仔低了头,“对不起。”
“为什么对不起?”陈一平把手搭在明仔肩上。
明仔跳开去,咧了咧嘴:“我是说,李阿姨……她一定很讨厌我……”
陈一平摇头:“她也说了这三个字,她让我对你说,对不起。”
“她跟我说对不起?”明仔不相信。
“是,她说过,临走那天,她还说,一定要把这三个字给你带到。”
明仔不出声了,抬起头来看着陈一平:“陈——叔叔,你喜欢这儿吗?”
“喜欢。”陈一平诚恳地点头。
“那,你不会把我从这儿弄走,对不对?”明仔突然冒出一句。
陈一平怔了一下,叉着腰望着前方:“这个问题咱们现在先不说好不好?”
“烟幕弹!”明仔嘟囔了一声,“搞不定的时候,就来这个!你们大人就会这个!”
陈一平叹了口气,在心里说:“看来你是知道的,你知道我会把你带走——可是,我怎么能,我怎么能把你带走?”
他望着明仔,目光明亮,明仔在他的注视里不自在起来:“别这样瞅着我啦,陈叔叔,受不了!鸡皮疙瘩!”
陈一平把头扭开,笑了一下:“喂,我想,你能不能换个称呼?”
“什么称呼?”明仔有些不解。
“这个……”陈一平费劲地搜索着词句,“我想,你或者可以叫我一声——爸爸。”
明仔后退了一步,竹杆子差点从手里掉落,他咳了一下:“这个……这个嘛……我没试过呢,这个称呼……我只叫过我爸爸……”
“可是那天,在医院,你叫了,你叫我爸爸了!”陈一平有些急了,他一把抓住明仔,“那天你怎么会出现在那儿?你怎么会叫我爸爸?你已经叫了不是吗?你想救蒙蒙,是因为你相信我就是你爸爸,不对吗?”
明仔挣脱不了,他低下头:“陈叔叔,我……我当时狗急跳墙……”这真不是一个孩子说的话。
陈一平怔了一下,放开了他,叹了口气,“好吧,算了……明仔,相信我,我没有要伤害你的意思,也不想伤害你爸爸妈妈。上天已经作了这样的安排,我们都没办法……可是明仔,你要相信,我真是你爸爸……”他轻轻地扒开明仔的衣领,那个小小的“明”字赫然在目。
“这是你妈妈从小给你作的记号,你赖不掉的。”
明仔走到一边,在河堤上坐下来:“我不知道,陈叔叔,你们把我弄糊涂了,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突然有一天我是明仔了,突然有一天又不是了,我也不晓得你们在搞什么鬼……”
陈一平不说话了,明仔的茫然同样让他心痛。他也在儿子身边坐下来,然后,无意识地扯起一把野草,他看了一眼:“哦,明仔,你看,这是什么?”
明仔看了一眼,“矢车菊啊,还有蒲公英。我们这儿到处都是。”
那真是一丛矢车菊,还有两棵蒲公英。蒲公英已经成熟了,撑起了小伞,放飞种子了。
那些小草,像大地做的一个轻盈的梦。
陈一平轻轻地哼起一首歌。明仔怔了一下,那声音让他想起小时候爸爸唱的催眠曲,平稳、柔和、亲切。明仔闭着眼睛听着,“真好听。”
“我给你唱?”
“好啊!”
陈一平轻轻地唱起来:
我是一棵蒲公英的种子
谁也不知道我的快乐和悲伤
爸爸妈妈给我一把小伞
让我在广阔的天地间飘荡
飘荡
小伞儿带着我飞翔
飞翔
飞翔
……
明仔抬起头,望着陈一平,“真好听!”
陈一平拍拍他的头:“没关系,孩子,天地大得很,飞吧,飞吧……爸爸看着你飞,没关系。”